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范疇化理論視域下“X-ly+ADJ”構式修辭功能管窺*

陳繼紅

(湖州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積極修辭與消極修辭，都可以增強語言表達效果。英語構式“X-ly+ADJ”具有豐富的語義內涵與修辭功能，而其中的副詞既是構式修辭性凸顯的關鍵，也是語義理解的切入點?！独饰挠⒄Z口語與寫作語法》[1]554將其表述為amplifier或degree adverbs，即語氣加強詞或程度副詞。章振邦[2]662-663對其功能作出如下概括：程度強化詞(已失去原義，相當于“非?！保鐄nnaturally easy)；保留“原義”(如easily debatable)；表示范圍、方式、評注等(如internationally famous、wrongly accused、theoretically sound)。學界對于上述內容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第一種情況(用A1表示)，對于“非?！钡慕忉屓缈鋸埶耓3]57、虛化而成[4]99-100等。就第三種情況(用B4表示)的研究，主要是基于“語法限制關系”對副詞功能進行的分類與概括[5]68-78[6]159-162，大致對應于“范圍、方式、評注”等。相比之下，第二種情況(用B2表示)研究較少，這也正是本文研究興趣與重點所在。此外，目前學界依然缺乏對于該構式各種功能的系統性研究。

非范疇化理論對該構式實例的分析及規律的探討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本文認為“A1、B2、B4”三種情形不足以涵蓋構式副詞所有的語義功能，個中界限也并非涇渭分明，在它們中間似乎各有一個漸變的過渡地段，共同構成從A1到B4的連續統，且包含了構式副詞由“程度”到“語義”、從“語法”到“修辭”漸變的層級性。

一、非范疇化與連續統

非范疇化的理論基礎是范疇化。根據劉正光[7]61-64對范疇化完整過程(包括起點、中間狀態和終點)的描述，非范疇化是指范疇成員在范疇化之后及重新范疇化之前所處的一種不穩定的中間狀態，在這一過程中，范疇成員逐漸失去其原有的范疇特征，同時獲得了新范疇的部分特征。

根據這一理論，構式“X-ly+ADJ”作為范疇化的結果，標志著副詞與形容詞的語法限制關系，凝聚著對副詞“程度義”的高度概括，且以“非常”(A1)最為典型；然而，在該構式的非范疇化過程中，副詞詞義卻逐漸偏離“非常”這一核心“程度”而使副詞本身語義得以凸顯，直至最終完全讓位于非程度義，進而完成了非范疇化。通過相關示例可以觀察到上述微妙的變化過程。

(1)非常程度(A1)：desperately alone極為孤獨，indefinitely resourceful足智多謀

(2)相當程度(A2)：considerably respected頗受尊重，abundantly clear昭然若揭

(3)一定程度(A3)：vaguely familiar似曾相識，partially blind部分失明

(4)程度>語義(B1)：indescribably happy說不出地高興，acutely aware強烈地意識到

(5)程度=語義(B2)：deliciously tired疲憊而愜意，delightfully cool涼爽宜人

(6)程度<語義(B3)：hopelessly difficult難得令人絕望，incorrigibly obstinate頑固不化

(7)非程度義(B4)：internationally famous國際知名，mentally healthy心理健康

A1、A2、A3固然以“程度”為核心，但其間的漸變與差異也是較為明顯的：較之A1純粹的虛化程度，A2程度較為模糊，這主要緣于副詞詞根語義的參與，而A3的具體程度則完全取決于詞根語義。A1到A3，足以體現構式副詞從“虛化”到“原義”或由“程度性”向“語義性”的過渡。然而，本序列副詞畢竟還是“程度”，所謂“語義性”不過是其“程度的語義”而已。相比之下，從B1開始，卻開啟了一個程度義逐步喪失、副詞語義漸次凸顯的漸變過程。相對于A類而言，B類示例反映的是副詞程度義與語義之間此消彼長的較量變化過程：起點B1副詞體現出明顯壓倒詞根語義的“程度義”，到了B2則與其語義勢均力敵，至B3卻被語義占據上風，直到B4完全讓位于自身語義，完成了從部分程度到絕對語義的過渡。

非范疇化過程中，范疇屬性的漸變是個連續的過程；盡管成員之間的邊界比較模糊，但其等級差異卻是顯而易見且實在存在的；而正是這些細小而穩步的過渡才促成了范疇成員從程度到語義變化的總體趨勢。本文將這一漸變的連續統用圖1進行表示：

