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清
(廣東財經大學,廣東 廣州510320)
2013年《公司法》修改后,我國資本繳納制度從部分實繳制走向完全認繳制,股東享有出資自治權,如在股東設立公司時章定較長出資期限情形。在上海香通公司訴上海昊躍公司等股權轉讓糾紛中,一審法院認為當債務人(昊躍公司)不能償債時,其待繳出資股東即徐某、林某應當加速履行出資義務,實現公司債權人(香通公司)債權。①參見上海香通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訴上海昊躍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等股權轉讓糾紛案,上海市普陀區人民法院(2014)普民二(商)初字第5182號民事判決書。由此引發學界與實務界之辯,即認繳制下,當公司不能償債時,債權人能否要求待繳出資股東加速履行出資義務(簡稱“加速到期”)?對此,我國《破產法》第35條以及《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22條已明確破產、清算下的加速到期。故進一步明確為,是否允許非破產、清算情形的加速到期。目前學界和實務界存在訴訟加速論、執行加速論以及破產加速論,但各方觀點均存在問題。
訴訟加速論者認為,當公司陷入不能清償困境時,公司債權人可請求待繳出資股東在其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未償債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即賦予債權人直接請求權。
雖認繳制下股東享有期限利益,但當公司陷入不能清償對外債務的境況時,股東喪失其期限利益具有正當性,債權人得以請求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1.濫用權利論
認繳制降低了創設公司的門檻,鼓勵投資、創業,激發市場活力,同時也引發了“百年出資期限”等問題,這相當于股東出資義務虛無化,股東利益和債權人利益失衡。從禁止濫用權利角度,認繳制改革后股東可章定畸長的認繳出資期限,對這種濫用權利情形應給予否定性評價。此外,權利義務一致原則要求股東在享有法律賦予期限自由時,履行公司陷入債務危機之困時加速履行之義務,保證公司不淪為股東轉嫁經營風險的工具。論文認為,認繳制下法律賦予股東期限利益,依“法無禁止為自由”精神,難以認定股東濫用合同權利。
2.參照現有規定論
參照現有規定的破產、解散情形下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可同理論證當公司面臨債務危機而無法對外清償債務,股東出資義務應加速到期。管見以為破產、清算情形下的加速到期屬于法律特殊規定,且加速到期的出資歸于債務人資產,用以集體清償,不同于訴訟加速到期的個別清償。
3.破產成本論
訴訟加速可免于公司引入破產,破產受理條件較高、周期長,社會成本和司法成本較高,從節約司法成本角度,訴訟加速到期具有救濟成本低、效益高的優勢。加速到期的目標在于使公司具有能力清償債務,繼續經營發展,不同于消滅公司“生命”。不能僅因單筆債權就將公司輕易推向破產程序。且如股東提前履行即可使公司具備償債能力,又何苦置公司于破產境地?文章認為這屬于狹隘理解破產程序。公司進入破產并不可怕,破產程序除破產清算,還有破產重整及破產和解程序,后者以挽救企業為目標。需正確理解破產程序的功能價值在于公平、有序清償所有債權人,不應支持單個或部分債權人的訴訟競賽。
4.公司責任財產論
根據《公司法》第3條,股東基于其認繳承諾與公司成立債之關系,屬于公司的債權,出資是股東的法定義務,也是獲得股東資格的依據,無論股東出資期限屆期與否,當公司無法實現到期債權時,股東出資應歸入公司資產,對外清償債權人。股東出資屬于公司財產,用以清償債權人,但當公司處于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境地時,往往處于瀕臨破產或事實破產狀態,此時的著眼點應在于全體債權人,而不是單個或部分債權人。
5.資本擔保責任論
認繳制下股東出資義務仍為法定義務,也相當于股東對公司在其認繳范圍內的擔保責任,符合債權人對公司償債能力的預期,當公司喪失清償能力時,加速到期也是資本充足原則的應有之義。但公司信用由資本信用轉向資產信用。資本制度承擔債權人保護功能只是一種迷信,認繳制下,公司資本不再是債權人的擔保。注冊資本對債權人而言只是名義資本,交易時也不太關注,公司債權人在與公司交易時應考慮公司的現有凈資產、項目、資源以及公司發展前景等。
6.章程效力論
出資期限記載于公司章程,屬于股東之間、股東與公司之間的內部安排,不具有對抗外部債權人的效力。但公司資本制度之作用在于降低公司內部與外部信息不對稱,避免逆向選擇以及道德風險問題。因此,認繳制變革后,法律規定股東認繳出資時間需在企業信息公示系統進行公示,此后,債權人作為理性經濟人與公司進行交易時,需充分了解其中的商業風險,明知股東出資期限約定過長的出資期限仍與公司進行交易,風險自擔,為保障自甘風險或未盡必要注意義務的債權人,而剝奪股東的期限利益,并不具合理性。
訴訟加速論者提出的解決路徑如下。
1.特定情況下,允許適用“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維護債權人利益
