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房記

林 藝

老家的宅基地買下幾年了，像迎娶過門女人的肚皮，一直未見動靜，久而久之，成了父親的心病。

眼看他人起高樓，眼見他人宴賓客，每次回老家喝進伙酒，父親回來后一臉悵然，落魄的神情讓人生憫。

我回老家時，同門兄弟也是相勸殷勤：“你看誰在外面發了財，當了官，不都回來筑一幢房子……”終于明白了房子的重要性。人生乃不系之舟，房子就是彼岸。在外漂泊越久，對家的渴望，對房子的渴望就越強烈。就像蝸牛身上的殼，一生總甩也甩不掉。

更何況，那是一種富貴還鄉的炫耀！你在外邊混得怎么樣？是潦倒還是顯達？不用片言只語，鄉下房子已經告訴了鄉親父老。

西楚霸王項羽說過一句名言：“富貴不歸故鄉，如繡衣夜行！”自古皆然。想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何以衣錦還鄉？也許只有筑一幢房子，才能在鄉親面前挺起腰板抬起頭。

其實，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父親日益蒼老的年齡。有生之年，若讓他帶著遺憾走，必將也會成為我的遺憾。

母親在世的時候，也嘮叨著要在老家筑一幢房，能夠養雞種菜，過著陶然自得的田園生活。親情如衣缽，是可以繼承的。母親去世后，她的心愿就成了父親的心愿，父母輩的心愿，自然又成了我們兒女的心愿。

決心開工時，父親是最高興的，一臉常備不懈的笑，像出墻的紅杏逢人便綻開。歲月鐫刻多年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仿佛干涸了幾十年的河床，經一夜春雨濕透，便春水蕩漾起來……

兒子問我：“爸，你不是說留著錢給我讀書嗎？”是啊！辛苦打拼多年，攢些錢準備給兒子當留學基金，若是在農村筑房，等于打了水漂。將來需要用錢時，筍已成竹，還能買回竹筍錢嗎？

孩子早慧，卻不明白父親的苦衷。父親的苦衷源于另一個父親的苦衷。在愛心與孝心、熊掌與魚的較量中，必須有一方做出犧牲……

筑房是好事，好事卻多磨。

瞧！這只亞馬遜河的蝴蝶，剛剛扇動翅膀，就引起一連串“颶風”。

從構思開始，家庭的矛盾圍繞著房子的規劃、設計、裝修，“芝麻開花節節高”。

在房子規劃設想上，父親崇尚簡樸的古典美學原則：“羊大為美”，羊自然是越大越好，房子也越大越好。

妻子屬于墨家思想的“尚用、尚實”主義，認為咱是尋常人家，實用即可，不必浪費財帑。

我則屬于孔子所提倡的“盡善盡美”派。既然下了決心筑房子，那就造一座別出心裁的小洋樓，有別于農村千篇一律、毫無生氣的房子。占地面積不 用太大，八九十平方即可，二三層樓 高，外加一個假山魚池的花園足矣！

父親不滿地說：“幾十平方的房子 叫什么房子，徒讓村里人笑話”。

父親虛榮心作祟，喜歡與人攀比， 可惜兒子不是開金山銀礦的，也不曾當 過摸金校尉挖到寶藏，更無夜草和橫財 肥了“膘”。他太看得起兒子的能耐 了。

孝悌為上。無奈增加到占地一百多 平，父親滿意了，卻又遭到親朋好友世 俗眼光的批判。堂兄說，廁所得挪位 置，不能占據中宮位置。叔伯說：廚房 不能朝北向，破壞風水場……妻子也在 一旁指指點點，這里不能凸出，哪里不 能凹進，非要整得像切得整整齊齊的豆 腐塊才偃旗息鼓。

在他們的悉心指導下，我把花費不 菲的設計圖紙改來改去，定稿時傻了 眼，這不是標準的農家樂：四平八穩， 棱角全無，幾千大洋打了焉。

沒辦法，在土撥鼠的視角里，陰暗 的地洞就是最偉大的建筑物。

后來心想，既然外觀改變不了，姑 且“敗絮其外，金玉其內”，也未嘗不 可。裝修時，再化腐朽為神奇嘛！

方家說：“當今社會，審美差異比 貧富差異更大。”

誠如斯言。

父親跨越時代的審美創意，妻子蹩 腳的審美能力，一棍子把我打回了20世 紀。

家里四堵白墻成了父親的“涂鴉” 之地。一進門，抬頭富貴花開，轉身竹 報平安，正堂一代偉人形象光芒四射， 臥室偉大正確思想蓬蓽生輝。還要把他 用了幾十年的衣柜，請木匠師傅重新上漆，修整一新搬入新居。名義上是為兒子省錢，實質上是扒兒子的皮，木匠一天活幾百塊，一個多星期才修好，買一個大衣柜綽綽有余。

