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 可
言語之曼妙大抵在于其固定藝術家游曳的情思與飛揚的情致,擁有珠玉墜盤的清音協律、練達精奇的鋪排巧設、綺幻高妙的紛呈修辭、合和融潤的語言體式。千萬株的嬌艷星羅,千萬顆的璀璨棋布,方匯成斑斕明麗、繁而不雜的花園夜空,定格某個人或某類人獨特的、隱秘的生命體驗,隨意采擷一朵細細咀嚼,皆是文與心和諧共融的馥郁芬芳。
文學語言層面與心理蘊涵是一件文學藝術品的內在品質,二者相互溝通、相互支撐,嚴謹的“法”與溫柔的“情”之間架有一座微妙且不可捉摸的“橋”,承載著被曲折和艱難挫磨后趨向精致微深的藝術審美性,將原本混沌的經歷及心理重新解構再組裝,形成一種精細巧致的藝術形態,自成一派,和諧圓融。文學語言層面從不同角度可分為語音、文法、辭格及語體,它們皆與作品的心理蘊涵緊密聯系,其中語音和文法中的煉字同心理蘊涵之關聯頗具意趣。
語音層面與心理蘊涵的聯系主要通過節奏和音律兩種形態展現。節奏是語音在一定時間里呈現的長短、高低和輕重等有規律的起伏狀況;音律是由聲調、語調和韻的變化及協調而形成的內部和諧狀況,落腳于“和”的韻律采用富于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調質來表現不同的深度心理內容,如在表達緊張、急切、激昂的情緒時多用短促快猛的字音,而在營造纏環悠揚的氣氛時多用綿長連延的韻調。
詩歌和音樂在中華傳統文化的浩蕩之河里一直具有密不可分的血緣關系,音樂美是詩歌藝術形式展現其藝術審美性的重要途徑之一,而音樂美的關鍵正在于節奏與音韻的合和。徐志摩有言曰:“正如一個人的秘密是他的血管的流通,一首詩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內含的音節的勻整與流動。”如其所述,徐志摩的詩是流動的,這種暢達感和流淌性的內在本質與外在表現之一即為其優美的旋律與音節的躍動,這種律動同人的審美特質仿佛天生契合,具有共同的、本能的、自然的圓融和潤。
徐志摩的《沙揚娜拉》一詩節奏舒緩柔綿,情感充沛真摯。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整首詩韻律和緩悠長,幾乎全是每行兩頓,每一頓中都包含著無限的繾綣柔情,纏綿悱惻、幽婉深微,將無盡的依戀和飛絮般飄忽糾結的不舍與輕愁化為沉綿節奏里柔曼的音符,不僅延伸了讀者的想象空間,拓展了更為悠遠的情思,而且給觀者以藝術詩意美的享受,使其沉溺在離別的傷感情調中久久無法釋懷。
《再別康橋》里妥帖柔美的音韻如漣漪蕩漾起伏,一字一頓間皆是連綿情意的汩汩涌露。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本詩節一句一頓的節奏給人以柔麗輕靈而沉郁憂哀之感,契合作者在離別之際潛藏于盈盈姿態下纖細深婉的愁緒,用悠長綿延的韻律為整首詩奠定了絢爛又哀傷的基調。
與此同時,徐志摩詩歌的韻腳安排得極其巧妙,押韻協調,換韻頻繁,有如走珠滾玉、山泉冷淙,回環往復間留有余香。徐志摩靈巧地驅使著聲韻,使詩作在韻腳多樣的同時流轉自如,于美的范圍內自由馳騁,以呈現思想情感自然流露的極致狀態。如《雪花的快樂》中“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認明了那情幽的住處”“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飛飏,飛飏,飛飏,——啊,她的身上有朱梅的清香!”“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以及“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這四小節連貫鋪排,小節內部押韻且小節之間押不同韻,令詩歌在回環往復的音律中展現出波瀾起伏的流動性,這種波動亦表達出作者深層心理情緒的級級變化:由一開始靈魂飛揚時享受自由和瀟灑,到后來遇見“她”并被深深吸引,生出向往和追求的熱情,只愿依偎在她身旁,融進其心靈,成為她的一部分,永不分離。詩歌緩緩遞進升華的心理情感與韻律的變化流動相一致,一詠三嘆,真情流露。
在語音層面上,徐志摩詩歌的心理蘊涵豐潤深刻,音韻依附于詩意,“他把生命躍動的節奏化為詩的節奏,把自己的情緒融入詩的節奏中,并用詩的形式表現出來”。由此可見,當思想和形式達到合一的境界,詩即音樂,音樂即詩。
新詩的格律更為自由,節奏和音韻的展示也更加活泛。在古典詩詞中,用語音美來體現豐厚文學心理蘊涵的情況亦不勝枚舉。杜甫的《登高》中“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一句頗具意趣。“急”修飾“風”,“高”修飾“天”,“哀”修飾“猿嘯”,下句亦復如是,故在“急”“高”“清”“白”處停頓,間隔均整,且“急”與“高”都是形容狀態的,“清”和“白”皆有顏色之感,排布和諧精巧。同時,在齊整有力的節奏下,詩人悲壯冷峻的心理狀態自然流露。一詞一頓不僅使詩歌蕭瑟荒涼的氛圍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也契合杜甫沉郁頓挫的惆悵悲哀——節奏使詩歌的內在情感脈絡更加明晰,思想更為深沉厚重。