該觀點也為破產加速論者提出的解決路徑。論文認為,這屬于對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濫用。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本身適用標準嚴格且尚存在異議,法律效果為股東承擔無限責任。有限責任原則又是公司法的靈魂,在認繳制下期限利益本身是立法賦予股東的權利,難以認為股東存在不誠信、濫用權利,不宜輕易否認股東的有限責任,立法、司法應采取慎用態度。
2.擴張解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2款
首先,從文義解釋角度,責任主體為“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責任性質為“補充賠償責任”。然“義務之違反則責任之承擔”,實繳制下為違反法定義務,認繳制下為違反約定義務,但股東享有期限利益,不屬于違反義務。從責任性質角度,認繳制下股東享有的期限利益是法律賦予的權利,難以認定對公司構成違約,對債權人構成侵害,要求股東承擔賠償責任不具正當性。從體系解釋角度,結合《公司法》第3條和第28條,也難以解釋為股東違反章定義務,對此具有過錯,侵害債權人的債權。此外,還涉及與第2款的銜接問題。如采擴張解釋論,屬于“在同一條文中對同一概念作不同解釋,有違法律解釋的規則”。且“超出文義解釋的擴張性解釋應以法律漏洞為前提”。論文認為立法者已為認繳制下股東出資義務做了安排,即破產加速到期。其次,有學者認為應突破代位權制度,賦予債權人直接請求權。但我國債權人代位權制度因未適用“入庫規則”,行使的法律效果直接歸于債權人,清償單個或部分債權人,使債權人因代位而獲得優先受償,減少了債務人財產,有違債權平等性而飽受批評。再次,有學者提出可借鑒美國的法定債務理論,將股東出資責任視為法定之債,賦予債權人直接請求權,請求權基礎并非基于合同或侵權,而是基于法律規定。股東出資的對象為公司,解釋為法定債務,也難以說明債權人享有直接請求權。最后,有學者基于訴訟方便,認為應采共同被告論。需明確該條款適用前提為“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通說為“執行財產不能清償”標準,即審理階段除非債務人自認,法院難以判斷是否構成“不能清償”及認定具體責任金額,應通過執行程序認定。此外,股東期限利益受到法律保護,動輒將股東卷入訴訟中,將削弱股東投資積極性,有違認繳制初衷。
3.上述為解釋論角度。立法論者認為,應通過修法解決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問題。誠然,加速到期有充分合理性,但股東期限由立法賦予,剝奪股東期限利益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除非修改法律,不宜輕易通過學理解釋剝奪,更不能由司法擅斷。對于此,需考究現行我國法律框架下能否解決該問題。
4.應確立公司催繳制度,當公司喪失償債能力時,董事應催繳待繳出資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筆者對此予以認可。理由如下:認繳制賦予股東期限利益的初衷是為交由股東自行安排,法律難以為其確定具體的出資期限。又因認繳制下股東享有期限自由,注冊資本到位率低,也將影響公司的經營,應交給公司自治。董事最了解公司經營狀況和財務狀態,加之具有勤勉義務,交由董事催繳也是理性安排。但救濟手段為當董事不履行催繳義務時,債權人有權請求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管見認為公司不具備清償到期債務能力時,可能瀕臨破產或實為事實破產境地,訴訟加速到期無疑是對公司償債能力的雪上加霜。
執行加速論者認為加速到期具有正當性,且當公司財產不能清償生效法律文書確定之債時,應當在執行程序中實現加速到期。
除訴訟加速論者論證加速到期正當性的理由外,執行加速論進一步提出:①體現公司償債能力的是公司凈資產,需經執行程序確認。②實踐中很多股東章定畸長的出資期限,導致無法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之債,造成案件堆積、執行難困境。③破產程序后主動債權得不到完滿清償,破產申請主體缺乏破產申請動力,破產啟動難。④法諺有云:“先向法院申請者,權利優先。”執行程序的宗旨在于最大限度保障申請執行人債權的實現,兼顧被執行人的利益。因此,《九民會議紀要》也支持執行加速到期。“因無人申請破產,只能傾向保護單個或部分債權人,遵循執行程序‘先到先得’規則。但一旦有人申請破產,即加速到期的出資歸屬于公司資產,清償全體債權人。”從此可知,此為“執行難、破產啟動難”問題,法官陷入兩難境地,實則為執轉破困境。但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往往也處于瀕臨破產狀態或事實破產狀態,更應聚焦于全體債權人利益,因執轉破困境而一味回避適用破產程序,這種“爭先恐后”,屬于無序的“勤勉競賽”,無利于保護集體利益,于公司償債能力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執行程序不應越俎代庖,《九民會議紀要》并非一錘定音。
