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璽鴻,趙 萱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081)
20世紀90年代,邊界研究迎來重要轉型,從以地緣政治(geopolitics)為基礎邁向以生命政治(bio-politics)為中心,轉型發生的重要語境其一是蘇聯解體和加速的歐洲一體化進程引發了全球邊界體系的重大變革,其二則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帶來了劇烈且頻繁的跨界流動[1][2](33~54)。相較于國家邊界研究經典范式,現代邊界研究新一輪的規模性發展并不是對前者的復制,而是以“批判邊界研究”(critical border studies)為名,借由“過程轉向”和“實踐轉向”兩次理論突破,將邊界研究從靜態的主權邊界轉向動態的“多元邊界”,從政治主體之間的邊界劃定轉向邊界不同主體的實踐過程,從單一的國家權力支配轉向復雜的權力關系之下的多主體互動,從而在時間、空間和主體三個維度上擴展了邊界的內涵及其研究路徑[3]。
在這一范式革新的過程中,邊界化(bordering)[4]、邊界—工作(border-work)[5]以及邊界景觀(borderscapes)[6]等一系列理論概念被創造性地使用,邊界研究的核心問題逐漸聚焦于多元主體的日常互動如何塑造出差異化的景觀、空間和主體性,如何生成多樣而復雜的權力關系。在此之前,國家邊界往往囿于二元化的觀念建構,或單方面地受到主權力量的支配,或因其處于主權國家力量輻射的邊緣,而從屬于“地方性知識”的邏輯[7]。因此,在最新的批判邊界研究中,研究者進一步明確了一個重要的主題,即邊界上的多元主體如何通過話語和非話語因素在互動與競爭中塑造多樣化的邊界景觀以及差異化的邊界主體性[8]。
這一研究路徑亟須面對的問題則是如何將復雜而多元的現實行動者放置到一個整體性的分析框架之中,從而既能夠觀察到相對穩定的邊界景觀和主體性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同時又能夠為主體間互動所引發的景觀和主體性的變化提供空間。為了清晰地呈現多元主體互動對邊界景觀和主體性塑造的具體效果,本文引入“裝置”(dispositif)概念,意在提出邊界作為裝置,即邊界由多元主體的互動所構成,并因此塑造出差異化的主體性結果。
在社會科學領域中,裝置概念的運用主要來源于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以及之后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等學者的研究和創新發展。在福柯的論著中,“裝置”一詞對應的法語詞匯為“dispositif”,包括了技術層面的裝置和設備、實踐層面的部署和計劃,以及法律層面的文書和條款。綜合福柯的論述,我們可以總結出裝置的三個特征:(1)裝置是由各種異質性的因素構成,其中包括話語和非話語因素,因素之間的關聯使得裝置出現并發揮作用,因素之間位置和功能的變化促成裝置的轉變;(2)裝置并非一種既定的安排,而是針對緊急需要做出的反應,并不具備持久性;(3)裝置總是圍繞著知識—權力關系展開。
雖然在福柯的分析中裝置并不具備持久性,但有三種相對穩定的形態,即主權、規訓和治理。主權裝置以法律知識和表述為基礎,主權控制者透過司法的允許/禁止與領土范疇內的國民形成權利—義務關系。規訓裝置則以一套關于個體的正常/非正常的知識為前提,對個體的生活和行為進行毛細血管一般的監督和矯正,力圖使每個個體都能達到規范狀態。治理裝置則以一整套關于人口而非個體的知識為基礎,其不再聚焦于正常/非正常的區分,而是專注于對各種趨勢的調整,試圖趨利避害,將可能發生的問題限制在能夠接受的范圍內。治理裝置不再依賴對個體事無巨細的干預,而是通過引導被治理者自身的自由意志來實現治理目標。在上述三種主要的知識—權力裝置中,知識的構成從一種二元性質的決斷和區隔轉向非二元趨勢的認識和調整,權力實踐上越發從一種支配性的統治關系轉向博弈性的策略關系[9](139~142)[10](420)[11],也正是這樣的差異促成了隨后裝置研究取向上的分化。
