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臣 張立彬
(江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天啟六年(1626)春杪,虞山毛晉無意中獲取了釋齊己《白蓮集》的鈔本,旋即與唐代另外兩位釋子的詩集——釋皎然《杼山集》、釋貫休《禪月集》,合刻為《唐三高僧詩集》。這次刊刻活動只不過是毛晉畢生書業的平常之舉,似無伸張之必要,但對于皎然、貫休、齊己三家詩而言,卻值得認真發覆。三家詩歷數百年的流播,至明末已傳本甚少,毛晉不僅搜討亡佚,核準異文,而且還首次將它們并稱為“唐三高僧詩”,從而極大地促進了三家詩的流傳和接受。
毛晉(1599-1659),字子晉,初名鳳苞,晚更名晉,好古敏求,強記博覽,畢生以書為業,藏書、刻書不可數計。他在中國古代書籍史、文獻學史上的地位,前人早有定評,自不待言。毛晉之所以能取得如此之成就,除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外,更與其淹貫經史、廣采百家之學的根底相關。毛晉早年奮起為儒,壯歲追隨錢謙益,親炙佛乘,晚年更“迥向般若”[1](P397)。他嘗自號“篤素居”,名其室曰“曹溪一滴庵”,以示奉佛;又于問魚莊筑有“雙蓮閣”,“以延緇流”[2](P579),東南禪伯衲子若密藏道開、蒼雪讀徹、汰如明河、石林道源、豁堂正喦等皆與之往還。
毛晉之奉佛,尤以刻印、流通佛典為要事。錢謙益曾曰:“子晉誓愿荷擔,續佛慧命,皮紙骨筆,不遑恤也。”[1](P937)崇禎十五年(1642),毛晉在常熟東湖七星橋建華嚴閣,廣招書手、刻工,集中校刻《嘉興藏》。據鄭偉章等人考察,僅崇禎十五年至崇禎十七年(1645)三年間,便刻有佛典67種,校有佛典183種。[3](P376)毛晉所刻佛典,除了佛經、疏論、佛傳等內典之外,還有不少釋家詩文集。我們知道,佛門內部向來視詩文為“小道”“外學”,很多釋家詩文因未及時整理刊刻而散佚。不過,這種狀況至晚明略有改觀。“萬歷三大士”——紫柏真可、憨山德清、云棲袾宏皆力主三教圓融,高揚文字之價值。例如,紫柏真可將般若分為“文字般若”“觀照般若”“正因般若”三種,認為“娑婆界中茍無文字般若,則觀照般若無有開發;觀照般若既不開發,則將何物了知正因般若”[4](P656)。在真可看來,“文字般若”乃開發“觀照般若”,契悟“正因般若”的根基,而不是像傳統文字禪那樣僅視文字為悟道之筏。紫柏真可倡導刊行的《嘉興藏》,更有意突破釋家別集罕入經藏的成例,陸續收有慧洪《石門文字禪》、憨山德清《夢游集》、木陳道忞《布水臺集》等十余種釋家詩文集。文字的壁壘被突破之后,叢林即刻掀起了刊印詩集的風潮,而毛晉則是此種風潮的主要推助者之一。據相關書志、題跋所載,他所刻釋家詩文集有《白蓮集》《禪月集》《杼山集》《二楞庵詩卷》《水田庵詩卷》《月明庵詩卷》《筠溪牧潛集》《憨山老人夢游集》《道源遺詩》《載之詩存》《牧云和尚病游初草》《懶齋別集》等二十余種。很多釋家詩文集皆因毛晉所刻而留存天壤。例如,釋宗乘(?—1638),師事汰如明河,善吟詩,然神氣清弱,籍籍無名,年三十余即因病謝世。石林道源持其遺詩予毛晉,毛晉慨然撰有《傳略》,并付梓行世,名曰《載之詩存》。徐元嘆為之撰序云:“夫人既不樂周旋世間,而自托于空門,又不能一向無言,而稍露聲影,以自別于流俗。俯仰今昔,如此上人者,世多有之,使無此數篇殘墨,余亦竟失之矣!”[5]自東漢佛法東漸,迄于清季,忘身求法的釋子不啻萬千,然名垂燈史,載于志乘者又幾何?假使宗乘無詩,毛晉又不傳詩,孰能知之。
