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霽同
20世紀以降,在哈爾濱、上海等地曾涌現出了一批俄羅斯僑民作家,這批作家因其身份被稱為“在華俄僑作家”。其中,尼古拉·巴伊科夫、瓦列里·別列列申、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已成為世界聞名的作家。這些作家的文學創作內容豐富、意境深邃,體裁以詩歌、小說、散文為主,尤其是詩歌,數量龐大,在李延齡主編的《中國俄羅斯僑民文學叢書》詩歌卷中就匯編了三部:《松花江晨曲》《哈爾濱,我的搖籃》《松花江畔紫丁香》,共選入61位詩人的651篇作品。這些詩歌作品既有關于人與自然的行為表達,又有對艱難生活和命運的思考;既有對中國東北林莽大川、大街小巷、日常生活的關注,又有對自己思國思鄉情懷的寄托,成為當時最受俄僑讀者歡迎的精神食糧。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詩歌作品中蘊含的濃烈的思鄉、愛國之情,而引起我們研究興趣的是這種情感往往或隱或顯地存在于中國書寫背后。
對于在華俄僑作家的創作而言,中國、俄羅斯成為其創作的主要題材和內容,從這一角度來說,在華俄僑文學既是俄羅斯文學又是中國文學。從另一角度來說,俄僑作家都是失去了故園的,但外在的失去卻化成內在的苦戀。幾乎所有的作家和作品都在寫對俄羅斯的思念、對中國的熱愛,有時候俄羅斯和中國的意象混合疊加于作家腦海之中。例如,“黃昏時刻我們在何處?/莫非重又在額爾齊斯河、卡馬河,/此刻重又在親愛的祖國?/莫非這浩浩蕩蕩的大江,/是壯士歌中的沃爾霍夫河、古老的奧卡河?/異國的美景:山河、草原啊,/我們永遠離不開祖國,/不管你們怎樣盤旋、閃耀,/我們總會想起祖國。”詩人看到中國的河流山川,觸景生情,自然而然地思念起心中念念不忘的、多少次魂牽夢繞的俄羅斯。它也成為俄僑詩人在華書寫的主要意象之一,有很多作品直接以“俄羅斯”名之。如瓦列里·別列列申的《俄羅斯》、格奧爾吉·格拉寧的《俄羅斯》、費爾多·卡枚什紐克的《神圣的俄羅斯》、米哈伊爾·沃林的《俄羅斯》、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的《多么不像俄羅斯》《關于俄羅斯》、尼古拉·沃赫金的《俄羅斯,千百種面目的謎……》、莉迪婭·德洛娃的《俄羅斯》等。雖然俄羅斯僑民詩歌文本中皆是“哈爾濱,我的第二故鄉”“中國,我愛你”這樣的話語,雖然他們常懷感恩之心,表達對中國的贊美和感激:“你們多遼闊、寧靜、舒適!讓我們棲留,對你們感激。”但是,從思想情感上來說,我們更愿相信對祖國母親的情感是難以割舍的。即使是像在中國成長起來的、熱愛中國和中國文化、移居巴西后還表示“我肯定要回中國,在死的那天”的瓦列里·別列列申,在《懷鄉病》中依然把中國稱為“溫柔的繼母”,而心中永志不忘的卻是有著“微笑”“松樹”“拱門”的俄羅斯;即使是像詩人葉列娜·涅杰利斯卡婭所深情呼喊的“中國哈爾濱——我的小祖國”,但中國不過是“我的小祖國”,是“第二祖國”“溫柔的繼母”,俄羅斯才是真正的母親,“唯獨對你的愛超過對中國”“我唯獨對你,對你忠誠,祖國啊,我心里只有你”,甚至做木匠活也不忘“在俄羅斯的藝術奇跡中,包容著一顆俄羅斯的心靈”。詩人們反反復復地強調對俄羅斯的依戀和忠誠,呈現出一種集體性的精神皈依傾向。從中可見,他鄉非吾鄉。
“鏡像”是法國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理論的關鍵詞,他通過兒童主體在不同階段對自己在鏡子中影像的認識,得出了“自我就是想象中的他人,他人就是想象中的自我”的著名論斷。這一概念為我們分析俄僑文學中的東北敘事提供了有效的支持。因為我們發現,東北是俄僑文學中著力書寫的對象,東北的河流、山川、大街小巷、森林莽原儼然承載了東北敘事的主體。那么為什么俄僑作家如此青睞中國的東北?東北又在俄僑文學敘事里充當了什么樣的角色呢?東北與俄羅斯之間又有什么樣的意義關聯呢?如果以“鏡像”理論來推論,這不能不歸究到俄僑漂泊在外的“游子情結”,生存于
[摘 要]在20世紀前半葉,一大批生活在中國的俄羅斯僑民曾以中國題材、中國主題、中國背景為核心創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從其字里行間能夠讀懂整整一代俄羅斯僑民把自己的思想和希望都寄予其中,既表達了對中國的熱愛,又傳遞出難以排遣的思念祖國之情。這些詩歌作品既是俄僑作家的心靈歌哭、獨特感受,是他們精神還鄉的藝術表達,同時體現了俄羅斯文學強大的藝術魅力。