詞的音律之美比比皆是。李清照的《聲聲慢》起句便不同凡響——連用七個疊音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字音相疊,連綿涌動,如珠玉落盤之清悅回環,不絕于耳。重吟反復間展露徘徊低迷的情思,如一位傷心人兒斷斷續續哭訴心底事,哀婉凄楚。
“在文學語言組織中,語音層面固然重要,但語詞、語句和篇章的排列組合方式等文法問題也不可忽視,它們與文學語言的心理蘊涵形成密切相關”,文法通常分為詞法、句法和篇法。煉字以達意一直是文學創作者的追求和目標,生動貼切的字詞對于準確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即作品的心理蘊涵有著直接且重大的影響。字以成詞,詞以成句,句以成段,段以成篇,雖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但這種“天成”是苦心經營的“天成”,這種“偶得”是千錘百煉的“偶得”。
徐志摩的詩歌在自然圓融中透出作者對字詞近乎苛求的執著,每一個字都是精心揀選后的“注定”,如《再別康橋》中的“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此間“揉碎”一詞用得極妙,一方面體現出霞光于浮藻間明明滅滅、星星點點的情態,另一方面暗示了詩人的夢被揉搓而凋落以及希望的破滅,飽含無限的傷感與悲嘆。徐詩煉字煉詞的精巧還體現在他使用顏色意象互現的手法中,如《灰色的人生》里“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問他要落葉的顏色;我一把抓住了東南風,問他要嫩芽的光澤”以及后面提到的“落日的彩霞”“遠山的露靄”“秋月的明暉”。其中“落葉”是枯黃色,“嫩芽”是新綠色,“落日”和“彩霞”是金橘色,“遠山”是青黑色,“露靄”是乳白色,“秋月”是皎白的。詩中看似無顏色卻處處暗藏顏色,紛繁點綴其間。這種對顏色意象的精心選取展現了作者用詞傳意的高妙藝術,更值得細究的是,如此斑斕多姿的意象鋪陳于詩中,詩題卻是“灰色人生”,所含意蘊不言而喻:色彩意象有其特殊的象征意,被賦予不同的文學心理內涵——“西北風”指社會黑暗勢力,“落葉”象征飽受摧殘的人,“嫩芽”指代希望,“落日”“彩霞”“遠山”“露靄”“秋月的明暉”象征美好的事物,但這一切都被籠罩在“灰色”下,即使再明艷也被覆上了一層朦朦的哀傷,頓生悲壯之美。作者內心的憤懣不平、熱情希望、惻惻輕愁正如這交織糾纏的多種顏色般復雜微妙,時而尖銳,時而高亢,時而落寞,時而凄愴,富有張力。另外,徐詩中也有用顏色代替意象出場的情況,如《黃鸝》中的“一抹顏色上了樹。看,一只黃鸝”,這里的“顏色”顯而易見指的是黃色,用來代替黃鸝鳥意象,體現出黃鸝飛上樹時的迅速敏捷,令人無法捕捉,只能在其掠過的下一秒定睛一看后發現。作者起筆便作驚人語,使意象以動感的姿態閃過讀者的視野,打破平面文字本身的靜態屬性而呈現出畫面動態、情景發生的真實感。顏色和意象的聯覺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讀時腦海中自然浮現相關場景,仿佛置身于作者描繪的詩之世界中,親近地感受作品豐富的心理蘊涵。
古詩詞中的煉字現象更是數不勝數。賈島曾在《題李凝幽居》中就“僧敲月下門”還是“僧推月下門”進行了好一番斟酌,最終選定了“敲”。“敲”字以聲襯靜的色彩更為鮮明,更能烘托出月夜的靜謐,兼顧前一句“鳥宿池邊樹”,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驚動了宿鳥,更貼合詩歌的意境。綜上可觀,“敲”不僅符合月下尋友的真實情況,更可體現詩人在靜夜尋友、驚宿鳥敲屋門時心中激起的特殊情感,潛藏著的那一點朦朧幽情在“敲”字上悠悠漾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云破月來花弄影”中“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這里的“弄”是煉字精妙的典型,既寫出花影在月色中的搖曳多姿、清靈纖巧,又點明了“風”的存在,呼應前文的“云破”——這風吹開了云,還輕輕撥弄著花,使得云和花都染上幾分含羞帶怯的嬌柔嫵媚,俏麗靈動。一個“弄”字還暗合了詩人內心的一點欣慰、一點惆悵、一點百無聊賴,一點攜上薄霧般輕愁的閑,將月夜寂寂、感春傷時的曲折幽微之情愫細致地描摹出來,令讀者閱之思緒萬千。
文學語言層面與心理蘊涵不可分割,語言的纖麗圓融使思想情感更為動人,以致其保持藝術的優雅與格調,心理蘊涵則為文學語言提供更多表現的可能性。二者相輔相成,將藝術作品化為一道明亮而不刺目的光輝,似晚風收住了勁,江流匯成了湖,自成一派清麗縹緲的含蓄詩意,將藝術家心中所有的山高水長、明月溪山化作脈脈溫情,似琵琶曲拂過江面后幽靜無聲卻又余音裊裊,唯剩悠遠而熨帖的情思如山嵐霧靄般盤桓在觀者心頭,牽動一方隱秘而寥落的疼痛,緩緩流淌在漫天璀璨的星辰與皎皎泠泠的月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