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偉
在現實世界中,“修正”或者說“改變”,是國際關系發展的一種常態,甚至可以說是時時在發生的狀況。一方面,國家的行為自覺不自覺都會改變現實世界,因為現實的國際關系錯綜復雜,很容易產生聯動效應。領導人的某一項政策可能旨在“加強”某一現狀,但是卻可能上發其他方面的變化。另一方面,所有的國家都可能采取修正主義的政策,因為沒有國家是“完全滿意”的國家。某個國家或許對所處的國際環境總體上感到滿意,但是它總會有想要改變的地方,即便是霸權國也是如此。因此,在討論修正主義時,我們需要區分修正主義行為與修正主義國家。本文試圖回答如下三個方面的問題:什么是修正主義國家?誰可能是修正主義國家?修正主義國家是壞國家嗎?
在國際關系實踐中,國家可以在三個層次上表現出修正主義的傾向與行為。第一個層次的修正主義是在具體議題上的修正主義,即國家對某個具體國際議題的現狀感到不滿,希望改變相應的局勢,例如美國希望在南海問題上糾集東盟國家一起反對中國;第二個層次的修正主義是在權力分配上的修正主義,即國家希望改變現有國際規則體系中的發言權和決策權的分配,使得本國獲得更多的國際權力,相應的例子是印度、巴西、日本等國一直試圖成為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從而在國際政治與安全事務中獲得更多的發言權和決策權;第三個層次的修正主義是實體規則上的修正主義,即國家對那些直接影響到國際資源分配的國際規則感到不滿,希望以有利于本國的方式進行改革或者重建一套新的規則體系,相應的例子包括美國在冷戰結束后逐步傾向于“公平貿易規則”,認為世界貿易組織無法限制中國的“不公平競爭”。
具體議題層次的修正主義針對具體的問題,而不是針對權力分配和國際規則。這個層次的修正主義是各國普遍常見的對外政策和行為,因為每個國家都面臨許多不同的具體問題,在這些問題上各有自己的不滿。例如,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對克什米爾的控制現狀不滿,我們無法因此認定它們誰是維持現狀國家,誰是修正主義國家。即便某種現狀發生變化并導致大國之間的實力對比發生了明顯的變動,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蘇聯的解體導致了兩極體系的終結,也并不意味著美國或俄羅斯因此成為了修正主義國家。事實上,在蘇聯解體后的一段時期內,俄羅斯被西方普遍認為是自由民主國家的一員。因此,并不是所有的修正主義行為或者現狀改變都可以被用來作為界定某個國家是否是修正主義國家的依據。
權力分配層次的修正主義在新興強國的對外政策和行為中更加常見,因為隨著某個新興大國的崛起,它必然會要求獲得更多的發言權和決策權。不管新興大國是否滿意現存的國際規則體系,它們或多或少一定會在權力分配層次上奉行修正主義。但現實中,新興大國可能是現存國際規則體系總體上的維護者,要求更多的權力并不是為了顛覆現有的規則。相比權力分配,涉及國際資源分配的規則制定顯然更為重要。對于當代的修正主義國家來說,獲得更多的決策權乃至領導權是修正國際規則的一個基本條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獲得了更多的決策權乃至領導權的國家一定會想要修正現有的規則體系,而是取決于現有的規則體系對于該國是否有利。因此,不能簡單地把想獲得更多發言權和決策權的國家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
實體規則層次的修正主義是界定修正主義國家的主要標準。國際規則涉及國際資源的分配,而規則本身又具有“非中性”,因此不同國家在某種規則體系下的處境并不完全一樣。
由于國際規則影響到國際資源的分配,甚至國家的政治安全,因此國際規則的制定和變革對于所有國家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關切。國際政治規則和國際經濟規則都很重要,而且國際經濟規則的重要性不斷上升。如果某個國家希望實質性地改變國際秩序的基本規則,那么它就是修正主義國家。例如,如果一個國家希望在國際經濟領域改變自由貿易的基本規則,那么它就是國際經濟領域的修正主義國家;如果一個國家希望在國際政治領域內以“人權高于主權”來取代現有的主權平等和不干涉內政的基本規則,那么它就是國際政治領域內的修正主義國家。至于它是想要全盤推倒現存的國際規則體系,還是僅僅改變國際政治的基本規則或國際經濟的基本規則,可以說明該國的修正主義傾向有多強。如果一個國家不試圖改變現有國際政治經濟基本規則,而只是試圖改變某一領域的具體規則以獲得更大的利益,則它不應該被視為是修正主義國家。
修正主義國家是對國際秩序基本規則不滿意的國家,但并不是所有不滿意基本規則的國家都會變成現實中的修正主義國家。因此,一些國家只是潛在的修正主義國家。由于挑戰現存的國際規則體系必然面臨與守成大國之間的沖突,而且在國際政治話語中修正主義國家是一個貶義詞,因此成為修正主義國家需要很大的實力和勇氣。基于現有的理論論述,筆者在這里提出以下有關修正主義國家的基本假設,即什么樣的條件下什么國家更有可能成為現實中的修正主義國家。
