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趙 鵬
(1.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2.故宮博物院,北京 100009)
中國國情之下,建筑史學者和文化遺產學者們都曾經提出面向專業需求建立新學科的必要性,更有一些對于“建筑遺產保護學”專業方向的認同與拓展探索,也形成了在本科及研究生階段培養專業人才的經驗。有此基礎則可以說,目前進入了反思學科框架等基本問題的最佳時機。討論“學科框架”存在2個角度—宏觀學科及學科間關聯問題①類似研究如:孔寒冰.基于本體的工程學科框架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2009.,以及所討論的學科對象之子學科組成之關聯問題②類似研究如:蔡心心,秦一鳴,李軍.教育改進學的創建與中國探索:知識基礎與學科框架[J].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20(3):25-33.。筆者認為:“建筑遺產保護學”有必要建設成為專門學科,學科內部框架應得到明確,并具體到學科目標、子學科構成、知識圖譜、人才培養模式等問題之上。本文設定的研討路徑是:首先通過審視建筑遺產保護環節當中的重大疑問,反思行業現狀,重申行業目標;進而在學科基本目標的基礎上,辨析本學科相關的知識領域的貢獻,建立學科“鼎足”結構框架,并明確本學科必要的知識圖譜;再從知識圖譜出發初步討論課程體系,最終落實到人才培養的挑戰與機遇。
總體而言,2010年以來中國教育體系的學科管理便已經步入“二級學科由學位授予單位依據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部發布的一級學科目錄,在一級學科學位授權權限內自主設置與調整”,并開放“交叉學科的自主設置與調整”[1]的軌道。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由朱光亞先生領銜的東南大學團隊在學術專著中提出了“建筑遺產保護學”的概念、體系與層次、理論與技術[2];而此前常青先生的《歷史建筑保護工程學》也摸索了新興學科方向,并介紹了基本理論、研究方法和技術手段[3];繼續追溯,20世紀末,尤基萊托的《建筑保護史》是在歐洲語境之下對于建筑史、保護史、觀念史進行了梳理[4]。此外,孫華(2018)[5]、陳紅京(2011)[6]等人關于“文化遺產保護學”“文化遺產學”等學科體系的討論也與本文所涉專業方向密切相關。
如同梁思成先生為中國建筑教育給出“建筑(社會科學∪技術科學∪美術)”的公式一樣[7],對于一個以研究對象而命名的新學科,必須正面探討“建筑遺產保護學”上游學科或學科群的問題,辨析其間關系。簡言之,此專業學科方向之外延學科“建筑學”“文化遺產學”和“文物保護技術”分別具有何種限定與支撐作用是本文討論的出發點。
首先,從“文化遺產學”入手最能說明本專業之社會功能,可以作為學科體系梳理的入手點。參照10余年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學科分類與代碼》(國家標準 GBT 13745—2009人文社科類)[8],“文化遺產學”為一級學科“民族學與文化學”(代碼850)之下二級學科“文化學”(代碼850.70)的三級學科(代碼850.70.30)。這個學科定位顯然側重針對遺產之文化屬性,對于文化之認知及其傳統繼承、現實意義、社會功能等問題的思考是學科標志,而學科的基礎性、廣譜性特點可與日本“文化財”學科類比。究其專業化特色而言,從事考古學、博物館學、建筑史學等學科的研究,反而普遍比寬泛的“文化財”專業傳統深厚,成果顯著[9]。
進而,還可以透過“文物保護技術”學科的視角展開討論。在學科與學位宏觀管理調整之前,教育部系統的學科分類層級設有“門類”一項,因此與2009年國家標準雖本質上并無矛盾但存在側重和差別。在教育部體系中,“文物保護技術”(代碼0601.06)是歷史學門類(代碼06)下歷史學一級學科(代碼0601)之下的二級學科[10];在隨后,考古學和世界史上升為一級學科,不少高校都將博物館學、文物保護技術或文化遺產學作為考古學的二級學科。以2020年教育部公布高校自主設立的二級學科名錄為例,具有代表性的包括:考古學一級學科下,北京大學設立的博物館學與文化遺產、南開大學設立的文化遺產研究與保護二級學科、四川大學設立的文化遺產及博物館學、廈門大學設立的文化遺產與城市建設③廈門大學“文化遺產與城市建設”專業同樣以“自主設置”的方式,在建筑與土木工程學院中授予碩士學位。、河南大學設立的文化遺產與博物館二級學科;中國史一級學科下,南昌大學設立的文化遺產與旅游規劃二級學科;哲學一級學科下,中南大學設立的人類文化遺產學二級學科;城鄉規劃學一級學科下,西南科技大學設立的城鄉歷史遺產保護規劃二級學科;材料科學與工程一級學科下,陜西師范大學設立的歷史文化遺產保護與工程等[11]。
