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資料館,北京 100082)
2020年1月15日,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中央新影”)動議繼續“用膠片紀錄黨和國家重大活動、重要事件、重要工程、重大變化”。筆者曾提到,“中央新影從建國伊始便在很大程度上承擔了真正意義上的國家電影檔案館的職能”,因為他們一直在用電影膠片記錄國史甚至可遠溯延安電影團,并將這些零散影像長久典藏。筆者在以《電影作為檔案》為書名,創建電影檔案理論(即聲像檔案理論)的專著中曾提到電影檔案(film archive)原本的含義其實是“電影膠片檔案”,根本上說是特定載體而非行業或專業檔案概念。身處數字時代,重新強調“電影膠片作為檔案”及其與“電影檔案”間關系,或有助于反思電影乃至聲像檔案之初心。
數字技術對傳統信息與傳播方式的全面取代也包括近代以來發展起來的傳統視聽技術,無論是最早的電影,還是曾經的媒介之王模擬電視,作為主流傳播媒介已基本退出歷史舞臺,2012年柯達甚至宣布申請破產保護。在多數人看來,膠片時代已經過去。
早在這場數字化大潮拉開帷幕之際,筆者就明確數字技術“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信息存取、利用的方式……一場革命性的變革”以及對包括膠片在內的各種傳統媒介的全面替代與收編。那時此觀點還屬“少數人”:“當有人理直氣壯地拿出縮微品沒能取代紙張的先例時,他們的眼界近視到了不能超出一百年的地步,紙張本身用三、四百年對簡牘的完全替代是否太過遙遠呢?”對于電影甚至電影保存來說,數字形態高度靈活的信息處理能力為電影生產提供了無與倫比的智能潛力,筆者主張的面向人工智能的電影產業知識管理便基于大規模數字化影片的存儲與計算。二十多年過去,“少數派”已成“多數派”。
2020年,王建國、呂逸濤兩位全國政協委員提出《關于電影膠片記錄國家重大事件和重點項目的國家影像工程列入十四五規劃的提案》。所發新聞自然引起業界關注,并對其關于膠片與數字影像的優劣表述感到不理解。實際上,此提案是年初中央新影“膠片書寫歷史 影像紀錄中國”研討會的結果,并綜合了會議諸多專家的意見。盡管新聞稿確有諸多不準確甚至錯誤表述,但更需破除的是電影人長期基于自身職業習慣對電影的某些固化思維。很顯然,此處膠片計劃所面對的概念是長久保存而非創作與傳播甚至影像管理,是電影作為檔案而非其他。
實際上,膠片并未完全退出歷史舞臺。2009年,柯達克羅姆彩色膠卷停止生產。2008年,國際電影資料館聯合會 (FIAF)70屆年會提出一項宣言:“Don′t throw film away!”,號召人們在全面數字化之際,不拋棄膠片,甚至自身力有未逮的情況下可尋求FIAF 成員的幫助。因此,筆者將口號譯為“勿棄膠片!”,“film”意為“膠片”而非更常用的“電影”。
宣言海報在國內被譯為“不棄電影!”。雖然術語“電影”也常指“膠片電影”,但在“數字電影”和“digital film”表達廣泛使用的情況下,此翻譯難說妥當,至少對以保存電影為己任的FIAF來說,“不棄電影”并不合適。雖然漢譯將從屬口號“Prints will last.Don’t destroy them!”翻譯為“膠片長存。勿毀它們!”有所彌補,但“Prints”應為“拷貝”或“印制品”,且是口號第二層含義,如此翻譯還會帶來邏輯錯亂。實際上,FIAF 宣言一開始就明確:“電影膠片 (Motion picture film)是我們文化遺產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并且是我們的歷史和我們日常生活的一種獨特記錄。”專門用“motion picture (活動影像)”指“電影”,讓“film”指向“膠片”這一原始含義。