在福柯之后,沿著主權、規訓、治理的權力關系光譜,圍繞裝置形成了兩種主要的分析路徑:一者指向了主權一側,一者指向了治理一側。阿甘本對裝置的解讀沿著主權及其抗爭的角度展開,將福柯對裝置的討論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末的“實證性”(positivite)概念[12],在阿甘本看來,所謂裝置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有能力捕獲、引導、決定、截取、塑造、控制或者確保活生生之存在的姿態、行為、意見或話語”[12](1~28)。阿甘本對裝置的解釋與其對福柯的生命政治的分析具有一致性,但更多的是將福柯分析中的被邊緣化或者有意忽視的主權和司法因素重新納入討論,將裝置視為主權捕獲主體的機器,使得生命政治成為阿甘本認為的主權生產“裸人”(bare life)和“例外狀態”的機制[13]。
德勒茲對裝置的解讀則指向了第二條路徑,與阿甘本的發展形成鮮明對比,將分析的視角聚焦于裝置的內在可變性和顛覆性。通過將裝置視為“是一束線(skein),一個多線程(multilinear)的整體”,而這些線本身“在方向上不斷變化,產生分叉,出現衍生”,并且線與線之間“相互交織在一起,通過變量的方式,一些會強化或者引出另外一些,甚至導致裝置的突變”[14](159~168)。因此,裝置總是處于一種權力關系上的不穩定或者可能性狀態,“主體性的生產逃離了某個裝置的權力和知識,隨后又將自己投入到另一個裝置中,再以其他方式被創造”[14](159~168)。很明顯,不同于阿甘本對于裝置和主體之間關系的消極看法,德勒茲雖然認為并不存在外在于裝置的主體,但主體化的過程并不能被外部權力所決定,而是內在性地存在著“自主的主體化”(autonomous subjectivation)[14](159~168)。德勒茲對裝置的理解強調了權力并非直接地支配和規訓主體,權力關系是基于主體本身的自由而展開的,“引導的引導”總是存在著面臨“反—引導”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自福柯率先在對知識—權力關系的研究中運用裝置概念以來,通過阿甘本和德勒茲等學者的發展,裝置研究形成了壓制性和生產性兩條路徑,在權力關系的光譜上,二者相互關聯。前者強調裝置對主權權力的依賴,更關注裝置對權力對象產生的壓制和支配的結果;后者強調裝置是在一種相互承認對方自由意志的前提下展開的,更關注裝置對權力對象產生的引導作用和超越這一引導的可能性。回到本文所關心的邊界研究,隨著兩次理論轉向的發生,多元主體互動所形成的權力關系以及多樣化的主體性效果轉變為關注的重點,這與裝置概念的發展和運用具有一致性。
首先,邊界作為一個持續變化的過程,不是靜止地位于領土和地理的邊緣,而是在異質性因素的組合下成為一個裝置。在這里,邊界的多元主體并非單純統一的主權權力的共享者,而是從一開始就是多元化日常跨界實踐的發起者,其利益訴求具有多樣性,由此帶來協作和緊張。
其次,邊界的生產和建構可以沿著不同的權力關系展開,由此以不同裝置來呈現。不同的權力關系不是權力分配上的變化,也并非局限于政治領域之內,而應該將權力看作是一種由不同主體之間的日常互動所形成的一系列影響對方思考和行為的關系,其中一些帶著強烈的支配意味,另一些則往往以承認對方的自由為前提。
最后,邊界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主體性效果也與裝置的分析相似,既可以是被主權所懸置的主體,也可以是被具體治理技術所規訓從而服務于特殊的政治經濟目的的主體,同時還可以是具有自主性一方面被引導而另一方面不斷嘗試“反—引導”的主體。由此,將上述裝置理論與當前邊界研究相結合,我們可以將邊界視為裝置,去討論不同主體如何通過邊界形成差異性的權力關系,這些權力關系又如何反過來生產了多樣化的主體性效果。
鑒于此,按照邊界日常實踐中多元主體之間的權力關系在“主體性可能性”上的差異,筆者將邊界視為由主權、規訓和治理三類裝置構成,分析其如何共同形成了新疆霍爾果斯口岸多樣化的邊界景觀,以反映出邊界實踐中的多元主體性和多樣性效果。
霍爾果斯市位于新疆北部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向西與哈薩克斯坦接壤。近40年來,隨著改革開放、上海合作組織的建立以及“一帶一路”倡議的開展,霍爾果斯市逐步成長為中國西北地區最重要的陸路開放口岸,2012年“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的建成使得這座邊境城市進一步成為中國通往世界的一個窗口。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機關、跨境商人、普通消費者以及底層民眾等不同主體揭示出邊界權力關系的多樣性和可變性。在這些差異性的互動之下,主權、規訓和治理三類裝置不斷對各個主體產生影響。