就此,也可以引出對“建筑史”學科的角色討論。建筑史作為認識文化遺產、制訂保護規劃和方案的必備知識體系,其學科重要性在傳統建筑學體系中和文化遺產保護領域中呈現一降一升兩種趨勢。在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學科分類與代碼》之中,一級學科土木建筑工程(代碼560)之下建筑史為二級學科(代碼560.10),是土木建筑學的支柱學科,其學科地位等同于土木建筑工程設計(代碼560.40),高于建筑設計方法與理論(代碼560.4010)和城鄉規劃方法與理論(代碼560.4020);自教育部頒行的《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目錄(2011年)》起,建筑史歸入工學門類(代碼06)之下的一級學科建筑學(代碼0813),同時將城鄉規劃學(代碼0833)和風景園林學(代碼0834)列為一級學科,建筑史因此面臨著內容和重點因學科而拆分的境地。這里學科框架分類方法的導向意義轉變成為社會需求、專業劃分的導向。與此形成對比的是,2003年同濟大學在我國建筑院系中首次創設歷史建筑保護工程本科專業,2010年該專業更是入選國家特色專業。考慮到建筑史與文化遺產保護之間的交叉關系,可以列舉2020年教育部公布高校自主設立的交叉學科名錄為例,具有代表性的學科建設思路包括[12]:北京建筑大學設立的建筑遺產保護學科、沈陽建筑大學的建筑遺產保護與景觀設計學科、四川大學的文化遺產與旅游開發學科等。
在上述理解下反觀從常青先生的《歷史建筑保護工程學》到朱光亞先生的《建筑遺產保護學》的總體思路,可以看出一個逐漸清晰的社會需求分析:前者在“保護實踐課程”中突出“信息采集”和“設計”[3]279-314;而后者則拓展為“調查與保護”“測繪與檢測”“規劃層次”“設計層次”“結構構件加固及施工、材料技術”“展示與利用”6類專業技術范疇。“建筑遺產保護學”的主張事實上傾向于以遺產本體為學科主要對象[2]51-509,上述關于專業技術層次的內容也占據了該著作的最大篇幅,類似一條文化遺產保護專業和歷史建筑保護工程專業的中間道路,也是目前遺產保護實踐往往步履維艱、屢存遺憾的癥結所在。
本文“建筑遺產保護學”的概念基本延續朱光亞先生的定義,更聚焦于建筑遺產本體的保護和環境控制問題,而不涵蓋非物質與可移動遺產保護、遺產環境設計、展示和利用等問題。
明確定義之后,必須直面的問題是建立“建筑遺產保護學科”的必要性。需要簡單考察兄弟學科的、尤其是重要的藝術品保護學科發展的歷史,并討論我國現有行業對于學科的專業需求和更加深遠的文化需求。
在現代意義上藝術品保護專業建立標志的爭奪中,美國文物保護工作者的努力贏得了尊重。1932—1942年,哈佛大學佛格藝術館系列出版物Technical Studies in the Field of the Fine Arts成為“白領技師”變身行業主力的橫幅標語[13]。隨后,1934年英國倫敦考陶學院開展了專業培訓項目,1936年奧地利維也納造型藝術學院、1943年意大利羅馬中央修復研究院、1948年比利時布魯塞爾的皇家遺產藝術研究院相繼為之,客觀上確立了以藝術品保護為主體的遺產保護學科。盡管西方與我國在可移動、不可移動物質遺產的界定不同,但是建筑與藝術品之間的交集和差異閾無法確保保護學科的從屬關系的成立④Chase W T,Stoner J H.FAIC oral history interview with George Leslie Stout,Richard Buck,and Katherine Gettens.Housed at the Winterthur Museum Library,Winterthur,Delaware,USA,1975.。
為什么建筑保護不可以作為藝術品保護之分支學科呢?
