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視最近二三十年來發展研究領域的基本文獻,我們會發現,包括發展經濟學、發展社會學、發展哲學、政治發展在內的整個發展研究領域及其學科分支體系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似乎都處于調整休眠期。表現在發展社會學研究領域,那些興起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發展于七八十年代、盛于一時的幾個重要的發展理論流派,也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失去了影響力和解釋力,被裝入發展社會學的詞典之中,呈現出一種明顯的褪色狀態。
發展社會學研究所表現出來的深層理論矛盾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衰退景象,一般被學術界概括為三個方面。(1)后發國家的發展實距與發展社會學理論之間存在著比較嚴重的脫節。在某種意義上,發展理論主要源于西方社會科學基于自身發展經驗的提煉概括,其關于社會發展的理論命題體現出人類文明步入現代工業社會過程中諸多一般性的規律概括,對于發展中國家當然具有重要的啟示。但在現實中這種一般性的啟示并不是通過簡單的移植和照搬即可實現,而是需要通過創造性的研究和轉換,才能使其理論真正落地,否則便會面臨理論與實距脫節、水土不服的窘境。(2)就發展社會學的經世功能而言,因過度理論化和缺少現實的經驗基礎,而導致其對于后發外生型現代化國家及其地方政府發展實距的指導作用明顯開始減弱。(3)從20世紀晚期開始,面對以網絡信息技術為主體的科技發展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劇烈的社會變遷,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其社會幾乎同步發生了劇變,表現出極為突出的交錯性。雖然相比之下,早發、后發現代化國家之間的社會總體發展行程仍然存在著明顯的差距,但如何面對由信息技術帶來的諸多復雜變化及影響卻是二者所要共同面臨的新問題。而發展社會學對于上述這些全新的發展問題卻沒有給予全力的關注,也沒有做出及時而恰當的回應,從而使得學科建設與現實社會之間存在巨大的縫隙。
通過對上述情形的分析考察,我們可以對發展社會學學科發展的現狀作出不同路向的解釋和判斷。從消極的分析取向加以觀察,我們會發現,伴隨著20世紀晚期非西方國家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發展社會學似乎業已完成了自己所承載的特殊使命,其誕生期所追問的諸多問題也已分解到社會學的其他分支學科之中,開始進入曲終人散的學科終結期,應該宣告終結。而從積極的觀點看,置身于21世紀第二個十年到來之際,人類社會似乎正面臨空前的、更為復雜的挑戰,無論是全球化進程的頓挫,還是世界范圍內新冠疫情的蔓延,都使得人們清楚地意識到,人類進入21世紀以來一個新的更加復雜的發展時代已經到來,“發展”必定會重新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熱詞。近年來中國針對“百年未有之變局”,提出了“新發展格局”概念,以努力回應復雜的發展變局,便是明證。可見,相對于劇烈變動的世界發展格局,學術界的發展研究已遠遠落后于發展實際,亟待作出新的經驗研究和理論建構。
毫無疑問,發展社會學是以后發外生型現代化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為主題而展開其學科體系建構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發展社會學學科體系內部理論與實距之間的矛盾獲得較為充分的展開,尤其是當以工業化、城市化為主題的發展任務得以階段性地實現和完成后,則必定會發生一系列重要的轉換,如果沒有意識到這一復雜轉換過程的發生,便不可能真正理解發展社會學學科體系更新轉換的必要性和內在邏輯。
如前所述,在發展社會學學科發端之初,其研究對象主要被鎖定在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的范圍內,堪稱是真正意義的發展中國家的社會學。應該看到,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此種學科研究對象定位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們必須意識到,隨著非西方國家現代化發展的推進,以及其與發達國家關系的變化,其學科研究對象的定位范圍必定發生變化。由此,在發展社會學學科定位的問題上,我們不能維持以往將發展社會學僅限定在發展中國家范圍內的觀點,而應根據當下世界發展所面臨的種種新變動作出系統性的改變和調整。
1.對歐美早發現代化國家社會發展的“多重追問”。首先,歐美早發現代化國家何以在人類早期現代化的行程之中能夠率先崛起?由此需要對歐美早發現代化國家1500年以來的社會變遷過程加以深入研究分析。其次,將早發現代化國家的“發展問題”置于不同的發展階段,并列入發展社會學的研究話題之中,注意探討不同發展階段的問題表象,注意從此進程中引申出今天西方現代化的進一步深度發展將面臨什么問題?這些問題在發展社會學研究框架中又意味著什么?將這些問題置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比較分析框架下又會獲得何種分析結論和啟示?
2.包括若干文明古國在內的廣大非西方國家為何未能率先萌生出現代性元素,直接走向現代,成為早發現代化國家?在回應西方資本主義列強侵略性挑戰的過程中,非西方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何以一再延誤,呈現出復雜的發展態勢?
