又能怎么樣呢(組詩)

云 朵

秋陽把草地鋪開。整整一個下午。他躺在上面

電話那頭

母親說起哥哥考上了律師

說起父親突然離去

又能怎么樣呢？

就像云朵，變成了彩霞也是云朵。就算

被風吹到看不見的地方，它也是

陽臺上

一只鳥倦伏在樹枝上

叫不出名字

夜風干凈地吹過樹葉，也輕輕

吹過我

下午的時候，那么多鳥

陽光一樣

在枝間跳躍。它就站在那里

抓住顫動的枝條，和我

一樣孤單，一樣安靜

萬物的落日般的曾經

——此刻，月光輕撫落葉

似有垂愛，似有悲憫

蟬 鳴

樹葉晃動

每一片，似乎還都是新的

靜靜地站在樹下

如一塊石頭——

偶爾，陽光從枝葉中

漏下來，如雨點濺在臉上

芭 茅

開車的小伙子說，這就是芭茅寨

那時的冬天

白色的波浪從山腳鋪到山頂

冷風把它們的頭壓得更低

而纖細的腰桿挺了又挺，倔強而堅毅

這些站在山間的零星的芭茅

抖落雪花

茫茫大雪從后面卷過來

——這生命的悲慽和無助

呼 喚

如此深秋的黃昏，樹葉翻動

落日的殘光。母親

一定坐在陽臺

一定雙手搭在欄桿上

有時，左手握緊右手

有時，右手握緊左手

風掀動她的白發

她眼睛的光芒，慢慢熄滅

她等待的人，一個月前

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寂靜里，只有風，在輕輕呼喚

喊出她身體里無邊的空蕩

樹 葉

時光，簌簌作響

風吹落左邊的樹葉，也吹落

右邊的

當落下的歸于暮色

誰能辨出哪片被陽光仰望？

它離開

一枚落葉來到窗前

通體綠中帶黃，脈絡有力

陽光在它身上游動，寂靜無聲

我看到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空氣潮濕，陰冷

沒有多久，它離開

飛往秋天深處

當我回頭，河水停了下來

父親提著漁網，在小河灣上來回走動

每網上來，除了魚的蹦跳

還有星星，一顆一顆，跳落在地上

陽光下。母親挽著藍子坐在田埂

里面放滿了碗豆，辣椒

紅潤，飽滿

現在。只有河面上開著水蓮花，緩緩飄動

像盛開的星星

像我的父親

攙扶著母親。當我回頭

河水停了下來

致自己

燈光下

我像一片云浮在虛空里

蕓蕓眾生中

上天給了我一條窄路，我側身努力保持正面的

形狀向前奔跑

我從不相信上帝

指引我的是自己心中不滅的信念

現在，許多地方和人臉已經淡忘

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再留戀

我已沒有什么遺憾

時間仿佛流失的光，無聲無息

過不多久，我也會消失

沒有人知道

昨 晚

萬簌俱寂。兩個男人。倆兄弟

說起死去的父親

母親又一夜沒睡，如昨天

沉默。兩滴水，沸騰

又落在地上

荒 草

風把它們吹了又吹，它們

始終不肯挪動一步

這些長在野外的草，何時茂盛

何時又凋敗，從沒人注意。倒是

那些沒有根的雨會停留在上面

陽光也是

到了晚上，它們頭頂露珠

腳踩著大地的脊梁

在月光稀薄的時候

這些微小的事物也會發出

孤獨的光

遇到曾神仙

秋日午后，陽光慵懶

一個扶著木棍，眼眶空洞

穿藍色土布衣。倦縮

在街道一角

一塊猩紅木板牌立在身前：

曾神仙，尋掛，打時

專治疑難雜癥……

來去的人，從他身邊走過

很多年前，見過他

一些婦女老人圍著

只見他掐掐食指，拇指

嘴里念念有詞……

離開的人，長長舒了口氣

仿佛他從懸崖上放下梯子

中年之詩

朋友穿過濕漉漉的夜色

來到心里

有的是少年，有的來自鄉間

在窗前坐了很久，黑暗如同

未知的事物

輕柔地漫過我的全身

我不能醒來

直到一聲蟲鳴落

直到漫無目的的細雨，潛入越來越薄的光陰

風又要來了嗎

清晨。有薄霧。

多么鮮活。

落花一地。院子，又多么

安靜

昨晚的雨。紛紛。

入階下，入窗前

入我漲落的呼吸和夢境

枝頭的花

在我的夢里亂飛

風又要來了嗎？

愛

寫下這句話時

一顆星星，被我摁進胸口

又從枝頭梅花，吐出新蕾

春天的黃昏已經降臨

愛是離開之后

沉默的總和

酒像火球一遍遍滾過

此刻的喉嚨

田野上歸來的兩個人

不是我們，像是我們

星 星

雨后。天空灰暗

星星在云上爬行

有一顆特別亮的，一直看著我

它一定是，我已死去多年的奶奶

它驅趕我躲在心中的影子

它在沉沉黑夜，留給我一個清冷的月亮

一幅油畫

三幢房子踞臥在草地上，望著如黛遠山

右邊，湖水微漾

黃鸝的“唧唧”聲在枝葉上跳躍

一條石板小路走在中間，一直走到

白云深處

我的家鄉也有一條

這樣的路。每逢春天，路邊開滿野花

每次，它總是跟著奶奶回來

直到那一天，一路的冥幣

像奶奶頭上的白雪，散落在風中

山 中

黑夜伏在積雪的山崗

醒來的星星依稀可數

礦洞口過往的人，皆是提著命在走

十年，我這個與山結緣的人

并沒得到眾神的護佑

礦洞里的風，冷不丁冒出的水，洞壁上掉下的

泥土

一切都像是對我有所企圖

我不曾回避，只是把它們

輕輕放進陽光里

看著它們，最后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