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曾把表象思維和形式推理視為思辨思維的對立面。不過,黑格爾認為,形式推理才是思辨思維的真正對手。與形式推理相比,黑格爾對表象思維的批判僅僅只是片言只語。這是因為,表象思維的缺陷顯而易見,即沉迷于個別事物的表象而不具有普遍必然性。然而,進入大數據時代,表象思維呈現出新的特征:不僅事物的表象可以由高度抽象化的數據建構來表達,而且憑借著海量數據對有限樣本的替代,事物之間的相關關系不再是雜亂無章的隨機狀態,而是自發地呈現出井然有序的規律性。這意味著,表象思維在大數據時代看似具有一定的普遍必然性,而這正是表象思維在大數據時代和黑格爾時代的區別所在。
所謂數據表象,是指進入大數據時代,在事物從“感性存在”轉變為“數字存在”的同時,數據也構成事物的表象。數據表象建構了一個與真實世界構成鏡像關系的虛擬世界,這在大數據時代不再是一個幻想。以人的感性存在為例。在大數據時代,人們的感性實距都會在網絡世界中留下痕跡,這些痕跡即由數據構成。當數據痕跡積累到一定規模后,便可以用數據還原拼接成一個“數據人”。這在人們的互聯網體驗中并不鮮見。人們在特定網頁停留的時間,反映著他們對該網頁內容的關注度與興趣點,這些痕跡便構成了數據。隨后,這些數據會被用于對互聯網用戶進行“深度畫像”,由此勾勒出數據人的需求,并根據需求對用戶實施廣告的精準投放。人們不得不感慨:在大數據時代,自己留下的數據痕跡不僅完全可以重新拼接出一個連本人都不認識的“數字我”,而且可以比我本人能更好地“認識我自己”。如果說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那么大數據時代的出發點便是“超現實的個人”。
在人們的普遍理解中,感性存在是第一性的,數字存在是第二性的。在大數據時代,數字存在與感性存在的地位發生顛倒:相對于感性存在而言,數字存在獲得優先地位乃至霸權地位。對此,我們不妨以人的生存與死亡為例進一步加以闡釋。一方面,大數據時代使人的思維內容可以在外在于人體的數據處理器中儲存,進而在人體外形成思維的“數字器官”,這意味著“數字器官”可以超越人的肉體存在。另一方面,作為感性存在的人卻隨時面臨著“社會性死亡”的風險。在網絡暴力的肆虐下,人們可以通過人肉搜索、攻陷網絡社交媒體等方式,輕而易舉地讓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網絡世界銷聲匿跡,使之被迫從高度數字化的社會關系網絡中退出。即使這個人在自然意義上仍然活著,但在互聯網世界中可以被宣告已經“社會性死亡”?!吧鐣运劳觥苯衣读艘粋€觸目驚心的事實:在市場經濟時代,一個物件如果無法從勞動產品轉變為商品,那么這個物件便是無價值的存在;同樣的道理,在大數據時代,一個事物如果無法從感性存在轉變為數字存在,那么這個事物也就不配存在。至此,相對于感性存在而言,數字存在已經占據統治地位,“數字霸權”由此確立。
在大數據條件下,數字存在與感性存在之間不僅具有看似平行的鏡像關系,同時也具有顯而易見的非對稱關系。在數字霸權的支配下,事物的感性存在隱匿在數據表象的背后。正如在資本主義社會必然會出現商品拜物教,大數據時代也在制造“數據拜物教”的迷思。其全部要點在于,人們相信數據表象完全可以覆蓋、表征乃至替代事物的感性存在。特別是在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技術取得突破性成果并已大規模推廣運用的條件下,虛擬和現實的界限日漸模糊。問題在于,數據表象是否能夠完全替代事物的真實存在?
