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的色彩介入：適應存量優化期的城市色彩規劃設計方法

陸天啟

中圖分類號：J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069（2021）10-0128-05

引言

城市色彩規劃理論與實踐的探索在中國已走過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在以“增量擴張”為底色的城市化進程中，城市色彩環境出現傳統地域色彩消失、色彩環境品質差、色彩污染嚴重以及缺乏公眾的了解與關注等諸多問題，城市色彩規劃對改善上述問題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當下城市化已從“增量擴張”轉向“存量優化”，這一轉向對色彩的規劃與設計在精細化、靶向化、在地化、可操作性等方面提出了更高要求。過去著重關注色彩文脈延續與色彩環境優化的城市色彩規劃理念與方法在這種深層結構的變化中顯現出應對不足的問題。為此，需要進一步探索適應新變化的城市色彩規劃設計方法。

一、城市色彩規劃認知與實踐開拓

國外色彩規劃開始于對單體建筑的色彩考量上，源于人們對單調色彩環境的厭倦。隨著研究的深入，人們逐漸認識到色彩在建成環境中的重要作用，并在實踐中得以運用與發展。

（一）城市環境色彩觀念的演變

17世紀歐洲的主流哲學重視對物質的定量測度，色彩因被視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反應而被排除在科學認知之外;18、19世紀推廣了文藝復興時期無彩色傾向隱喻的理性態度，新古典主義建筑師認為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希臘建筑呈現強烈的單色秩序;A·盧斯（Adolf Loos）在1908年宣稱裝飾是野蠻的，色彩是裝飾的替代;1920至1930年代，現代主義運動的理性與極簡主義（Rationalism and Minimalism）引發了兩次世界大戰間的白色潮流;二戰后單調的城市環境使人感到沮喪，引發對空間色彩的反思并導致了極端超級色彩（super chromatic，1970年）的出現，波普藝術借助高飽和的色彩彌補城市環境色彩的不足，人們也進一步回顧歷史，探尋古典建筑在色彩上的真實樣貌（如圖1）。圖l色彩環境認知轉變（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二）古希臘建筑色彩的再認識

隨著考古發掘與文獻研究的深入，人們逐漸認識到古代建筑可能是色彩豐富的。德國建筑師森佩爾（Gottfried Semper）認為為了讓建筑更好地融入環境并避免大理石的白色引發強烈反光，古希臘建筑表面是涂有顏色的。此后德國藝術史學家庫格勒（Franz Kugler）、法國建筑師希托夫（Jacques-Jgnace Hittorff）以及南非建筑師馬丁森（Rex Distin Martienssen）等人通過考證證實了對古希臘建筑多彩性的判斷（如圖2）。2006年，瑞典建筑史學家安塔（Karin Fridell Anter）甚至再現了龐貝古城豐富多彩的城市色彩環境。一些建筑史學家如法國建筑師勒杜克（Eugene Emmanuel Viollet-le-Duc）與舒瓦西（Auguste Choisy）等對不同時期與地區建筑色彩的使用進行了研究。

（三）空間色彩設計研究與實踐

近現代對建筑色彩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色彩科學與色彩的空間感知兩個方面。包豪斯的創辦人瓦爾特·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就曾呼吁色彩科學的研究與介入。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更是提出了“多彩色=快樂”，他反對學院派的灰色以及現代建筑的白色，主張有意識地通過色彩對空間環境進行強調，他在Fruges工人住區項目中就有意識地通過紅色強調了建筑立面的視覺焦點（如圖3）。此外，德國陶特（Bruno Taut）、墨西哥巴拉甘（Luis Barragan）等建筑師在建筑色彩設計上也進行了杰出的設計實踐（如圖4至圖5）。

二、城市色彩規劃模式與理論探索

城市色彩規劃設計與管理因地域文化的差異呈現不同的模式。世界范圍內看，歐美呈現自下而上的較為寬松靈活的模式，其中歷史區域強調原貌修復，新區則不做總體要求。以日本為典型代表的亞洲模式則強調由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的嚴格管控。