皎然、齊己、貫休三家詩集,在他們的所處時代即已結集流通,但因教內教外皆不重視釋家別集,到了明代傳本并不多見。今國家圖書館所藏皎然《晝上人集》十卷,為葉氏賜書樓抄本,書末有葉恭煥題跋稱:“《晝上人集》二冊,乃無錫談學山綽板釘宋鈔本。磐室目得借錄。予與錢子契合,遂借錄焉。《晝上人集》,人有藏者,不能如此之備。予何幸躬逢其盛,目記以示后人。括蒼山人恭煥頌志。”[6]昆山葉氏自葉盛(1420-1474)以來,即戮力聚書,至恭煥已近百年,然猶如此珍視,足見皎然集已屬稀見之物。貫休《禪月集》首刊于乾德五年,南宋嘉熙四年(1240)僧可璨曾予重刊,但晚明時宋刊本亦不多見,今所存最早之本亦不過國家圖書館所藏明中葉柳僉的重抄本。齊己《白蓮集》的存留情況,亦大體相似。嘉靖八年,柳僉獲宋刻《白蓮集》十卷,即慨嘆道:“陳氏《直齋書解》云:唐僧齊己《白蓮集》十卷,《風騷旨格》一卷。今兼得之,為合璧矣。原書北宋刻,傳世久,湮滅首卷數字,尚俟善本補完。”[7]柳僉以搜羅奇書、傳寫校讎而著稱于世,所存《白蓮集》亦僅殘缺之本,足見是書之珍稀。所以,今人周小燕稱《白蓮集》十卷宋刻本至明代即已湮滅,僅有少量抄本流傳。[8](P26)
毛晉為獲得三家詩集,同樣傾注了大量的心力。他在《禪月集跋》中云:“(是集)宋人相傳凡三十卷,余從江左名家大索十年,僅得二十五卷,其文贊及獻武肅王詩五章,章八句,俱不載存,不無遺珠之憾。”[9](P140)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曾著錄“貫休《禪月集》三十卷”,但這個本子非常罕見,毛晉為此“大索十年”,所得亦僅二十五卷。毛晉獲取《白蓮集》則更為艱辛和曲折,他在《白蓮集跋》中云:
余先得《杼山》《禪月》,未遘《白蓮》。丙寅春抄,再過云間,康孟修內父東梵川。值藤花初放,纏絡松杉間,如入山谷,皆內父少年手植也,不勝人琴之感。既登閣禮佛,閣為紫柏尊者休夏之地。破窗風雨,散帙狼藉。搜得紫柏手書《梵川紀略》一幅,末贅一絕云:“只因地僻無人到,更為池清有月來。惱殺藤花能抱樹,枝枝都向半天開。”儼然拈出眼前景相示。又搜得《白蓮集》六卷,惜其未全,忽從架墜一破篾,復得四卷,咄咄奇哉。余夢想十年,何意憑吊之余,忽從廢紙堆中現出。豈內父有靈,遺余未曾有耶!既知紫柏手授遺編,早向未來際尋契,余小子有深幸焉。晉又識。[10](P135)
毛晉敘寫了搜討《白蓮集》鈔本的經過,差不多是他所有題跋中最富深情的文字,其對于珍本秘籍的向往虔敬,誠不難想見!毛晉自稱獲取《白蓮集》乃“內父有靈”,冥冥之中,似天注定,而究其實乃因其對書籍的至誠之心。明末賢首宗高僧汰如明河曾評價毛晉曰:“子晉負奇志,交友滿天下,天下之奇書、秘典將澌滅而僅存者,不惜重購刻之,為古人通血脈,與后世開心眼。”[11](P108)
毛晉讎校刊刻書籍,必廣搜佚典秘文,窮盡源流,審其津梁,其版本鑒察、文字校勘水平,絕非一般射奇謀利之書賈所能比,故汲古閣刻書之精審,每為士林所推崇,一時有“縹囊緗帙,毛氏之書走天下”[1](P937)之說。毛晉校刻《唐三高僧詩集》,雖不似其刊刻經史佛典,廣招學者,商榷疑義,但亦作了大量校勘、輯佚工作。
