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學者進入短視頻新世界,就像闖入海底。這里有未知的邏輯、陌生的觀眾、迥然不同的評判標準,但奇怪的是,娛樂和知識就這樣在短視頻平臺里有序地共生了。
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沈奕斐從今年6月起在某短視頻平臺接連做了5場直播,到后期每場觀眾都能達到近200萬,這幾乎是她過去辦20年講座才能達到的聽眾數量。東北證券首席經濟學家付鵬的賬號叫“付鵬的經濟世界”,因為接地氣的話題、風趣的語言、大膽的表達,很多粉絲關注他的賬號,聽“付總一語點醒夢中人”。

過去,這些短視頻平臺意味著年輕化、碎片化、娛樂化,讓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士敬而遠之,但自2018年起,它們逐漸成為科普的新陣地。
社會學研究的方向,是把生活升華為學術。沈奕斐做了大量的家庭社會學研究,自2016年起,她的目標確立為“把學術翻譯成實踐”。這個想法緣于她面臨的困境。從2014年開始,沈奕斐就想把好的家庭關系的理念和家庭教育的科學做法帶給大家。她首先做了一個公眾號,叫“復旦家庭發展中心”。她特意選出最通俗、最好玩的文章,但沒什么人看。
她轉而做線下講座。從2014年到2017年,沈奕斐每年做的公益講座數量從幾十場上升至一百場。由于過于頻繁的講座,沈奕斐的嗓子啞了,甚至在2018年某場講座中只能發出氣聲,靠擴音器完成講座。
拍線上視頻成了解決沈奕斐煩惱的新思路。今年6月,她參加了某短視頻平臺的新知播活動,一場直播下來,觀眾就有近200萬,同樣的工作能影響更多的人。她還被邀請參加了一些綜藝節目。
在離婚和戀愛綜藝里,她談兩性關系的本源。在知識綜藝里,她則聊工作對人的異化,“很多人有個特點,就是認為工作以外的事情通通是為了‘搬磚。跟朋友吃飯是為了開拓‘搬磚的空間,睡覺是為了積蓄‘搬磚的力量,買東西是為了增強‘搬磚的裝備。他想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跟工作或者掙錢聯系。如果我們仔細分析,(這樣的人)犧牲的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別人的生活。”
有網友私信她,“沈老師,我覺得你說的太對了,我的老公就是這樣,借著工作的名義,犧牲了家庭生活里有關責任的那部分。”沈奕斐經常會收到這樣的反饋。他們告訴沈奕斐,因為看了視頻,換了看待事情或解決事情的視角,有的重建了親密關系,有的則緩和了與原生家庭的矛盾。
河南大學物理學教授戴樹璽在網上做科普視頻則是出于更現實的需求。他馬上45歲了,不再是做科研的黃金年齡,準備把更多時間投入教學、社會服務和科研基地中。他在網上的賬號叫“愛較真的戴老師”。今年7月,河南突降暴雨,戴樹璽第一時間趕制出科普視頻“面對千年一遇的暴雨,醫院停電了怎么辦”,短時間播放量達到175萬次。在學校的支持下,戴樹璽有了自己的科普基地,不僅介紹物理知識,也會介紹國內最新的科研成果、博士生待遇等。有人因為“愛較真的戴老師”重新燃起了對物理的興趣,發自內心地探索背后的原理和現象。也有人了解了從博士到大學講師必經的流程和困難,堅定或是改變了自己的職業規劃。
清華大學經濟系教授韓秀云,因為疫情暴發,無法到線下講課,從2020年9月開始做短視頻。她想在互聯網上和年輕人“談談經濟學的內容,談談對國家政策怎么看,談談對人生的看法,對年輕人事業與家庭的想法,我更希望從中汲取力量”。
在這些短視頻平臺,他們遇到了更廣闊的人群。教育不應有地界,也不該精英化。戴樹璽經常感慨于一線城市的孩子擁有的豐富資源,在較偏遠、條件較差的地區,不僅沒有科普場館,連基本的實驗條件都沒有保障。數據顯示,擁有本科學歷的人不足6%,沈奕斐說:“剩下還有90%多的人沒有機會讀大學,不見得是他笨,或許是他出生的時候,條件限制了他接受教育的機會。那我們作為國家培養的公共知識分子,是不是可以不只影響一些人,而是影響更多人呢?”
“說實話,我在純粹做科研時,甚至連社交賬號都沒有,但是有了做科普的念頭之后,就開始琢磨怎么能與更多人一起分享。”2020年底,戴樹璽在某平臺發布了自己的第一條科普視頻。
沈奕斐這樣總結自己的收獲,在短視頻平臺能接觸到中國社會真實的一面,這是藏在背面的真實。“以前,電視臺放了一部劇,你只能看到一些有文化的人發表在報紙上的一些評述,你并不知道大眾是怎么想的,”沈奕斐介紹,“而在現在的互聯網中,每一個人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學歷,什么樣的認知都可以跟你互動。”
當然,不是所有互動都是善意的。沈奕斐也看到過許多質疑她動機的評論,只要話題涉及電影、明星、公共事件主角時,就有人認為她是收了錢在給人洗白。看到這樣的評論,沈奕斐有時也會覺得委屈。她在專業領域有研究成果,在業界有知名度,“我經常在想,要花多少錢才能收買一個學者去給一個明星洗白?”
