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新、孟波編印歌集《大眾歌聲》

陳彩琴

麥新（1914-1947）

音樂是振奮民族精神、鼓舞民族斗志的利器。在20世紀30年代左翼音樂運動中，以聶耳、任光、張呂驥、冼星海、沙梅、麥新、孟波等為代表的左翼音樂家，創作出《畢業歌》《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等大批充滿戰斗激情和生活氣息的群眾歌曲。同時，他們努力培植歌詠團體與音樂人才，到工廠農村、學校劇團教學練唱，推動抗日救亡歌詠運動蓬勃發展。特別是1935年一二·九運動后，上?？谷站韧鋈罕姼柙亪F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隨著歌詠隊伍不斷壯大，印制大眾歌曲作為練習教唱教材，成為迫切之事。在當時編印的眾多救亡歌曲集中，尤以青年音樂家麥新、孟波編印的《大眾歌聲》影響大、流傳廣?！洞蟊姼杪暋匪x錄的歌曲是真正的“大眾歌聲”“大眾音樂”。它的編纂發行，體現了左翼音樂家為中國音樂大眾化、民族化的發展道路所做的努力和貢獻。

孟波(1916-2015)

麥新、孟波被推選為《大眾歌聲》的編纂者

麥新、孟波當時都是充滿愛國精神的職業青年。共同的志趣愛好，相似的成長經歷和生活背景，使他們志同道合，并肩戰斗，成為抗日救亡歌詠運動中的活躍分子和骨干力量。

麥新，原名孫培元，1914年生于上海法租界愷自爾路寶昌里，祖籍是江蘇常熟的一家船戶。他父親去世后，家庭陷入貧困，學業中斷。為了謀生，1929年他進入上海美亞保險公司做練習生（后升為職員），改名孫默心，業余時間自學英文、國文、音樂。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中，參加搶救傷員的救護工作。孟波，原名孟綬曾，1916年生于江蘇常州一個米店學徒家中，斷斷續續從私塾讀完小學。13歲隨兄長到上海謀生，曾經在日本人開辦的“堀井謄寫堂”當了4年學徒，常穿行于上海的大街小巷送貨。他業余時間自學文化知識，演奏二胡、蕭笛等民間樂器，積極投入抗日救亡運動。

1935年2月，青年會干事劉良模最先成立上海民眾歌詠會，麥新、孟波參加歌詠會，并相識。民眾歌詠會先是教唱《搖小船》《好大西北風》等歌曲，后隨抗日救亡形勢的發展，也教唱救亡歌曲，是當時發展較快、群眾基礎廣泛的歌詠團體。這一時期，麥新、孟波深感群眾歌詠的魅力，同時深受聶耳《畢業歌》《新女性》《義勇軍進行曲》等進步歌曲的影響。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左翼音樂運動和抗日救亡歌詠運動的發展，為他們其后的成長提供了廣闊的舞臺。1935年初夏，左翼音樂的主要組織者和推動者呂驥受邀到青年會禮堂向民眾歌詠會演講。他談到全國抗日救亡形勢，聶耳創作的《義勇軍進行曲》等作品的時代意義，并提出為大眾、為民族解放服務是中國新音樂的方向。孟波、麥新對呂驥的演講留下深刻的印象，為他們后面的音樂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1936年，他們參加了由呂驥等中國共產黨人發起和組建的業余合唱團、詞曲作者聯誼會、歌曲研究會等音樂團體，并成為其中活躍力量，遂逐漸走上了革命音樂家的道路。

雖然受時代和生活條件所限，他們都沒有獲得系統音樂教育的機會，但他們始終視聶耳為自己學習的榜樣，刻苦自學音樂創作，虛心向呂驥、冼星海等請教。他們進步很快，接連創作出一批富有節奏、積極樂觀的群眾歌曲。其中二人1936年11月合作的歌曲《犧牲已到最后關頭》影響很大。出于對蔣介石利用“犧牲未到最后關頭，決不輕言犧牲”壓制全國人民抗日救亡熱情的不滿，麥新很快寫出《犧牲已到最后關頭》歌詞，孟波利用下班后的業余時間構思創作，快速完成充滿激情的曲譜。“向前走，別退后，生死已到最后關頭！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占，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亡國的條件我們決不能接受！中國的領土一寸也不能失守！同胞們，向前走，別退后！拿我們的血和肉，去拼掉敵人的頭，犧牲已到最后關頭！”這首歌唱出當時人民心底深處的呼聲，被廣為傳唱。