從相關資料來看,汲古閣《唐三高僧詩集》的底本很可能都是當時的精善之本。關于《禪月集》,毛晉自稱“從江左名家大索十年,僅得二十五卷”。現存最早的《禪月集》版本是《四部叢刊初編》據江夏徐氏藏影宋寫本的影印本,一般認為,這個本子即南宋嘉熙四年僧可燦刊本的影寫本,亦二十五卷,很可能便是汲古閣刊本的底本。毛晉所得齊己《白蓮集》十卷,自稱為“紫柏手授遺編”,則應為紫柏真可的手抄本。傅增湘曾藏有柳僉抄本《白蓮集》十卷,跋曰:“唐釋齊己撰。明抄本,傳錄柳大中抄本,墨絲欄,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鈐‘一字子九’‘毛晉私印’‘西河’‘毛氏藏書子孫永寶’‘汲古閣主人毛晉之印’。”[12](P442)可見,柳僉抄本曾為毛晉遞藏。不過,傅氏在《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又說:
明毛晉編,為《禪月集》二十五卷、《補遺》一卷,《白蓮集》十卷,《杼山集》十卷、《補遺》一卷。明末毛氏汲古閣刊本,八行十九字,白口,左右雙闌。余有一帙。余據影宋本校《禪月集》,以柳僉寫本校《白蓮集》。汲古閣得明柳僉寫本在此集刊成之后,不及改版,故刻本與寫本多不合,校改甚夥。[13](P1567)
據傅氏所言,毛晉得柳僉本是在汲古閣本《白蓮集》刊成之后,故以柳僉本校汲古閣本,異文甚夥。我們核檢了柳僉本和汲古閣本,兩者錄詩全同,估計汲古閣本之源本——紫柏真可手抄本,與柳僉本可能源于同一版本。
毛晉刊刻《唐三高僧詩集》最大的貢獻是輯補了不少佚詩。例如皎然《杼山集》,汲古閣本在湖東精舍本26首補遺詩的基礎上,復從《唐詩紀事》中輯出皎然佚詩五首,置于卷十之后的補遺卷,依次為《九日和于使君思上京親故》《陪盧中丞閑游山寺》《湖南草堂讀書招李少府》《答李季蘭》《酬鄭判官湖上見贈》。除此之外,又補足了一些佚句,其所撰題識云:
其遺逸頗多,據《紀事》復得詩若干首,錄附卷末。又《酬崔侍御見贈五言律》云:“買得東山后,逢君小隱時。五湖游不厭,柏署跡如遺。儒服何妨道,禪心不廢時。一從居士說,長破小乘疑。”本集遺前四句。又《宿法華寺簡靈澈上人》,首二句云:“心與空林但杏冥,孤燈寒竹自瑩瑩。”字句稍異,《紀事》云,本集不載,未深考爾,虞山毛晉識。[14](P111)
檢國家圖書館藏湖東精舍抄本《杼山集》,卷一有《五言酬崔侍御見贈》:“市隱何妨道,禪棲不廢詩。與君為此說,長破小乘疑。”即遺前四句,且有異文,此亦可證明毛晉所據底本或即湖東精舍本。毛晉所補四句,與唐人韋縠《才調集》卷九所錄是詩,字句完全相同,當源自于此。《宿法華寺簡靈澈上人》一詩見于汲古閣刊本卷一,與湖東精舍本首二句皆作:“至道無機但杳冥,孤燈寒竹自青熒。”《全唐詩》《唐僧宏秀集》亦作此。《唐詩紀事》則“但”作“共”,“青熒”作“瑩瑩”。毛晉特拈出此條于題識中加以說明,可見校勘之嚴謹。毛晉所刊《禪月集》卷末亦附補遺一卷,補得佚詩15首,殘句13句。其中,《光大師草書歌》見于《文苑英華》卷三三八,《擬苦寒行》見于《樂府詩集》卷三十三,《賦題成都玉局觀孫位畫龍》一詩見于曹學佺《蜀中廣記》,《觀地獄圖》見于《古今禪藻集》卷四,可見毛晉輯佚的范圍頗廣。
