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科幻二字,盡管“科”字當頭,但它并不是科學。“科幻”曾經是文學概念,也被認為是一種文化現象,而筆者更愿將它看作視覺文化概念。科學作為一種知識體系是分門別類的,遵循不同的研究路徑。而科幻則是總體性的,是一個統合性界面,其容量遠遠大于科學。
所謂“科幻大片”是電影的一種分類,簡單加以區別并不太難,但如果認真思考,就會產生一些問題和困惑,例如,某些災難片如《2012》等算不算科幻?《侏羅紀公園》《阿凡達》《終結者》《復仇者聯盟》等多種元素合璧的大片,是否可統統歸為科幻?
人類的幻想能力與生俱來,但科幻的歷史僅兩百多年,因為人們把科學幻想和之前非科學的幻想作了區分。同樣作為幻想或虛構,科學和非科學的界限在哪里?筆者認為主要體現在技術媒介方面。
以中國動畫電影《大鬧天宮》為例。這部影片構思奇妙,畫面美輪美奐,制作精良,當年大受觀眾歡迎,但它沒有被列入科幻片。關鍵在于《大鬧天宮》有想象而無科學,這里科學與否的關鍵就在于其所使用的媒介。孫悟空上天入地,可以去西王母的蟠桃園偷吃仙果,亦可到東海龍王處借寶,如果他是乘坐飛行器或者駕駛潛水艇前去,像《海底兩萬里》所描寫的那樣,那就可能歸入科幻,可惜孫悟空并沒有這些器物,他是一個筋斗翻過去的,這一翻,就翻到了科學幻想的邊界之外。孫悟空不借助任何人類發明的現代媒介技術手段,所以《大鬧天宮》或《西游記》就只能屬于魔幻或神魔作品。這就是“無媒介不科幻”的第一層意義。之所以強調現代科技媒介,是為了同古代的技術相區別。如果說技術是人們生產實踐經驗的產物,那么對于現代科技,除了各種知識經驗的積累,還有某種體系性的思想和方法在起作用,即科學的思想和方法,它們也是通過積累和更替逐漸完成的,并成為人們認識事物和外部世界的工具。而科學幻想就是在這一得到認可的思想和認識范圍內的合理延伸,并在該范圍邊緣處有所突破,利用現代科技媒介展現其豐富的想象力。因此,所謂“硬科幻”并非“硬”在幻想上,而是指運用現代科技媒介時符合一定的科學邏輯和相應規范。
“無媒介不科幻”還有第二層意義,此處的“媒介”特指現代影像技術。如果缺少電子數碼技術,拍出來的科幻電影就很難得到觀眾的認同。目前價格昂貴的CG制作技術,就是科幻景觀的物質技術基礎,當年創作《大鬧天宮》時的動畫制作技術已經不適應今天觀眾的要求。在電影發明后的第一個百年(自1895年算起),各大電影節上獲得好評的電影,基本沒有科幻片。當然也有例外,如《2001太空漫游》作為科幻片受到青睞,雖然該片當年獲四項奧斯卡獎提名,但最終僅獲得最佳視覺效果獎,似乎表明所謂科幻電影的關鍵就在于視覺媒介技術的應用。不過這部1968年上映的電影,標題里的“2001”好似喻示著科幻片興盛的年代。果然,進入21世紀,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各種題材的科幻、奇幻大片占據排行榜前列,吸引觀眾眼球。有人認為,《流浪地球》是中國硬科幻電影的第一座里程碑,主要依據是,在視覺觀感上它類似一部好萊塢大片。這也表明,科幻的范疇,并不是以中國或外國來區分,而是有其視覺技術標準的,如果沒有達到這個技術標準,觀眾就很難買賬。
科幻世界常被認為是一個超越于現實世界的架空世界,但它必須經由視覺呈現,因此視覺媒介技術和視覺文化是科幻景觀的基本保證,也是今天二次元人群產生的文化條件。
其實人類一直存在高于物質層面的精神追求,但是在視覺文化興盛之前,沒有出現所謂的二次元人群。文學本來是一個平面的符號世界,文學傳統某種意義上是由文學愛好者傳承的,它存在于人們的觀念世界之中。音樂更是一個符號和架空的世界,人類數千年積淀的音樂藝術燦爛無比,特別是最近幾百年來,西方音樂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叔本華甚至認為,音樂是整個世界意志的體現。然而,無論狂想曲還是幻想曲,人們從不把它當作科幻或奇幻,自然也沒有由此產生所謂二次元文化和二次元人群。只有現代影像技術出現后,以鏡像的方式呈現幻象空間,才構建起人類自身之外的世界。由此或可認為,所謂科幻景觀,不是科學發展邏輯而是視覺文化的產物。所以,在劉慈欣的小說中,整個三體世界通過VR技術得到展現,讀者雖然閱讀的是文學作品,作者卻在筆下竭力營造VR留給游戲者的觀感。
現代影像技術本身是科學技術發展的結果,但它并不只是沿著科學的道路前進或僅為科幻服務,它也可為童話或奇幻電影服務。21世紀以來,引起轟動的電影,大多是科幻、奇幻和童話題材或三者相結合,像《復仇者聯盟》這樣大融合的電影應時而現。電影中那些奇異、恐怖、驚詫、令人腦洞大開或眼花繚亂的場面就是CG制作技術的體現。現代視覺媒介技術的發展,為一切幻想提供了表達的可能。