執行加速論者提出的解決路徑為:其一,追加執行對象。即在執行程序中追加待繳出資股東為被執行人,作為債權人代位受償,也可以解決執行難問題。但法律也未明確“未繳納出資”是否包括未屆期的出資。通過執行程序剝奪股東期限利益,也無法律依據。其二,債權是否到期不影響財產屬性,執行對象可包括未到期的債權。即當債務人不能清償時,債權人應申請支付令或提起訴訟并取得相應文書,由法院對債權進行凍結和變價。但執行加速到期不具正當性,加上執行“抽屜案件”的現狀,可見在執行程序中解決問題也將舉步維艱。
綜上,無論是訴訟加速論抑或執行加速論,其目的都在于使個別債權人優先受償。但在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情形下,從利益平衡的角度,更應保護全體債權人的利益。若允許在訴訟、執行程序中進行個別清償,瓜分債務人的責任財產,將損害破產程序下集體債權人權益。此外,應堅持公司主體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公司是阻擋債權人和股東的一座墻,股東一般而言不應對公司的行為和債務承擔責任,在期限利益設計下,加速到期有違立法初衷。
需注意的是基于破產撤銷權的原理,原則上任何損害債務人財產或有違債權平等、公平分配原則的清償行為,都可在破產程序中撤銷,以防止債權人的智力競爭。但如果秉承訴訟加速到期論或執行加速到期論,都將難受到破產撤銷權的狙擊。根據我國《破產法解釋二》第15條,除惡意串通,經訴訟程序、執行程序進行個別清償,管理人不得行使破產撤銷權。有學者也提出,因執行程序清償只是加入國家強制力,與債務人一般清償的行為性質上并無二致,皆導致減少債務人可供分配的凈資產,相當于鼓勵個別清償行為的正當性,造成債權清償不平等,應舍棄該條款。基于上述理由,論文認為更應通過執轉破程序解決問題,不得偏頗性清償,以維持債務人財產,進行集體清償。
破產加速論者認為基于現有的法律規定,股東待繳出資加速到期限于破產情形。公司進入破產程序后,由管理人向待繳出資股東提起訴訟,請求其履行出資義務。
除上述提及的理由,破產加速論的理由如下。
1.有違破產法規定
依據《破產法》規定,破產中應中止單個債權訴訟、執行程序。當公司不能清償對外債務時,也意味著處于準破產或隱性破產階段,債權人的無序競爭,對公司、債權人等而言都是財產損耗。通過有序方式即破產程序完成債務人資產清理,可避免各方的投機行為。但適用前提為進入破產程序,然我國破產申請采當事人申請主義,如無人申請破產程序,也意味著無法實現債權人的債權,股東出資義務將虛無化,無異于股東“空手套白狼”。
2.破產倒逼機制
即法官可通過詢問股東是否提前履行這一前置性程序,鼓勵、引導其主動履行出資義務,放棄自己的期限利益。問題是:其一,愿意出資加速到期的股東,根本無須經過法官詢問,而對于不愿出資加速到期的股東,未提供解決之策,而且也是對愿意提前履行股東的不公。其二,當公司財產經執行程序仍無財產可供執行,此時股東愿意提前繳納出資后,清償單個或部分債權人,是否具正當性?這涉及對認繳制下“破產原因”的理解。
公司是否具備“破產原因”是法院“破產受理”的依據。根據我國《破產法》第2條,“破產原因”存在兩種情形,即“公司不能清償到期之債且資不抵債或明顯缺乏清償能力”。其中“資”為公司凈資產,那是否包括認繳制下股東的待繳資本?有學者認為,如果公司現有資產大于對外負債,此時,公司并不具備破產原因。即認為公司凈資產包含股東的待繳資本。但我國會計準則未明確規定對股東待繳資本的記賬處理,又因待繳資本不能給公司帶來實際經濟利益,實踐中存在不計入、掛賬、科目轉換等不同做法。因此,公司凈資產不包括股東的待繳資本。股東待繳資本不能成為公司不具備“破產原因”的抗辯理由。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之債時,構成“資不抵債”。即使“公司賬面資產大于負債”,但因待繳資本不在賬面資產之列,經法院強制執行,公司現有資產仍不能償債,符合“明顯缺乏清償能力”,此時公司已具備破產原因,處于事實破產狀態。除非股東愿意提前繳納出資,充實公司資產,成為公司的抗辯理由,否則法院將推定公司具備破產原因,此為破產倒逼機制。尤其是在單個或部分債權人主張的債權較小時,可促使有履行能力的股東自愿提前履行。需明確的是,依據我國現有規定,如債務人是經訴訟程序或執行程序清償債權人,即便進入破產程序,管理人也無權行使撤銷權。基于前述提及《破產法解釋二》第15條不符合破產撤銷權原理,當公司處于事實破產境地,執行程序中股東愿意加速履行出資義務,也會損害破產程序中集體債權人利益,因此,破產倒逼機制不可行。
認繳制下股東根據公司的經營狀況以及自身經濟狀況安排出資期限,法律難以設定期限進行干預,鑒于此,應交由公司內部機制處理,如構建董事催繳制度。債權人保護是一門跨學科的系統性課題,公司資本制度并非債權人唯一的“救命稻草”,比如自愿債權人可選擇擔保機制,非自愿債權人可通過保險機制獲得救濟,認繳制改革后債權人對存在股東巨額待繳資本的企業更應謹慎交易。此外,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往往也處于瀕臨破產或事實破產境地,立足于“公共池塘理論”確立的公共垂釣規則,有序清償才是正軌,立法、司法應著眼于維護全體債權人的利益,維持或增加債務人財產,訴訟加速論以及執行加速論都會導致“竭澤而漁”局面,不應鼓勵此種“哄搶”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