不過,毛晉的輯佚亦有疏誤。例如,汲古閣本《禪月集》雖輯詩15首,但相較后來的《全唐詩》本,缺《寄題詮律師院》《寄天臺葉道士》《送道友歸天臺》《陶種柑橙令山童買之》4首。此四詩見于胡震亨的《唐音癸簽》。是書并非僻書,毛晉未能輯得,可見其仍不夠精細。毛晉還常誤輯原本已有之詩。四庫館臣就指出:“此本為宋嘉熙四年蘭谿兜率寺僧可燦所刊,毛晉得而重刊之。僅詩二十五卷,豈佚其文贊五卷耶?《補遺》一卷亦晉所輯,然所收佚句,如‘朱門當大道,風雨立多時’一聯,乃《贈乞食僧詩》,今在第十七卷之首,但‘道’作‘路’,‘雨’作‘雪’耳,晉不辨而重收之,殊為失檢。”[15](P1304)覆核是詩,館臣所云甚是。另外,汲古閣本《禪月集》卷二十六《補遺》有《夜雨》一詩,本為卷三《閑居擬齊梁四首》其一前四句,原詩五律,毛晉誤將其截為五絕。毛晉還出現了誤輯他人之詩的現象。汲古閣本《禪月集》卷二十六《補遺》有《賦題成都玉局觀孫位畫龍》一詩,為八句;汲古閣本《白蓮集》卷十亦見此詩,詩題作《謝徽上人見恵二龍障子以短歌酬之》,為十句,胡大浚推斷此詩為毛晉誤輯《禪月集》中。[16](P1103~1104)又同卷中毛晉所輯《贈雷卿張明府》一詩,《全唐詩》收此詩于曹松名下,詩題為《贈雷鄉張明府》。據胡大浚考證,雷鄉為縣名,唐時嶺南循州下轄六縣,即有雷鄉縣。[16](P1104)“鄉”字繁體與“卿”字形相近,毛晉因形近致訛,誤以為貫休所作。不過,毛晉是較早為皎然、貫休詩集補遺者,雖間有錯訛,但對完善二人的詩集貢獻甚巨,后來的《全唐詩》所收皎然、貫休詩,即多采用了他的補遺成果。
晚明時期,皎然、貫休、齊己的詩文集多以抄本的形式流傳,異文極夥,毛晉為此還作不少校訂工作。一方面,他隨文出校,以資考訂,例如《禪月集》卷七即有三條校記:《讀杜工部集二首》中“豈非玄域橐(一作‘藁’)”,《寄僧野和尚》“鳥(一作‘島’)外更誰親,諸峰即四鄰”,《懷四明亮公》“不下便不(一作‘石’)下,如斯大可憐”。前兩條所校文字,與柳僉本同;后一條則不知所出。類似這種簡明校記,在《禪月集》共有26首詩中31處。不過遺憾的是,《白蓮集》《杼山集》則沒有見到。
另一方面,毛晉還徑改了不少文字。我們仍以《禪月集》卷七為例,以說明問題。目前所知,比汲古閣刊本更早的《禪月集》的版本,有《四部叢刊初編》據武昌徐氏影寫本之影印本以及柳僉校本。這三種版本的《禪月集》卷七中所涉及詩題、詩句之異文列表如下,表中的“胡本”指的就是胡大浚《貫休歌詩系年箋注》。

表1 《禪月集》卷七所涉及詩題、詩句異文
據上表,除去異體字、通假字之外,汲本與《四部叢刊初編》本異文有14處,與柳本異文有4處;柳本與《四部叢刊初編》本異文有9處。由于不能完全確定汲本的底本,我們無法獲知其校改的依據,只能根據詩意和格律等方面進行分析。其中,優劣難辨者有4處,汲本更佳者有3處,而校改失誤者則有5處。可見,汲本亦非盡善盡美,胡大浚《貫休歌詩系年箋注》、陸永峰《禪月集校注》均以《四部叢刊》影宋本為底本完全是正確的選擇。另外,王秀林《齊己詩集校注》也選擇《四部叢刊初編》影印的明抄本為底本。上海圖書館藏汲古閣刊《杼山集》十卷,曾為清人何焯遞藏,何氏于卷首補遺題識云:“丙戌秋日,以心友所購述古堂舊鈔校返。惜其學從,恐尚有訛謬,書不經三校未能精善也。”[17](P108)何氏亦認為此本訛謬頗多。這表明汲古閣所刊《唐三高僧詩集》未必為精善之本。