漢譯之誤并非偶然,將“電影檔案”混淆為“電影藝術檔案”便是這一錯誤的體現,也由此電影檔案成為藝術檔案而不是聲像檔案之活動影像膠片部分、成為“關于電影的檔案”而不是“電影本身作為檔案”、成為電影藝術或電影行業發展的歷史記錄而不是膠片上承載的國家與民族的歷史記錄。中央新影的膠片計劃再次觸碰這一概念混淆,再次溯及電影與聲像檔案之源以及相關理論。
FIAF宣言迅速得到廣泛執行。2011年筆者實際接觸了法國國家電影檔案館(AFF)的“數轉膠”案例,即將原生數字電影轉錄膠片以長期保存。電影保存機構常規是將膠片轉為數字形式,即“膠轉數”,在數字技術之前還有“膠轉磁”,即轉錄到更廉價和方便使用的模擬錄像帶上,而數字形式更將利用的方便和靈活性發揮到極致,同時也能更好地保護膠片,使之不再頻繁放映。AFF反過來將原生數字電影,額外投入復制到保存不便的膠片——就算不考慮膠片本身昂貴的成本,首先也需要龐大的存儲空間,而存放在磁性載體上的數字電影所占空間幾乎可忽略不計;其次膠片可能還存在諸多危險,如早期易燃片的爆炸危險和保存不當膠片可能給人體健康帶來的威脅。當然更不用提數字收藏利用之方便性。
這并非對宣言的過激響應,宣言明確提到:“在充分認識到目前活動影像技術是由數字領域取得的進展所推動的同時,FIAF 成員決心繼續收集膠片電影并將其以膠片形態保存。這一戰略也是開發有效保存原生數字遺產 (digital-born heritage)方法的補充。”可見FIAF宣言的雄心遠不限于保護既有膠片電影免遭廢棄,還要將膠片當作數字遺產保護的一種手段。這正是筆者曾提到的電影歸檔兩個層次:“將膠片歸檔”(archiving film)和“用膠片歸檔”(archiving by film)。實際上,這一思維還不僅限于我們面對數字化沖擊的應對策略,也是電影媒介以及聲像檔案本身的哲學思考。
FIAF號召不棄膠片,與新影的膠片計劃一樣,并非與人類信息領域的數字化趨勢相對抗,而是針對不同的使用目標,將膠片作為一種檔案或檔案承載材料,立足于長期保存甚至永久保存,如同AFF仍保存著120多年前的盧米埃爾膠片一樣,與當下數字技術在電影媒介的廣泛應用并無沖突。因此首先需要破除的固化觀念是“電影是什么”。
中央新影膠片計劃,追溯起來,正是在實現百年前電影發明者們的夢想。因為電影發明之初心,是將其作為一種文獻與檔案。人們往往將電影視為一種娛樂以及與之匹配的產業,少部分人將其作為藝術,盧米埃爾兄弟發明的實際是作為娛樂或大眾傳媒的電影,而電影作為一項技術是一場西方諸國以作為科研工具目的的科技“大合唱”,例如英國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 (Edward J.Muybridge)的連續攝影拍攝奔馬,是響應動物學界還原動物運動姿態的需要而創造文獻,此后電影更直接應用于體質人類學乃至文化人類學研究。
如果說對自然界的動態記錄只能算是學術文獻,那么與人類歷史的關聯則直接指向了檔案,這一關聯甚至始于諸多電影的發明家。不過,第一個創建國家電影檔案館的系統動議 《一種新的歷史原始材料》,是1898年由盧米埃爾公司的波蘭攝影師博萊斯瓦夫·馬圖謝夫斯基 (Boleslaw Matuszewski)提出。他明確電影的功用“在其本質上并不是一種娛樂的設備……它必將服務于科學與進步……它保存并重建普通記憶所不能恢復的事物”。
就底層而言,電影 (膠片)是一種影像記錄的媒介,諸多社會功能如作為新聞、教育、宣傳、藝術、娛樂及大眾傳播產業等都建立這一基層之上,無論是電影界對政協委員提案的誤解,還是FIAF宣言漢譯之誤都源于對電影作為藝術或大眾傳媒單一社會功能的固化思維。