以西方語境為例,卡爾博納拉特別說明了意大利對建筑遺產修繕的貢獻[14]?!皬囊粭澖ㄖ锏揭粋€城市包括景觀甚或一個地區”,其實施保護的目標是“對遺產作品及與之相關的領域的再發現、保護和揭示;同時要對這些作品給予清晰的和歷史的解讀”。誠然,在任何文化圈中,建筑遺產均具備場所和物質、始建和演變、紀念和實用的多重矛盾和意義,此外,既存在體量和保護操作之工程化特點,也難以借鑒文物交易領域價格量化參照系;相應的,建筑遺產保護對于本身便意味著占用資源(實現社會效益的強大需求),意味著作品杰出和普通的共存、常伴和異域的差異(實現其價值的時空特點)。換言之,建筑遺產保護項目無一不是綜合性項目群,無一不是以眾多“低技術”問題為先導的問題群,無一不是直接面對社會和經濟效益質詢,無一不是短期效益和長期效益對峙的局面。
在中國的語境下,傳統建筑遺產的設計者、建造者幾乎不入史籍,匠人歷史一直處于學術建構之中,匠作傳統的多門類、多樣性、分布、流變存在大量基礎研究空白,形成的中國古代建筑史與以觀念史主導為特色的西方建筑史呈現鮮明的差異。因此中國建筑遺產保護的第一個巨大的門檻是匠人文化,是決策者跨越文人圈和自身高等教育限制,理解底層文化傳統的挑戰。
同樣在中國的語境下,可移動文物的保護工作已經成為博物館的核心工作,而社會對于這類文物保護工作者的認知也往往帶有“實驗室工作者”的色彩。反觀建筑遺產保護一線的工作人員則至今難以擺脫“農民工”的標簽,設計技術人員則難以擺脫“當代建設項目工程師”的社會認知甚至自我認知。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建筑遺產保護專業領域尤其缺乏針對遺產本體的保護力量(不包含歷史城鎮村和街區更新一類當代建設問題),因而學科在緊密圍繞建筑遺產價值挖掘、病害診斷、醫療實踐等系列專屬問題和專屬領域,具有獨立存在的必要。從考察現階段的遺產價值認知問題、遺產本體保護的質量問題、利用方法問題都能夠看出,中國的學術與“匠人文化”的關系、當代科技與操作實踐之間脫節的問題尤其突出,這使得“建筑遺產保護學”的學科任務不僅存在社會需求、行業需求,更有著深遠的文化意義。
結合以上考察,本文延續朱光亞先生對建筑遺產保護學的界定范圍,可以簡述為:以保護建筑遺產物質本體,闡釋和保護建筑遺產價值的涵蓋規劃、設計、實施的專業技術學科,并從此出發嘗試通過思考專業的目標與意義、細化學科建設與知識圖譜,以及反思教育與課程設置相關問題,弘揚學科主張,謀求學科發展,以期為未來回答以下4個問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準備工作:①梳理什么樣的學科框架,以區別于傳統建筑學中創意和設計引領,而實現遺產價值的持續認知與評估、保持與修復?②學科框架中需要涵蓋哪些相關領域,以區別于傳統文化學范疇,綜合科學技術手段,特別關注建筑遺產群體積累信息才能體現的已知突出普遍價值之外的“非顯著價值認知”及其意義?③學科框架中需要涵蓋哪些相關領域,以區別于藝術品保護專業,并面對 “現場診療挑戰”“成果實用性挑戰”?④選擇什么樣的教育方式,以避免單一的人才培養方向,并溝通理論與實踐、研究與工程之間的鴻溝?