在此我們有必要重溫黑格爾對現實和現象所作的精彩區分。在《小邏輯》中,黑格爾區分了現象(Die Erscheinung)和現實(Die Wirklichkeit)。與現象相比,現實具有本質性的維度。為了理解二者的區別,我們不妨以黑格爾《歷史哲學》圍繞偉大人物的一段論述加以說明。在黑格爾看來,偉大人物之所以是偉大人物,因為他們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相形之下,偉大人物的仆人與其朝夕相處,掌握了偉大人物的所有現象,唯獨理解不了偉大人物的現實性,即偉大人物所承載的世界精神,而這正是偉大人物的本質性維度。倘使人們要編撰一本有關偉大人物的生平傳記,恐怕不會尋求英雄的仆從們執筆,盡管他們掌握了英雄的全部現象,而是更愿意請歷史學家來書寫,因為歷史學家更能明白英雄所代表的世界精神,即世界發展的必然趨勢。這便是現象和現實的差別。
在大數據時代,哪怕數據表象能夠完全覆蓋事物的全部感性存在,但是數據表象仍然停留在現象界,尚未達到“現實”的高度,因而不能完全替代事物的感性存在。特別是對人的感性存在而言,無論數據表象如何對人的感性存在進行徹底的“全息掃描”,但是終究無法理解人的感性存在的本質維度。
大數據會記住我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大數據和人腦的差別僅僅在于:大數據只會加工這些數據信息,而人卻會遺忘這些生活痕跡。人的遺忘過程同時也是記憶生成的過程,更是意義的篩選過程:留下有意義的回憶,抹去無意義的痕跡。這種意義的篩選便表征了人的存在的“現實性”維度和“可能性”空間。對活生生的人而言,生活并不只是活過的樣子,而是記住的樣子。相比之下,人們生活的蛛絲馬跡都被大數據技術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以至于大數據復原出來的“數字之我”讓“真實之我”也感到面目全非,甚至會發出一聲感慨:“這真的是我嗎?”所以,大數據技術雖然能夠掌握人的全部現象,而唯獨無法抵達人的現實深處。
在大數據時代,現實與現象的區別便是感性存在與數字存在的區別。這一區別提醒我們,數字存在僅是由數據信息構建起來的表象,而不是事物自身。人們在此又看到了康德曾經揭示的事物表象與物自體之間難以跨越的絕對界限。然而不同的是,康德的物自體規定了理性的限度,而大數據時代的“物自體”(即感性存在)見證了數字的僭越,以至于作為物自體的感性存在淪為被人遺忘的存在。在大數據條件下,人們停留在表象領域,而感性存在成為永遠被滯留在彼岸世界的物自體。
所謂數據表象思維,是指人們沉迷在數據表象,乃至于誤認為數據表象完全可以替代事物的真實存在。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數據表象占據統治地位,這僅是數據表象思維的前提條件,并不意味著數據表象思維的最終完成。只有當數據不再假手人的分析處理而自動轉化為“智能”時,這時候數據表象思維才被確立為大數據時代的重要思維方式。這是因為,當人們發現大而全的數據可以“自動”呈現出某種規律時,黑格爾曾經鄙夷的表象思維也具有普遍必然性,數據表象思維的統治地位才被牢固確立。
進入大數據時代后,人們普遍流傳著這樣一種觀點:大數據時代不再需要理論。在大數據時代,事物的相關關系將替代因果關系。人們不再需要關注“為什么”,只需關注“是什么”,因為“知其所以然”的規律將在大數據的“知其然”的過程中自動呈現。人們甚至樂觀地斷言,數據洪流將會導致理論的終結。與傳統數據處理方法相比,大數據的顯著特征在于“全體樣本”和“自動分析”,以全體樣本為基礎,自動呈現規律。其結果便是,大數據自動升級為“智能”,依靠海量數據規模而“轉識成智”。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大數據呈現規律的“自發性”與康德所謂“純粹的統覺”的先驗性是高度相似的。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曾對知識的構成作出精彩的分析:知識要想獲得普遍必然性,不僅需要感性雜多的材料,而且需要知性范疇的整理。感性雜多必須經由知性范疇的整理才能被加工成知識或表象??档掳阎苑懂牸又T到感性雜多上去的能力命名為“先驗統覺”。在此,人們便發現大數據分析與康德的先驗統覺具有結構上的相似性:前者是海量數據自動呈現出某種規律,后者則是感性雜多經過知性范疇的整理而成為知識。照此而看來,康德哲學在大數據時代正從形而上學變成為直接的“社會現實”。
但是,大數據的“自動性”與先驗統覺的“先驗性”完全不同:大數據分析的“自動性”正是有賴于“感性雜多”的海量數據,而先驗統覺的“先驗性”正是因為不依賴認識對象而得以成立。更為重要的是,大數據分析與康德的先驗統覺的原則性區別不僅體現在是否依賴認識對象的問題上,更體現在認識主體的地位上。在康德哲學中,先驗統覺即自我意識,構成了認識活動得以可能的先驗前提。與之相反,大數據分析的“數據呈現出規律”和“數據轉化為智能”則意味著認識主體的退場,大數據分析也不再依賴人的主體認識能力。鑒于認識主體的地位存在著如此重大的差別,我們把大數據“自動”呈現規律的過程稱為“偽先驗統覺”。
隨著“偽先驗統覺”的出場與認知主體的退場,人們看到了大數據的“神秘形式”:正如商品拜物教是用物與物的關系遮蔽了人與人的社會關系,那么大數據拜物教則是用數據“自動”生成規律的形式遮蔽了人們對感性事物的真切認知和深刻把握。于是,數據表象主義占據主導地位的同時,人們的思維認知也就停留在數據表象,停留在直觀形式,停留在知性階段,停留在馬克思曾批判過的“粗率的經驗主義”。
