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鬧市,進郊區,與人世煙火一街之隔,終于揭開晉祠的面紗。
措手不及的是,山腳正在大修土木,道路已被機械挖得一片狼藉。我到,攜一身風雪,加重人間寒涼。
整理衣冠,扶石問路。蒼穹陰翳,映照晉祠內心過往。上山的路還很漫長,仿佛在考驗叩問者的誠心。翠柏青竹,亭臺樓閣,身披風雪,靜待佳人。已結冰凌的孱弱溪水,欲鎖心扉。
路突然隱沒于嶙峋怪石,石上飛龍閣,緘默。我看不出重檐斗拱的年歲,后世涂抹的人間重彩仍需百年風雨淬煉。飛雪看懂了我的心思,匆忙替它遮蓋。
前面的路都只是鋪墊,移步易景,漸入佳境。平坦的晉祠廣場,敞開博大的胸襟,迎接風塵而至的過客。畢竟時值寒冬,游者三五成群,稀稀落落,如我單槍匹馬從東北冒昧來訪者少之又少。
信步祠前廣場,金鈕朱門攔住去路,真正的“廬山”掩藏在高墻之后。穿高墻,始見“三晉名泉”,兩座黑獅蹲踞圍擋之外。不巧,“三晉名泉”已經病重,只能拄起拐杖,纏起繃帶,接受療傷。它太累了,光是應接不暇的游人目光就疊積了厚厚一層。從明代開始,它的誕生注定要在祠堂入口迎接來往的審視,王公貴胄,平民百姓,這目光延伸了幾百年。
透過密集的支架,可見殿樓重檐間懸“三晉名泉”,“三晉名泉”后身,“水鏡臺”同樣隱于圍擋之后,看似渾然一體的一閣一臺,好似明清兩代穿越時空的一次握手言和。戲臺上演過什么,早已沒人記得,只記得楊明翰、楊二酉叔侄一武一文各題一匾,被后人傳為美談,尤其是楊二酉題寫的“水鏡臺”,更讓人叫絕。曾經是清朝進士的楊二酉,在歷經官場寵辱幻夢后心灰意冷,被誣陷詿職后退隱故里,“水鏡臺”可窺見其內心精神世界。“水鏡”二字出于《前漢書·韓安國傳》“清水明鏡不可以形逃”,意為忠奸是非,在清水明鏡中昭然若揭,顯現原形。
過會仙橋,見冬水青荇,尚未結冰,水中無魚,波瀾不驚。水上亭臺,呆然默立。迎面金人臺,黝黑鐵人,四角挺立,甚是威武。但見西南隅的鐵人鎧明甲亮,將軍肚腹,氣度不凡,一看即知富貴顯赫之人,這就是鑄于宋紹圣四年(公元1097年)已有九百二十余歲的鐵人。它作為四兄弟的唯一孑遺,見證了晉祠的風雨變幻,歷經九百多年而不銹,可見匠人手藝之精湛。
繞過金人臺,對越坊橫跨于中軸線上,左右鐵獅張牙怒目,腳踩獅子繡球,守衛坊前。四柱三門重檐式木結構琉璃頂牌樓,色彩已不再明麗。坊中“對越”二字出于明代邑貢生高應元之手,氣勢雄渾,遒美有力。《詩經·周頌·清廟》有載“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之句,“對”是報答,“越”是頌揚,合起來即為頌揚報答之意。相傳對越坊為高應元為還愿母病痊愈、報答頌揚圣母功德和母德高尚而建。
對越坊兩側鼓樓鐘樓默立。幾步之隔的便是建于金代大定八年(公元1168年)的獻殿。這座國寶級建筑在建筑史上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十二根主柱托起栱枋椽梁疊加而成的殿頂,盡展古人“搭積木”的高超藝技。殿前楹聯上書:圣德著千秋,維其嘉而維其時,精神不隔;母儀昭萬世,于以盛而于以奠,靈爽堪通。