圖1 連續統：從程度到語義

如圖1所示，A1到B4的連續統實則包含了A和B兩個漸變的過程：從A1經A2到A3，由極端的“非?！背潭鹊侥：南喈敵潭仍俚骄唧w的一定程度，形成表示“程度”的連續統A；之后，從A3繼續向右延伸，經由漸變的過渡地段B1、B2、B3至“非程度義”B4，形成“語義”漸次凸顯、修辭性隨之漸次增強的連續統B。由此，A1到B4的整個連續統體現了程度義由強到弱、非程度義由弱到強，以及從程度—語法向語義—修辭過渡的層級性。

二、從程度到語義

籠統地講，從程度到語義即從A到B。盡管連續統A和B各自內部成員也都呈現出這種漸變態勢，但是，B才是本文語義研究的重點及意義所在。對于該類成員的左鄰右舍進行比較，這種過渡便會清晰可見。

序列中B1構式副詞“程度義”明顯大于語義，卻與絕對程度的A3截然不同：因為詞根形容詞indescribable“原義”的滲透，“程度義”部分地讓位于描述義，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使該構式信息重心發生些許偏移，形成了the happiness is beyond description之類的認知。顯然，副詞的這種描述性是單純程度的A3(更不用說A1、A2)難以企及的。與B1相比，B2副詞程度義在更大幅度上讓位于本身語義，其也在構式中占據了更多的語義重心，甚至可以與構式形容詞ADJ分庭抗禮，從構式deliciously tired的釋義tired but pleasant便可見一斑?？梢哉f，副詞程度義減半，卻得到了幾乎等量的語義內涵的補償。B3構式副詞自身語義描述性很強，其超越了程度義占據上風，甚至可以取代構式形容詞ADJ的中心地位而成為焦點信息。例如，hopelessly difficult可釋義為so difficult as to make one hopeless，構式重心由difficult轉為hopelessly。B4位于連續統B的末端，屬于離原型A1最遠的邊緣成員，雖有“X-ly”之形，卻絲毫不具備“程度”之義，已完全脫離了原型副詞的典型特征，這標志著連續統非范疇化的結束以及重新范疇化的開始。與此同時，這類新成員也體現出自身獨特的規律性：不僅獲得了X所呈現的“范圍、方式、評注”[2]24等明確的語義內涵，而且完全成為構式的信息焦點和語義重心。

連續統中構式重心的這些微妙變化可以通過圖形—背景理論加以解釋。Figure-Ground理論以突顯原則為基礎，最先由認知語言學家Leonard Talmy用以語言分析，近年來被我國學者廣泛應用于英語現象或語義結構的認知解釋，如強調結構[8]70-74[9]142-143和否定轉移[10]237等。本文也試圖以該理論的凸顯觀對B類構式的焦點轉移作簡要分析，以探討X-ly副詞是如何通過爭奪注意力分配、凸顯焦點變化而促成連續統層級性的。

Talmy認為[11]ⅹⅵ語言表達方式會提高或者降低語言接受者的注意力，信息的顯著度越高越能吸引注意力。注意的焦點是圖形(F)，處于相對次要地位的是背景(G)。根據Talmy對于F和G所做的對比和描述[12]251-290[13]33，信息顯著度由高到低變化的結果是背景的前景化或者前景的背景化。由此，本文認為構式的X-ly和ADJ在經歷由B1到B4的過程中，其圖形與背景發生了如下轉變：在B1的構式中，作為信息焦點的ADJ依然是F，得到幾乎所有的關注程度(盡管這種關注程度不能與A類的ADJ相提并論)；隨著B1向B2、B3、B4的過渡，可變因素X-ly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注意力并逐漸地被感知為F，這時ADJ顯著度由高變低，漸漸退隱為背景G，具有了關注程度低而獨立程度和感知程度高的特點；相比之下，成為圖形的X-ly則獲得了更高的顯著程度和關注程度，且具備直接感知程度低而依賴程度高的特點，不僅其語義有賴于ADJ的描述得以詮釋和理解，而且其修辭功能須以ADJ為基礎方可得到把握與認知。

綜上所述，在副詞語義的非范疇化和重新范疇化過程中，隨著“程度義”逐步讓位給“語義”，構式內部的信息重心由ADJ漸變為X-ly，語義關系也從單純語法限制漸次過渡為對語義的描述與修飾，因而構式含義更加微妙，在程度與語義的珠聯璧合中，構式展現出豐富而獨特的語義功能和修辭功能。

