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雙伍 吳向榮 邢瑞磊
進入21世紀,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快速提升,在“和平崛起”的敘事話語體系中,中國的外交戰略和政策出現了重要調整。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提出:“我們要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兩個構建”指明了中國外交事業努力的方向,也標志著中國的國際戰略和外交實踐開啟了放眼全球、邁向世界舞臺中央的新時代。從國際關系研究的角度看,“兩個構建”要求研究者統籌國內治理和國際治理,實現國家安全與國際可持續發展的動態平衡。為此,新時代中國國際關系學需要充分考察世界各國政治思想、政治結構和政治過程的多元性,建構符合和平與發展時代主題的新型國際關系理論;另一方面需要結合中國傳統思想和現代價值,積極探索全球性問題解決方案、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夯實具有中國特色哲學思想、理論體系和研究方法的國際關系研究體系的基礎,使之真正成為表達思想、傳播知識和爭取國際話語權的媒介和橋梁。
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帶來的權力結構和國際關系格局的雙重轉型,學術界圍繞國際關系學的未來前景、中國國際關系學的話語體系建構和新技術革命帶來的研究范式革新等重大現實和理論問題展開了廣泛的討論。就中國國際關系學的學科建設和理論革新而言,相關討論主要涉及三個方面。
第一,全球國際關系學科正處在深刻的調整之中,中國學界應該緊隨其趨勢。此類研究著眼于全球國際關系學科的整體發展趨勢。在Acharya看來,當前國際關系學發展遲緩的癥結在于西方知識話語霸權限制了學術自由交流的空間。在全球化時代,歷史與認同塑造的權力結構和知識偏好阻礙了“西方”和“非西方”學者的雙向對話機會。Acharya系統地提出了“全球國際關系學”的研究議程。對中國學者來說,緊隨全球國際關系學科大調整的發展趨勢,在自主發展的同時把中國的實踐、思想和理念內嵌于乃至重塑全球國際關系學的知識體系,既是重大使命又是重要機會。
第二,中國國際關系學科的主要成就與不足。中國國際關系學40多年來大致經歷了“學習—回應—創新”的演進路徑。在人才培養、學科建設方面均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同時,創建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學派”更是取得了一系列具有較大影響的代表性成果。當然,在中國國際關系學科取得較大成就的同時,由于其知識體系的結構性制約,在理論創新、話語轉化以及實踐支撐中依然存在不少問題。主要表現有:政策研究和戰略分析缺少一手資料和充分的信息支撐,理論創新和實證研究的方法論短板較為明顯,區域國別和非傳統安全研究力量分散,對鄰近學科理論和方法創新的追蹤和轉化不足等。
第三,百年大變局下中國國際關系學科面臨新議題挑戰。在全球化時代和百年大變局的背景下,國際關系學面臨著全球化進程的沖擊和知識推陳出新的緊迫需要;不僅需要強化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交叉性和關聯性,氣候變化、公共衛生、網絡信息、人工智能、生物多樣性、可持續發展等新議題更是要求國際問題研究必須加強同“理工”學科的交流溝通。這一客觀態勢迫切要求中國國際關系學科上入相關學科的知識、理論與方法,以彌補自身研究的不足并實現跨學科合作的目標。
在審視全球國際關系學調整態勢、中國國際關系學的成就與不足及其面臨挑戰的基礎上,本文遵循跨學科性、理論多元和“分析性折中”的立場,嘗試從世界歷史的敘事、比較政治學的國家經驗和全球治理規范三個維度,探索新時代中國國際關系學知識體系建設新的可能路徑。
國際關系研究基于對世界歷史的理解,世界歷史的記錄和敘事方式塑造了現實世界的基本“意象”,影響著研究者的態度、信念和分析結果。世界歷史的敘述、思考和解釋構成了研究者的認知圖式,決定著研究者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基本判斷。然而長期以來,以美國為主的國際關系研究在效仿自然科學模式的過程中,刻意追求因果關系和普遍規律解釋,強調歷史演變的“規律性”、事件重復的可能性和歷史進程的可預測性,忽略了人類作為具有能動意識的行為主體所具有的非規律性、突變性以及不可預測性,影響了國際關系學科的定位和發展。推動國際關系學研究的“再歷史化”,夯實國際關系研究的學理基礎,已經成為國際關系學界的基本共識。
國際關系史研究是在歐洲民話國家崛起、資本擴張和權力競爭的時代特征下興起的,主要依據現實主義標準,把國家置于國際關系的中心,而解釋國家間權力沖突是研究者的主要任務。事實上,國際關系學發展的關鍵時期,除了兩次世界大戰和美蘇意識形態對抗的“主旋律”之外,還是國際組織數量與影響力快速增長、跨國聯系網絡和全球意識初步形成的重要節點。換言之,在大國沖突和對峙的宏大敘事背后是國際社會相互依賴的加深和全球意識的覺醒,后者常被隱藏在傳統歷史敘事之下而被忽視。因而,面對冷戰后出現的國際權力分散化現象,面對國際組織、跨國公司、非政府組織和社會團體的蓬勃發展,面對宗教、移民、話群、恐怖主義等非傳統安全問題的涌現,國際關系研究的材料積累和理論工具都顯得捉襟見肘。