過獻殿,始見“大鵬”展翅于池沼。這便是梁思成盛贊“洵為可貴”的“魚沼飛梁”。古人以圓者為池,方者為沼,沼中養魚,故曰:“魚沼”;其上架立十字之橋,“架虛為橋,若飛也。”故曰:“飛梁”。“魚沼飛梁”最早見于《水經注》,但眼前這一孤例是北宋所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腳踏大鵬之背,盡攬四周美景。十字橋分路四方,東西中軸之末是整座園林的核心——圣母殿。圣母殿背倚懸甕山,氣勢恢弘,透漏出宮苑的雍容華貴。歷經風雨洗禮,圣母殿已不著彩漆,木質的重檐梁柱露出本色,讓人確信盡管歷代都有修繕,但這座大殿至少在近幾年未被濃漆重彩涂抹。
圣母殿為重檐歇山頂建筑,采用“減柱法”營造。殿頂筒板瓦、琉璃瓦色澤已不再明麗,雕花脊獸,典雅精致;整座圣殿面闊七間,進深六間,以廊柱和檐柱承托殿頂屋架,殿身四周圍廊,前廊進深兩間,廊下、殿內都十分寬敞。
遠觀,引人注目的不僅有檐梁上懸掛的七塊橫匾,還有盤桓在八根廊柱上的八條木龍。龍善變化、能興云雨、利萬物,是中華民族的圖騰,象征王權尊榮、富貴吉祥,這八條四種風格的木龍讓我內心歡喜。從中間向兩邊看,依次為應龍、蟠龍、蛟龍、螭龍,惟妙惟肖。八條木龍神態逼真,讓人贊嘆不已,每條都有一千多歲高齡,木經千年而不朽,倘若神龍有靈,蟠、蛟、螭已應修成真身。
近觀,梁上匾額已斑駁陸離,大殿正中懸掛著光緒題寫的“三晉遺封”。左側依次為“潛通元化”“惠澤長流”“含弘光大”,右側依次為“惠普桐封”“惠流三晉”“坤厚載物”。走進檐下,中檐上的“顯靈昭濟圣母”豎匾格外耀眼。房梁上的匾額更是讓人唏噓,如果不是“晉祠三匾”(水鏡臺、對越、難老)掩蓋了這些匾額的光芒,如果不是它們屈居于檐下,這些匾額將釋放出更加絢麗的藝術光輝,它們不同凡響的來歷和不可估量的價值為園林增添了厚重一筆。仔細辨認,匾額光緒年間居多,譬如“桐封遺澤”“德洋恩溥”“膏流碧玉”“萬匯含孳”“恩周萬禩”“澤被河汾”……它們或出于帝王御筆,或出于達官之手,或難以溯源。至此,我開始相信,單單晉祠的匾額就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更別說亭臺樓閣上的楹聯、碑刻和整座園林內含的文化底蘊。
圣母殿殿門緊鎖,只能透過門柵的縫隙窺探殿中的彩塑。殿內有些灰暗,可見圣母端坐于神龕,其余彩塑鋪排,并未看得真切,只能到網上搜一些照片了解其間細節。殿內共陳列四十三尊宮娥、侍女、宦官塑像,造型逼真傳神、情態生動各異,皆出于宋人之手,自然打上了鮮明的宋朝烙印,并且帶有濃重的宮廷色彩。
仔細觀看過圣母殿,內心不禁發出疑惑:晉祠是為紀念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而建,當初叫唐叔虞祠,按照常理,晉祠的核心和祭奠的人物應該是唐叔虞,怎么正殿卻端坐著圣母?并且殿上的諸多匾額都與“剪桐封弟”的典故有關,檐柱上只有雕龍,而無彩鳳,有些彩繪和浮雕的主人公居然都是一位男性……帶著這樣的疑問,我查閱了很多資料,眾說紛紜,當地百姓更為認可的圣母是唐叔虞的母親、周武王的妻子、姜太公的女兒邑姜,而有關學者推理考證說圣母是宋朝太宗皇帝趙光義之子宋真宗趙恒之妻劉娥,其間隱藏著宋代當權統治者不可告人的動機。
圣母出現的時期正是被后世評價為“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的仁宗養母莊獻明肅劉太后垂簾聽政時期。祖籍太原的劉太后本為蜀地孤女,為了美化自己的出身,她到處攀龍附鳳,卻沒有名門望族愿接納她,這讓她心有不甘。成為帝后并沒打消她的這種念頭,她崇拜唐周武后,卻忌憚臣諫壓制私欲未效仿武則天稱帝。于是,借修廟之機,效仿武則天龍門奉先寺以己之形塑神之舉,企望后人記住自己的功德。然而,她又不便將身份公之于眾引發民憤,所以引出后人對圣母的諸多揣測。