3.全球化背景下人類文明的轉型。狹義的轉型主要是指20世紀80年代以來包括中國的改革開放、東歐劇變后發生的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這一大規模變遷現象。而廣義的轉型則是指全球化背景下人類文明的空前轉型和變遷,當然這既包括發達國家,也包括實現了快速趕超式發展的發展中國家。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近年來發展社會學學科研究對象業已突破了其舊有的研究對象界定,實現了較大幅度的拓展,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隨著世界社會發展格局的變動,以及發展社會學研究對象的調整和拓展,發展社會學研究的主題必定會發生一系列重大的轉換,主要表現在:
1.關于“經濟—社會”間的協調發展
一般說來,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所謂經濟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第一,隨著經濟的發展,發展中國家傳統的社會性出現了嚴重的衰退和消減,使得社會秩序的維持失去了傳統的有力支撐;第二,老齡化社會問題的出現,使社會面臨關系疏離、活力喪失的險境;第三,發展中國家在邁入現代社會之初,往往會形成以城鄉社會分割為特征的城鄉二元結構,此后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的推進,城鄉二元結構雖然開始走向消解,但卻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而是以城鄉新二元結構等新的、更為復雜的形態表現出來;第四,后發現代化國家的快速發展和變遷,導致其社會出現了嚴重的社會分化,如何建立起共同富裕、共同發展的社會階層結構,成為嚴峻的挑戰;第五,經濟的發展也造成嚴重的環境危機,如何推動綠色發展,促進人與自然的共生成為關鍵。上述變動所提出的問題和挑戰,意味著經濟社會間的協調發展,業已成為發展社會學所要直面的核心問題。
2.對“傳統—現代”關系的重新調整
在發展社會學發軔的初期,其研究最為重要的理論目標便主要指向“傳統—現代”關系論,認為發展中國家要實現現代化,就必須拋棄自己的傳統。正是基于這樣的一個理論假設,很多發展中國家在走向現代化的進程中,往往掀起激烈的反傳統主義,引發非常嚴重的后果。如果說非西方國家早期現代化進程中激烈反傳統主義的勃興,主要是由于迫在眉睫的民族危機和守舊派的阻礙變革,那么到20世紀晚期,經歷了器物、制度層面的現代化推進后,發展中國家對于傳統與現代的關系似乎已經有了比較冷靜和清晰的認識,即認為傳統固然有值得反思批判之處,但從總體上看,一個具有厚重文明積淀的發展中國家,要想實現真正意義的發展,就必須正視其傳統價值,方可實現傳統價值的創造性的改造和轉換。
其一,作為社會快速發展的精神動力,文化元素主要是作為西方資本主義早發現代化的基本精神動因的解釋元素而出現的,在此視角下展開的研究主要是論證西方文化的優越性和唯一性,這在韋伯的新教倫理的分析模式中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韋伯為了論證西方資本主義發生發展和獲得成功的緣由,展開了系統比較宗教學研究,通過對儒教、道教、印度教、基督教新教的比較研究,來論證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發展的唯一性。此種研究雖然不是以非西方國家的發展為直接對象,實際上其研究命題已經涉及非西方國家的發展問題,其觀點被概括為“韋伯命題”,對非西方后發現代化國家的研究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其二,對于非西方后發現代化國家而言,在其現代化啟動階段,文化基本上是作為現代化的障礙和被批判的元素而出現的,乃至于出現了激進的反傳統主義。到了20世紀晚期,在新現代化理論的分析范式之下,非西方國家開始重新審視和評價自己的文化傳統,作出了相對客觀的認識,對經濟與文化的關系也提出了一些新看法,主要包括:(1)如何將自身的思想文化傳統創造性地轉化為非西方國家社會發展的積極因素,從而成為后發現代化持久而穩定的支持因素;(2)將文化發展置于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我們應該看到全球化與地方化關系的最新變化,全球化并沒有使地方化進程走向終結,相反卻激活了地方化;(3)將文化資本概念帶入社會發展評價系統的條件下,如何重新激活傳統文化,實現一種連續性的發展,成為發展所追求的核心目標。總之,不是那種簡單的片面的激進的反傳統主義,而是融傳統與現代為一體的連續性的發展往往被視為一種高級的文化發展表現形態。
3.學科功能的調整
發展社會學的主題轉換還表現在其在學科功能調整問題上所推進的一系列重要舉措:
(1)發展社會學研究不應僅滿足于對社會發展進程中諸多問題的事后解釋,而應加強對社會發展未來性的預測研究。進入21世紀,人類社會發展速度的加快及空前的復雜化,使得任何對人類社會發展預測存有幻想的學者望而卻步。面對由技術而引發的社會快速發展和不確定性,我們必須努力對發展未來性作出科學的預測。毫無疑問,對人類社會發展長時段的把握,對社會發展模式多樣性的了解,以及對大數據資源的獲得,都使得發展社會學對社會發展“未來性”的研究和預測成為可能。