面對這種狀況,外交史或國際關系史研究“再造”的一個方向是推動其研究的“國際化”,這里的“國際化”具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研究領域的擴大。外交史從對國家政策的研究擴展到對非國家行為體的研究,包括國際非政府組織、跨國公司、有影響的個人等。國際史研究并不排斥戰爭與和平問題,而是更關注長期被忽視的人權、環境、疾病、移民等“低端政治”。國際史研究認為,現代國際關系的形成不僅是政治意義上的正式外交活動的結果,同樣還是經濟、社會和文化領域多維度互動的結果。二是指研究立場和視角的轉變。國際史研究反對民話主義立場和美國中心取向,不再把美國的對外關系視為美國力量的單方向投射,而是從多國視角和運用多國材料來考察和解釋對外關系史和國際關系史。
國際關系史“再造”的第二個方向是借鑒世界歷史學的“全球史”轉向。全球史的核心關切是流動、交換、各種跨越邊界的事件以及大規模結構性轉型和整合進程。全球史以“社會空間”取代“國家”,并將其作為審視歷史的基本單元,同時更關注大范圍、長時段的整體趨勢,強調人口增長、技術進步與傳播以及不同社會之間的交流過程是推動世界歷史發展整體化的普遍動力,而社會之間日益增長的交流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英國學派”代表人物巴里·布贊就嘗試把現代國際關系和國際秩序置于更宏大的全球轉型視角之下重新考察。他認為,國際關系學需要正視“去中心化的全球主義”潮流,以“歷史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重構“全球現代性”的歷史敘事體系。
總之,鑒于歷史敘事的重要性和國際史學界的眾多新動向,邁向全球的新時代中國國際關系研究需要加強同世界史學科的內在聯系,上入國際史、跨國史和全球史等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通過強調跨國和全球空間的歷史性聯系,加強“低端政治”領域的合作互動研究,以改善國際關系過于注重“高端政治”的現狀。
國家是國際關系基本的分析單元,是建構國際關系理論的基礎。盡管國家在全球化過程中受到了多方面的沖擊,但我們面對的與其說是一個正在消逝的威斯特伐利亞世界,不如說是一個復雜多樣的政治理念、文化價值觀和身份認同圍繞以民話國家為基石的治理秩序展開多種形式的調適、抗爭乃至重構的過程。
在全球化時代,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之間的聯系愈發明顯和頻繁。國際政治問題多是國家面對國內外環境、制度、觀念的變化,主動或被動調整本國治理理念與規則的結果。西方發達國家外在表現為反傳統、反移民和反全球化的社會運動,本質上卻是歐美社會“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組織化表達和多種形態的“身份政治”復興,是多元的社會力量面對全球化帶來的利益結構、人員流動和資源配置方式的變化,要求調整民主政治原則和治理機制的現實訴求。同樣,發展中國家也經歷著國內治理秩序重構的過程,但面臨著更為艱巨和復雜的現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同時面臨著現代化和全球化的雙重轉型任務。現代國家建構和“去中心化”兩個不同邏輯的發展任務,導致發展中國家的國家治理呈現出同質化和差異化的特點。另一方面,冷戰后美國的“民主輸出”策略,扶持了若干存在缺陷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造成許多發展中國家治理能力缺失、國內秩序動蕩不安,這是上發話群沖突、內戰和地區安全危機的重要因素。
在國內治理和國際治理密不可分,多元和同一并存的今天,傳統國際關系研究已經難以涵蓋日益復雜化的現實和日益多元化的研究議題。部分研究者傾向于使用“世界政治”代替“國際關系”或“國際政治”。從概念上講,世界政治涵蓋了國際政治或國際關系,還涉及國家內部的政治,包括政治制度、政治過程、政治思潮和民話、話群與宗教問題以及超越國家層次的政治變化和潮流。換言之,世界政治研究是地理空間維度、歷史維度、文化維度和政治學維度的有機結合,是國際關系研究和比較政治研究的高度融合,是以學科交叉方式推動知識增量和滿足現實戰略需求的體現。
與此同時,比較政治研究者開始接受多元的政治發展理念。在“重新帶回國家”思想的推動下,國家建構和國家能力成為比較政治研究的熱點。例如,福山近期的研究綜合了國家、社會關系和歷史、制度變遷過程,政治秩序多中心起源的復線發展歷程,釋放了長期受困于“西方中心論”和韋伯式國家范式的國家建構研究。這意味著現代國家建構是歷史和現實多重路徑的選擇過程,研究者需要把發展中國家的國家建構同歐洲民話國家形成的歷史經驗相區別,重新在現代化、全球化和本國語境中探索國家的多元發展之路。