（一）自下而上的歐美模式

1978～1983年，意大利設計師布里諾（Giovanni Brino）對都靈城市立面色彩修復問題進行了研究，建立了歷史街區色彩規劃與修復的方法，包括檔案文件的鑒定、色彩工程（主要街道和廣場的色彩修復）等，還建立了“色彩數據庫”作為以后修復的參考。布里諾創建的方法深刻影響了歐洲的歷史遺產保護與修復（如圖6）。

法國色彩學家讓·菲利普·朗克洛夫婦將源自都靈的色彩規劃思想做了進一步發展，通過建立色彩數據庫分析地域色彩進提出了色彩地理學，因其可以較好地為新建建筑提供依據，所以在很多國家得到了推廣。

瑞士建筑師斯皮爾曼（Werner Spillmann）的研究與朗克洛夫婦不同，他更強調色彩的空間感與創造性，更多考慮色彩與周圍環境、建筑的功能以及形態之間的關系。斯皮爾曼的色彩研究超越了對單體建筑的色彩思考，而是從更大的街區視角切入，更多考慮空間色彩界面的整體性、連續性與多樣性。斯皮爾曼在德國Kirsteigfeld項目中很好地踐行了自己的理念。此項目由二十五個設計事務所共同完成，整體色彩的良好把握很好地協調了不同建筑間的風格差異，形成了完整且豐富的街區色彩環境氛圍（如圖了）。

因歐美文化中對自由的崇尚，在城市色彩規劃上更多強調從建筑單體開始自下而上、從小尺度向大尺度漸進性的探索。在歷史街區普遍采取嚴格的修復限制（如意大利、英國、瑞典等地），新區的色彩管控相對寬松，具有一定的靈活性。

（二）自上而下的亞洲模式

日本是亞洲模式的代表，早在1972年就要求城市建筑與設施應以本地古建筑色彩為基礎。2004年頒布了《景觀法》，使城市色彩管控上升到法律的強制層面。很多城市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制定了色彩導則。2007年東京就制定了《東京都景觀計劃》，提出了色彩的“線一面”結構，對建筑色彩使用的原則與色彩面積比例都做了詳細的規定（如圖8）。

日本色彩心理學家小林重順于1981年提出了便于操作的“色彩意象尺度”概念，被我國與韓國的城市色彩規劃實踐所借鑒。總體而言，以日本為代表的亞洲城市色彩規劃模式強調自上而下的嚴格管控，形成以色彩調和為城市色彩營造主要原則、以色彩地理學和色彩感知原理為理論支撐、以彈性規劃為城市景觀特色創造的基本策略和以公眾參與實現城市色彩規劃的核心價值四個主要特征，但在呈現和諧城市色彩氛圍的同時日本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色彩設計的創造性。

（三）國內城市色彩規劃的理論與實踐

筆者檢索到1989年王敏在《應增補城市色彩規劃——兼談城市色彩建設的階段劃分》一文中明確提出“應在城市規劃中增補城市色彩建設規劃，包括城市色彩建設總體規劃和分區規劃”。并具體闡述了應包含的六個階段：城市色彩建設的總體規劃、分區規劃、詳細規劃、設計、施工以及竣工驗收。此后國內的城市色彩規劃發展迅速，進行了色彩規劃的城市已超過100個（截止2014年統計數字），有規劃訴求的城市更是遠超這一數字（如圖9）。

在規劃設計理論方面專家學者也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中央美術學院王京紅認為城市色彩包括實的物質和虛的精神，是表達城市精神的重要手段，推論出城市色彩的標準是愉悅感和新鮮感并進一步提出“色彩力”的概念，即：外部空間界面人工色彩對人的影響力;浙江大學王岳頤指出大拆大建背景下現有城市色彩規劃理論與空間結合不緊密、控制策略與手段缺乏可操作性等問題，并從操作視角出發，建構了城市空間色彩規劃的操作框架;天津大學邊文娟認為城市色彩是城市文脈系統的子系統，也是城市文脈傳承的顯性因子，反映了城市文脈積淀的本質，通過引入新文脈主義提出以推動城市色彩基因再生為目標的“城市色脈”理念;南京大學李明認為城市色彩規劃屬于人地關系的研究范疇，處理的是人類行為與空間中色彩要素與實體的適應與協調發展問題，并認為在新的形勢下需要建立一套以數字化技術手段為支撐的理論框架和方法體系形成一套基于定量模型與地理空間表達相結合的城市色彩規劃方法。大連理工林林認為以往的城市色彩規劃側重于物質形態色彩的規劃，缺乏對公眾情感的色彩認知，因此從城市色彩意象的層面探討城市色彩規劃如何兼顧科學規劃與公眾認知，產生具有特色的城市風貌。