建筑遺產保護是一項基于專業倫理來服務社會的專業方向。目前對于學科的認識更接近一張因循問題導向而越攤越大的“餅”,并非集專業性和開放性于一身的有機結構。如果把學科比喻成為“鼎”一樣的器物,那么學科目標便是鼎身中所要容納的內容;鼎身是把學科連成一體的學科主旨,鼎足則是支撐學科的學科構成和知識內容。
探尋鼎足關系的起點是對“器用”之“用”的評價。反觀《建筑遺產保護學》所提出的2個目標—為中國“提供一個較為完整的、可以整體耦合的技術工作路線”和為世界“提供一個具有東方特色的、保護學術領域的學科構架方案”[2]6。本文則認為:遺產學科的目標究其實質還是在于遺產保護的社會意義,表現為歷史地評價遺產保護的效果,具有不斷反思、演進、變化的特點(盡管這個標準是復雜的)?;蛟S應當把眼光放得長遠些,讓未來的人們評價當下,而把當先的任務放在既往。諸般對于既往的回顧之中,問一問學科建設工作到底作出了哪些貢獻。針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直接關乎學科存在的意義。作為應用技術,建筑遺產保護學科以及學科指導之下的行業必須得到實踐和實踐結果的成果校驗,通過評價、調整、再評價,來調整學科框架。作為學科,建筑遺產保護學的基本目標則是給予學術上的驗證和反思的原則和方法,并以此推動學科衍化。具體到學科建設的話題上,本文推薦的反思方法是變換維度展開對實踐過程和結果的再認識,是一個從評價實踐到反思學科的過程,歸納為以下3個圖譜展開研討。
行業的責任體現在對于既往實踐的評價。首先需要細化標準,沿著建筑遺產保護實踐程序不同階段分別討論?!吨袊奈锕袍E保護準則》[15]及其案例闡釋對于這個過程已經進行過詳盡的論證[16]。以時間為橫坐標,參照《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的有關建議,對某建筑遺產保護歷程進行描述。歷程之中涵蓋多個保護實踐周期,每個周期中各個程序步驟用時以實際耗時計算。隨后加入第二個維度,以針對此案例每個步驟和每項內容的主觀評價值為縱坐標,形成二維柱狀圖譜(圖1)。有以下4個問題需要說明。

圖1 建筑遺產保護歷程評價圖譜(來源:作者自繪)
(1)對保護實踐的評價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因人因時而異,本圖譜僅反映筆者的個體評價;匯總不同評價,才能形成某歷史階段和某群體對于該保護對象歷次保護實踐的反思圖譜;匯總針對不同對象的評價群,才能形成對于保護行業整體面貌的認知;這是當前大數據時代能夠完成的工作。
(2)本圖譜需要協調評價者對于不同周期的保護實踐評價估值,建議以評估者自己理解的學科發展水平作為基礎圖像,并進行累計—各個周期的圖像將不可避免地呈現主要以周期為單元的階梯狀的升降樣貌。
(3)本圖譜需要評價者考慮到不同保護實踐周期中資源投入對于成果評價的影響—圖像因此可以反映由于資源投入差異而形成的、某階段工作評價突變的情況;探究資源投入差異的學科因素,可描述為某學科社會效益的兌現。
(4)時間軸上的有效區間以遺產價值喪失之時為終點。
第二個圖譜關注建筑遺產保護學眾多支撐子學科和分支領域在保護實踐中的各自角色,是一項分析參與學科群和學術領域獨自、聯合起來對實踐效果起作用的工作,是以客觀事實為依據,同時帶有主觀判斷因素的解析。本圖譜需要在上一個圖譜中增加第三個維度,即學科和領域門類的維度。不同子學科和子領域在不同保護歷程中的占比,并通過它們帶來的物質因素決定了第一個圖譜中的各個評價值。圖片呈現出因學科和領域而異的片狀層疊關系,而作用之疊加則形成第一個圖譜之樣貌(圖2)。這里也存在4種情況需要特別說明。

圖2 建筑遺產保護支撐學科/領域疊加作用評價圖譜(來源:作者自繪)
(1)主要支撐學科必然占有主導地位,而隨著學術發展,主干學科之下存在次級學科產生、加入、發展空間;同時,主干學科之間也存在著交叉學科產生、加入、發展空間;本圖譜無法窮盡所有學科之影響力,于是大致形象地描述為:在由自然、人文、藝術所構成的“學科盤”中建立極坐標,以“學科盤”幾何中心為圓心畫圓,圓周上各點映射各個學科體量,圓周越大涉及學科越多、涵蓋精度越高,進而將圓周展開為直線,并將其作為本圖譜之學科軸。