同年，他們二人合作編印的救亡歌曲集《大眾歌聲》，見證了他們在艱難情形下從事革命音樂工作的誠摯友誼。

1936年8月，民眾、量才、怒吼、揚子江、蟻社等歌詠團體的負責人進行一次聚會時（當時這些歌詠團體成立了一個統一的組織——歌詠團體聯合會，每星期日下午聚會一次），大家提出：歌詠運動一天天發展，卻沒有一本像樣的歌曲材料可供大家使用。市場上雖有些歌集，但錯誤多、售價貴，印上幾首救亡歌曲只是作為點綴，對初學者、對普及群眾歌詠運動效用不大。另外還有不少新歌，由于編輯出版跟不上，不能得到及時出版，群眾找不到練唱的新歌，參加活動會越來越少。大家一致認同編纂一本新的群眾救亡歌集，并推選麥新、孟波兩人擔任編輯出版工作。聚會上還對歌集的名字進行探討，有“救亡歌曲集”“革命歌集”等各種提法。麥新深受陶行知的《什么叫大眾歌曲》所啟發，認為“大眾歌曲是大眾的心靈呼聲，從大眾的心里出發，再唱進大眾的心里去”，提議以“大眾歌聲”為名。這個提議后來被采用。

“把救亡歌聲傳送到中國每一個角落”

編纂歌集的事商定后，麥新、孟波忙碌地投入歌曲的收集工作。編纂宗旨旗幟鮮明，主要選登左翼音樂家創作的抗日歌曲。起初收集途徑主要有三：一是各歌詠團體選送各地群眾喜愛的救亡歌曲；二是由歌曲作者協會、歌曲研究會的會員創作，并經試唱的新歌；三是由任光、張曙、沙梅、塞克、孫慎等左翼音樂家送來的新作。

收集到近百首歌曲后，他們向呂驥匯報該項工作。呂驥指出歌集在體裁和形式上要多樣化，認為“救亡歌詠運動是大家的事，是全民族的事，要團結大家一道去做，不要有門戶之見”，有些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的作品和非左翼音樂家創作的愛國歌曲也要選登。同時，他還推薦了《青年戰歌》《美國五一歌》《快樂的人們》等外國革命歌曲，以及他所收藏的聶耳遺作。

其后，麥新、孟波還去拜訪剛從法國巴黎回來不久的冼星海。冼星海對他們編寫歌集給以鼓勵，并送了他與塞克創作的新歌《耕農歌》《農民進行曲》等歌曲。麥新、孟波共收集到100多首歌曲，經過與各個歌詠團體負責人商量后，最終選用87首。

歌曲選定后，如何印刷出版成為難事。當時上海沒有印刷所、書店敢于冒險印制這本充滿革命豪情和抗日救亡的歌集。麥新、孟波便設法通過救國會的關系，在虹口提籃橋附近找到了一個里弄印刷小廠。這家小廠沒有印過歌曲，也沒有會排印歌曲的工人，十幾個工人推來推去，最后由青年印工克儉承擔排印工作。雖然克儉也不懂音樂曲譜，但能吃苦愿學習。為了減少排版檢印中的錯誤，提高工作效率，麥新、孟波想了個辦法：業余時間教克儉唱歌，講解樂理，讀識簡譜，同時也幫他檢字、排版、打小樣。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緊張工作，大體準確的校樣排印出來了，再經過麥新、孟波二人下班后多次通宵的審校，1936年10月28日凌晨完成最后一首歌曲的校對。

在印刷編者的名字時，由于麥新、孟波兩人的原名都被列入工部局黑名單，他們決定不用原名。麥新受他此前觀看《今日的蘇聯》影片中波浪起伏的金色麥田所啟發，改名“麥新”，發音與“默心”相近，從此他就改用這個名字。11月20日這本歌集最終出版。

1936年12月9日，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機關刊物《救亡情報》上刊登了《大眾歌聲》出版的廣告，強調：“這是由上海許多音樂團體自己出版的一冊救亡歌集。”“目前，救亡音樂正是普遍到各個角落里的時候，我們向每個救亡同志推薦這樣一冊材料豐富、沒有錯誤和售價低廉的《大眾歌聲》?！边€說明歌集編法、分類都很新穎，歌集共分聶耳遺作、紀念歌曲、救亡歌曲、工農歌曲、外國歌曲、中國民歌、婦女歌曲、兒童歌曲等8類，收87首。內有一篇《怎樣看簡譜的記號》，對于初學者有很大幫助。書末還附有《新音樂的現階段》（呂驥）、《救亡音樂的學習與教授》（劉良模）、《什么是大眾歌曲》（陶行知）、《怎樣唱歌》（般木）等4篇文章。歌集售價低廉，只收大洋一角，各大書店及雜志公司均有出售。

歌集的封面，是丁里設計的木刻畫，一名高大工人舉起一面大旗，上面用拉丁字母寫著“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其后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高歌猛進。《前記》中，號召要“把救亡歌聲傳送到中國每一個角落——街頭、農村、工廠、學校、商店、軍隊里”。

《大眾歌聲》發行后，很快被搶購一空，40天后再版。《再版記》說：“《大眾歌聲》在全國歌唱者熱烈的愛護下四十天內再版了，我們感到極大的興奮！《大眾歌聲》的傳播能這樣快，不僅是它本身的事，卻是清楚地反映出中國新音樂的發展是多么迅速和廣泛，這迅速性和廣泛性正是敵人一天一天的加緊壓迫所造成的。”