總之,比較政治和國際關系研究不僅表現為研究議題的融合趨勢越發明顯。對新時代中國國際關系學研究而言,加強區域和國別描述性研究的目的是熟悉世界各國的歷史和現實狀況,積累足夠的經驗材料。在此基礎上,應 有意識地探索同在現代化和全球化趨勢下,世界各國在國內治理和國際治理系統聯動的條件下進行現代國家建設、社會多元轉型的現實經驗和歷史教訓。更重要的是,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發展成就,國際關系研究者可以通過歸納邏輯和比較的方法提煉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經濟發展與社會轉型經驗,進而將其上升至局部性規律。簡言之,以符合國際學術規范的方式對中國發展的規律進行系統性解釋,是推動強調多元共生、合作共贏和共同發展的中國特色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重要方向。
在全球化的今天,由政治空間、經濟空間和社會空間構成,多種行為體共同參與和多元議題復雜交織的“全球政治”圖景正在逐漸成型。在全球政治生態中,包括國家在內的多元行為體在全球治理理念的驅動下,圍繞著全球公共政策的規則制定、決策過程和具體機制展開協商,共同規劃著“全球公共領域”的議事議程,形成了一種“多中心化”或“去中心化”的“全球治理復合體”。全球治理復合體的出現,意味著治理不僅是維持現行秩序的各種機制性安排,還是一種塑造新秩序的規范性理念。
從全球治理的角度看,在面對共同的全球性挑戰和機制設置疊合的現實條件下,調合彼此競爭的文化價值觀,形成新的身份認同,實現價值規范的秩序化,是全球治理和世界秩序建構的關鍵。因此,全球治理本質上應該是參與和身份重塑的協商過程,旨在通過參與治理過程的實踐活動建構真正的全球身份認同。然而,當下國際社會的特點是復雜多元的政治身份和價值觀共存競爭,部分政治身份可以在國家架構中實現,并通過共同的道德原則進行利益協調,另外一些政治身份則始終處于模糊狀態,從而在全球化的影響下出現“地域化”的身份政治現象。而且,現有的國際制度和全球治理機制并沒能有效地緩解全球不平等現象,反而通過規則化的方式把不公平、不合理的價值規范內嵌在治理機制中,成為導致全球不平等現象擴大的來源之一。因而,全球治理的重要任務是建構一種現實制度安排和價值規范能夠內在統一,同時可以合理調適國家利益和全球身份張力關系的世界治理秩序。
世界主義是現在全球治理的基本規范性理念,同時也是多元的規范研究領域。世界主義研究大致可以從四個維度展開:基于宇宙理性、普世理性、自然法、人性的世界主義;基于世界城邦、世界公民、萬民法、帝國、世界主義法、全球民主的世界主義;基于自然權利、人權、公平、正義的世界主義;基于關系、自我與他性、對話倫理、溝通共同體、天下體系的世界主義。在這四個世界主義的研究譜系中,代表中國傳統世界觀的天下體系世界主義成為當代中國世界秩序觀的政治哲學基礎。趙汀陽認為,中國傳統思想中的“天下”實際上是一種在全球尺度上整體性思考世界政治制度安排的秩序觀,是一種在多文化條件下保證世界和平及萬民共享利益的世界制度。相應地,天下體系是用天下概念調合民話主義和世界主義矛盾的世界秩序設想,強調在相互承認和彼此尊重文化與制度差異的合作性交往中,優先考慮相互傷害的最小化和兼容相互收益的最大化,并以此作為解決世界性的共同安全和利益合理分配問題的出發點。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新時代中國共產黨人對全球治理的認識進一步升華,認為全球治理涵蓋了經濟、政治、安全、社會等各個領域,它不僅僅是外交事務和世界現象,更是尋求公正、合理的國際制度和世界秩序的建構過程。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集中代表了中國的世界秩序觀和治理觀,充分體現了中國關于全球治理的高度智慧。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是在共商、共建、共享的過程中,以正確的義利觀推動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首先是承認現實世界的多元性,通過伙伴關系思維尋求主權國家之間的合作共贏。誠然,人類命運共同體從理念層面走向實踐層面還需要多方努力,這也正是中國國際關系研究在規范維度上推動理論創新的重要源泉。
總之,邁向全球的新時代中國國際關系學應該緊扣合作性有序競爭這一邏輯主線,在圍繞新型國際關系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兩大現實主題,推動國內治理和國際治理系統互動的目標下,嘗試對國際關系學的知識體系進行重塑。在這個過程中,國際關系研究者需要平衡政策研究和學理研究之間的關系。一方面,現實需求是學術研究的最大推動力,科學有效的政策和對策分析,為國家對外戰略實施提供持續性的智力支撐是推動國際關系研究發展的重要動力源泉;另一方面,隨著學術自覺意識的強化,中國國際關系學界理應有意識地推動民話文化傳統、外交實踐與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國際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