不過,毛晉所刊《唐三高僧詩集》的文獻價值是不容輕易否定的。王秀林《齊己詩集校注》即據汲本《白蓮集》校改了不少文字。例如《四部叢刊初編》本《白蓮集》卷一《聞雁》“丹心勞避弋,萬里念隨楊”句,汲本一作“隨陽”,王秀林注曰:“謂隨著太陽的偏向而遷徙。大雁因其長隨太陽的偏向而南徙,故稱隨陽雁。”[18]((P13)又同書卷十《苦熱行》有“下土熬熬若煎煮,蒼生煌煌無處避”一句,汲本一作“惶惶”,此詩寫酷暑造成生靈痛苦,“煌煌”為明亮、輝耀之意,而“惶惶”為驚恐不安之意,顯更符合詩意,王秀林即據汲本校正。汲本《杼山集》補遺詩《陪盧中丞閑游山寺》中“林開明見月”句,《唐音統簽》作“雙林秋見月”、《唐詩紀事》作“林間明見月”,成亞林考證“開”字更切合詩意。
總之,毛晉所刊《唐三高僧詩集》雖在補遺、校訂方面頗有疏誤,但是自其刊成之后,三家詩集以汲古閣刊本最為流行,而像《禪月集》柳僉鈔本、武昌徐氏影宋寫本,《皎然集》柳僉鈔本、湖東精舍抄本等往往為藏書家所寶,流傳不廣。汲古閣刊《唐三高僧詩集》不僅被多數書志所著錄,后續的很多叢書亦多據其而抄錄或影印。例如,《四庫全書》收錄三家詩集,抄錄的底本一律采用了汲古閣刊本;釋明復主編《禪門逸書初編》所收三家詩集,皆據臺灣“國立中央”圖書館藏汲古閣刊本而影印。今人整理三家詩集,毛晉汲古閣刊本或為整理底本,或為重要之參校本,其文獻價值還是值得重視的。
皎然、貫休、齊己在唐代即已獲得了較高的詩名。皎然時號為“釋門偉器”,與顏真卿等僧俗在湖州聯唱,上達天聽,朝廷下詔命湖州刺史于頔取其文集入集賢院。貫休則世家業儒,通內外之學,工書畫,所繪羅漢,形骨古怪,悉皆梵相;又精研風什,屢以詩謁諸鎮帥藩王,蜀主王建署號“禪月大師”,賜賚優渥。吳融認為晚唐詩壇可以接續李白、白居易之遺風者惟貫休而已:“太白、白樂天既歿,可嗣其美者,非上人而誰?”[9](P2)齊己則因與鄭谷“一字師”的故實廣為人知,徐仲雅以為有“宰相器”,并以“格古”“意新”“調雅”“語奇”評價其詩。[19](P8650)唐五代之后,皎然、貫休、齊己詩名同樣影響深遠,很多詩文評、詩歌選本都會評價其人其詩,但是,將三家詩并稱為“唐三高僧詩”,則始自毛晉。
文學并稱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獨特現象,近年已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一般而言,文學并稱是用簡潔明快的形式整合某些具有關聯性或相似性的文學因素,形成專有稱號,像“屈宋”“三曹”“王孟”“李杜”“皮陸”“嶺南三大家”等,或因創作風格相近,或因交游密切,或因師承、宗親、地緣等關系而并稱在一起。文學并稱一旦被廣泛接受,便猶如符號一樣表征他們之間的關系,實際是一種直接而簡明的文學批評方式。毛晉將皎然、貫休、齊己之詩并稱為“唐三高僧詩”,顯在的因素是因為他們都是唐代高僧,但從更深層次來看,毛晉并稱三家詩并非偶然興到之舉。他在《白蓮集跋》約略透露了其并稱三家的初衷:
贊寧作唐三高僧傳,未甚詳核。余各就其詩句拈出數字。如休公云:“得句先呈佛,無人知此心。”晝公云:“不因尋長者,無事到人間。”己公云:“未曾將一字,容易謁諸侯。”道價詩聲,和盤托出,可作三公自傳。[10](P135)
檢贊寧《宋高僧傳》卷二十九、卷三十“雜科聲德”分別有皎然、貫休、齊己小傳。所謂“聲科雜德”,乃唐道宣《續高僧傳》所創僧傳“十科”之一,系仿自梁慧皎《高僧傳》“唱導篇”,一般置于全書之末,不無輕視之意。毛晉似不滿贊寧所為,引三家詩句,以為他們不惟徒然以詩鳴世,實亦“道價詩聲”并著。從此一層面看,毛晉并稱三家,意在抬高他們在叢林和詩壇的地位。