霍爾果斯口岸相較于中國其他陸路口岸的最大區別就在于“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的設立,2004年9月24日哈薩克斯坦總統納扎爾巴耶夫訪問中國期間,與中國政府簽訂的《關于建立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的框架協議》,2006年中國政府正式批復修建“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2012年正式建成運營。合作中心具體表現為中國和哈薩克斯坦兩國各分享部分領土共同組成一個封閉運營、空間圍蔽的跨界合作中心。兩國人員不需要辦理簽證甚至在沒有護照的情況下就可以自由進出該合作中心,從而促成邊界兩側的人員和貨物的快速高效流動。
單純從合作中心的理念和制度設計來看,其真實反映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無邊界的世界”(borderless world)或“開放邊界”(open border)的主張[15],人們無須辦理簽證,甚至不需要護照就可以自由進入邊界另一側的國家領土,跨界流動的貨物享有充分的免稅優惠。具體來看,合作中心的修建使得中國的邊界管理走向“一線放開、二線監管”的模式,即在領土邊界上并不直接施加管理,而是將管理退回到領土內部,以確保跨界活動本身的自由和開放。
但基于開放性而建立的合作中心從不意味著國家主權在邊界治理中的退場或者削弱,而只是以另外的方式加以呈現。雖然無須辦理簽證,但要開展跨界活動依舊需要先通過位于合作中心最外部的聯檢大廳,包括海關、檢驗檢疫及邊防檢查等多個流程。一般情況下,人們一旦進入聯檢大廳就會看到禁止拍照、使用手機和說話的提示,隨后不僅要通過X光機和手持金屬探測器的檢查,還要接受邊檢人員對護照或者通行證的驗證和詢問。無論是高科技檢查手段的運用還是更為普通的質詢,聯檢大廳中的個人在面對國家權力時都必然處于一種“坦白”的狀態[16]。通過技術和詢問,個人的身份和各種信息被掌握和分析,國家借此對風險進行判斷,以確認是否可以進入合作中心;處于聯檢大廳中的個體暫時性地處于一種“閾限”或“例外”狀態,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身份遭遇懸置,只有通過檢查之后才能被重新賦予一個合法身份。
邊界的主權裝置是以主權的絕對支配性為標志,作為主權裝置的對象,邊界活動的參與者要無條件地接受主權的決斷,這種決斷往往是以一種二元性的表述來呈現:允許/禁止,同意/拒絕,合法/不合法,二者之間也缺乏中間地帶。普通民眾面對邊界的主權裝置更多需要的是單方面的配合,在主權代理者的質詢中做出“坦白”,這更靠近一種單方面的統治關系。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合作中心內部,雖然“退出一線”使得中國和哈薩克斯坦的領土邊界變成了一個自由出入的景點,但具體情況卻更為復雜。2017年4月筆者在田野調查期間,中方開始對自哈方一側進入的人員進行檢查,但進入車輛不用接受安檢。隨后,中方的安檢變得越來越規范,不僅搭建了簡易帳篷,而且還安排邊防派出所人員在通過國門的公路上,對進入的車輛逐一進行檢查,儼然一個邊境檢查點。反觀哈方,也開始安排人員對車輛進行臨時檢查。本來已經作為景點而開放的邊界再次成為主權不斷進行日常決斷的裝置,往來人群需要接受檢查,身份會暫時受到懸置,猶如“過渡儀式”一般。只有在通過了主權的質詢之后才能再次獲得一個合法身份,獲得自由流動的權利。
轉換角度,不再聚焦于邊界對流動人口身份合法性的決斷,而是關注更為日常的邊界所引發的經濟活動,我們可以在一種政治經濟學的思路下看到邊界成為規訓裝置而非主權裝置,其集中體現在合作中心的“駱駝隊”這一特殊群體身上。