第一個基本假設是,當一國認為現有的國際資源分配規則體系對本國不利時,它更有可能成為修正主義國家。是否成為修正主義國家,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家的戰略選擇。國際秩序的制度規則對于一個國家是有利的還是不利的,既與秩序自身的性質、規則相關,也與該國的國內政治經濟狀況有關。如果一種國際秩序是開放的,也就是說,它對于后來者、新興國家的進入和資源分享不排斥的話,那么它就有可能是同時有利于霸權國和新興國家的。而中國等國家的對外開放實踐表明,落后國家也可以通過發揮自己的比較優勢,融入世界市場以獲得發展,但這樣做的前提是國家愿意進行相應的市場化改革,從而有可能融入自由化的國際經濟體系中。但在現實中,實力地位、發展水平、文化傳統、政治體制相似的國家,其國際秩序立場可能大相徑庭。
第二個基本假設是,實力相對增加和相對受損的國家都可能成為修正主義國家,其選擇是否成為修正主義國家是基于成本—收益的考慮。對于實力增加的國家而言,如果現存的國際規則體系不利,那么它自然會試圖去改變現狀。當新興強國的實力不斷增長以至于超過現存的主導國家,那么它改變現狀的成本就可能不斷下降,因為其他國家可能會更多采取追隨而非制衡新興強國的方式。對于主導國來說,如果它認為現有的國際規則體系已經變得對新興強國更為有利,那么主導國家更可能趁著實力對比對自己仍然有利的情況改變現有的規則,以期獲得更多的國際資源,打壓自己的對手、鞏固本國的實力地位。如果主導國家為了削弱新興國家的發展優勢,試圖改變現有的國際規則,那么它就會成為修正主義國家,不管它以什么樣的“維持現狀”的理由出現。
第三個基本假設是,實力上升的新興強國不應急于成為修正主義國家,尤其是進入工業社會以后,而處于相對衰落的霸權國更可能急于成為修正主義國家。即便新興強國對于現存國際秩序的一些基本規則感到不滿,它們也不能急于成為修正主義國家,而是應該等待戰略局面發生對自己有利的根本變化。從理性的角度來看,相對實力正在上升的強國不應該貿然發動戰爭來改變現存的國際秩序,因為時間是站在它這一邊的,等待就意味著崛起國相對實力的進一步增長,除非現存的國際秩序嚴重阻礙了崛起國的實力增長。而面臨衰落威脅的霸權國更可能急于發動戰爭,因為它既有能力,又有意愿。明智的新興強國不會讓自己過早變成修正主義國家。對于崛起國來說,當它的實力不斷增加,明顯超過現有霸權國,乃至擁有超過體系總資源的一半時,它將很自然地獲得霸權地位。相比之下,當一個相對衰落的霸權國面對一個崛起的爭霸國時,“它常常依靠發動預防性戰爭來消滅或剝削新興的挑戰者。……當面前出現衰落或戰斗選擇時,政治家大多選擇戰斗”。
修正主義國家是“壞國家”嗎?從目前的國際政治實踐來看,幾乎沒有國家愿意接受“修正主義國家”這樣一頂帽子,因此修正主義國家的身份至少帶有一種隱含的貶義和不受歡迎的含義。這種情況的出現可能是基于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其一,被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可能成為霸權國和其他維持現狀國家的明確對手,而霸權國和其他維持現狀國家的聯盟往往是國際體系中的優勢力量;其二,修正主義國家謀求改變現有國際秩序的基本規則體系,因此與維持現狀國家之間存在戰略競爭關系,可能導致戰爭和沖突,從而使得修正主義國家被等同于具有進攻性的、“威脅和平的國家”;其三,具體到二戰后的國際秩序,西方學者一般將其視為一種自由開放的、良性的霸權秩序,因此一國當前如果被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試圖挑戰這種良性的秩序,很容易就會被視為壞國家。
第一個方面的原因是基于理性主義的考慮,即理性的新興強國一般不會愿意過早被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避免成為霸權國和其他維持現狀國家的主要打擊對象。美國在1894年就成為世界上第一大工業強國,但是它提出有關國際政治秩序的一些新理念——集中體現在“十四點計劃”之中——卻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由于這些理念涉及禁止秘密外交、平等對待殖民地人民、奧斯曼帝國境內的民話自決、公海航行自由等原則,如果過早提出,那么美國就可能使自己卷入和歐洲列強的大國戰略競爭中去。因此,第一條理由并不涉及對修正主義國家的價值判斷,只是基于一種理性的考慮而作出的外交政策選擇。