好說歹說，總算部分遂了父親的愿，部分圓了妻子的夢。每個人都有他心中最美的家的模樣，眾口難調，只有彼此將就著。

只可憐缺少整體統一的風格，現代風漸失，簡歐也不是，復古又雜新……

這就是我心中臨摹了千百遍的家嗎？現代餐桌上方，是一臺復古的風扇燈，紅木扶梯與莫斯卡灰瓷磚格格不入，大理石電視柜前面，擺放著鄉村風格的藤椅，白色簡約的背景墻上，很唐突地擺放著摩登時代的畫冊。

原本想，裝修得再差，也應是一個土豪之家的模樣。現在，一個土豪之家只剩下“土”，一種浪漫情懷只剩下“浪”。

仿若一個風姿綽約的青樓，被這些不諳風月的尋花問柳客，活生生糟蹋成人彘模樣。

如果你不理解“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含義，請到我的家里來。

如果你想理解“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含義，也請到我的家里來。

煞費苦心經營的家，就這樣成了一盤“大雜燴”，我不由得氣血攻心，幾度摔門而去，過后又怏怏而歸。

審美的背后，其實是家庭的權力之爭。本來政治建立在經濟的基礎上，但掙錢的卻沒有話語權。父權社會在塌陷，女權思潮方興未艾，新秩序未建立，家庭就亂成一團粥。

我有再多的不快，也只能向親情投降，不然，真的家之不家啊……

圍繞對花園的使用，風波再起。

我想將花園筑成假山流水，種花養 草陶冶性情，拾慧古人的情懷。諸如老 莊的得意忘形、坐忘虛靜，陶淵明的南 山情結，張炎的空靈寫意。

父親這時候，成了不折不扣的田園 派詩家。欲將花園改造成他心目中的 “桃花源”，田舍整然，雞犬相聞……

妻子功利色彩最濃，認為我養花種 草一無所用，父親喂雞逗狗又吵又臭， 還有礙觀瞻。不如種些果樹，讓孩子假 期里有果可摘。

人一旦有了功利色彩，審美能力就 會丟失。

最痛苦的是自己的想法，還成了他 們鄙夷的對象。

譬如我買回一幅現代風格的抽象 畫，掛在大廳里。妻子頗有微詞，她看 不出這幅畫審美的意義。畫面是一堆 書，頂上是虛化的地球，意為“知識改 變世界”或為“讀書兼濟天下”。

我故弄玄虛，讓她猜猜這封畫是什 么意思？心想她再膚淺再不濟也許會 答：“書可換錢，環游世界”。

妻子卻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讀書 頂個球用”。

剎那愕然，啞口無辭。

按照她的意思，若是書本上是一只 振翅欲飛、意為“放飛夢想”的鳥，沒 準兒她的答案是：“讀書有個鳥用”。

若是書本上云蒸霞蔚，瑞氣縈繞， 在她眼里，也許就是：“讀書頂個屁 用”。

道不合不相為謀啊！很后悔讀大學 時，為何不與志趣相投的女同學相約白 頭，落得今日里雞同鴨講，貓狗同窩。 哪怕再落魄，也不至對牛彈琴，抑或焚 琴煮鶴。

扯遠了，就此打住。

最能窺見我內心痛苦的莫過于早慧的兒子，他感慨于我的宅心仁厚，說：“爸，你家住海邊啊！心地那么寬”。

其實，寬的不是爸的心，是他娘的留傳了幾千年“封建糟粕”——百善孝為先，家和萬事興，這些封建禮教把你爹害慘了。縱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不也在封建禮教的五座大山下委屈了五百年。即使在不是他老子的唐僧面前，他也不敢輕舉妄動，我一凡夫俗子又奈若何！

我若不遑讓，咱們家就得倒退回20世紀軍閥混戰的時代，“戰火”橫飛，民不聊生啊！

唉！筑一個房子，不就是為了家人的幸福生活嗎？若是為這為那而鬧得雞犬不寧，錢花了，家也散了，父子心冷了，夫妻情淡了。那么，筑這個房子，不如搬一塊石頭砸自己的腳來得痛快。

這么一想，天地就闊了。

父親愛涂鴉，就讓他“涂鴉”吧！至少小時候，他也沒少慫恿我干過這樣的事。妻子功利就讓她徹底功利吧！只要遂了她的心，每天對你報以桃花般的笑靨，何嘗不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既然不能與美同行，那就學會審丑吧，反正這是一個“審丑”的時代。在這個大染缸里，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再美輪美奐的家，也抵不上一家人和和睦睦過日子！

再土豪的裝修，用錢也砸不出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