這里可順帶提及童話,現今的科幻或奇幻大片中包含大量來自童話的思想資源。人類的童話源遠流長,在分類上,它屬于獨立的領域,然而,無論科幻、奇幻、魔幻,在童話中都有自己的表現。童話是成年作者揣摩兒童心理的產物,某種意義上也表現了成年人被壓抑的潛在欲求。反之亦可說,所有的科幻作品都是成人童話。
雖然科幻和奇幻電影都利用了CG技術,但是它們的知識背景來源并不一樣。童話或奇幻的想象與人類早期的巫術相關。所謂巫術,就是通過特殊的手段溝通神靈,并借助超自然的力量控制對手,是以神靈附體或念誦咒語等手段來實現其目的。即便孫悟空神通廣大、翻江倒海,但也不能突破唐僧的緊箍咒,即是一例。當然從這一點看,也不能說奇幻完全不借助媒介,只不過其媒介不是物質技術,而是特殊的靈媒,是語言(咒語)和心靈。語言是所有普通人都具有的媒介,但只有在某些特殊的人物那里,才顯示出其強大威力。以好萊塢大片“指環王三部曲”為例,正邪之爭基本是雙方魔法和巫術的大戰,這類力量不需要借助外在的物質技術媒介,魔法的力量來自某些特殊的個體,如甘道夫或索倫。可見,人類早期巫術就是神靈力量的體現。
詹姆斯·弗雷澤在其人類學著作《金枝》中將人類的認識分成三個階段:巫術、宗教、科學。它們分別是人類在不同階段應對和駕馭外在環境的方式。在弗雷澤看來,巫術的產生雖然早于宗教,但在思維方式上,巫術和科學似乎更加接近,即無論在巫術或科學研究中,人們都可以通過一整套規范的操作,試圖對外部世界施加影響,以改變自然的進程。不過現代人則將前者視作迷信,認為其與啟蒙后的科學觀相對立。因此巫術在現代社會漸漸遭到擯棄。前一百年電影史中基本沒有巫術和奇幻的地位(童話電影除外)。然而隨著影像技術的發展,巫術以無比奇幻的形象進入后現代社會。巫術的手段統統被囊括到現今的影視劇中,這是巫術借由視覺媒介技術的再生,是巫術在高科技時代的復辟。
在兩百年的科學啟蒙后,人類早期的巫術通過電影再次表現出來,它們比科幻電影更加吸引眼球。這既是一個心理問題,也體現了某種社會文化氛圍,即人們希望個體不借助外在的科技力量而達到無所不能的地步。科技不能幫助解決的問題,電影和電子游戲幫我們解決了。
巫術、宗教、科學分別對應不同社會階段的文化。今天的科幻景觀(包括動漫和游戲等)中,巫術文化躍過了宗教階段,和科幻合流,成為當前電影表現的對象。不過事情往往有特例,劉慈欣的《三體》就使人看到了宗教的某些影子,本文姑且稱之為“三體崇拜”。
在以往的科幻作品中,人類通常處于中心地位,人類的價值觀和道德觀,潤物細無聲地滲透在作品中,讀者習焉不察。但在劉慈欣的《三體》中,人類的存在和延續似乎是大自然的某種恩賜,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在小說中,巨大的天體運行取代了人類的中心位置。仿佛不是人類所探索和描繪的自然現象,而是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主宰著一切。這給讀者帶來了困惑,一般而言,在科幻或奇幻景觀中,人可以是渺小的、等待被拯救的,但始終處于中心地位。然而在“三體宇宙”中,人類日常的倫理和道德規范統統失效了。
問題在于,敘述和描繪這一切的作者是站在什么位置上?20世紀以前的敘事文學中,敘事者全知全能,幾近上帝。但是近百年來,一些研究者關注敘事視角,即作者不是全能的上帝,作為一個敘事者,他必然有自己特定的位置和相應的立場,盡管敘事者往往會掩蓋自己的位置和立場,以貌似客觀中立的口吻敘事,但是這都無法掩蓋作品本身的傾向。在《三體》中,作者顯然是站在太陽系和銀河系之上的位置俯瞰眾生,并以宇宙的尺度來衡量萬物。這是超級上帝的位置。對自然力的絕對崇拜就是對神的崇拜。如此,則科幻景觀不再是人類的景觀,而成為神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科學技術的步伐走得太快,也或許是視覺表現技術在迅速改變我們的觀賞習慣。筆者觀看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等多項大獎的《地心引力》時,幾乎沒有把它當成科幻片,從該電影所表現的題材和內容看,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硬科幻”電影,大概是由于其表現手法嚴謹,且過于追求場景的逼真和精確的建模,因此給觀眾的感覺還不夠“幻”,而更像是科教片。可見,從傳播的角度講,是不是硬科幻不重要,分清科幻、奇幻、魔幻和童話之間的界限也不重要,因為現代視覺技術已將所有的壁壘打通了,重要的是要在觀感上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