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麗芳
(安順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
地方史志記載豐富,引用原始檔案較多,可為官員治理地方提供有益鑒戒,如《安順府志》序所言:“志書何為而作也?所以記輿圖之廣狹,山川之靈秀,財富之贏絀與夫士馬、甲兵、風俗、人才。備猷軒之采擇,以為治術之裨益也”;也可為后人研究地方之地理建置、經濟物產和風俗人物、文化著述提供莫大方便。而地方史志編纂更喻有勸礪地方風化之深意,“邑之有志,猶國之有史也。國史傳信,邑志征實。蓋以令申所關,風教所系,綱紀政事所式化”。中國傳統倫理倡導“閨門萬化之原”,先賢們非常重視婦德教化,地方史志中或隱或顯地蘊含著豐富的母教文化資源。
《安順府志》總纂官、清代安順知府常恩尤為重視地方史志的教化作用,“史意重褒貶,致民心大畏,而不敢為惡;志意在旌揚,使民志欣向,而日遷于善。教則各異也,至其親切,使人肯信。近征使人欲聽者,莫如志乘一書。蓋祖傳孫,父詔子,口授指畫,雖代遠年多,而熟聞如睹也。”屯堡人聚居于黔中安順一代,是該地漢族文化群體的典型代表,《安順府志》《續修安順府志》中有不少關于屯堡母教的內容;另外,屯堡人聚居區域的縣志,如《平壩縣志》《鎮寧縣志》等;屯堡人聚居區域的鄉鎮志,如《安順市西秀區大西橋鎮志》《安順市西秀區雙堡鎮志》《舊州鎮志》等;以及屯堡人聚居區域的村寨史志,如《大明第一屯鮑家屯》《九溪村志》《云峰八寨》等,均有大量關于屯堡母教的事例或思想。
安順梅氏是詩禮簪纓之家,子孫繁衍昌達,這一切離不開具有貞白之節的梅氏媳婦們對慈孝家風的傳承與弘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梅節婦熊氏,她靠超乎尋常的意志,造就了梅氏家族的傳奇。梅老太太熊氏享年93歲,守節70年,專心培育后輩,從其長子梅月開始,梅氏子孫屢屢科舉奪魁,創造了一個邊鄙小城家族“一門四進士,二十六名舉人”的傳奇。
梅節婦熊氏是梅紀的妻子,熊氏之女。梅紀亡故時,熊氏剛23歲,就“杜門屏跡,持志甚堅”。她守寡期間,主要精力用于訓誨后輩,光大門楣。她育有兩子,長子梅月,次子梅雪。“氏日居紀木主旁,訓月讀書,膝撫雪,擗纏自給。每督月咿唔,至午夜方就榻。若月課誦稍懈,即引跪木主前,號泣鞭撻之。已,復曲諭曰:‘吾不即偕汝父同泉壤者,冀撫若輩也。他日成立,所以報若父者,方大耳,即孤幃終身,寧所難乎?’”在熊氏嚴格訓導之下,后輩風節卓然,學業精進,科舉順利,仕途暢達。“后月學遂大成,登嘉靖丙戌進士,仕至川南道。雪以孝聞。長孫惟和,癸巳末進士,仕至廣東道御史,巡按山海。二孫惟用,亦獲明經科。三孫惟臺,由壬午選貢,任蜀納溪縣尹。五孫惟詩,登癸酉賢書,授任中牟縣。重孫豸中戊午亞元,任北直隸完邑宰。迄今子孫繁衍昌沃.為習毫望族焉”。
梅節婦熊氏于嘉靖年間奉旨旌表,一時士大夫贊頌嘖嘖,大學士徐階、狀元楊慎、總戎張杰,俱有詩歌揚顯之。據《梅氏家譜》載,明朝狀元楊慎給梅月的母親所題詩詞《贈節婦熊氏壽詩》:“半生貞白冰霜外,百歲身名日月邊。早見子為天下士,晚知身是地行仙。壽徵南岳夫人傳,名續西京烈女編。紫誥回鸞清晝永,柏舟堂上赤麟懸。”該詩高度頌揚熊氏貞白之節和高壽之喜,以及她為培育子孫所作出的突出貢獻。