此外,圣母是劉太后的原型還有另一鐵證,金人臺那尊宋鑄鐵人身上的銘文道出了鑄鐵人的前因后果。自稱為劉家后人的綿州魏城令劉植在宋紹圣四年鑄此鐵人放置于圣母殿前,用以守護劉家祖業。銘文“一人積德于百年,后裔承恩于四世”,印證了鐵人所鑄時間正是圣母出現后的“四世”(100年),而“四世”之前權傾朝野的劉氏人物當數劉娥莫屬。
盡管諸多證據指向廟中的圣母是劉娥,但民間并不買賬,就連歷史學家郭沫若在考察晉祠后都賦詩承認圣母是邑姜。的確,在“百善孝為先”的古代,說圣母殿供奉的是唐叔虞的母親更顯得合情合理,這為叔虞屈居晉祠一角找到了合理理由——畢竟叔虞不可能和他的母親爭奪主位。
其實,祠廟本是以精神為原動力建造而成的。民間百姓怎會深究圣母殿供奉的究竟是誰。基于禳災祈愿的現實需求,不管塑的是誰,只要造福一方,保一方平安、民眾康泰就值得祭祀。
這樣看,晉祠究竟供奉的是誰又變得不那么重要。畢竟晉祠的藝術價值基于整體園林承載的千年厚重歷史,而不是哪家統治者的心愿。除了圣母殿,水母樓的主神也充滿神秘色彩。
水母樓建于明朝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飽經四百五十多年的風雨滄桑。閣樓分為兩層,重檐歇山頂,上下都有回廊。下層是窯洞,一明兩暗三窟,中間一窟供奉著端坐于甕形蓮臺基座上、落滿塵埃的銅質水母像。上層三間通堂,正中神龕塑升天水母成仙像,我無緣得見。按照當地人的說法,此樓供奉著“一人兩形”的水母,下層是尚未成仙的人,上層是得道成仙的神。神龕兩側陳列著魚尾人形的水族侍女,當地人習慣稱它們為“東方美人魚”。
細看,飽經滄桑、面容斑駁的水母,更像一位慈祥的農家大嫂,與莊嚴肅穆的神像截然不同,她眼神中流露出悲憫的目光,發髻不甚工整,仿若尚未梳洗。這樣一位樸素的水母有什么來頭呢?
相傳,水母俗名叫柳春英,為人良善,勤勞賢慧,從太原金勝村嫁到古唐村(晉祠鎮)為媳,但她的婆婆刁鉆蠻橫。春英每日到遠方挑水。挑回的水,婆婆只喝前桶,嫌后桶水臟。一日,春英挑水而歸,途中,一老者牽著一匹白馬向春英借水飲馬,馬也只飲前桶之水。如此三日,春英都欣然應允,最后一日,春英準備返回重挑水時,那老者卻送給春英一條金絲馬鞭,告訴她只要把馬鞭放在甕中,輕輕向上一提,甕即水滿,但也特意叮囑她不要把馬鞭提出甕沿。春英回去一試,果然靈驗,免卻了勞累之苦,但好景不長,這個秘密很快被她的婆婆發現了。一次,趁春英歸省不在,她的婆婆從甕中提起馬鞭欲窺探究竟,頓時,水從甕中奔涌而出。大水很快就要淹沒附近的村子,村民岌岌可危,正在娘家梳頭的春英聞訊趕回,毅然坐到甕上,水勢變小,人們得救,但春英再也沒能離開水甕。
當然,這只是個民間杜撰的故事,水母的真正來歷已無從考證。今天在我看來,水利萬物,孕育萬物,恰如人母,是晉水哺育了三晉黎民,在晉水源頭塑立水母守護水源也合情合理。
水母樓前是難老泉。“難老”取自《詩經·魯頌》中“永錫難老”的錦句,但取名之人卻不會想到難老泉也有“老去”的一天,由于地下水位下降,如今的難老泉只能靠著水泵茍延殘喘。難老泉和智伯渠渾然一體,泉水順著洗耳洞流出,碎花細玉落入羅漢像托舉的缽盂里。羅漢旁是出鏡率較高的“不系舟”,這座別出心裁的建筑,船體基座上筑涼亭,大有揚帆啟程、蕩舟晉水之態。“不系舟”三字也有來頭,出自《莊子·列御寇》“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涼亭本名早已被世人遺忘——“上善亭”,上善若水也。