毛晉并稱三家的最根本原因還在于他們具有比較相近的創作風格。皎然、貫休、齊己之詩雖呈現出各自的個性色彩,但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共通之處,即皆追求一種“清”的美學風格。蔣寅曾對皎然之詩作過統計,總共479首詩中竟出現125個“清”字,平均不足四首即含一“清”字。[20](P363)依其思路,我們統計出齊己詩中的“清”字出現了150多次,貫休詩中更達166次之多。詩歌中大量出現類似于“清”這樣的修飾語,本身便是其風格的顯在表征。事實上,歷代詩論家們亦多以“清”或與“清”相關的范疇評價他們的詩歌。例如,于頔評皎然:“師古興制,故律尚清壯,其或發明玄理則深契真如,又不可得而思議也。”[14](P2)胡震亨評皎然“清機逸響,閑淡自如”[21](P81)。齊己之詩,鄭谷贊曰“格清無俗字,思苦有蒼髭”[22](P9391),胡震亨則評曰:“詩清潤平淡,亦復高遠冷峭。”[21](P81)貫休之詩,較前二者更顯激切豪宕,集中傷時憫亂之作,頗發悲憤蒼涼之思,直是經生面目,后世評價亦多以為其得之于“豪”,而失之于粗,然仔細尋繹貫休反映其僧侶生涯之作,仍不出于水邊林下之風流。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詩禪史上,人們素來喜歡三家并稱詩文僧的現象。南宋國清寺僧志南曾刊行寒山、拾得、豐干詩集,稱他們為“國清三隱”;元代釋梵琦賡和寒山、拾得、豐干三人之詩,則稱他們“天臺三圣”,故世傳三人為“三隱”或“三圣”。元代叢林中又有三位著名的詩僧——覺隱德誠、天隱元至、笑隱大,高士明曾將他們的詩集都為一集,亦名曰“三隱集”,“詩禪三隱”之名遂不脛而走,振聲叢林。明萬歷年間,金陵長干寺出現了三位詩僧——憨山德清、雪浪洪恩、湛懷義欽,金陵人周暉曾選錄三家詩,并稱為“長干三僧詩”。[23](P6793)。毛晉將皎然、貫休、齊己并稱為“唐三高僧詩”,可能也受到了這種傳統的影響。另外,他還曾合刊過晚明蘇州華山寺三僧詩集——通潤《二楞庵詩卷》、釋慧浸《水田庵詩卷》、釋明河《月明庵詩卷》,且并稱為“華山三高僧詩”。
其實,早在唐代就出現了三家并稱的現象,只不過當時所稱三家并非皎然、貫休、齊己。釋贊寧《宋高僧傳》卷十五載:“建中、貞元已來,江表諺曰‘越之澈,洞冰雪’,可謂一代勝士,與杭標、霅晝分鼎足矣。”[24](P370)又曰:“霅之晝,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標,摩云霄,每飛章寓韻,竹夕華時,彼三上人當四之敵,所以辭林樂府常采其聲詩。”[24](P374)“霅之晝”即皎然,“越之澈”即靈澈,“杭之標”則道標。中唐江南所傳諺語,表明人們即有三家并稱的意識。這一諺語一直流傳到北宋,釋契嵩《鐔津集》卷二十《三高僧詩(并敘)》謂:“唐僧皎然、靈澈、道標以道稱于吳越,故諺美之曰‘霅之晝,能清秀;越之澈,如冰雪;杭之標,摩云霄’。吾聞風而慕其人,因諺所謂遂為詩三章,以廣其意也。”[25](P610)另,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十五《題澈公石刻》也記載了這一諺語,并稱:“予視三人者,在唐號以詩鳴者尚多有,而后世敬愛之者以其知所守而已,文字不足道也。”