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非
(中央宣傳部電影技術質量檢測所,北京 100086)
2020年11月11日,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完成第三次修訂,并定于2021年6月1日正式實施。從新著作權法修訂部分我們可以發現,新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非常明確,分別從兼顧新的著作權形式;明確侵權認定條件;降低權利人及執法部門維權成本從而提高著作權人維權積極性;引入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明確保護著作權的技術措施的定義等幾方面進行了完善。
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11月30日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強調:“創新是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保護創新。”隨著我國在科技創新、文化創新領域的高速發展,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已經是現階段最重要的國家戰略之一。
電影,作為擁有最高級視聽體驗的文化創新產品,是一種內容重資產。電影的拍攝、制作成本高,制作精良,一部90分鐘的電影往往是幾百人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創作結晶。隨著我國電影質量不斷提高,電影市場的規模也飛速增長,2020年我國電影總票房204.17億元,在全球新冠病毒疫情席卷之下強勁復蘇,成為世界最大的電影市場。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國產電影內容、質量的不斷提高,2020年國產電影總票房170.93億元,占總票房的83.72%,票房前10名全部為國產影片,國產電影已經成為我國電影市場的絕對主力,我國已經從電影大國向電影強國邁出了一大步。但隨之而來的電影侵權現象也越來越不容忽視,從2015年電影文化市場爆發增長以來,盜版電影的數量和質量也隨之大幅提高,幾乎每部電影從上映伊始就會飽受侵權盜版的困擾。院線電影的生命周期很短,只有幾周到幾個月,電影在上映期間出現侵權盜版會對電影市場造成致命的影響。另一方面,電影的生命周期又很長,一部電影從院線上映到下線,到新媒體上線,再到發行錄像制品,可以持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但在它的整個生命周期里,無時無刻都擺脫不了侵權盜版的困擾。
著作權包括“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復制權”“發行權”“出租權”“放映權”“廣播權”“信息網絡傳播權”“攝制權”“翻譯權”和“匯編權”。如在影院盜錄影片,即侵犯了影片的“復制權”;給盜錄的影片貼上廣告更進一步侵犯了“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將盜錄的影片發到網上大肆傳播侵犯了影片的“發行權”;如果是在非法網站供人點播則侵犯了影片的 “信息網絡傳播權”;如果是以直播、錄播等觀眾無法自選時間的形式播放則侵犯了影片的“廣播權”;如果供給非法小影院進行放映則侵犯了影片的“發行權”“出租權”“放映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由此可見,在電影作品線上線下的非法盜版盜錄制作發行活動中,幾乎會侵犯著作權人所有的權利,是一種非常嚴重且復雜的侵權行為,因此保護電影知識產權是保護知識產權、治理侵權違法的重中之重。
關于點播影院點播放映內容的著作權利歸屬理解:放映權的最新修訂內容為 “放映權、即通過放映機、幻燈機等技術設備公開再現美術、攝影、視聽作品等的權利”;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最新修訂內容為:“信息網絡傳播權、即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向公眾提供、使公眾可以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的權利”。