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語料庫的“V也V不C”構式分析

周 穎

“V也V不C”是一個口語中高頻使用的結構。賴先剛在探討“V+也（都）+VP”的否定形式時，談到了“V也V不C”格式動詞的范圍，認為該格式的語義分為兩類：動作行為本身不可能實現或不應該進行；動作行為的結果或趨向不可能實現［1］。劉愛華考察了“V也V不C”的句法功能和語義特征，認為該格式具有讓步義和無條件義［2］。兩位的認識具有一定合理性，但內部一致性不夠，傳統分析方法研究所依據語料有限，因此得出的結論具有一定局限性，無法區分“V不C”和“V也V不C”之間的差別。賴文和劉文中指出的屬于“V也V不C”的格式語義，同樣也適用于“V不C”格式。現代漢語中有“V也V不C”和“V不C”格式，二者有相同之處，但既然能同時存在，那么二者之間一定存在差異。根據GOLDBERGA E對構式的定義“假如說，C是一個獨立的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和意義的對應體，而無論是形式或意義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完全從C這個構式的組成成分或另外的先前已有的構式推知”［3］204。“V也V不C”形式和意義不能完全從“V不C”推知，那么“V也V不C”是一個獨立的構式。

有學者在分析“連”字句時提及該構式，將其作為“連”字句的省略形式對待。劉丹青在討論非典型的“連字句”幾種類型的生成機制時，提及“連”與“V也V不C”“V都V不C”等構成的同一性話題的非典型“連”字句是一種典型的構式［4］。李文浩在討論動詞拷貝型“連”字句時，提到了“V也V不C”，認為“V也V不C”與“V與沒V”“V也V了”等其他可出現在“連”后的動詞拷貝結構是同質的，是同一構式［5］。劉文、李文的論證中間接或直接體現出其多義構式的觀點。既然構式是形式和意義的對應體，形式上有區別，在意義上也應該存在差異，“V也V不C”在形式上不同于上述討論的結構，那么其意義也應該不同于那些結構。

本文基于語料庫對“V也V不C”進行分析，試圖探究該構式的構式義及其內部詞項的特點，厘清該構式與“連”字句的關系。本文語料來源于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文學庫，按照隔四取一的隨機抽樣方法抽取含有“V也V不C”的例句2 000條，排除“一切恰到好處，卻讓人看不透也摸不透”這類句子1 176句，得到符合該構式的句子824句。另有部分歷時語料來自北京大學語料庫CCL。

一、“V也V不C”的構式義

“V也V不C”構式是讓步復句的緊縮形式，其構式義為“主觀評價無可能”，即使達到一個主觀高量也實現不了C，表讓步。第一個V表示高量級，即使達到了這個高量級，也實現不了C。例如：

（1）這種種奇跡，說也說不完。

“說也說不完”，是讓步復句“即使再怎么說，也說不完”的緊縮形式，表示即使“說”達到了一個主觀認為的高量，也不可能實現“說完”這種狀態。與“V不C”結構的“說不完”相比，“說也說不完”具有主觀性，主觀評價沒有某行為狀態實現的可能性。

前V的高量級在以下句中體現得更為明顯，例如：

（2）控制不住眼淚，拼命地向外涌著，左右手一起地擦拭也擦不干凈。

（3）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

（4）他們就是為了那報紙的銷量，一張報紙最能賺錢也賺不了多少吧？

例（2）動詞“擦拭”前狀語“左右手一起地”加深了動作的程度，表明了說話者認為該動作不是一個小量，而是高量級的；例（3）“查來查去”中與補語“來、去”搭配使用表示多次進行該動作，也是一個主觀高量；例（4）副詞“最”也表示了動作的高量級。此外，“V也V不C”前還常常出現“再”“怎么”等詞語來表示動作程度的加深。例如：

（5）這不是天上掉下餡餅來了，林無敵現在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6）一切按部就班，倒也沒什么，再誤也誤不到哪里去。

按照《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的解釋，“怎么”表任指時，后面常與“也、都”呼應，任指本身就表示一個極高的量，而“再”表示一個動作（或一種狀態）重復或繼續［6］，重復就代表著程度加深，在例句中表示其后動作的程度深，是高量級在詞匯層面上的體現。

賴先剛認為在該格式中，語義重心在后，在“V不C”上，這與本文按照讓步復句的緊縮句的分析方法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語義重心在后，但他認為第一個動詞的語義幾乎消失了，而本文認為第一個動詞的語義表示說話者的一個主觀高量的前提，主觀高量在形式上也有所體現，表現為該構式之前常常出現“怎么、再”等詞語。從信息結構的角度看，前一動詞是成為了話題，是已知信息，而后面的“V不C”是新信息。