谷節婦周氏是處士周順廉之女,安順舊州谷騰岳之妻,嫁入谷氏家族之后,伯叔相繼病亡。嘉慶二年(1797年),其夫也散手人寰,周氏27歲守寡。其時,谷家家徒四壁,家翁年邁,周氏兩女年幼,幼子尚嗷嗷待哺,“騰岳昆弟五人皆早卒,周氏之妯娌無一為其夫守者,以故從子三人,咸無依”。周氏一人之志力與選擇關乎谷氏一脈之存亡。面對如此困境,周氏沒有畏懼退縮,矢志柏舟,力擔重任,奮然操作,晝紡夜績,為奉翁恤孤計。“三侄稍長,略稔婦憂勞,孤子竟懵然罔覺,婦亦不忍雖責,曲為訓導。尚冀其習禮秉義,紹祖父風,仍充谷氏之聞。”即便周氏辛勞若此,但由于當時生活條件太差,“孤子十歲夭,次女十九歲殂。大侄授室數年,偶冒風寒誤于投劑,兩侄運厄,俱歸泉壤,僅存長女,適潘氏。有一線之侄孫,隨母下堂。氏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計自喪偶以來,五十余后,備饑寒,籌慶吊,救災患,葬冢累累,實由支傾一木,慘淡經營,是人所未閱之苦海,婦親閱焉,人所未至之愁城,婦亦至焉。其遇可不謂艱歟!”地方史志存《周氏節孝詩》一首以表彰谷節婦周氏之德馨:
朔風起兮白水寒,慘淡人間殞鏡鸞。椎胸擗地擬同穴,春言門祚轉心酸。龍鐘舅姑霜滿發,索乳赤子啼聲發。煢煢雙影萃艱辛,夜績無燈空對月。況復常年悲早萎,無情燕子各分飛。孤雛日夜空巢里,哺喔頻勞手自持。藐茲諸孤何以谷,堆案父書原堪讀。吟聲斷續雜機聲,上慰高堂昏與夙。椿樹忽雕萱草摧,桂枝一一折庭隈。穗帷灑淚皆成血,食蓼愈幸志不灰。擬喬松年方竹箭,年年蒼翠敵風霰。慘切五十余年間,古來巾幗幾曾見。我聞此事亦涕零,志彌苦兮德彌馨。三代掌持余一線,誰將亮節叩圓靈。
郡人牟嘉禾妻邵氏,15歲嫁給牟嘉禾。生子四人,27歲守寡。“孝事舅姑,且善教育諸孤子。”適逢牟嘉禾一脈家道中落,翁姑老而諸孤稚,族中之人多希望她再嫁,媒人也不斷上門,邵氏矢志守節,既全名節,亦擔負養老育幼之責。邵氏大約三十多歲的時候,鑒于其守節之行,安郡梅節婦、薛節婦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她:“數仞之雪,累尺之冰,寒可知也。毋戲涉不終而難進退。”邵氏邊哭邊笑地向梅、薛二節婦明確其志向,堅定其選擇,擔負其重任。
由此可見,封建社會的節婦們,并非不知守節之難,也非無它路可走,但當丈夫早逝,她們深知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有義不容辭的職責和使命。此后二十多年,邵氏終于養子成人,教子成才。“長子壽仕粵,叔子眷仕虔。就養虔、粵,教二子以靜治,殷殷于‘移孝為忠,體慈為惠’”,人們夸贊說“凡二子之能膺薦擢者,多得之慈訓焉”。
白母毛氏,晚清時期鎮寧州白公子平的妻子,有子二:連琛、光宗;女兒英妹。英妹嫁入鎮寧十三旗的張姓家族。白公子平死得早,毛氏“矢志撫孤,劬勞備至,義方訓子,持家勤儉,性慈愛而嚴肅守禮,親族子女有乖禮法者,輒勉以大義,示以規矩,里人多被感化。偶有爭執,咸相諱相讓,蓋恐為太孺人知。受其呵斥也”。
毛氏重視義方訓子,其子女都深得其家教精髓。清朝同治年間苗民起義,州城失守,毛氏率家人出走,躲避戰亂。當時她那出嫁到十三旗的女兒英妹“素承母教,適歸寧,慮為賊辱,辭不去。先合門縊殺其女,遂自經死”。叛亂平定后,官府為表彰英妹的貞烈,奉其神主入祀節烈祠,連琛、光宗“皆以孝聞”。長子連琛經營藥業,兼以醫術濟世,“進退以禮,品德尤著”。毛氏去世后,長子連琛“哀毀,幾以身殉”。毛氏具有愛人之德、應變之才,人們稱她為“巾幗丈夫”。