雖然中哈兩國對于合作中心的建設有著諸多宏觀計劃,但據筆者觀察,個人購物依舊是合作中心最外顯的日常活動。在合作中心,哈薩克斯坦人主要購買價格低廉的日用品,比如鞋帽、服飾和小型家電,而中國游客則主要購買兩類商品:一是在內地并不常見的中亞食品,比如巧克力、蜂蜜和餅干等;二是高附加值的消費品,比如化妝品、香煙及名牌箱包[17]。由于免稅政策,海關對所有商品的購買數量都做出了限制,尤其是針對高附加值消費品,為此出現了一個新的群體——“駱駝隊”①“駱駝隊”是合作中心十分有趣的一種現象,這一稱呼是當地人一種形象的指稱,類似于香港的“水客”,或者網上的代購。他們幫助顧客逃避稅收監管,獲得更多的免稅商品。差別在于水客和代購一般都需要幫助顧客購買商品并將之帶出,而“駱駝隊”則一般只負責將商品成功帶出合作中心,并不需要代為購買。參見劉炳林.制造“駱駝隊”——新疆霍爾果斯日常跨界流動研究[D].中央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
作為一個“合理”的群體,“駱駝隊”在合作中心是完全“可見的”,并受到持續的權力規訓。“駱駝隊”沒有固定的人員構成,也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而是由多個經常參與的人員按照每日所謂的“發貨量”進行臨時的組織和分配。“駱駝隊”中除了極少數與合作中心大型商戶關系密切并能控制發貨的人之外,并沒有專職人員。“駱駝隊”成員來源復雜,有的是外來務工的人;有的是懷揣本錢來霍爾果斯投資,希望熟悉合作中心商貿情況的人;有的則是在霍爾果斯已經退休或者養老,希望結交朋友和打發時間的人;還有合作中心商戶和工作人員在下班之余賺取外快的人。正是由于人員構成復雜,發貨時間和數量并不確定,所以“駱駝隊”的組織形式非常松散,他們一般在早上自行前往合作中心,找到“帶貨”的機會后,按照每件每次5~10元的價格從能夠控制發貨的“駝頭”手上拿到商品,隨后帶出合作中心,在外面的廣場上交給收貨人,當場結算費用。
“駱駝隊”帶的貨物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由食品構成的“大貨”;另一類是由高附加值消費品構成的“小貨”。小貨一般隨時可以“帶貨”,只要不違反單次一瓶酒和兩條香煙的海關規定,“駱駝隊”就可以像普通的游客一樣正常進出,但是如果一天之內多次反復進出合作中心,海關人員就會對“駱駝隊”提出警告,嚴厲的時候甚至沒收商品。所以,“駱駝隊”成員每日聊天很重要的內容就是詢問今天是哪幾位海關人員在執勤,有沒有誰已經被警告或沒收貨物,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發貨人和“駱駝隊”都會暫停出關,等待更好的時機。
與小貨不同,大貨并非隨時都可以出關,通常在下午4點,攜帶大貨的“駱駝隊”會在合作中心內的聯檢大廳門口排隊等候,這時候還會有專門的合作中心人員維持秩序。進入聯檢大廳的通道有兩條,一般情況下只有“游客通道”開啟,而“緊急通道”則是關閉的。等到了出大貨的時間,管理人員會將緊急通道的門打開,要求“駱駝隊”走這個通道,避免影響游客的旅游體驗,同時也會在緊急通道的地面上安放鋼板,以方便“駱駝隊”拖拽大貨。進入聯檢大廳之后,雖然有多個邊檢窗口,但是攜帶大貨的“駱駝隊”成員會被要求只能在某一個窗口進行出關檢查,即便其他窗口沒有人排隊,也不能前往。離開合作中心之后,“駱駝隊”不能馬上在出口交接貨物,而是要在廣場的指定地點把貨物交給收貨人,貨物必須要碼放整齊,而不能隨意擺放。在旅游高峰的時候,每一個收貨點還會豎一塊牌子,上面寫有數字,代表不同的收貨人,以方便管理。可以看到,雖然“駱駝隊”的行為可能屬于一種偷稅漏稅行為,但其并不避開管理,而是在合作中心的運行體制下有序進行,成為維持合作中心貿易運轉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同于主權裝置的支配性決斷,邊界的規訓裝置雖然也以二元化的知識和分類為基礎,但是這些知識更多的是服務于對權力對象行為的矯正和反復的訓練。然而,“駱駝隊”并沒有被直接排除在口岸經濟活動之外,相反,他們被納入經濟活動中,成為一支重要的勞動力隊伍。他們需要按照合作中心的日常管理要求來有序活動,接受合作中心的管理,在恰當的時間和地點帶出合適的貨物,從而成為“正常的”合作中心經濟活動的參與者。
需要補充的是,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支受到日常管理卻又不具備“合規”身份且組織松散的“駱駝隊”呢?從需求一側看,首先,中國西北邊疆地廣人稀、經濟欠發達,本地消費能力無法支撐合作中心的運營,非常依賴“微商”和“淘寶”這類電商模式將商品銷往內地;其次,由于路途遙遠,前來新疆旅游并且在合作中心購物的內地游客在短時間內很難再次前往,所以單次購物的需求往往會超出海關的規定。從管理一側看,這種將商品帶出合作中心的需求不會以直接違反法律和管理制度的形式出現。由此,就需要“駱駝隊”這樣既能服務于經濟需求又受到管理,甚至可以隨時中止的組織形式的出現。由此可見,“駱駝隊”一方面是合作中心保持商品高速流通運營的重要力量,另一方面又受到持續的規訓,他們在“合謀”中成為口岸商品物流的低廉勞動力。