賴文認為該格式可分為兩類，一類只表基本義，沒有讓步義和無條件義；另一類是歧義結構，既有基本義，也有讓步義和無條件義。這種分析方法解釋一致性不夠。該構式有讓步義，只是一類是知域的，另一類是行域的。以賴文用例為例進行簡要說明，“扔也扔不得”是知域的，即使再怎么想扔，也不能扔；“罵也罵不改”是行域的，即使罵了很多次，也改不了，用讓步義來統攝整個構式，內部一致性較高，解釋力比較強。

王霞研究發現，從南北朝到唐代“也”從實用法發展出了表示強調義的虛用法［7］。“也”的這種表示動作、狀態的類同性的強調語義為其作為讓步從句的后項連接詞奠定了語義基礎。讓步復句是本文探討的構式“V也V不C”的句式基礎，而由讓步從句緊縮為“V也V不C”的最重要的動因則是語用因素。陸儉明指出“語言變異被頻繁使用并泛化，就會逐漸固化為新的語法構式”［8］。日常語言特別是口語表達往往追求經濟性，表達語義相同或相似的兩個句法結構，人們往往會選擇相對簡短的。在簡潔程度上，“V也V不C”結構顯然優于“即使V，也V不C”讓步復句，對前者的高頻使用催生了讓步復句的緊縮形式“V也V不C”構式。出于表達的經濟性，可預測的、可復原的或高頻出現的信息傾向于采用弱化的形式［9］4，“即使”是表讓步關系的常量，屬于可預測的、可復原的、高頻出現的信息，缺少“即使”，讓步義仍可從整個構式體現出，使其具備了弱化脫落的可能性，而缺少“也”則不行，語義不完整，可見“也”在整個構式的語義表達上具有重要的作用，不可或缺，須在構式中保留下來，這也符合聯系項居中的語序原則［10］406。

二、構式“V也V不C”及其詞項

（一）V和V的形式

從語料統計的結果看，進入構式“V也V不C”的V和V有以下四種：同一V的拷貝、單雙音同義動詞、前V為后V帶賓語、前V為后V帶補語或狀語。其中以第一種同一V的拷貝為最主要的形式，語料中共出現了778次；動詞為單雙音同義動詞的出現18次，前V為后V帶賓語的形式共22次，前V為后V帶補語或狀語的共10次。（圖1）

圖1 前V和后V的形式

1.同一V的拷貝

同一V的拷貝是該構式中動詞部分最主要的形式，占總數的93.96%。例如：

（7）于老漢怎么拉也拉不起來，萬般無奈，想來想去只好打電話找居委會。

（8）蘇州市委紅頭文件一下，他逃也逃不過了，趕緊面對現實。

（9）剩下老太婆狀告逆子不孝的案子了，江逐流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其中又以單音節動詞居多，單音節動詞共出現738次，占同一動詞拷貝總數的94.85%，而雙音節動詞數量較少，只出現了42例。

2.單雙音同義動詞

由表達相同或相近語義并共有相同語素的兩個音節數不同的動詞構成，其中一類是雙音節動詞在“也”前，單音節動詞在“也”后；另一類則相反，單音節動詞在前，雙音節動詞在后。例如：

（10）控制不住眼淚，拼命地向外涌著，左右手一起地擦拭也擦不干凈。

（11）東北離那兒遠著吶，南方紅胡子咋鬧騰也鬧不到東北來。

（12）左臂已傷，兩條腿從腰以下都已沒了知覺，動也動彈不得。

3.前V為后V帶賓語

在這類中，前V是由后V帶上賓語構成的。例如：

（13）他們就是為了那報紙的銷量，一張報紙最能賺錢也賺不了多少吧？

（14）不過這里又不是妓院，奉旨填詞也填不到這里吧！

4.前V為后V帶補語或狀語

在這類中，前V是由后V帶上補語或狀語構成的。較之于前幾類，這類前V形式比較復雜，不論是帶補語還是狀語，這些附加成分都是為了提高前V的程度，體現高量級。例如：

（15）你不要擔心我分口糧，我的錢買口糧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吶。

（16）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

（17）無賴小人牛二纏上了英雄楊志，楊志一躲再躲也躲不開……

（二）能入式的動詞

1.出現頻率10次以上的單音節動詞

出現頻率在10次以上的動詞有跑、躲、打、看、想、瞞、攔、走、逃、追、動、說、殺、拉、急、學、甩17個，其中“跑、躲”出現頻率達40次以上（圖2）。從能入式的單音節動詞看，主要以動作動詞為主，也有心理動詞、言說類動詞，都是口語色彩較濃的動詞，這與前人的研究發現是一致的。