(2)任何學科的加入和撤出、權重變化,均在方法論的層面對于實踐結果產生影響,稱為直接影響。
(3)同時也存在間接影響(或稱之為學科和領域細分所帶來的物質因素),基于學科社會影響力兌現的資源引入和基于其他學科間接成果的技術、物質更新;二階以上的間接作用學科和領域,如計算機技術等,通過它們在主干學科、次級學科和交叉學科發揮之影響力得到的反應,不列入本圖譜。
(4)各學科切片上圖譜反映歷史發展水平;圖像與數軸圍合所得面積反映該學科在該保護實踐中所作出的貢獻和。
這是一個描述所有參與學科和領域關系的圖譜,表達參與者之間主次問題、融合問題和趨勢問題(圖3)。考慮到建筑遺產保護學科屬于綜合性應用科學,本圖譜的橫坐標特別設定為建立新學科的獨特作用加上展開后的“學科盤圓周”所反映的各個支撐學科,縱坐標是各學科和領域為評估值作出的貢獻;而第三維坐標則是時間軸,在不同的時間切片上可以看出不同學科和領域扮演不同角色的情況。有必要說明的是:

圖3 建筑遺產保護支撐學科/領域關系圖譜(來源:作者自繪)
(1)拆分學科和領域的貢獻須避免重復計算,須區分新學科的作用、組成新學科的主干學科、分支學科、交叉學科的作用。
(2)學科和領域分支和交叉細化反映在坐標刻度的細化。
(3)在各個不同時間軸上的切片所得圖譜的光滑程度反映學科和領域的分支和交叉精細化水平。
本文提出按照以上思路來描述保護實踐個案的歷程、評價和學科,其目的不僅在于豐富視角的思維訓練,更在于期待通過不同視角和視角轉換過程帶來對于建筑遺產保護學科建設過程中學科框架的啟發。必須看到,這種考察方式具有循環論證的風險。筆者看來,跳出循環論證怪圈的救命稻草或許正是引入對遺產保護實踐的歷史評價。在并無新學科建設意愿的時代,以及在新學科范疇的摸索時代,那些對保護實踐的評價和建議以及因此引起的歷史性改變,是促使上述分析過程理性化并引導我們走向學科建設的路徑。以此為線索,得以引出下文的討論。
從上述3張圖譜出發,我們不僅需要認清建筑遺產保護學科的上層從屬,更應當逐步著手明確上文中學科鼎足之喻的組成部分。
第一個具體的問題是鼎足的基本結構—鼎身有多少支撐?支撐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樣的?
《建筑遺產保護學》在“建筑遺產保護的基礎性研究層次”一節中擇要說明了社會人類學、法律與法規、經濟學與旅游學、考古學/歷史學與建筑史學、結構科學、材料科學、傳統工藝等7根基礎研究拐杖[1]44-51。從“學科盤”的角度講,這里提到的各類研究要點還是存在相當緊密的內在聯系的,有必要進一步梳理,也有必要在諸如工藝操作的非傳統領域方面等做出一些補充。希望下文的他山之石能夠為未來的探討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哈佛佛格藝術館的喬治·斯陶特提出的“3條腿凳子”理論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西方藝術品保護領域的普遍認可[17],而且與“學科盤”的基本組成相呼應。喬治·斯陶特所說的3條腿分別是:工藝(Craft/Studio Art)、藝術史/歷史(Art History/History)和科學(Science)[18]。這3個領域不僅可以分別統籌上述7根拐杖,而且對于即將加入或即將增加權重的子學科持有開放的態度。
然而,只有腿的凳子是不完整的,將支撐構造聯系在一起的是該學科的核心。高層級大類學科中,學科核心大致存在3種表象:有的表現為以學科歷史凝聚的學科基本問題,如數學(代碼110)之數學史(代碼110.11)和物理學(代碼140)之物理學史(代碼140.10);有的突出學科的基礎知識,如力學(代碼130)之基礎力學(代碼130.10),以及基礎醫學(代碼310)之醫學生物化學(代碼310.11)、人體解剖學(代碼310.14)和醫學細胞生物學(代碼310.17);還有的則是統帥學科的基本理論,如文學(代碼750)之文學理論(代碼750.11)和法學(代碼820)之理論法學(代碼820.10)[8]。如果說新興分支學科的核心可能直接取自母學科的話,那么新興交叉應用學科之學科核心則需要結合應用領域而單獨明確。