修正主義國家被認為是“壞國家”的第二個原因涉及修正與和平之間的關系。由于對國際資源分配的基本規則體系的修正會實質性地影響到大國之間相對收益和實力對比的變化,因此修正主義國家和維持現狀國家必然為此展開戰略競爭。但是,這種戰略競爭是否會導致大國之間的戰爭,還需要考察當代國際體系的基本要素。事實上,越來越多的學者基于核威懾、相互依賴和社會進化等視角認為,目前國際體系已經進入了一個所謂的“大國無戰爭時代”。在當代國際關系中,修正主義國家更多是通過利益交換來改變那些對自己不利的國際規則,而非發動一場同守成大國之間的決戰。考慮到五個常任理事國都合法地擁有核武器,很難想象中美之間會通過一場核戰爭來結束它們之間的戰略競爭,因為雙方所具有的基本理性意味著它們會努力排除一種相互毀滅而其他大國漁翁得利的結果。在當代國際關系中,希望修正現有國際秩序的國家代價最小的路徑是獲得足夠多的國家支持,而不是通過戰爭的方式。從這個角度來說,修正主義國家并不一定是威脅和平的國家。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片面強調修正主義國家的修正行為可能導致戰爭,本身就帶有一種“維持現狀”偏見。和平肯定是有價值的,但和平未必是公正和正義的。實力轉變理論(Power Transition Theory)的代表性學者奧甘斯基承認:“即便所維持的現狀是和平,和平也不能平等地惠及每一個國家。追求和平目標的那些國家宣稱是為了人類福祉,但經常更在意其財富和優勢地位因戰爭而毀滅與喪失,……雖然和平接近于人道主義的目標,但在追求它時,國家經常夾雜私心。”事實上,任何一種國際秩序中都同時帶有積極和消極的成分。因此,因為擔心對現存國際秩序的修正可能導致戰爭就排斥任何修正,本質上也是默認了現有秩序中不公平、不正義的那些部分。
第三個方面的原因則是基于對二戰后國際秩序的過分美化,即認為二戰后的國際秩序是一種良性的霸權秩序,試圖修正這種秩序的國家就是壞國家。盡管二戰后的國際秩序相比一戰前的國際秩序有了很大的進步,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存在問題和不足。在當前的國際規則體系中,仍然存在著明顯的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的要素,例如在有關氣候變化的全球治理中,發達國家傾向于讓發展中國家承擔更大的責任,而對有關碳排放的歷史積累卻經常是避而不談。從這個角度來說,發展中國家強調“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就是對氣候治理規則的一種修正。此外,圍繞著國際發展援助、海洋自由航行和難民救助問題等,現有的國際規則體系都有許多有待完善的地方。
修正主義國家是不是“壞國家”,本質上取決于它要修正的是什么樣的規則、所提出的是什么樣的規則。如果是修改那些存在弊端的規則,提出更加公正合理的新規則,那么這樣的修正主義國家就是好國家。近代以來的國際秩序就是經過不斷的實踐和修正,才發展到今天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這本質上就是從國際政治經濟舊秩序向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演變的不斷修正的過程。因此,推行強權政治、霸權主義和單邊主義的修正主義國家是“壞國家”,而旨在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的修正主義國家應該是“好國家”。如果現有的國際規則體系存在重大的缺陷,需要推倒重來建立一套新的規則體系,那么這樣的修正主義國家可以稱之為“革命主義國家”;如果現有的國際規則體系存在問題,但并不需要推倒重來,那么這樣的修正主義國家可以稱之為“改良主義國家”。旨在改變原有不合理的國際秩序規則的革命主義國家和改良主義國家都是好國家。
在考察現有關于修正主義國家的理論研究之后,本文區分了修正主義行為與修正主義國家。在國際關系中,存在具體議題、權力分配和實體規則三個層次上的修正主義行為,只有試圖挑戰某個國際秩序領域國際資源分配基本實體規則的國家才能被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一個國家是否會成為修正主義國家,不僅取決于現有的國際資源分配規則對它是否有利,還取決于本國的政治經濟體制和領導層如何看待這些基本規則。主導國和崛起國都有可能成為修正主義國家,這取決于它們如何考量采取修正主義政策的成本和收益。一般而言,新興強國在實力明顯超過霸權國之前,應該避免被定位為修正主義國家,而處于相對衰落的霸權國更有可能為了打壓新興強國的崛起而試圖改變自己建立的國際秩序規則,從而成為修正主義國家。修正主義國家并不一定是壞國家;自從近代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以來,國際秩序的改良和進步就是依賴于新興強國所提出的新理念、新規則而不斷修正的過程。如果修正主義國家所提出的新理念、新規則更加合理、更加公正,那么它就是一個好國家。西方國際關系學界過分夸大了二戰后美國主導建立的國際秩序的優點,默認其沒有修正和改進的空間。事實上,二戰后的國際秩序中,既有許多積極的要素,也有一些消極的要素。如何避免經濟全球化的一些負面效應、減少南北差距、提高國際發展援助的有效性、避免人道主義干涉成為人道主義災難等,這些都是當前國際社會繼續提出新理念、新規則、新辦法的地方,因此,國際關系中的“修正主義國家”應該是一個“中性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