亭前張郎塔“三七分水”。沿著渠上石堰向北,下穿真趣亭上岸可達臺駘廟,向南上岸則是三圣祠。一般很少會有人注意石堰上恰好有十個圓孔,而張郎塔恰好處于石堰的七三分界點上,一水二分。
傳說,靠難老泉水賴以為生的晉祠百姓,引水灌溉農田。晉水南北兩側的村民為爭水大打出手,常造成傷亡。后官府出面調停,縣官讓人在難老泉旁架起大鍋,燃火燒油,油沸后投入十枚銅錢,代表十股泉水,聲言取錢多者獲多泉,兩村村民見狀默然。少頃,北村一位張姓青年毅然躍入油鍋,一口氣撈出七枚銅錢,而后壯烈“殉村”,北村因此分得七股泉水。為了紀念這位青年,北村人在此建“張郎塔”,葬其尸骨。后世晉水的管理者也一直為張姓,緊鄰圣母殿的臺駘廟中還供奉著張氏始祖——汾水之神。故事真假,無從考證。依我看,張郎塔更像水文觀測點,然既入景,盛一故事,也頗具意趣。
冬水寒蕭,不敢久視。登南岸,訪三圣祠,祠中藥王、真君、龍王,概祈康泰、祥瑞、風調雨順。
三圣祠往東依次是傅山紀念館和勝瀛樓。傅山紀念館為當代改建,但頗具傳奇色彩的傅山為晉祠增添了亮麗一筆。
說起傅山,可能正史中記錄寥寥,但喜歡武俠小說的人一定會對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印象深刻,書中傅青主就是以明末清初的傅山為原型塑造出來的反清復明的義士形象,盡管小說中虛構了傅山的武學造詣,但博學多才的傅山,不僅對武術真有研究,還是研究道學的集大成者。此外,傅山在醫學、佛學、儒學、哲學、詩歌、書法、繪畫、內丹、金石、考據等方面無所不通,向有“學海”之稱。傳世之作有《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霜紅龕集》等,時有“醫圣”之名。毫無疑問,傅山紀念館里的文物為聯想傅山其人提供了骨血支撐。
繞過勝瀛樓,取路向南,由西向東,依次是董壽平美術館、晉溪書院、子喬祠、王瓊祠。
董壽平美術館恐怕是晉祠中較為年輕的仿古建筑,1991年10月落成。晚年有“黃山巨擘”之稱的董壽平先生,山西臨汾洪洞縣杜戍村人,以畫黃山、松、竹、梅、蘭等著稱于世。在有生之年,能被家鄉把以其命名并展覽其藝術作品的美術館建到歷史悠久的名勝古跡內,充分說明此人對家鄉的卓著貢獻。
說起董壽平,稱得上德藝雙馨,最偉大的莫過于他的赤子愛國心,其生前六十多年間,參加義展、筆會、慈善、賑災活動,捐獻字、畫不計其數。為了支援抗戰,1941年,他悉數捐出四川畫展所得。建國后,他為推動家鄉文化事業發展做出巨大貢獻。五六十年代,先后兩次向山西省博物館捐贈了數十件祖傳的珍貴字畫,包含明清冊頁、明代萬歷年間朝鮮畫家李灘隱畫的墨絹本《赤金竹》,清代畫家為他的高祖董霽堂畫的《撫膝肄書圖》《漢書下酒圖》等。1983年,他再一次向家鄉捐獻出200 幅自己創作的精品書畫。讓人對其人品折服的是,他在《藝術和書法作品捐贈書》上寫道:“我的子孫及親屬均不得以任何借口索取或借用、借看(我捐贈的藏品);我的子孫和親屬均不得參與‘董壽平美術館’管理工作”。在市場經濟大潮的席卷下,仍能潔身自好,表現出高風亮節,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文人難得的高尚品質。