自古以來,我國傳統觀念就認識到母教的重要性,所謂“賢母使子賢也”。清人劉大櫆曾言:“夫自古賢人修士之生,蓋必有母教云。”中國歷史上也涌現出無數深諳母道,教子有方的賢母,如孟母、歐母、陶母、岳母等。就地方史志資料來探查屯堡母教觀念,不難發現相較于其他群體,屯堡母教尤顯重要。 在屯堡社會,家庭之關鍵在于婦女,家教之關鍵在于母親的觀念深入人心。“周子云:‘家之離,必起于婦人。’吾謂‘家之興,亦必由于婦人。’”安順云峰屯堡《金氏族譜》有言:“家庭之中,往往以婦人為轉移,得賢良之婦,則勸夫承順,得悍戾之婦,則陷夫背逆。”該觀念不僅是屯堡族群的共識,而且符合明清時期黔中屯堡之實際。清代云貴總督賀長齡評價黔中節婦:“蓋男子有事四方,而婦人則坐鎮一室。其關系于家之興廢,與男子并,而有時或過之”。屯堡婦女既受制于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男外女內的傳統倫理觀,在實際生活中其身份地位對傳統倫理觀又形成沖擊和消解。
屯堡族群如此看重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這和屯堡特殊的歷史、社會和家庭背景有關。因為屯堡婦女最先是明代洪武年間“調北征南”或“調北填南”時代的“軍嫂”。特殊的身份地位使得屯堡婦女不是恪守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內外秩序,只負責操持家務,而是承擔起家庭生活重擔,在家庭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她們不纏足,不束胸,天足天乳,體魄強健,能挑能扛,極能吃苦,被稱作‘大腳妹’,又稱‘屯田妹’”;“在當地‘土著’不斷反抗和襲擾的歲月里,男人要不斷征戰,屯堡女人便組成后勤部,成為最忠實的‘屯堡守望者’。屯堡女人的艱辛付出使她們在屯堡家庭中成為實力派人物”;“過去,屯堡女人大多在20歲左右甚至更小一些就結婚,到40歲左右就成為祖母,并稱為‘太婆’,升格為家庭和屯堡社會的權威,類似于‘楊門女將’中的佘太君和穆桂英一流人物”。現代屯堡家庭中,男子外出務工、做點小生意、或干少量重體力活,婦女是家庭的生活的“基石”。正如某屯堡家庭婦女所說:“男的管在外面撈(掙)錢轉來(回家)辛苦;女的就管好家中里里外外的事。”
由此可見,由于特殊的歷史、社會和家庭背景,相較于其他中國婦女群體,屯堡婦女在社會和家庭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家庭中的實力派,她們在家庭生活中占重要地位,同時也擔負對子女進行家庭教育的重擔。
首先,地方史志中的屯堡母教案例,大都以正面教育為主,具有正面性。《安順府志》序云:“志意在旌揚,使民志欣向,而日遷于善。”源于旨在揚善的宗旨,因此地方志中的屯堡母教內容,大多具有正面性,目的是方便利用正面典型進行相關道德教化。地方史志中母教內容所涉及的女性人物幾乎都是婦女的表率,往往具有孝養公婆、撫育諸子、重視教育、教子有方、子女有成等特點,所涉事例幾乎都是正面教化的事例。