圖2 出現頻率10次以上的單音節動詞

能進入“V也V不C”構式的動詞以單音節動作動詞為主，與賴先剛、劉愛華所持“判斷動詞不能入式”的結論不同，而“是”這個動詞是判斷動詞，在語料中也發現了一個用例。例如：

（18）我就是不。關鍵是我想是也是不了。

“是”進入該構式中，整個句子表示“我不可能是那樣的”，這種整體含義不能由部分含義相加推知，如“是不了”就是不合語法、無意義的。“是”進入“V也V不C”體現了構式義對動詞詞匯義的壓制。正如王寅所說的，“詞匯與構式間的關系，猶如液體和容器間的關系，當我們把液體裝在某一特定形狀的容器中間時，液體就被“壓制”成了瓶子的形狀。同樣，當我們把詞匯“裝入”某特定的構式之中時，詞語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構式整體的影響。”［11］

2.雙音節動詞

從表1中可以發現，這些動詞的書面語意味明顯強于單音節動詞，“鼓噪、抵賴、蒙蔽、偽裝”等詞在口語中極少使用，且大多帶有貶義色彩，如“隱瞞、編造、算計”等等，這可能與構式可表主觀負面評價功能有關。

表1 能入式雙音節動詞

三、“V也V不C”和“連”字句的省略

（一）歷時角度

從歷時的角度看，一個較早產生的形式不應該是較晚產生形式的類推式或省略形式。按照邵敬敏的研究，“連A也/都B”形成于明代［12］。本文通過對CCL語料庫古代漢語語料的檢索，發現“V也V不C”在宋代已形成。例如：

（19）此心若不靜，這里坐也坐不得，那里坐也坐不得。（《朱子語類》繁體字版）

（20）某老矣，無氣力得說。時先生病，當夜說話，氣力比常時甚微。看也看不得了，行也行不盡了，說也說不辦了。諸公勉之！（《朱子語類》簡體字版）

宋代就已經形成的“V也V不C”在出現時間上早于形成于明代的“連”字句，從歷時的角度看，不可能是后起的非典型的“連”字句的省略形式。

（二）共時角度

從共時的角度看，“V也V不C”與“連”字句也有諸多不同之處。

1.核心構式義不同

“V也V不C”中的前V表示一個主觀的高量級，這個高量級與“連”字句中的預設可能性等級尺度的一極在語義上可以兼容，形成了“連V也V不C”的語義基礎，造成了部分“V也V不C”與“連V也V不C”中“連”省略后的形式相同、語義相似，似乎由此可以得出“V也V不C”是“連”字句省略的結果，但實際上，二者的核心語義是不同的。例如：

（21）他不同意的事情，你干也干不好。

（22）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4］

在這兩例中，“干也干不好”和“連立也立不穩”看起來形式相似度極高，但實際的構式義不同。例（22）中“二強子連立也立不穩”隱含著“別的事情就更干不了了”之意，而例（21）的語義重點在于“干不好”。“連”字句顯現出的是一個動作或事件，但語義上實際隱含的是一系列動作或事件。劉丹青認為包括用“連”與“V也V不C”構成的同一性話題的非典型“連”字句不再表示預設中的可能性低端，沒有集合對比。而通過分析劉文用例，即本文例（22），可以發現這類所謂的非典型“連”字句也是有集合對比的。例（22）中后一小句顯現出的是“立也立不穩”，與之相對的是前一小句中的“想挺起胸脯”就更不可能了，還可能否定了隱含的一系列事件，如：“更不要說拉車、自己走回家”等等。這也印證了袁毓林在談到動詞拷貝式的“連”字句中所說的，“連”后的謂詞性成分與名詞性成分一樣，都引入一個語用尺度的最低點，形成一個分等級的事件序列，這一序列中的所有事件都具有后面VP所指謂的屬性［13］。與“連”字句不同，例（21）“干也干不好”中沒有與句子中顯現出的動作或事件相關的一系列隱含事件，“V也V不C”構式只關注句中顯性出現的那個動作或事件，有讓步義，即使“想干”的程度再高，也無法實現“干好”這個結果。