數據表象思維的實質在于停留在直觀層面,直觀思維的根本特征在于非批判性。在以直觀為特征的數據表象思維大行其道的大數據時代,批判何以可能?反思何以深入?人的思維有何空間?人的認知是否還具有不可替代性?這些問題都成為擺在人們面前、亟待嚴肅思考的重大課題。對以上問題,我們試圖從三個方面予以解答。
首先,以思維的創造性克服數據表象思維的封閉性。停留在表象直觀的數據表象思維,構成了大數據時代的最大悖論:在前所未有的信息開放的同時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認知封閉,在大數據的汪洋大海中出現了彼此隔絕的數據孤島。這種認知封閉首先體現在人們的思維認知被牢牢鎖定在過去的數據痕跡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大數據分析始終是基于過去的數據痕跡而進行推算,它不可能突破數據痕跡的藩籬而實現顛覆性創新。顛覆式創新不是僅靠現有的數據痕跡并加以分析處理就能實現的,恰恰相反,顛覆式創新需要突破人們的認知邊界,打破人們的信息封閉。在我國深入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推進以科技創新為核心的全面創新的新時代,我們應當高度關注數據表象思維對創新思維的負面影響。更重要的是,人們也要不斷以顛覆式創新打破數據表象思維的認知壟斷。
其次,以思維的公共性揚棄數據表象思維的主觀性。大數據時代和以往信息時代的最大不同在于,信息的供給與需求的關系發生顛倒。過去的電視廣播報刊書籍都是“我生產什么,你接受什么”;現在的全媒體時代則改成“你想看什么,我投放什么”。這就出現了人們的認知被封閉在主觀任性之中的狀況:認知不再是走出個體的主觀世界內部,而是被牢牢封閉在個體的主觀世界之中。數據表象思維的主觀性不僅帶來了“信息繭房”困境,也帶來了“后真相時代”,即拒絕和屏蔽一切不符合我認知的所有真相。更為嚴重的是,這種現象的放任泛濫最終將導致社會撕裂的局面,甚至導致社會陷入“文化內戰”的狀態中。數據表象思維越是陷入因主觀性而碎片化的困境,人們越是需要呼喚具有公共性的思想對話,在網絡空間的眾聲喧嘩中尋求“交疊共識”。這在客觀上要求人們從個體化的數據表象轉向公共空間的營造、公共話題的討論和公共理性的培育。思想對話雖然會面對各種非理性的質疑與解構,但是思想對話也正是在這種公共對話與交鋒中不斷擴大共識,使大數據的個體孤島走出“信息繭房”。
最后,以思維的層次性擺脫數據表象思維的單一性。一旦數據表象思維占據主導地位,那么人們會匍匐在數據表象上,以直觀的方式認知現實世界,其顯而易見的后果便是原本豐富多彩的思維層次不斷萎縮,出現思維方式零度化的不良傾向。人們之所以停留在直觀層面,是因為大數據分析會“自動”呈現規律,不再需要人們艱苦探求因果關系。那么我們不妨作出一個更加極端的假設:即使大數據能夠自動呈現出規律而不再依賴人的認識,那么人的認識能力將何去何從?對此問題,我們有必要重溫黑格爾有關“規律王國”的分析和教誨。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之所以把規律王國視為“知性的初步真理”,這是因為規律王國僅僅是在描述世界,而不是在解釋世界。規律充其量只是用公式化的方法對以往曾經反復出現的現象加以描述和總結,但并未對此加以分析和解釋。也就是說,在黑格爾看來,規律仍然停留在“知其然”的層面,而沒有達到“知其所以然”的高度。
對大數據分析而言,黑格爾對“規律王國”的批判性分析的全部思想啟示在于:即使大數據分析能夠不借助人腦而自發完成規律的揭示與提煉工作,這也只是對現象的精細化描述而已,而非本質性揭示,更非前提性反思。因此,對作為認識主體的人類而言,認識活動不僅僅是揭示規律,而且要解釋規律之所以為規律的本質原因,更要進行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演繹過程。在此意義上,在大數據時代,人的認識主體地位在有些領域雖然退場,但是人的認識能力仍有發揮的空間,因而需保持永遠的在場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爾之所以對規律王國不以為然,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是在知性的層面上定位規律王國的。即使大數據分析能夠“自動”呈現規律,也僅僅停留在知性層面。大數據分析所具有的知性能力在黑格爾看來并未達到認識能力的最高境界,即從知性躍升到理性。這就涉及思維的層次性問題。事實上,大數據的迅猛發展只是代替人類完成思維活動中的低端內容,并未取消人類的全部思維活動。恰恰相反,大數據分析倒逼人們的思維層次不斷從低端的知性層面躍遷到更高的理性層面,這便是大數據對人們的思維水平和認知能力所提出的重大挑戰。面對挑戰,我們有必要重溫德國古典哲學的思想遺產,不必盲目追逐大數據時代令人目眩神迷的種種迷思。康德與黑格爾哲學在大數據時代的全部思想價值在于,讓人們自覺認識到直觀思維的狹隘性和知性思維的局限性,而致力于理性精神的不斷培育和自我啟蒙的不斷開啟。過分追求大數據時代的認知模式創新,夸大大數據時代的思維變革成果,陷入“大數據拜物教”的意識形態窠臼,這本身就是知性思維的必然結果。
在大數據時代重新聆聽康德和黑格爾的教誨,或許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