馬圖謝夫斯基動議與其俄國宮廷攝影師身份有關。他曾擔任沙皇加冕儀式電影拍攝的攝影助理,也利用其身份拍攝過很多歐洲重大事件,而這些重大事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傳統檔案的覆蓋領域。他的身份也可聯想到中國的史官記注傳統,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電影是“錄音記言攝影記事”。當然,他更強調這些原始紀錄影像對歷史研究的史料價值,如同現代檔案活動對歷史研究的價值一樣。
電影發明之初,鏡頭因攝影者身份環境對準的更多是普通生活場景:火車進站、工廠大門、布萊頓的海灘等,馬圖謝夫斯基提到:“這些收藏在開始的時候,其必要性是有限的,可當電影攝影師的興趣從純粹的娛樂或幻想主題轉向具有文獻價值的活動或事件,從人類生活的瑣碎片段轉向作為一個國家或民族公共生活橫斷面的切片的時候,其必要性就會逐漸增長。”傳統檔案關注范圍為電影作為檔案提供了橋梁。雖然后來人們發現“人類生活的瑣碎片段”同樣可為切片具有文獻與檔案價值,如1908-1931 年法國銀行家阿爾伯特·卡恩 (Albert Kahn)的“星球檔案館”那樣,并讓這些活動影像成為平民建立官方以外“反檔案”“對立檔案”的良好工具,但反之并不是說,傳統中那些重大的事件和重要人物不應成為電影檔案記錄的對象,恰恰相反,條件有限的情況下,這些重要場景始終都是優先記錄的對象。延安電影團的實踐是這樣,跟隨孫中山革命團隊的黎民偉也是這樣。
筆者稱中央新影是“真正意義上的”或原始意義上的國家電影檔案館,是因為其堅持數十年的這種記錄活動更類似馬圖謝夫斯基的構想和卡恩的實踐,而與FIAF一脈大相徑庭,后者基本源于20世紀30年代有聲電影誕生后,伴以電影教育運動和電影藝術運動,因而所藏影片基本為成熟的電影文本乃至作為大眾傳媒產品,如同紙質文獻的書刊,因而最初以電影圖書館為主,后在各種社會力量的作用下走向以檔案為主的多元收藏理念,且其檔案身份一直受質疑。相反,馬圖謝夫斯基和卡恩的活動是FIAF走向檔案化后將其從被遺忘的歷史廢墟中發掘出來的重新發現。初始的電影檔案實踐最大的不同之一,正是其碎片化的電影文獻單元,從單純記錄單元來說幾乎少有拍攝者主觀理念的參與,今天影視制作的角度或可稱之“素材”,但卻直接以存檔為目的而缺乏即時的傳播目的。
FIAF一脈成為電影檔案實踐的主流,掩蓋了初始形態在一般檔案機構中長期的延續。然而作為FIAF 成員的英國帝國戰爭博物館卻是兩種電影檔案形態的橋接者,早在該館為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而創建的時候,就大量收藏戰爭時期的影片并長期執行一項策略:將入藏的新聞或情報影片拆成零碎鏡頭,重新單獨分類保存。這在當時被認為是確保檔案客觀性的必要舉措,雖然這被筆者批評為科學主義的偏執。
原初電影檔案實踐與這種碎片化相關的另一個特征是其主動記錄并以保存為目的。無論是馬圖謝夫斯基還是卡恩,都是力圖用電影攝影機直接保存人類活動的軌跡并提供給學術團體研究以及未來人們的利用,而不是直接以編輯即時傳播的媒介產品為目的,盡管不排除最終被他人如此利用,而這同樣與中央新影動議類同。當時沒能成功的原因主要在于缺乏國家機器的支持以及個人財力的有限。正因為這樣,后來的FIAF 一系的實踐依賴于對非自攝電影的保存,除了其電影圖書館的淵源外,成本考慮也是原因之一,也因此當今FIAF 仍然將馬圖謝夫斯基視為自身事業的先驅,那么也就并不否認其保存實踐中所包含的馬氏基因。
因此,膠片保存與電影保存可以是兩個不同含義,特別是電影具有多重歧義的時候:電影保存可指特定活動影像作品的保存、也不一定保存于膠片之上,而膠片保存自然包含保存其所承載的活動影像,但其上的活動影像卻并非都是作品意義上的電影。電影(膠片)保存這個我們通常理解為將含有電影作品的物質形態保存起來的實踐,實際還有另一個多層次的含義,即以電影為手段來保存——保存活動影像,保存人類的活動歷程,保存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別是非文字傳統——將電影歸檔與用電影歸檔。這兩個含義并非絕然分離的兩種類型,而是互為表里,對他人電影作品的保存涵蓋著其作品中所含有的人類記憶。那么,以電影作為保存手段最基本的層面則可以是電影膠片作為保存與歸檔的手段(載體)。