三、從語義到修辭

認知語言學的凸顯觀認為語言結構的信息選擇和安排是由信息的凸顯度決定的[10]237，不同的凸顯度會引起語言接收者不同的注意程度，因而產生不同的表達效果。較之于A類，B類構式之所以別具一格，關鍵在于其焦點的轉移，副詞“語義”凸顯的層級性賦予了整個構式以多種語義功能和修辭功能。

(一)語義功能

一般說來，G是個參照體，可以使F的特征得到特定的描寫。因此，B類構式中，ADJ既是X-ly語義描寫的參照體，又是整個構式語義認知的決定因素。本文在此基礎上通過大量實例的分析與梳理，對構式的語義功能做如下概括。

第一，程度或結果。不同于A的單純程度，B類“程度”可以通過副詞語義X的參與對形容詞ADJ所能達到的程度進行具體而形象的描述，即so ADJ as to be X(如此ADJ以至于X)。例如，perilously close(接近危險的邊緣)、unbelievably stupid(愚蠢至極)、breathtakingly beautiful(美得驚人)等，都可以表示程度或結果。當然，在更為充分的語境下二者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甄別。

第二，并列或轉折。構式的X-ly和ADJ還可以構成并列(both X and ADJ)或轉折(X despite being ADJ)關系。前者如deliciously exciting(愉快而刺激)、confidently determined(自信而堅決)，后者如deliciously tired(疲憊卻愜意)、dangerously peaceful(平靜卻暗藏危險)。這類構式經常包含一些如brilliantly clever(聰明伶俐)或infamously famous(臭名遠揚)之類由同義重復或同根重復組合而成的并列或者轉折關系，修辭效果別具一格。

第三，補充或說明。構式副詞詞根X對形容詞ADJ加以補充、說明，表示It is X to be ADJ或The action or statement of ADJ is X之意。前者如easily achievable(容易達到的)，后者如unexpectedly lonely(突如其來的孤獨)，可分別釋義為easy to achieve以及the loneliness is unexpected。

連續統B的上述語義功能遠遠超越了X-ly對ADJ的程度限定關系，這種打破常規又耐人尋味的語義內涵使構式包含著更加微妙且豐富多彩的修辭功能。當然，就修辭功能而言，A類構式也是功不可沒的。

(二)修辭功能

語言使用者觀察事物的角度及其凸顯的主體不同，會產生不同的意象及表達效果，從而體現出不盡相同的語義含義的內在美以及語言形式的外在美。構式“X-ly+ADJ”正是這些特征的完美體現，其不同角度與不同焦點信息的凸顯，匯集成該構式獨具匠心、琳瑯滿目的修辭功能。不僅結構緊湊、語義濃縮，而且意境優美、富于韻律。無論副詞體現為形神并茂、言之有物的“原義”，還是相對平淡、較為空洞的“程度”，都能從不同角度賦予構式以美感，使之具備言語美所謂的音美、形美、意美[14]38-41。

第一，強化語義。這一功能A類副詞首當其沖：A1的夸張色彩(如excessively)渲染氣氛，激發想象；A2程度含糊其詞(如extraordinarily)，卻在朦朧的含蓄中低調呈現語義的“高度”；A3的程度相對精準(如comparatively)，為思想表達增添幾分細膩和縝密。相比之下，B類副詞的語義參與及其恰如其分的描繪使表達效果更勝一籌。“程度義”無論高低(如absurdly low、delightfully simple和miserably poor)都同時具備X自身語義所蘊含意境的深度與廣度，以及-ly形式貌似“程度”的視覺“高度”，可謂精雕細鏤，相得益彰。

第二，精簡結構。該構式言簡意賅、語義濃縮，用以取代某些繁復表達便可做到以少勝多。B4類表示范圍、方式、評注的副詞構式最為典型，如medically impossible(醫學上不可能)、democratically elected(民主選舉產生)、intrinsically evil(生來邪惡)等，內涵豐富、簡潔明了；而副詞對應的in terms of medicine、based on democratic principles、with respect to its inherent nature則相形見絀、有失地道。此外，上文(語義功能)提及的B1、B2、B3類副詞可以表示程度或結果等語義關系，也是以一當十的簡潔之道，可以取代So ADJ as to X或not only ADJ but also X等結構?？梢?，構式不僅體現了語言的經濟性，同時也不失為一種靈活便捷的句式變換(diversity)手段。