帶著對董老的欽佩,我若有所思地走進晉溪書院。晉溪書院創建于明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本為和于謙、張居正并稱為明代“三大重臣”的王瓊的別墅晉溪園。王瓊官拜戶部、兵部、吏部尚書,特別是執掌兵部期間有特殊功勛,連進“三孤”(少保、少傅、少師)、“三輔”(太子太保、太子太傅、太子太師)。
宦海沉浮,王瓊遭受彈劾時已63 歲,詿職還鄉后在晉溪園過上了山水怡情的生活,還留下了“汾水故宮迷綠野,晉溪書院隔紅塵”“菡萏池通蘋葉水,垂楊門俯稻花田”“煙霞拍塞藏詩索,鷗鷺將迎載酒船”等優美詩句。然而,70 歲高齡的王瓊,因西北邊事緊急臨危受命,受封兵部尚書兼右都御史,自此,風燭殘年的王瓊馳騁于安定邊防的戰場上四年之久,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王瓊被召回京師任吏部尚書,翌年卒于任所。其子遵其遺命將“晉溪園”改為“晉溪書院”,后300年間學子不斷,人才輩出。
晉溪書院的西院是王氏開宗祖廟子喬祠。有道是,“天下王氏出太原,得姓始祖太子晉”。歷來有太原王氏是中華民族王氏的開元始祖一說。翻閱典籍,子喬即周朝太子姬晉。據傳,幼年成德、英年輔政的子喬公因直諫被周靈王廢黜為庶民,被廢黜的子喬內心苦悶,抑郁而終,享年17 歲。其子宗敬曾出仕為官,后因目睹王室衰頹便辭官退隱太原,時人因其出于帝王之家,便尊稱其為“王家”,自此,宗敬將姬姓改為王姓,這便是王氏以子喬為始祖的緣由。
作為王氏一員,我也曾想過認祖歸宗,然王氏源頭眾多、族派紛繁,自我父輩始,族譜在文革期間損毀,我已無字輩,儼然孤蓬無宿。站在子喬祠前,我再次靜默,不敢輕易朝覲。究其根源,曾見南宋《通志·氏族略》載有“京兆、河間之王,出周文王畢公高,此姬姓之王;出北海、陳留者,舜之后,此媯姓之王;出汲都郡,王子比干之后,此子姓之王”,也就是說在陜西西安、河北滄州一帶的王氏族人,是周文王的第十五個兒子畢公高的后代;在山東境內、河南開封一帶的王氏族人,則是舜帝的后代;而在河南新鄉一帶的王氏族人,則自稱為比干的后代。然南宋距周朝兩千多年,這種論斷是否準確,今人誰又能斷?而太原王氏,所根據的也不過是北宋人所著的《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周靈王太子晉因直諫被廢為庶人,其子宗敬為司徒,其后人由洛陽遷居于太原、瑯邪,時人號稱“王家”,因以為氏。
也罷!尋祖溯源之事又何必糾結于此,倘若看開,不管是姬姓、媯姓,還是其他姓氏改之,天下王姓還不都是華夏兒女、炎黃子孫?
從子喬祠中出來,頓覺豁然開朗。跨過晉水南支,過鐘亭、浮屠院,覽翰香館。翰香館看著有些年歲,實際是當代所建的仿古建筑,館內陳列著清代木質《翰香館法帖》,由清初劉光旸和虞世瓔鐫刻而成,有三國魏晉到元明時期28 家82 件書法作品,法帖書藝與刻藝相輔相成,形神兼備,充分體現了原跡的神情意趣,是難得的書法瑰寶。
帶著翰香墨韻,叩問十方奉圣禪寺。今天感覺自成一統的奉圣寺,其實是一座“拼盤”建筑。奉圣寺的前世要追溯到唐朝武德年間,本是唐朝開國功臣尉遲敬德的別墅。相傳尉遲敬德殺孽太重,日夜不得安眠,于是誠心懺悔,將別墅捐出修建梵剎。唐高祖李淵聽聞,御賜“十方奉圣禪寺”匾額。尉遲敬德請高僧智滿作寺院住持,但奉圣寺命途多舛,屢遭戰火毀廢。金貞佑年間,除舍利塔,全毀于戰火。元代皇慶二年(公元1313年),高僧洪治重修奉圣寺,歷經希公、深公、一公、間公、淺公、浩公、杲公、昌公、惠公、喜公等十一代禪師,香火未斷。元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奉圣寺遭火災。明永樂十年(公元1412年),圓覺禪師來到奉圣寺,重修奉圣寺并增建觀音堂。及至1950年,奉圣寺再次遭受滅頂之災,占據奉圣寺的療養院以寺廟殘破,不是文物為由,強行拆除了寺院的全部建筑,只幸存寺北浮屠院一座舍利生生塔。