通過著作權法對放映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定義我們可以發現,點播影院所放映的內容,其著作權利定義如果從放映方式進行區分,技術上離線存儲放映內容的點播影院放映活動應該屬于“放映權”,而通過網絡在線播放流媒體內容的放映形式則應判定為“信息網絡傳播權”;但從作品的獲取形式上區分,點播影院提供內容的主要形式是由觀眾在選定的時間和地點點播作品,應歸屬為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但通常點播影院在影片開始播放后,觀眾無法對播放進行控制,又與“放映權”相近;此外,點播影院的直播放映屬于公眾不能自選播放時間的內容,則應歸屬“廣播權”。由此,點播影院的放映著作權界定尚有爭議,目前主流的觀點是應歸屬“信息網絡傳播權”,可以等待出臺專屬的著作權分類或參考關于點播影院放映內容著作權的司法判例。
電影的版權歸屬相對于圖書等其他作品而言更復雜,首先在電影誕生之后的院線上映階段,當下很多高成本影片都是多家機構共同出品,以至于影片被侵權后出現 “三個和尚沒水吃”的現象。機構之間多互相觀望,權利人對于侵權行為的維權意愿不強烈。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是維權動作本身會增加影片的發行成本,在影片上映期間進行盜錄傳播的侵權的主體往往是個人或受雇于非法網站的“槍手”,維權很難獲得應有的賠償,是個賠錢買賣。其次,電影在影院下線之后,維權的權力往往會與“信息網絡傳播權”等權力一起打包出售給新媒體發行方,維權的權力被中斷。而獲得權力的新媒體發行方是否會對之前的侵犯“放映權”行為繼續追溯,以及如何面對電影在新媒體上線后即將到來的 “信息網絡傳播權”被侵權,又變成了一個全新的話題。電影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往往是由幾個正版視頻網站共同出資向新媒體發行方購買的非獨占授權,影片在不同視頻網站上線后,被不法分子從這些網站截流復制出盜版。這些 “高質量”的盜版影片被打上各種“黃賭”廣告在互聯網大肆傳播,此時實際損失最大的是購買了影片 “信息網絡傳播權”并進行收費點播的正版視頻網站,但影片的維權權利通常并不在他們手里,而是在新媒體發行方手里。新媒體發行方已經完成了影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買賣,獲得了預期的利潤,面對可能無力賠償的個體侵權者,新媒體發行方通常不會有維權的動力。因此,我國電影版權保護司法實踐中打擊侵權源頭的訴訟幾乎都以公訴為主。
2021年初,“人人影視”網站被上海公安立案調查并最終查處。一時間,網絡輿論嘩然,百姓的輿情幾乎一邊倒的為“人人影視”的覆滅扼腕嘆息,“英雄” “烈士”“感謝”之聲不絕于耳。從著作權法的角度分析,這幾乎是個鐵案。首先,未經授權翻譯并制作字幕本身就侵害了作品的“翻譯權”,搭建服務器于互聯網發行、點播、下載進而侵害了作品的“發行權” “信息網絡傳播權”和 “復制權”,出售裝滿侵權作品的硬盤同樣侵犯作品的 “復制權”,在作品添加商業廣告和翻譯署名則侵犯了作品的“修改權”和“署名權”,人人影視的商業模式幾乎侵害了作品的全部權利。經查,“人人影視”共獲利1600萬元,共有收費/免費會員800萬人 (賬號)。有一種聲音說:平均每人才2元,真是太少了。但在案件審理和量刑時,其800萬會員 (賬號)的巨大影響才是司法機關定罪量刑的關鍵。即使全部都是免費會員,其800 萬會員也遠超法發 〔2011〕3號《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 公安部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第十三條(四)規定的“其他情節嚴重”:以會員制方式傳播他人作品,注冊會員達到1000 人以上的;且屬于5 倍以上 “其他情節嚴重”,已經屬于“其他特別嚴重情節”。有一種說法說:如果“人人”有罪,那么人人有罪。意味如果人人影視翻譯制作盜版影視作品有罪,那么800萬觀看、下載盜版影視作品的人也有罪,頗有一番法不責眾的無知無畏。殊不知,觀看、下載盜版影視作品在世界上很多國家確實“有罪”,在美國下載一首未授權的MP3數字音樂都會面臨巨額賠償甚至牢獄之災;英國等國家的網絡運營商則會在用戶下載非授權視聽內容時在屏幕彈出強制斷網警示;土耳其會對下載非授權視聽內容的網絡用戶進行網絡降速6 個月的懲罰;新加坡則會對下載、觀看非授權視聽內容的用戶處以巨額罰款。