但她也會從研究里找到一些支撐點去理解這一切。“沉默的大多數”,沈奕斐用這一經典的學術概念解釋這一現象:往往贊同觀點的人不會說話,反對的人才會跳出來。“所以,支持你的人很多,但他們也許不會在評論區和你互動,他們的支持和認可會通過發私信告訴你。”
質疑動機之外,專家們更常受到的質疑是接廣告。付費網課、接廣告這些常見的收入途徑,放在教授、專家身上,就仿佛成了一種罪。沈奕斐在網上開設了自己的社會學愛情思維課。“視頻我們都是免費產出,共同收益就是課程賣掉一點我們就有收入。”做視頻很花人力、精力,成本很高,長期不間斷地用理想發電并不現實。“我自己可以不要錢,我的團隊卻是要活的。我一個教授要養一個團隊,我怎么養得起?”
事實上,短視頻科普的公益性與它帶來的名與利并不矛盾,付鵬提出:“大家都要活著,都需要生存,帶一點資本性質很正常。”知識類內容的變現天生很難和泛娛樂或者是賣貨種草類的內容比拼,相信大多數教授,他們來到短視頻平臺的初心都與物質無關,而關乎更遠大的目標。“重要的是,記住你的初心,你的目的是在分享的時候還能實現點商業價值,而不是為了實現商業價值而分享。”付鵬總結。
比起制作視頻的成本,學者們更擔心的是內容的生產邏輯。在短視頻平臺的內容框架設計里,他們不得已簡化專業知識,盡量使用人人能聽懂的白話,甚至用上了“失形的比喻”。“學術研究是非常忌諱比喻的,因為沒有任何一個比喻絕對貼切。但是在線上傳播的時候,不作比喻很多人不能理解這個點。”
如果以數據作為單一指標,不難發現,真正專業的東西打開率很低,最受關注的是熱點,與明星、大眾娛樂相關的話題。而這跟學術研究的邏輯是背離的,一篇優質論文的生產需要對某一領域進行長期、專注的研究,絕非簡單追熱點。
這讓許多教授陷入了兩難。如果內容太專業,在教師和學生之間傳播,流于另一種形式的教學模式,走不出大學系統。但如果太口語化,又犧牲了專業度,變得不科學了。
沈奕斐在做視頻時,總希望能完整地保留學術邏輯,即提出觀點、分解觀點、論證和升華。但觀眾的注意力有限,往往聽到不符合自己口味的內容,“立馬就跑了”。沈奕斐后來總結,網友們看視頻需要一種明確的“獲得感”,這需要內容生產者有更強烈的一對一意識。很多人以為在短視頻平臺做科普,和線下講座一樣,都是一個人面對一群人。但實際上,“在線下做講座,一會兒舉這個群體的例子,一會兒舉那個群體的例子是可行的,不管怎么樣,他們都會坐在里面聽。但在線上,如果這個例子跟他沒有關系,他就不聽了。”針對這一特點,她學會了切分知識點,這反過來對她的教學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它促使教授把知識點拆分得更仔細,故事講得更精彩,表達得更吸引人。
說更短的句子,使用接地氣的表達,或是作比喻,只是吸引聽眾的手段,達到目標的方式。它并不意味著知識被簡化了。相反,科普不僅讓聽眾以較低的成本獲取到高質量的思想成果,還以娛樂的方式傳遞了常識和邏輯。知識是苦的,但刷短視頻獲得的快樂,是外面包裹的糖衣。
沈奕斐強調,作為學者,她時刻牢記學術倫理,每一個視頻,每一場講座,每一門課程都會考量對受眾的影響,避免任何可能的負面影響,盡量對個體產生積極正向的力量。這是一個學者的基本素養。
關于更高層次與更遙遠的未來,付鵬覺得,做科普的人得有社會責任心,做真正意義上的普及,而不是為流量而普及,為熱點而普及。在他看來,一味地追求流量,會導致視野越來越偏,越來越激進。他覺得,“變成流量是必要的,這是比較真實的一環,但在這之后,需要注意體現出一定的社會價值因子。”
付鵬希望能夠通過短視頻科普,提高金融專業人士的比重,也讓更多老百姓覺得金融并不神秘,希望能通過一些金融知識的科普,提升老百姓對金融騙局的防范意識。他把做科普比喻成了做明星。好的演員一直沉淀,流量明星追求一時的流量,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路徑。“我當然希望我的內容能夠一直存留,這是最關鍵的,能存留的東西,歷史價值就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