許是為了拾遺補缺,上世紀80年代初,經時任太原市長岳維幡提議,將三座不同地域、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古建筑遷建于奉圣寺原址,才構成了今天的十方奉圣禪寺。十方奉圣禪寺的山門本是晉祠的景清門,《晉祠志》有載,景清門又名惠遠門,本為晉祠的正門。金代詩人元好問蒙元太宗十二年(公元1240年)題刻的《惠遠祠新建外門記》碑,是為佐證。過殿由汾陽三泉鎮平陸村二郎廟遷來,脊拱下有題記為證。殿內供奉彌勒、天王、諸僧。此廟建于元代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年),建筑風格為典型的元代山西地方手法。大雄寶殿由太原東山馬莊芳林寺遷來,清道光《陽曲縣志》有載,此殿創建于宋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明代重建,清代屢有修葺。現殿內供奉釋迦摩尼佛、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等。
祠門、廟堂、寺院,這樣的十方奉圣禪寺別有內涵,如今看來幾座建筑渾然一體,但誰又能聽懂它們內心的控訴,誰又能明白奉圣寺內心的苦澀,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卻遭受同樣一種際遇,擁有著悲慘的命運。那些被破壞的一去不返,這些后來者長發悲戚!由此可見,佛法再高,也有無法超度的時代,也有無法化解的暴戾,也有無法阻擋的暴行!悲戚!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但愿悲劇莫再重演。
十方奉圣禪寺還有一些由他處移來卻常常被人忽視的珍寶,那就是碑廊內陳列的風峪華嚴石經。我對佛經未有涉獵,但通過史料的簡介,就知道華嚴石經的重要。華嚴經全稱為大方廣佛華嚴經。據考證,此石經為武則天揚佛抑道的杰作。因道教始祖李耳與唐王同姓,唐朝將道教奉為國教。武則天為推翻李唐信仰根基,稱帝前遣使至西域于闐國迎梵本回洛陽,請高僧譯經,后刻經于晉陽。這部世上唯一的石刻版本《華嚴經》一樣命途多舛,然其相對來說,卻較為幸運。唐后的數百年間,石經藏于太原縣風峪溝的風洞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外國不法分子盜竊了天龍山石佛和風洞內石佛頭,石經幸免浩劫。抗戰后,石經遭到日本侵略者的覬覦。侵略者將大部分石經從洞內挖出,用草袋包裹,準備運回日本。當地紳耆王惠等人利用日本人畏神敬佛的心理,傳言石經乃“鎮災之物”,如被運往異地,必遭致禍難,侵略者果然有所收斂,后經多方努力,才將挖出的石經易地隱藏。閻錫山發動內戰期間,卻用洞內殘存的經石修筑碉堡。這些毀滅文明的劊子手,手里沾滿了罪惡!今人不得不拼盡全力搜尋,不得不煞費苦心修補,才能有幸目睹散佚的部分石經。損毀的卻永遠再也找不回來,哀哉!痛哉!