新著作權法新增第十六條 “使用改編、翻譯、注釋、整理已有作品而產生的作品進行出版、演出和制作錄音錄像制品,應當取得該作品的著作權人和原作品的著作權人許可,并支付報酬”。結合第十三條關于“改編”及第十五條關于 “匯編”的定義可知,合理合法的改編、匯編已有作品可以獲得新作品的著作權。但關鍵是要獲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許可,且在匯編作品要體現出獨創性。著作權法對作品的合理引用有比較明確的定義,著作權法規定“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發表的作品的,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但應指明作者姓名或作品名稱,且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本法享有的其他權利”。新著作權法修訂為“且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新著作權法進一步明確了對作品合法改編和匯編的適用范圍,且對于改編作品的獨創性價值也予以關切及保護,改編作品的著作權也終于得到了法律的認可。另外,因為發布 “改編”和 “匯編”作品勢必要涉及原作品的“復制權”,但改編和匯編行為涉及的復制行為并不能完全用傳統意義上的復制權衡量,本文不在展開討論。但顯而易見的是,對影視作品進行“提純”的劇透式短視頻勢必會對影視作品當前和未來的正常使用產生影響。因此,未經許可的“解說電影”和 “幾秒/分鐘看完某電影”類短視頻/視頻在目前階段仍然面臨著極高的侵權法律風險。
在版權保護的司法實踐中,權利人和文化執法機關往往面臨著作權確權認定難、侵權取證難、侵權追查難、立案難、損失認定難等困難。新的著作權法為著作權人維護自身權益、為執法機關認定、查處侵權違法行為提供了更堅實的法律依據。
在以往的打擊侵犯電影著作權案件的司法實踐中,權利人就算通過電影數字水印等版權保護技術追查到電影被侵權的時間地點,通過文化執法機關和公安機關鎖定侵權嫌疑人,電影作品因被侵權給權利人造成的損失也極難進行評估和計算。畢竟現在儲存、播放侵權電影作品的網站或APP很少還會統計播放次數和下載次數。侵權數額以及損失不能明確的話,往往會導致案件無法立案,也就更談不上訴訟量刑了,絕大部分案件最后只能對侵權個體施以小金額的行政處罰不了了之。
這種局面即將隨著新著作權法的實施發生徹底的改觀,新著作權法第五十四條特別修訂:“權利人的實際損失或者侵權人的違法所得難以計算的,可以參照該權利使用費給予賠償。對故意侵犯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情節嚴重的,可以在按照上述方法確定數額的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給予賠償。”也就是說,在電影放映被盜錄并非法傳播造成侵權時,可以按照放映權的使用費進行賠償,放映權的使用費可以參照影片票房的權利人分成部分計算;在信息網絡傳播權因盜錄并非法傳播遭受侵害時,可以按照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使用費進行賠償,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使用費則可以按照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轉讓費或使用費計算。故意盜版盜錄電影作品的侵權行為,將可能面臨天價索賠。而且,中宣部版權管理局負責人在接受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關于《2021年版權重點工作》的專訪中提到:計劃在司法機關聯合辦案中將故意侵權者納入企業/個人信用記錄。如此一來,故意實施電影盜錄侵權的廉價“槍手”也將付出昂貴的代價。
另外,新著作權法在第五十九條增訂:“在訴訟程序中,被訴侵權人主張其不承擔侵權責任的,應當提供證據證明已經取得權利人的許可,或者具有本法規定的不經權利人許可的可以使用的情形”。該法條的頒布可以極大減輕權利人和公訴機關在訴訟過程中的舉證工作量,以往在對侵權盜版實體進行訴訟過程中,如果涉案影視作品數量巨大,有幾千上萬部,那么公訴機關往往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輾轉全國各地收集權利人的書面“未授權使用”證據,有些年代久遠的影視作品被侵權找不到著作權人就只能不了了之。新著作權法實施后,對于知識產權侵權案件可以實行舉證責任倒置,即要求主張不承擔侵權責任的侵權嫌疑人主動提供作品的使用授權證明。該法條的發布,可以極大減輕知識產權案件辦理的時間成本和財務成本,有效提高著作權權利人利用法律維護自身權利的積極性。