（四）“存量優化”背景下的色彩規劃變革

近年來隨著城市化率的攀升、城市人口構成的轉變、產業結構的調整以及消費模式的變革，中國的城市化已邁入新的歷史階段，即：從過去對城市規模“增量擴張”的追求轉變為對城市品質“存量優化”的重視上，這一轉變是巨大而深刻的。規劃、建筑與景觀設計等專業積極探討應對這一變化的新策略。

此前的城市色彩規劃理論以增量時代為背景，以延續色彩文脈（如色彩數據庫、色彩地理學、城市色脈等理論）、優化色彩環境（如色彩意象、色彩力等理論）為核心目標，很好地緩解了這一時期城市空間的色彩問題，但在新形勢下此前的理論成果顯現出應對不足的問題。存量時代對空間色彩規劃設計的精細化、靶向化、在地性與可操作性等方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此基礎上需要從色彩科學的角度進一步探究如何通過色彩激發空間的創造力、促進經濟的發展以及提升居者的健康等超越建筑學層面的更大議題。為此，需要進一步探索關注全尺度與全周期、匹配存量時代城市色彩新使命的規劃理論與設計方法（如表1）。

三、基于“空間色彩介入”理論的色彩規劃設計方法

筆者認為色彩在大、中尺度空間中的作用長期以來被嚴重低估。存量優化背景下，作為一種空間干預的高效路徑，其在激發空間創新性、經濟性以及健康性等方面的作用亟待挖掘，色彩與空間的關系應從傳統的繼承、延續與配合，走向新形勢下的激發、再造與引領。

基于此，本文提出“空間的色彩介入，理論，以藝術色彩和科學色彩相結合的方式從色彩維護空間在地性、色彩激發空間創新性以及色彩提升空間健康性三個核心維度在兼容既有優質理論成果的基礎上建立適應存量優化期城市色彩規劃更高使命的理論框架，充分發揮這一長期被忽視的空間介入角度的價值（如表2）。

（一）色彩維護空間在地性

借鑒近幾年城市設計中的“空間基因”理論，筆者進一步提出“空間色彩基因”概念，以此落實色彩維護空間在地性目標。不同地區、不同文化形態其空間色彩傾向存在個性差異，例如新疆喀什老城土黃色的土生建筑色彩風貌與印度拉賈斯坦邦焦特布爾城代表最高種姓的藍色建筑等（如圖10、圖11），空間色彩基因理論應著重關注建成環境色彩風貌中相對獨特、穩定的色彩組合關系，它們構成了空間色彩基因的核心。空間色彩基因帶有人工色彩基因與自然色彩基因的雙視角，在落實色彩維護空間在地性的過程中強調物質信息與精神信息的融合，是聯系地方歷史與未來的紐帶。

空間色彩在地性的維護是營造城市特色、避免千城一面等城市環境問題的一種高效路徑，具體落實到設計上需要從項目啟動時的空間色彩設計轉向空間色彩基因測序，包括色彩基因分析、色彩基因提取、色彩基因篩選以及色彩基因轉譯四個核心環節，將穩定的空間色彩基因識別出來。但識別后并非直接應用到設計中，而是要從改善空間現狀與引領空間未來發展的角度對色彩進行篩選與再設計，完成對色彩基因的過濾并最終轉譯為當下空間色彩設計的支撐，以此形成對傳統色彩的隱喻，并完成面向未來的色彩設計，實現色彩維護空間在地性的目標。