天色更加陰郁,步履沉重,邁進浮屠院,圍舍利生生塔轉了三圈,這三圈有著三生三世的漫長。舍利生生塔,幾經涅槃重生,以生生不息的韌勁,終于戰勝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光陰,才站立在今人面前。我不知道一千四百多年前它的模樣,也不知道它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磨難,我只知道它建于隋朝開皇六年(公元581年),一晃近于五百年,中間的興廢沒人說得清。宋元寶三年(公元1040年)那次重修是一次怎樣的重修,依然沒人說得清。一晃又過了七百多年,只是輕描淡寫地“重建”二字,估計它在修修補補中,實在體力不支,轟然倒塌,究竟這是第幾次,沒人說得清。反正這一次,又幸運地被人重建,這一年是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這一次動工挖地基時,卻挖出了一個石碣,一個石匣。碣上記“隋開皇年建塔時埋舍利子一珠于塔下”;石匣內裝有金瓶銀瓶,瓶里盛舍利子千百粒。
據傳,佛教創立者釋迦摩尼圓寂后,形成各色晶瑩剔透的珠子,佛家稱為“舍利子”。而塔下恰好埋著一粒,被發掘時,卻由一粒變成了千百粒,人們便懷疑佛門有靈,生生不竭,于是這座塔就被叫做“舍利生生塔”,今天看來確有些玄幻了。依我看,這塔本身就有生生不息的法力,一次次像雨后春筍,破土歷史的塵埃,拔節而起,終于戰勝時光之重,屹立于塵埃之上,所謂“生生”者,并非舍利而是塔也。
寺院里還有一棵一千五百多歲高齡的檜柏,它目送唐宋元明清民國走下歷史的舞臺,目送達官貴人和凡夫俗子化作一縷塵煙,目送功名利祿、愛恨情愁如黃粱夢一場,目送手植它的主人成了門神,每年都被搬上門庭以驅邪祟,它還目送了什么,數不清、道不明。這是一棵松的宿命,它的年輪封鎖住了心扉。
概松柏亦學會修行,心無掛礙,自然長生。晉祠內的松柏大概都得了天地靈氣,三千多年的周柏,一千四五百年的唐槐,用枝繁葉茂譜寫生之奇跡,望而生畏。
從浮屠院出來,繞道西湖、取道山徑,過水母樓、公輸子祠、圣母殿,到道家洞天。讀書臺已無書聲,徒剩人世喧囂;呂祖閣求不到仙丹妙藥;待鳳軒候不來青鸞火鳳,空留幾間瓦肆;三臺閣倚山面淵、獨據高點。聽聞三臺閣由光緒初年晉祠住持續曇募資而建,不禁莞爾一笑,懸甕山腰一道一釋同瞰三晉大地,頗耐人尋味。
下臺階,到云陶洞,傅山當年隱居處。洞門緊鎖,門上“云陶”,取自“三晉云山皆北向,陶然共醉菊花杯”。洞門右側題“日上山紅、赤縣靈金三劍動”,左側題“月來水白,真人心印一珠明”。上下楹聯首字組合恰為一個“明”字,暗含傅山反清復明的思想。轉乎其間,又突然想到陶淵明,只不過傅山表面是個隱逸者,實則胸懷天下,終其一生以反清復明為己任,大志難酬罷了。
云陶洞南側是朝陽洞,聽聞朝陽洞有釋道之爭。原本供奉著道教諸神的老君洞前,共七十二石級,代表道教七十二福地。道光末年,由道家掌管的朝陽洞換由佛家掌管,于是老君洞成了方丈洞。佛家更是把道家掛在洞口的楹聯“人來此處居然脫俗,我坐多時似乎成仙”換上了充滿佛教色彩的“臥石倚云無好事,焚香洗缽度余生”。隨后,又把象征七十二福地的七十二級石階改筑成五十三級,代表“五十三參”。我沒有細數現在臺階究竟多少級,實乃一大憾事。
下山,復見周柏斜臥于苗裔堂前。許是三千年太累,周柏欲把圣母殿作枕,大地當床,但它終究沒能睡去,它要用清醒的綠驅逐昏沉的灰。我沒進苗裔堂,尚無求子之意,善利泉邊停留頃刻,猛然想起來晉祠尚未拜見晉祠的主人唐叔虞。
屈居于配殿的唐叔虞祠自然沒有圣母殿闊氣,不過歷經后世擴建的唐叔虞祠山門高聳,石級峻立,多少也顯現出帝王的尊嚴。進祠,唐叔虞端坐神龕,手捧玉圭,神態安然。案上擺放象征諸侯身份的七鼎,左右侍者恭立,龕前兩位王臣低眉順目,殿柱兩條盤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只是祠內逼仄的空間,顯現不出帝王的氣派。由于時間久遠,抽象出來的唐叔虞,生平被簡化了又簡化。史書中的只言片語,已揭不開這個姬氏后裔的廬山真面。
告別唐叔虞,訪昊天神祠,正殿上懸“如天之平”,可謂對關羽崇尚至極。觀瞻關羽塑像,驚奇發現原本紅臉大漢卻被塑成了黃白臉,本以為雕像褪色,看過解說方弄清緣由。