賴先剛認為“V也V不C”加上“連”后該格式的強調義加強了。這是從孤立句進行靜態分析的結果，如果聯系“V也V不C”構式的前后語境，即可看出“V也V不C”與“連V也V不C”的語義、語用都是不同的，二者的差別并不是僅限于強調義是否加強了，不是強調程度這種量的差別，而是兩個不同構式，是質的區別。

2.形式方面的證據

如果承認“V也V不C”是“連”字句的類推式，是省略“連”的結果，那么所有的“V也V不C”構式中都應該可以在前V之前恢復“連”，但實際上并非所有的“V也V不C”加“連”后可以成立。以下例（23）～（33）都是語料庫中檢索到的“V也V不C”句，加上斜體“連”驗證其合法性。

（23）蘇州市委紅頭文件一下，他連逃也逃不過了，趕緊面對現實。

（24）？那玩意敵人直接可以看到，連想隱藏也隱藏不了。

（25）*東北離那兒遠著呢，南方紅胡子連咋鬧騰也鬧不到東北來。

（26）？老太太連聽也聽不夠，讓兒子、女兒念了一遍又一遍。

（27）*他不同意的事情，你連干也干不好。

（28）*敵人的騎兵跑得比我們快，連追也追不上，連打也打不著。

（29）*罷了，諸愛卿莫再發愁了，連再愁也愁不出一條能橫渡薩水的大橋來。

（30）*于老漢連怎么拉也拉不起來，萬般無奈，想來想去只好打電話找居委會。

（31）*他們就是為了那報紙的銷量，一張報紙連最能賺錢也賺不了多少吧？

（32）*你不要擔心我分口糧，我的錢買口糧連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吶。

（33）無賴小人牛二纏上了英雄楊志，楊志連一躲再躲也躲不開……

通過上例可見，只有部分第一類同一動詞拷貝和第二類單雙同義動詞的“V也V不C”可能加上“連”，如例（23）；還有一些第一、二類的句子加“連”后不成立或可接受度較低，如（24）～（27）；當兩個或多個第一類“V也V不C”并舉時，也不能加“連”，如例（28）；前兩類中前V之前有“再”“怎么”等表示程度的詞語的，也無法加“連”，如例（29）（30）；第三、四類前V帶賓語、補語、狀語的均無法加“連”，如例（31）～（33）。原因可能在于“V也V不C”的前V表示高量級，凡是在詞匯層面上還有其他外顯的高量級的體現時，如“最”“到老死”“一躲再躲”等等，都不能加“連”，因為“連”后引導的VP代表的是事件或動作實現的可能性低端，二者不同的語義對應著形式上的差異。由此可以看出，“V也V不C”不是“連”字句的省略。

那么第一、二類中可加“連”的“V也V不C”是不是“連”字句的省略呢？

（34）齊隊長，我是看這幾天弟兄們連吃也吃不好，所以就想弄點野味兒給弟兄們開開葷。

例（34）加“連”后句子似乎也可以成立，但從上下文語境可看出，這里的“連”字句并沒有形成“連”字句的預設語義集合，“連”字句“連”后的部分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即崔希亮指出的“連”字句包含的多種信息中的暗碼信息［14］，其想表達的重點不在“吃”，而在其潛在的語義集合中的一個。而該句上下文已經表明，“吃”確是本句的語義重點，后面的小句是“吃不好”引起的后續事件。

“V也V不C”和“連”字句在核心構式義和外在形式兩方面都有很大差異，如果勉強將差異如此明顯的兩個構式都歸為“連”字句之內，那么勢必會造成“連”字句范圍過大，其核心構式義也會被削弱。同時，“V也V不C”的構式義也無法得到正確的認識。陸儉明不同意GOLDBERG構式具有多義性的觀點，認為構式由于其形式意義對應體的特點，是單義的。構式不同于句式，句式可以具有多義性，而構式卻是單義的［15］。本文贊同陸儉明先生構式是單義的觀點，認為“V也V不C”和“連”字句是兩個不同的構式，“V也V不C”不是“連”字句的省略形式。

四、結語

本文使用語料庫方法對現代漢語口語高頻構式“V也V不C”的構式義、能入式的動詞進行了分析，發現“V也V不C”的構式義為“主觀評價無可能”。通過與“連V也V不C”進行比較，發現“V也V不C”不是“連”字句的省略。本文使用的語料來自于文學語料庫，今后還可以利用不同語體的語料庫進行驗證研究，還需要從歷時角度尋求更多線索。此外，還可以與“V也V不C”的相似構式“V都V不C”進行對比研究，以期更好地揭示“V也V不C”構式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