（二）色彩激發空間創新性

存量優化期不僅預示著來自城市空間與土地的資源限制，還意味著城市經濟發展需要尋求新的動力。因此，這一時期城市發展的內涵已外延至經濟與社會層面，遠超規劃與建筑學范疇。一些經濟學家甚至認為存量優化期城市發展的根本動力就是創新。

理查德·佛羅里達（Richard Florida）在《創意基層的崛起一關于一個基層和城市的未來》一書中將“創造力”定義為“創造有意義的新形式的能力”，并進一步總結了創意產業發展較好的城市具有的共性特征—3T，即：人才、技術與寬容。他的“新地理”理論指出：創意人才聚集地普遍具有多樣性、包容性以及容易接受新思想的特點。受此啟發，《場景：空間品質如何塑造社會生活》一書的作者通過對人口、收入以及人力資本等數據的分析提出“場景”是由一系列令人愉悅的設施或事物組成的環境總和，并進一步指出：鼓勵自我表達、富有特色和人文氣息的場所是經濟發展的沃土，更是能否留住創意階層的關鍵。

這些研究成果為色彩激發空間創新性指明了探索方向。我國城市發展遺留的空間碎片化以及環境割裂化等問題需要在存量時期集中優化解決。現有較為成熟的實踐路徑是空間的織補與縫合，其在緩解空間割裂等問題上起到了關鍵作用。但筆者認為在實踐操作過程中這—方法論更多關注空間形態而忽略了對空間色彩的研究與應用。空間的色彩介入理論提出城市色彩既要能繼承色彩文脈又要能容納甚至激發空間創新性（如圖12），落實在具體操作層面就是要加強對色彩介入空間織補與縫合的研究，在鼓勵自我表達、創造多樣性與包容性、營造富有特色與人文氣息的空間等方面發揮色彩介入的優勢，完成色彩激發空間創新性的新課題。

（三）色彩提升空間健康性

“健康”一直是城市規劃設計的重要議題，隨著新冠疫情在全球的蔓延，城市空間的健康問題再度受到熱議。值得注意的是色彩設計在應對此次疫情引發的城市健康問題上已有突出表現，主要體現在通過色彩設計提醒人們注意保持社交距離上（如圖13～16）。

此外，心理學與生理學研究發現色彩還會進一步對人體中樞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血管系統以及其他一些器官產生影響。背后的生物學機制在于色彩信號經由視覺系統傳遞給大腦從而激活大腦中存儲的與之相關的記憶，這些信息會被大腦進一步解讀從而引起不同的心理波動。不僅如此，人的大腦甚至還會根據自己的體驗與經歷修改與之對應的色彩，例如：假設一個人被一輛藍色的車撞了，大腦很可能會將痛苦的感受與藍色連接在一起，賦予藍色新的含義。

城市界面作為色彩集中呈現的超大界面，其對人體健康性產生的影響不言而喻，在這一問題上筆者認為可以進一步發展“色彩力”的概念，構建“色彩健康力”框架，引入循證色彩設計思想，建立色彩規劃后評估體系，定量探討城市色彩對人體健康作用的復雜機制，促進城市色彩健康設計從被動轉向主動，以此作為落實色彩提升空間健康性的重要抓手。

結語

（一）從“增量擴張”到“存量優化”，城市的發展經歷了一次深層的結構性變革。擴張期更多關注延續城市色彩文脈、優化城市色彩環境的傳統色彩規劃理念體出現應對不足的問題。

（二）色彩是城市空間干預的高效路徑，但其價值長期以來被低估。色彩與城市空間的關系應從傳統的繼承、延續與配合，走向新形勢下的激發、再造與引領，色彩在城市空間在地性、創新性以及健康性等方面的作用亟待進一步挖掘。

（三）本文提出城市“空間色彩介入”理論，認為色彩對空間的介入應由傳統的主要依托藝術色彩轉向藝術色彩與科學色彩的雙支撐，強調二者的結合，促進城市空間色彩規劃從感性創作走向藝術與科學相結合的設計。

（四）應建立城市空間環境色彩后評價機制，引入色彩的循證設計理念，構建動態可迭代的空間色彩規劃設計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