正是出于上述考慮,美國特拉華州溫特特爾博物館的格里高利·蘭德雷為凳子加了一個“座面”—道德,實指文物保護準則與倫理(圖4),并在“故宮-清華-WMF家具與內檐裝修保護培訓班”(Conservation Resources for Architectural Interiors and Furniture Training Center, 以下簡稱“CRAFT”)等場合提及了中國[19]⑤LANDREY G J,BAUMEISTER M,HAYES T.Loss compensation for structural elements in wood,decorative materials,painted/lacquered surfaces,including philosophical/ethical issues,theory and practice.Course taught at the Conservation Resources for Architectural Interiors and Furniture Training Center (CRAFT) in the Palace Museum,Beijing,China.April 22-26,2013.。這個座面的意義有著長久的基礎,更確實凸顯了學科存在的必要性,并能夠確實保證上游學科和有效交叉。也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國際遺產保護領域形成了多份行業準則文件—如歐洲的《歐洲保護/修復組織聯盟職業準則》(包括緒論與定義、職業倫理、教育和培訓3個主要內容)[20]和美國的《美國歷史與藝術品保護學會倫理與實踐導則》[21];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之類的從業行為約束文件雖然得到了國家文物管理部門的推薦,但并未得到所有施工、設計、管理等層面建筑遺產工作者的共同認可和嚴格遵守。

圖4 格里高利·蘭德雷的文物保護三足凳(來源:格里高利·蘭德雷繪制)
近20年來,《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特別為建筑遺產保護學奠定了學科基礎,進一步將此準則和職業倫理的建設結合在一起,可以確定本學科區別于其他學科的核心;接續上文采用東方傳統文化中更加優雅的比喻—以三足鼎取代凳子的比擬,從而構成建筑遺產保護學科的總體框架的描述:鼎身就是建筑遺產保護準則與職業倫理,3個鼎足分別是建筑遺產社會人文學科組、建筑遺產醫學學科組和傳統與科學保護工藝學科組(圖5)。

圖5 建筑遺產保護學學科框架模型(來源:作者自繪)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將鼎身與鼎足內容進行細化,分別形成更為豐滿的本學科知識圖譜。
(1)建筑遺產倫理部分,是行業行為準則和價值基礎。基于倫理要求形成的行業行為約束,其標準和效果必然高于一般的規范和法律要求,是衡量良好行業風氣、高水平工作成果的基本指標。對于中國文化遺產行業而言,因社會結構和利益相關者的差異而具有特殊性。這個特殊性要求中國遺產保護行業倫理建設不僅需要西方式的個體倫理約束,而且更多地依賴于群體文化認知以及東方哲學背景。這個部分構成整體知識圖譜最上層。
在面向倫理問題展開討論的基礎上,行業教育必須正面地、辯證地針對一些重要問題進行反思、形成學說,持續探討:首先,如“自我、他者之辯”,是遺產價值判斷、當代文化揚棄立場的基礎;再如“生存、毀滅之辯證”,是基于現實資源做出決策的基礎話題;又如“建筑遺產老態、病態之別”,是對于合理管理遺產的底賬,是對保護措施定性的依據(圖6)。

圖6 建筑遺產保護學知識圖譜之職業倫理專題基礎問題舉例(來源:作者自繪)
(2)建筑遺產醫學部分,對應著西方體系之科學領域,更具體地由以下3個分支組成:①史料、實物、效果之綜合研究,是對遺產本體“機理”、技能、機制的研究,可比擬成生理學;②材料老化、構造劣化、結構變化,是對遺產本體變化及其原因的研究,可比擬成病理學;③現代保護材料、實施技術和裝備綜合研究,是對保護方法、技術、物料的研究,可比擬成藥理學(圖7)。