[26](P495)然而,道標未見詩集流傳。靈澈詩集,劉禹錫《澈上人文集紀》中稱,其詩原有二千首,勒為十卷,又有“接詞客聞人酬唱,別為十卷”[27](P240)。檢《新唐書·藝文志四》錄為《靈澈詩集》十卷,又僧靈澈《酬唱集》十卷,但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四三則僅錄《靈澈詩集》一卷,蓋宋元時已散佚。今所見靈澈集一卷,不足20首,與靈一詩二卷、清塞詩二卷、常達詩一卷,合為《唐四僧詩》,見收于《四庫全書》。蓋因道標、靈澈詩在后世流傳不廣,中唐時流傳的諺語逐漸失去意義。人們更多的是將皎然、貫休、齊己相提并論。例如,元人張之翰《跋林野叟詩續稿》云:“詩僧莫盛于唐宋。唐宋才百余人,求其傳世大家,數不過如皎然、靈澈、貫休、齊己、惠崇、參寥、洪覺范,余則一詠一聯而已。”[28](P553—554)值得一提的是,在毛晉校刻《唐三高僧詩集》之前,柳僉也曾萌發過將三家詩集合刊并行的意圖。他在重抄齊己《白蓮集》所作的跋文中說:
《陳氏直齋書解》云:唐僧齊己《白蓮集》十卷,《風騷旨格》一卷。今兼得之,為合璧矣。原書北宋刻,傳世既久,湮滅首卷數字,尚俟善本補完,與皎然、貫休三集并傳。嘉靖八年歲乙丑,金閶后學柳僉謹志。[29](P641~642)
柳僉重抄三家詩集時為嘉靖年間,距毛晉不遠,而且毛晉亦曾遞藏有柳僉抄本《白蓮集》,因此,可以認為,毛氏所刊《唐三高僧詩集》極有可能直接受到了柳僉的啟發。
毛晉刊刻及并稱三家詩,除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之外,還具有重要的批評史意義。以往人們在討論唐代詩僧時,雖也經常提及皎然、貫休、齊己,或兩兩組合,或三家并置,但總會夾雜靈澈、靈一、無可、處默等人。入清之后,惟三人并稱的情況越來越普遍。例如,《四庫全書》收錄三家詩集,不僅采用了汲古閣刻本,館臣還特別指出:“唐釋能詩者眾,其最著者莫過皎然、齊己、貫休。”[15](P1700)清代文人在為釋氏詩文集作序時,皎然、貫休、齊己往往被作為評價僧詩的標準。例如,梁佩蘭為釋愿光《蘭湖詩選》所作序中稱:“昔有唐高僧詩,推杼山、禪月、白蓮。”[30]楊長縉為釋行己重刻《松竇詩集》所作跋中稱:“至論僧詩,則取皎然在唐諸僧之上,若齊己、貫休輩,皆弗及也。”[31]錢陸燦為釋律然《西庵草》所題序稱:“文如是,而加之以學問,何患杼山、齊己、禪月不可至?”[32]從某種意義上說,皎然、貫休、齊己實際上成為了僧詩創作的典范。鑒于汲古閣書版在清代的廣泛流行,這些文人很可能直接受到了毛晉并稱三家的影響。
自東晉以還,釋子即成為中國古典詩苑重要的創作力量,因其獨特的身份、信仰、生活方式,他們創作的詩歌自會呈現出與文人不同的特質。但是,正如佛門內部教派紛呈、枝系繁茂一樣,僧詩創作也出現了不少風格流派:或闡理發微,言說玄理,如支遁、慧遠者;或體格側艷,得艷情三昧,如湯惠休、寶月者;或莊諧并重,警策流俗,如寒山、拾得者;或逗引機鋒,繞路說禪,如善昭、重顯者,不一而足。而皎然、貫休、齊己三家之詩代表的則是另一創作風格,他們更多的是效法文人之體,寫僧人本地風光,匠意幽深,務致清逸。毛晉并稱三家之詩,實際上是用最為簡明、直接地方式揭示出了中國古代僧詩創作的一種重要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