[關 鍵 詞]在華俄僑作家;詩歌;創作主題異域,鄉愁倍增,“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特別是身處和俄羅斯一樣動植物種類繁多、河流湖泊豐富的中國,在天氣寒冷的東北目睹了中國東北土匪猖獗以及日本入侵中國東北后,他們感同身受,并且撥動著他們已經麻木的神經和早已冰封的心靈,一種反觀自身的想象關系由此建立。例如,阿列克桑德拉·巴爾考的《大連與伏爾加河》中由大連的大海想到了伏爾加河,又進而想到“戰斗的義勇軍”“沙皇忠誠的警衛隊”,意識不斷流動,思緒波瀾起伏。照此理解,東北無疑就是俄羅斯鏡像,尤其是哈爾濱這座俄羅斯沙文主義者眼中的“俄羅斯城市”讓俄僑產生“身處故鄉的錯覺”。葉列娜·塔斯金娜在回憶錄《回憶國》中提到,父輩們回憶初到哈爾濱時“簡直被這座城市的居民生活條件和井然有序驚呆了”,中東鐵路的員工“只工作到下午3點。他們吃完飯,休息一會兒后,就去鐵路俱樂部消磨時間或找個地方玩樸列費斯牌。在這里,教堂的鐘聲不斷響起。街名是俄語的,商店里的貨物琳瑯滿目。哈爾濱發行著各種俄文報紙”。這種“故鄉的錯覺”曾出現在諸多俄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僑民們流連于哈爾濱的大街小巷,時常會產生恍如隔世的錯覺,城市上空的圓穹頂、帳篷頂、尖塔樓和金瓦重檐組成的天際線,仿佛就是家鄉的映象,那些拜占庭式的、韃靼式的建筑似乎在不斷述說著昔日的輝煌。
俄僑來到東北后,陸續融入中華文化和中國人的生活當中,從事各種職業,以各種方式和途徑參與到東北的開發與建設中來。這些人在華期間雖然受到了中國政府以及中國人民的熱情對待,他們也能入鄉隨俗,甚至很多人和中國人通婚,但是中國對于他們來說仍然是異國他鄉,既要警惕兩種文化的沖突,融合過程中自己不能被完全同化,又要面臨民族節日時思念家鄉和遠隔千里的親人、朋友的感傷。因此,他們只能一邊工作一邊通過生花妙筆來表達懷念祖國、思念家鄉的情感。葉列娜·達麗在《獻給第二祖國》中抒發了對哈爾濱的熱愛和感恩,“哈爾濱宛如一塊故土,保護、藏匿我免遭惡旋風”“這個可愛的城市征服了我,這個曾經收容了我的國家,她已經成為我的第二祖國”,但“依然懷著俄羅斯靈魂”。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在《哈爾濱的詩》中寫道:“這里我們要興建一個新的城市,給它起個名——哈爾濱。”“親愛的城市,你高傲、勻稱,這樣的一天將會來臨。”詩人參與建設的榮光與自豪溢于言表,但高興之余卻是無盡的鄉愁和憂心忡忡,“就是沒有你在,俄羅斯,我的女皇陛下”“人們不會再記起這史實:建城時俄羅斯人也曾參與”,甚至更擔心“孩子們是否很快就會把祖國的語言忘卻”。尼古拉·謝果列夫在《思緒紛紛》中以流浪歌者的身份忍受疾病、迫害及時局的兇險,甚至產生錯覺,“總以為不是在中國小城,而仍在俄羅斯我的家園”,并自問自答:“什么時候我三心二意,忘卻過俄羅斯的大自然?”“我高興:/我身上的血液——/俄羅斯民族的血液,/竟然光彩閃耀那么新鮮!”毋庸置疑,不管是基于什么樣的原因,俄僑在離開俄羅斯時已經把祖國的形象深深地鐫刻、珍藏于心中,并用各種方式盡可能地保存住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正如前文所述,瓦列里·別列列申將中國稱呼為“溫柔的繼母”。俄僑作家除了借文學表達思鄉之情以外,還反復強調對俄羅斯及其文化的堅守。甚至訓誡后代:“為什么你們這樣倔強,為什么你們不返回故鄉?”這種對中國的愛和對俄羅斯的深情,同時存在于在華俄僑作家的精神世界之中,這種內在矛盾和沖突進一步催生了俄僑文學的內在藝術魅力,也更進一步證明了其文學、文化根脈還主要是俄羅斯文化,或兩種文化碰撞、交融的混合體。
相對于俄羅斯文學而言,在華俄僑文學是很小的范疇。這些作品集中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俄僑命運的思索、愛國思鄉、揭示中國社會現實等幾大主題,尤其是愛國思鄉主題幾乎覆蓋了在華俄僑文學創作的各個角落,成為永恒的主題。因此,對其深入系統的研究,有利于我們進一步掌握俄羅斯文學精神的內涵和外延,拓展俄羅斯文學研究的領域,為兩國文學交流與合作架起一座橋梁。當下,我們應借助國家建設“一帶一路”利益共同體、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契機,抓住機遇,促進中俄兩國人民的友好往來,推進兩國的文學交流研討與文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