圖7 建筑遺產保護學知識圖譜之建筑遺產醫學(來源:作者自繪)
(3)建筑遺產社會人文部分,對應西方體系之藝術史領域。人文歷史,尤其是學術成果日益豐富的材料工藝史、創作設計史、文化線路等研究成果及其方向,無疑是解讀遺產的內核任務;同時,對于遺產行業之內、之外各層面的人文學科需求而言,行業學科架構,對外還應強調展示與公眾教育,確立廣義博物館學,探討傳統與現實、保護與利用、遺產保護與文化旅游等問題;對內補充管理學內容,實現資源組織、項目組織水平的提升(圖8)。

圖8 建筑遺產保護學知識圖譜之建筑遺產社會人文(來源:作者自繪)
(4)傳統與科學保護工藝部分,對應西方體系之藝術技能范疇。必須看到,面向未來的遺產保護科學,既需要立足于傳統工藝,又不能排斥或忽視新科技手段、當代和現代保護技術。因此,這個范疇有必要強調實驗室分析檢測技術中的手工操作部分和現當代以勘察技術、手術技術、保養技術為代表的“治療技術”。與傳統工藝技術類似,這些技術同樣依賴于實施者的手工技巧、對儀器設備的熟悉程度和長期反復操作的熟練性(圖9)。

圖9 建筑遺產保護學知識圖譜之傳統與科學保護工藝(來源:作者自繪)
上文所得出的知識體系圖譜無疑是一個龐大的體系。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目前我國建筑遺產保護行業基礎知識體系的跛足:系統性的欠缺主要體現在無論現有從業面貌還是人才教育均呈現理論與實踐、設計與施工、質量與資源之間的落差;究其實質,是鼎足關系之間的割裂和不均衡;其解決方法,則亟待整理教學體系,創造未來人才培養的新局面。
筆者作為主要策劃和執行人參與了近期 “清華大學-故宮博物院文化遺產聯合研究中心”的成立,并且以為:這2個重要學術機構合作之最重要的目標之一,便是依靠結合理論和實踐的教育工作,逐步改良現有建筑遺產保護行業的結構,探索一條扎實的建筑遺產保護教育的路徑。20世紀30年代以來,伴隨著建筑歷史研究和古建筑修繕工作的開展,這條路徑經過了幾代人的努力。同樣,伴隨著國際藝術品研究與保護行業的發展,這條路徑必須經歷更加系統的梳理。
明確人才教育路徑首先必須結合第3節所述之學科歸屬、學科框架和知識圖譜,確定人才教育中課程設置的“鼎足”關系。這項工作的前期實驗是CRAFT—一個始于2010年,專為故宮寧壽宮花園文物保護項目進行人才培養的嘗試。課程設置圍繞著上文中的“鼎足”結構展開,在教學的同時隨時著意引領學院獨立思考所學知識技能與學科整體結構之間的關系,鼓勵學員充分調動自我學習的能力。然而,具體到實際教學效果,CRAFT則依然在教學方式、教學時長、教師和學員選擇等方面經歷了艱難的試錯和改革。時至今日,這個2年為1期(不含擇優境外博物館實習)、招生不重疊的培訓班經歷了如下調整:
(1)第1期為2010—2012年,專門培訓故宮在職人員,學員規模13人,畢業5人;培訓經歷第一反省和調整。
(2)第2、第3期為2013—2017年,培訓故宮及其兄弟單位在職人員、清華大學建筑歷史與文物保護專業方向研究生,學員規模共計24人,畢業21人。
(3)第4期為2017—2019年,培訓故宮及其兄弟單位在職人員、清華大學及其他院校資源參加的研究生和本科畢業班學生,學員規模10人,畢業4人;培訓經歷第二反省和調整。
(4)第5期為2019—2021年,社會公開招生,生員來自故宮博物院、清華大學、恭王府博物館、北京林業大學、西安建筑科技大學、中冶建筑研究總院,學員規模13人,畢業13人。
盡管不宜在此展開討論培訓得失細節,但是可以看出,在明確學科“鼎足”結構關系之后,教學基本實踐問題便成為人才培養的關鍵。
今天評價CRAFT培訓成功與否仍然過早。宏觀來看,CRAFT“實驗”諸多要點之中,人才培養目標之下,課程設置、師資和學習者已構成一組呈現“鼎足”關系的支撐體系。今天反思CRAFT培訓,突出反饋給組織者的關鍵詞則是必須要做的工作。