(2)關于發展衰退的研究。如果說發展社會學在其起步階段所聚焦的核心主題是發展,那么,面對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出現的種種衰退現象也應該作出正面回應。現代社會中的社會衰退現象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都有所表現。如一些老牌工業基地因資源枯竭而走向衰退;全球化背景下資本的跨境流動也會導致資本流失,從而導致資本所在城市出現空心化現象,進而走向產業和社會衰退。因此,發展社會學不僅應該關注發展,而且應將衰退現象納入其研究的主題中來。
(3)個體行動者研究。為克服發展社會學傳統的宏觀研究視域的局限,荷蘭學者諾曼·龍在《行動者視角的發展社會學》一書中,提出以行動者為導向的社會學研究方法,主張采用從微觀入手的研究范式,強調從行動單元進行分析,來研究和解釋宏觀的社會結構與社會變遷。這種“行動者”微觀視角雖然不可能替代宏觀、中觀發展模式和經驗的過程,卻可為修正發展社會學宏大模式的局限性提供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從而拓展了發展社會學的研究界限。
從發展社會學研究的縱向發展演進軌跡看,其在當下正處在一個新的“再出發”的節點。為推進發展社會學較為順暢地實現學科研究主題的轉換,我們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做好學科改革及推進工作:
首先,將發展社會學的“再出發”置于其縱向總體發展演進過程中加以明確定位。作為社會學的重要學科分支,發展社會學誕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迄今為止,學術界一般將其學理發展的軌跡概括為三個階段。在發展社會學的起步階段,其研究對象主要指向發展中國家,不可避免地將經濟發展作為其研究的主題。在處理經濟與社會、文化的關系時,往往是通過對傳統社會和文化的改造批判來為經濟發展開路。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發展社會學進入了其學科發展的第二階段,在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大大加快、經濟獲得快速發展的情況下,整個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都發生了劇烈變遷。在此背景下,經濟與社會之間協調發展問題成為此階段發展社會學最為重要的研究主題。從21世紀第二個十年開始,在全球化進程逆轉、新冠疫情肆虐、整個世界紛紛走向封閉的背景下,一個全新的世界發展格局呈現在我們的面前。由此,我們有理由作出判斷,發展社會學正處于其發展的第三階段,面臨著學科更新和研究再出發的真實背景和現實契機。
其次,發展社會學理論資源的多元化,也為其學科發展的“再出發”提供了理論支持。毫無疑問,在發展社會學發軔時期,其理論資源多來源于西方古典發展主義。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伴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民族解放運動的勃興,以及美蘇對峙的冷戰背景,在歐美國家掀起了一場具有極強意識形態色彩的關于發展研究的浪潮。在這一發展研究的浪潮中,所謂發展主要是指以西方早發現代化發展為模板的社會發展模式選擇。相比之下,非西方國家的傳統理論往往被視為一種現代化的障礙因素而被置于批判的范圍內。而當歷史步入21世紀初期,包括中國和東亞在內的廣大非西方國家的發展經驗開始受到重視,并逐漸完成了理論化和體系化的過程,為發展社會學提供了新的理論資源。
再次,建立豐富多元的發展案例體系,以奠定發展研究堅實的經驗基礎。長期以來,發展社會學學科體系構建面臨的一個重要的問題和挑戰在于學科經驗基礎的匱乏。在這一意義上,發展中國家要想尋求真正意義上的發展必須植根于自身的經驗基礎。因此,在發展社會學演進的第三階段,我們必須依托發展中國家的發展經驗,建立起其自身發展的案例經驗體系,因為由這些經驗案例提煉出來的概念和命題,既體現了非西方國家發展的特殊性,同時也在與一般發展理論的對話中實現了理論提升。
最后,發展社會學要想真正實現“再出發”,還應將發展問題置于人類社會當下所面臨的“百年未有之變局”的背景下,辨析人類社會運行的常態和非常態,理解發展的復雜性。縱觀人類歷史發展演進的基本軌跡,我們會發現其發展運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在現實中往往表現為常態運行和非常態運行兩種運行模式。在這一意義上,從2021年年初開始,以全球化頓挫和新冠疫情為背景,人類似乎對當下社會運行的復雜樣態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應該承認,或許是因為對“發展”概念的司空見慣,近年來學術界對于“發展”的概念的研討有所松懈,從而對發展社會學的學科提升產生了一定意義上的消極影響。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應該對發展概念進行深度的挖掘和解讀,以在回應時代挑戰的同時,推進和實現發展社會學的學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