恕我孤陋寡聞,叫了二十幾年的“關老爺”,居然不姓關!按照民間說法,關羽本姓馮名賢,晉南解州人,以打鐵為生,好打抱不平,略通古今之變,懷救民安世之志。因解州有一惡霸,馮賢憤而夜殺之,逃到潼關,捉拿他的畫像已貼在城門口,無法出關。危急之際,經一老嫗指點,他便打破鼻子,以鼻血涂面,他裝瘋賣傻,指關為姓,騙過把關士卒。出關后,臉卻再也不能洗凈,因而變成面如重棗的紅臉大漢。但他家鄉的人卻始終記得他的本來面相,給他塑了這尊并非紅臉的關公像。時至今日,西北一代多有以此塑關公像者,究竟為何,不得而知。
估計大部分人像我一樣,不到晉祠是不會知道關羽這段軼事的!多如我般從《三國演義》中想象“武圣”之形,從“桃園三結義”“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中開始仰慕關羽其人,先入為主。
昊天神祠的后院是三清洞和玉皇閣。又是道家境地,香火冷清,大概人們對“道”的信仰越來越淡化了吧。
出門東行,東岳祠朱門緊閉,封存一段商周往事。這個既被稱為泰山廟又被叫作閻王殿的建筑,跟《封神演義》有關。它是奉祀東岳大帝黃飛虎的廟宇。黃飛虎本是商朝的鎮國武成王,后因紂王荒淫無道,殘害忠良。于是棄商投周,周武王封他為開國武成王。從此,隨周武王討伐商紂,一路屢建奇功,不幸戰死沙場。姜子牙封神時,欶封黃飛虎居五岳之首,為“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大帝”。讓他總管天、地、人間的吉兇禍福和執掌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凡一應生死輪轉、人神山鬼,都必須經東岳勘對后,方可施行。歷史上,唐玄宗、宋真宗、元世祖等帝王都對黃飛虎有封禪,如此顯赫之神,廟宇被建到晉祠自然情理之中。
與東岳祠毗連的是文昌宮,文昌宮中文昌閣。文昌閣存世較多,我在諸多古城中都見到過。我雖對文昌閣沒有什么研究,但也知文昌乃是天體中的一個星座,又名文曲星。文昌信仰始于中國古代的星宿信仰,文昌閣所供奉之神乃文昌帝君,又名梓潼帝君,為道教中主宰功名利祿之神,是中國古代學問、文章、登科舉士的守護神,在道教仙班位列較高。《歷代神仙通鑒》說祂“上主三十三天仙籍,中主人間壽天禍福,下主十八地獄輪回”,歷來有“生死隸東岳,功名隸文昌”之說。想想先民真是想象力奇特,根據星座也能塑造出一位神仙,但不管怎樣,我們這些文人還是應該對文昌帝君有所敬畏的。
文昌閣分為兩層,上層飛閣祭祀文昌帝君,下層窯洞供奉七賢,名曰七賢祠。祠中有春秋時的豫讓、唐代的李白和白居易、宋代的范仲淹和歐陽修、明代的于謙和王瓊,一看即知清人所建。
想那豫讓,居然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歷史典故的主人公。他也是姬姓后裔,畢氏,是晉國正卿智伯瑤的家臣。趙、韓、魏聯手滅掉智氏家族后,為給主公報仇,豫讓用漆涂身,吞炭使啞,暗伏橋下,謀刺趙襄子,未遂,被捕,趙襄子為其忠義所感,賜其衣物,讓其象征性刺殺。豫讓拔劍擊斬,以示為主復仇,而后伏劍自殺,可謂矢忠不二、氣節英烈。
至于李白、白居易、范仲淹諸人就不必一一列舉了。這些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皆與晉祠有著不解之緣的賢良,的確堪得上“賢人”一詞,供奉于斯,不失體統。
在對文昌帝君和七賢的敬仰中,晉祠之游接近圓滿。
東門只讓進不讓出,只能繞過董壽平美術紀念館,取道南門。站在雄壯的南門下再回首,恰好圍晉祠轉了一圈!
下山途中,另辟蹊徑。過雨花寺、仙翁閣、陶然村、蘇廬,邁過晉祠勝境牌坊,我已徹底從三千年中脫身。
多少年后,晉祠不會記得我來過,后人也不會記得我來過晉祠。我作為天地過客,如白駒過隙般圍著晉祠轉了一圈,這一圈踩踏起塵煙往事,最終往事又由誰來傳說?
許是多少年后,我可再來晉祠重溫;許是多少年后,晉祠已在我腦海中轉化成黑白照片。但我不會忘記它穿越三千年在山河間綻放異彩。
我沒有別的心愿,只愿它再挺立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