即便是針對長期乃至永久保存,膠片與數字媒介之間的優劣評估也不宜走任何極端。例如膠片的影像質感、清晰度、寬容度以及色彩還原度在理論上是可以最終被數字媒介替代的,只不過是時間和成本的問題。膠片保存的穩定與安全也并非總是如此,例如FIAF主張仍然不放棄的易燃片的危險程度無需贅述,而規模化保存成本中所需龐大的空間是一般活動影像保存機構所難以承擔的。FIAF 宣言對于勿棄膠片的原因有明確說明,盡管并沒有窮舉。筆者更全面總結,膠片的保存優勢指向重要影像的長久乃至永久保存。
膠片存檔的優勢首先在于它在物質載體層面上能適應長久保存,在專業的保護環境中,銀鹽膠片至少能保存數百年。
其次,對于長久保存,膠片龐大的體量反倒是難以被忽視的優勢,加上影像與聲音信息完全固化在載體上,除非大的災難和重大失誤才會導致聲像信息連同載體一同丟失。相反,其他活動影像媒介,無論是模擬還是數字,往往缺乏實存形態或完全固化的載體,一個簡單的誤操作就能導致重要信息無可挽回的丟失,也因此數字影像的保存往往需要更完備的備份方案。
第三,活動影像以長期保存為目的,對讀取設備的依賴就變得非常關鍵,不管是地域還是時間:地域上,膠片的標準化程度達到世界通用,異形片很少且相對容易處理;時間上,膠片放映機有超過百年的發展與進步,但基本工作模式卻保持相對穩定。
第四,即便電影放映機失傳,可人眼直接識讀的影像也是膠片的優勢,而磁性載體,無論是模擬還是數字,則完全無法脫離與之匹配的設備,各種設備之間不兼容的情況還非常普遍,而且無論是軟件還是硬件,都很容易失傳。也因此,對這些活動影像的保存除了要保存相應的軟硬件設施之外,還要定期轉錄。
第五,電影膠片因此不需定期轉錄,盡管其影像質量會緩慢衰減。膠片的所謂穩定性主要在于上述第三、四、五點。
第六,因為不需定期轉錄,人們能更容易保存原始的膠片記錄,特別是底片很難作假,也更容易區別各種拷貝是否被篡改和增刪,而在專業保存機構中的原始膠片及其轉錄還具有機構的權威認定與轉錄記載,從而滿足對檔案原始記錄性的要求。
第七,對于原始記錄性,膠片上的紀錄影像從技術層面而言,是原始場景直接作用于感光材料上的光影留痕,而其他活動影像材料,無論模擬還是數字都是編解碼的結果,當然也因此高度依賴解碼器。這并不是說數字影像缺乏原始記錄性,因為編碼規則確定的前提下,這種記錄就處于機械機制之下,但即便是連同編碼體系一同保存,其與原始場景之間的證據關聯性在哲學層面都不如自然界的化學變化。
因此,對電影膠片保存的強調并不否定其他聲像材料的長期保存及其探索,特別是與平民記憶相關的部分如家庭電影,哪怕是手機視頻,也如同文字的數字檔案一樣努力解決其賽博空間中的原始記錄性難題,但并不否認傳統官方檔案的重要性,也不否認那些極其重要的人類文化遺產永久保存的重要性,如國家圖書館全面數字化的同時也不應放棄縮微膠片對珍貴文獻的存留。因此,筆者采用的是“全民記憶”而非“平民記憶”概念。更重要的是,那些偏向平民記憶的影像材料往往更多“將影像歸檔”的話語特征,而國史記錄則更偏向“用膠片歸檔”的初始特征。
因此,在不放棄數字化存儲努力的同時,應該用目前最清晰、最穩定、最直接、最可靠的活動影像媒介——膠片,來永久保存國家與民族那些最重要的記憶,即讓電影膠片作為檔案,即便要接受其龐大的存儲空間條件。也正如兩位政協委員所說,在新的條件下,重新考慮膠片以永久存儲為目的的科研與生產相關的技術、經濟與制度的保障,包括與之關聯的數字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