在實際的司法應用中,電影著作權侵權案件還要考慮侵權數量、非法經營額、其他嚴重情節、是否構成共同犯罪等因素。但結合2020年12月26日通過的《刑法修正案 (十一)》之規定,修訂通過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視聽作品、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侵權視聽作品等的“侵犯著作權罪”,最高刑期從七年增加至十年;修訂 “銷售侵權復制品罪”的最高刑期從三年增加至五年。從而對通過線上、線下非法制作傳播發行侵權電影作品的行為形成了極大的震懾。但新著作權法再好、再全面,離開先進的版權保護技術也難于施展。
按照新著作權法新增第十九條之規定:“為保護著作權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力,權利人可以采取技術措施。未經權利人許可,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故意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不得以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為目的制造、進口或者向公眾提供有關的裝置或者部件,不得故意為他人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提供技術服務。本法所稱的技術措施,是指用于防止、限制未經權利人許可瀏覽、欣賞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或者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提供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的有效技術、裝置或者部件。”新著作權法不但強調了要以技術手段保護著作權,更是對保護著作權的保護技術提供了保護。這些技術措施包括但不限于數字秘鑰授權機制、數字水印確權及追溯技術、用戶授權機制等。例如,新著作權法實施后,生產、使用用于繞開HDMI視音頻數字鏈路中HDCP 保護技術的HDMI破解器、繞開試聽內容網站的用戶授權機制進行盜版盜錄、破解復制授權秘鑰機制獲取加密內容、提供破解技術服務等常見的侵犯視聽內容著作權技術手段都依法被禁止。
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11月30日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提到:“要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工作頂層設計。要研究制定 “十四五”時期國家知識產權保護和運用規劃,明確目標、任務、舉措和實施藍圖;要打通知識產權創造、運用、保護、管理、服務全鏈條,健全知識產權綜合管理體制,增強系統保護能力。”數字電影在系統設計初期就設計了相對完整的版權保護技術規范,即通過秘鑰授權機制來控制授權的內容播放以及通過在電影放映時加入視音頻數字水印技術對可能發生的侵權盜錄行為進行追溯定位。但遺憾的是,全球電影市場的數字水印技術被瑞士NAGRA 和美國杜比公司所壟斷,所有可以放映好萊塢影片的美國DCI認證專業放映設備使用的都是這兩種數字水印,嚴重制約了我國國產專業電影放映設備和包括國產數字水印在內的核心版權保護技術的發展。
為打破這種技術壟斷,中國電影科學技術研究所提前布局,從2015年就開始開發自主知識產權的電影視音頻數字水印技術,經過多年的技術迭代,已初步形成了電影映前確權、電影放映定位維權、電影新媒體點播溯源維權、電影發行錄像制品確權等全鏈條電影知識產權保護技術方案的儲備。其中,映前視音頻水印技術可對視聽作品制作發行過程中的任意環節添加人眼/人耳不易感知的確權標記,能清晰標記內容的授權鏈路,一旦在視聽內容發行之前發生內容泄露,便可第一時間鎖定發生泄露的鏈路環節;放映視音頻數字水印技術是在視聽內容放映的同時,在試聽內容的畫面和聲音中實時添加放映終端的定位信息和放映時間,一旦在放映過程中被盜版盜錄,便可通過對侵權視聽內容中水印信息的提取鎖定發生侵權盜錄的設備終端和時間節點,為后續維權提供不可替代的有效證據;面向新媒體的網絡點播視音頻數字水印技術則可以根據授權對象的不同,在點播時添加不同的數字水印內容,在授權用戶非法復制視聽內容后,可通過侵權內容中嵌入的不同數字水印信息對侵權用戶進行溯源,為后續維權提供有效的證據依托。
隨著我國電影市場國產電影質量和比重的不斷提高,隨著我國國產放映技術的突飛猛進,隨著電影權利人版權保護意識的不斷加強。盼望國產視音頻數字水印等版權保護技術在電影制作發行放映點播流程中全面應用的日子會更快到來。這次的著作權法修訂歷時十年,可謂眾望所歸,新法的到來能讓新時期下新的作品形式得到有效保護,讓新的版權保護技術蓬勃發展,讓新的侵權形式得到有效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