第三，增色添彩。構式結構優美、莊重凝練，可以提升語體且使表達文采靚麗。以“非常漂亮”為例：其對應表達very/extremely/flawlessly beautiful的語體和文采都呈遞增趨勢。較之于very的平鋪直敘，X-ly副詞則賦予表達以無可比擬的優勢：程度加強詞extremely的夸張屬于積極修辭，具有鮮明的情感色彩；副詞flawlessly的語義壓倒程度，以其極致的“無暇”之美渲染氣氛，激發情感，促生聯想。顯然，無論X-ly體現的是程度義還是自身語義，都使構式語體和文采得以提升。然而，就-ly副詞而言，其表達效果還是有明顯差異的：無論extremely的程度有多高，都會在flawlessly面前黯然失色，因為后者通過語義精準描述所激發的意境美是其望塵莫及的。此外，構式的美感和語體色彩也可得益于X和ADJ的同義重復所產生的平衡感及強化作用。例如，extravagantly expensive(奢侈昂貴)、conspicuously obvious(顯而易見)、necessarily important(至關重要)，語義重復不僅沒有造成華而不實的效果，反而因其平衡與凝練增添了幾分縝密與嚴謹的表達效果。

第四，蘊藉含蓄。副詞程度或語義的模糊性使構式產生一種朦朧美。例如，particularly vulnerable(極易受到傷害)和reasonably good(相當好/還算不錯)，即使有語境支撐，副詞程度高低也是模棱兩可、見仁見智的；那些有部分語義參與的副詞，其在程度與語義之間的取舍可能是非此非彼，又亦此亦彼，如perfectly clear(很清楚/清晰而完美)、deliciously easy(非常安逸/舒適而安逸)；純粹表示語義的副詞也會促成構式的模糊性，如characteristically polite(性格使然/典型的禮貌)，等等。然而，正是這種令人捉摸不透的靈活性賦予了語言以含蓄的朦朧美，成為構式備受青睞的原因之一。最引人入勝、值得玩味的是歐亨利在TheRomanceofaBusyBroker中刻畫女秘書所用的構式，如decidedly unstenographic、softly and shyly radiant、dreamily bright等。其篇章語境何其充分，而構式語義卻依然難以精確推測，盡管如此，讀者卻在不知不覺中為其獨特的魅力所折服，為這些貌似模糊實則精煉含蓄的描寫所感染。這種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美，是absolutely beautiful之類灼灼言辭無論如何都無以展示的，也是對模糊修辭“語義的不確定性、表達的簡潔性、接受的整體性”[15]200等諸多特點最完美的體現。

第五，產生韻律。構式“X-ly+ADJ”抑揚頓挫、韻律優美，其規律性的節奏悅耳動聽，頗具平衡感。弱讀音節-ly與位于其前后的X和ADJ的重讀音節大致形成了構式“重—輕—重”的節律，如pro’hibitively ex’pensive，有起有伏，朗朗上口。出于相同的原因，甚至一些貌似“X-ly+ADJ”的其他構式也備受青睞，如在’mentally ’handicapped和’speedily e’clipsed中，盡管ADJ的角色并非由真實意義的形容詞充當，卻由過去分詞來承擔。構式實例成為點睛之筆，有揚有抑，交替有序，頗具韻律與美感，其使近義表達handicapped mentally和eclipsed speedily讀來平淡無奇，味同嚼蠟。

四、結論

“非范疇化本身的作用在于創新?！盵7]68一個普通的“X-ly+ADJ”構式，在非范疇化過程中展現出豐富的語義內涵以及獨特的修辭功能，其創造性、靈活性和審美性不言而喻，不失為一種恰切選擇。其可充分體現使用者的文學素養，對于語言欣賞及寫作具有重要的啟示。當然，使用中還要注意創新得體，避免濫用。例如，notoriously只能與同樣具有消極語義韻的形容詞(如difficult、vicious、problematic)共現；有些副詞語義所限(如miraculously、mysteriously、paradoxically)很難找到可與之結伴組合的形容詞。因此，創新既是通過積累模仿在具體語境中油然而生的一種靈感，又是在充分了解組合搭配局限基礎之上的游刃有余。習作中得體模仿及創新使用，必然會使行文表達煥然一新、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