明朝時期,蔡官之段家莊主要居住的是段姓家族,僅有一戶婁姓,母子2人,兒子考取舉人后,赴云南任職。兒子為了讓母親安度晚年,要接母親一同去云南。可母親認為自己年事已高,死在外地無法奔祖,執意不去,無奈之下,兒子只好讓母親在段家莊居住,每月從云南寄錢來供母親使用。怎奈婁舉人老娘是一節儉之人,從不亂花一分一文,把兒子寄回的錢攢了起來。多年以后,段家莊段姓家族中突起一股賭風,且日甚一日,最后賭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位老母親考慮再三,拿錢買下了段家莊,同時將寨中孤兒全部收養起來,教他們如何做人,如何以耕讀傳家,于是段家莊又開始興旺起來。孤兒們對婁舉人老娘百般孝敬,后人為紀念這位母親,把段家莊改名為孝養莊。
其次,地方史志中的屯堡母教案例皆具榜樣性。地方史志中母教內容所涉及女子主要是地方上有節、烈、孝行的賢惠婦女。地方志編纂者認為可以列入史志的女子非常難能可貴,“節孝貞烈婦女之心,金石所不能擬也;節孝貞烈婦女之苦,傳記所不能悉也”。而且可以列入史志女子的行為在砥礪人心和社風方面又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節孝貞烈婦女之行,又綱常所賴以扶持,簡冊所重為芳徽眷也”。因此,地方史志中的母教所涉及的人和事,往往具有榜樣性。如梅節婦熊氏、谷節婦周氏、白母毛氏等均是在婦德母教、家族發展、鄉風邑俗等方面發揮表率作用的典型。
再次,地方史志中的屯堡母教注重倫理性。中國傳統文化具有倫理中心的特點,史志作為重要文化載體,擔負宣揚倫理教化之功用。“邑之有志,猶國之有史也。國史傳信,邑志征實。蓋以令申所關,風教所系,綱紀政事所式化”史志關乎政令政事,維系綱紀風化,所以注重宣揚政治和社會倫理,體現出很強的倫理性。“道光十七年秋,拔萃吳生寅邦以其母節孝事實請為之傳。余維臣之忠,子之孝,婦之節,皆天下之大綱常,非此無以明人倫、興教化也。賴此世家大族有卓然可風之事維持于其間,以鼓舞而振興之,而俗以蒸變,紀綱以植,則所謂節孝者,烏可不傳?”史志中多是符合封建倫理要求的女性形象和女性事跡。一些有特殊貢獻,但與封建倫理要求不符合的女性就喪失被寫進地方史志中的資格。
地方史志中對屯堡母教實踐與觀念的歷史書寫是地方官紳對屯堡族群母教文化的一種建構,這種建構并非是對屯堡母教實踐與觀念的完全再現,而是具有一定的主觀選擇性,所以呈現出正面性、榜樣性、倫理性等特點。地方史志所反映出的屯堡母教所傳遞的堅貞自持、責任擔當、重視教育等優良傳統更多表達地方官紳的文化建構和觀念傳遞,同時也體現屯堡族群的觀念認同和價值認同,有助于屯堡族群的族群認同和國家認同,對于社會發展具有持續性和恒久性價值。在當前鄉村振興語境下,如能正確吸收借鑒屯堡母教中的優秀文化元素,進而構建新時期優秀母教文化和鄉村文化,對新時代鄉風文明建設定當大有裨益!
由于歷史上屯堡社會和家庭的特殊性,相較于其他漢族群體,屯堡婦女具有較為特殊的家庭和社會地位,因此屯堡母教頗具重要性。鑒于地方史志鮮明的教化和揚善目的,地方史志中所見屯堡母教具有正面性和榜樣性;基于屯堡社會尊奉中原文化為正統,正統意識和原鄉意識較為強烈,屯堡母教具有鮮明的倫理性。地方史志所展現屯堡母教實踐與觀念是基于地方官紳對屯堡族群母教文化的一種積極建構,有必要正確認識,合理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