第一個關鍵詞是課程設置,應是涵蓋科目、教學方式的總和。追溯1859年斯賓塞在著名的《什么知識最有價值》文章里所用的“curriculum”一詞來描述“教學內容”,堪稱“curriculum”在西方教育領域中的第一次正式運用。拉丁語“currere”中文為“跑”,而“curriculum”則是“跑道”,可以相應地描述一種道路、生活方向和生活方式,因此西方課程概念偏向于一種學程,強調了教師和學生動態的體驗過程。與此相對,“在中國通行的話語系統中,‘課程’與‘教學’的界限相當分明,以至對美國學者的界定反而費解……我國實踐本身還未達到足以提出‘這種教與學能否發展學生能力’問題的程度,也就難以接受不同于現今‘課程’、‘教學’概念的那些概念”[22]。
雖然在此不必糾纏課程定義本身,但是CRAFT實驗中最為突出的問題是:所需教授的課程內容覆蓋面廣,深度要求也頗具挑戰。于是,跳躍于艱澀的純理論、重復的純實踐之間的各類課程往往令人難以把握兩極,而難度、深度適中的混合課程則往往喚起學員濃厚的興趣。如何搭配設置、如何針對不同資質者予以不同的引導呢?我們需要的必然不是一個固定模式,而須精細化地因人施教。
由此可以引出第二個關鍵詞“師資”。毫不夸張地講,這是貫徹上述“動態”課程設置的關鍵。不妨引用一段美國藝術品保護專業泰斗回顧20世紀20年代行業成型之處的描述:“在佛格(博物館)三足凳合作模式實踐的最初日子里,并未切實實現各分支專業化的高標準。每個人需要完成各專業不同的工作。保護師和科學家在一起進行頭腦風暴,一起記錄、歸檔,一起收集顏料,并一起在墻上繪制顏料樣本”[17]⑥原文為:“There was no luxury of specialization during the early days of the three-legged-stool collaboration at the Fogg.Everyone worked on everything;the conservators and scientists brainstormed,took notes,documented, collected pigments,and painted out samples of paints on the walls.”此處為作者譯。。
行業成長的早期階段,需要“everyone worked on everything”,專業全才是溝通、連綴各個學科分支并塑造行業倫理的不可獲缺的角色。而這也正是當今我國建筑遺產保護領域最為缺少的角色。在國際同領域迅速發展的當代及我國建筑遺產獨具特色與挑戰的大背景下,分開來看,文物材料與科學、傳統工藝與實驗室技術、文化史學和建筑史學領域當中,或許并不缺少領軍專家,我們真正缺少的是行業全才,或者是讓“鼎與足”各部件中的代表人物耐心地、踏實地坐下來共同解決問題的機制。
分支學科的師資如何能夠有效協同,竊以為,問題的答案大致在于以下3個方面:其一,從學科框架上講在于“行業倫理”的建設和完善;其二,在人才教育能力儲備層面上,在于培養選拔師資帥才;其三,在教育機制和教育方法方面,特別推薦加強綜合性實踐課程,近似當代建筑教育中設立的系列設計課選題,并在每個教學環節中實現分支學科之間的研討互動,實現教與學的及時反饋。
提到教與學,便自然須落實到學習者這個關鍵詞上。類比醫學領域,關于臨床醫學教育方法的探討遠遠領先于“文物醫學”領域,建筑遺產保護領域更不例外⑦類似的研究如:①任延剛.臨床醫學專業碩士學位研究生培養模式現狀分析及對策研究[D].北京:清華大學,2016.②王佳賀.臨床醫學專業學位研究生人才培養模式的探討[J].衛生職業教育,2018(2):1-2.。在兄弟學科的研究中人才選拔和就業從根本上影響著學習的興趣、質量和最終對于行業的貢獻。
重溫CRAFT培訓的經驗教訓,囿于學員選拔來源和學員現有工作性質的限制,以及畢業后工作性質的導向,當前看來能夠真正融匯所學并反過來帶動行業改革的全才比例并不如預期。往屆國際教員在項目評估中也會出現“培訓項目資源強大,而培訓資源最有效使用方式須深入研討”之類的質疑⑧World Monuments Fund整理,CRAFT項目階段性評估報告,2012年4月。。
回到人才教育路徑和行業現狀困境的大問題,無論10余年來CRAFT培訓的經驗積累,還是“清華大學-故宮博物院文化遺產聯合研究中心”的工作目標,其起點建立在對于學科的總體思考之上,其著力點則在于每一個個體—遺產個體和從業個體。
期待本文能夠引發更多的無關學派、無關國界、基于國情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