《大眾歌聲（第一集）》封面

該書的流行引起國民黨當局的注意和查禁。孟波回憶，作家黃源從上海到浙江，就是因為帶有該書被逮捕。雖被查禁，但他們還是通過救國會和歌聯等各種渠道繼續秘密發行，4個月中再版4次，流傳各地。1937年春，在廣東從事歌詠運動、編有歌集《叱咤風云集》的吳涵真，看到麥新、孟波編的《大眾歌聲》后，特來上海與他們見面，談廣州救亡歌曲創作和抗日救亡歌詠運動情況。

麥新的名曲《大刀進行曲》在《大眾歌聲》第二集發表

1937年春，麥新、孟波開始編寫《大眾歌聲》第二集，但因受當局的破壞阻撓和八一三淞滬會戰的影響，9月才出版問世。第二集扉頁有“謹以本集獻給全面抗戰的一天。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在《編后記》中表達抗戰必勝的信念：“全面抗戰開始了，我們堅決地相信最后的勝利必然是我們的。我們——中華民族的子孫永遠不會忘掉這兩個光榮的日子：‘七·七盧溝橋抗戰’和‘八·一三上?？箲稹?，那是我們開始用血來洗掉我們半世紀來所忍受的恥辱的兩個日子！”還提及特輯里的歌曲，都是在難民收容所及傷兵醫院演唱得到相當效果的。

第二集共收103首歌曲，其中包括麥新作詞譜曲的新作《大刀進行曲》。全面抗戰爆發后，麥新受二十九軍大刀隊浴血奮戰、英勇殺敵的精神鼓舞，創作了氣勢磅礴、鏗鏘有力的《大刀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二十九軍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咱們二十九軍不是孤軍，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把他消滅！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該曲結構嚴謹，短小精悍，簡潔流暢，易學易唱，以直率情感和粗獷氣質刻畫出中國人民奮起抗擊侵略者的英雄形象。

8月8日，《大刀進行曲》在國民救亡歌詠協會成立大會上進行演唱。該日上午，為發揮歌詠團體在全民族抗戰中的作用，上海歌詠界在南市文廟舉行國民救亡歌詠協會成立大會，參加的歌詠團體有66個。下午舉行音樂會，麥新站在文廟前的石階上，指揮千余群眾演唱《大刀進行曲》。起初群眾習慣把第一句“大刀”兩字由一拍一字唱成切分，在高潮和結尾處加上一個激奮的呼喊“沖啊!殺!”作者在最終定稿時就照此作了改動。定稿時還把歌詞“二十九軍的弟兄們”改為“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把“咱們二十九軍不是孤軍”改為“咱們中國軍隊勇敢前進”，使作品的含義更加深刻，更加便于傳唱。《大刀進行曲》在《大眾歌聲》發表后，很快傳遍全國各地，成為婦孺皆知的不朽戰歌。

1937年9月，麥新參加錢亦石為隊長的國民黨第八集團軍戰地服務隊，從此離別上海，奔赴江、浙、湘、鄂、粵等抗日前線。1940年冬到延安，進入魯迅藝術學院。孟波于1937年10月隨國民救亡歌詠協會宣傳團到各地從事抗戰宣傳工作。1940年隨青年劇團到新四軍江北指揮部，組建抗敵劇團并任團長。1942年底赴延安，任魯迅藝術學院教員、研究員。

期間的1938年，他們二人在武漢相逢，繼續合作編了《大眾歌聲》第三集，共選歌103首，分一般歌曲、軍人歌曲、民歌配詞、創作民歌、翻譯歌曲、紀念歌曲、婦女歌曲、兒童歌曲、對敵宣傳等9類。其中有《民族革命戰爭進行曲》《八路軍軍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等歌曲?？紤]到國民黨統治區的情況，有的歌名和歌詞作了適當修改。

《大眾歌聲》第三集雖然編成，但正式出版也幾經周折，拖了一年多，直到1939年7月10日才在桂林由新知書店出版，價格3角。扉頁上印有“僅以本集獻給每個抗日的將士”。該集前言說：“我們要求每個讀者和歌詠者千萬不要忽略這集子里的一些短小、通俗、容易唱的歌曲，它們會真正地在大眾間起了很大的影響。在我們組織農民、訓練壯丁、教育士兵的工作上，這些歌給予了最大的幫助?！薄跋Ｍ捎谶@些歌的發表，每個救亡歌詠工作者能更實際地去注意和了解歌曲大眾化這一問題?！碧栒俣际懈柙佌叩郊毙璧能婈牎鹊亍⑧l村中去鍛煉和教育自己。

1945年抗戰勝利后，麥新到條件艱苦的通遼地區開魯縣工作。1947年6月6日，在一次戰斗中犧牲，年僅33歲。麥新短暫的一生中流傳下來67首歌曲，集中歌唱人民的歡樂和苦難、希望與未來，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民族風格和大眾情懷，是永遠值得懷念和崇敬的革命音樂家和勇敢戰士。

麥新、孟波等大批革命音樂家，英勇奮斗在革命戰爭年代的文藝領域最前線，積極探索歌曲創作的民族化、大眾化，從大眾豐富的斗爭生活中汲取創作源泉，創作出大量大眾喜愛的歌曲，編印大眾喜愛的歌集，代表中國音樂發展的強勁力量，為中國革命和民族解放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