霍爾果斯不僅存在著以合作中心為代表的邊界主權決斷和政治經濟學意義下的規訓,還存在如同福柯所說的治理意義下的權力關系。在這種情形下,邊界更多地體現出以承認邊民的自主性為基礎的行為引導和由此而不斷出現的邊民的“反—引導”,從而使邊界景觀變得更為復雜。
連霍高速盡頭的“歐亞大道”與合作中心之間長期存在著一個“國門小市場”,因其緊挨著霍爾果斯口岸的國門,從而成為霍爾果斯口岸標志性的空間之一。但這樣一個現在看起來既正式又正規的市場空間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卻一直處于一種非法狀態,直到近年才得以合法化,并正式被命名為“國門小市場”。在很長一段時間,國門小市場引導著口岸貿易和旅游業的發展,甚至影響了現在霍爾果斯口岸的城市規劃。
20世紀90年代,霍爾果斯的邊貿逐漸興起,當時的司機和旅客出入關都需要等待很長時間,并且一旦出關,數百公里的公路上幾乎見不到服務站,所以就需要在國門附近購買一些香煙和飲料,既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方便貨車在哈薩克斯坦境內運輸時“打發”檢查人員。最早的小市場沒有名字,當時的商販也沒有固定的經營地點,大多提著籃子或者推著手推車向往來的司機兜售。售賣的也是一些紙杯裝的瓜子和放在籃子里的飲料等商品。1996年,隨著國門向領土邊界線遷移,小市場也隨之搬到了新國門附近,規模不斷擴大,繼續給往來的司機服務。2000年后,隨著國內旅游市場的繁榮,口岸管委會開始接納民間資本,并在國門附近修建了固定的房屋用于門面出租,取名為“國門一條街”,面向國內游客銷售各種中亞商品,國門小市場也有了第一個官方名字。甚至在2002年國門附近的一片用于停車的戈壁灘還建起了3排房屋,其中一座房屋的頂層改建為觀景臺,出租望遠鏡,用于游客觀賞邊界線和對面的哈薩克斯坦。自此,小市場的經營重點發生了變化,商販們更多為從內地來的游客服務,不僅銷售哈薩克斯坦和中亞的紀念品,而且還利用私家車以200~300元不等的價格開車穿越國門參觀,讓游客和邊界線及界碑“親密接觸”,這也成為霍爾果斯最早的旅游開發項目。
然而,這樣一種從跨境商貿向跨境旅游的轉換并沒有順利地進行下去。2006年,距離國門一條街僅百米之遠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大型商場——國際商貿中心(當地人更多稱之為“欣德商場”),其主要服務對象是國內游客。但由于距離國門一條街太近,距離國門又“太遠”,商品與國門一條街又高度同質化,經營店鋪的成本遠高于國門一條街,所以人氣一直不旺,慘淡經營。當時口岸管委會為了促成更多商戶入駐商貿中心,國門一條街就突然成為城管部門打擊非法經營的重點對象,從之前的灰色或者被忽視的狀態完全進入禁止狀態。不僅是國門一條街的門面被拆除,而且也不允許在國門附近擺攤設點。但國門小市場并未因此消失,攤販們為了應對城管的檢查和驅趕,將固定的攤位改為流動的三輪車。他們每天早早騎著三輪車等著第一批乘坐旅游大巴的游客前往國門參觀,向他們推銷商品。一旦看到城管經過,他們就趕快騎著三輪車離開,隨后伺機返回。由于經常需要躲避城管,攤販經營的位置難以固定,但是攤點位置對生意好壞又有所影響,他們創造性地用白色的油漆在公路旁用線段劃出自己的經營地點,甚至寫上自己的姓氏。隨后幾年國門小市場依舊繁榮,欣德商場則一直處于不溫不火的狀態,直到合作中心的出現,其幾乎完全替代了欣德商場的地位,并與國門小市場形成了新的區位關系。
毫無疑問,2012年合作中心封關運營之后對口岸的經濟地理形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其中直接的就是與其定位相仿的欣德商場陷入進一步的困境。由于合作中心提供了更大的購物空間和更直接的跨境體驗,欣德商場吸引游客越發困難。但非常有趣的是,雖然國門小市場與欣德商場的定位基本相同,但是命運卻并不一樣。合作中心運營之后,雖然在經營上受到擠壓,但是國門小市場的攤販開始學會在合作中心存在的前提下經營自己的生意。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生意不好的時候就選擇到合作中心當“駱駝”,以幫別人拿貨的方式來賺錢;有一些人則觀察合作中心免稅店里哪些商品最為緊俏,然后自己進貨并在小市場售賣,由于經營成本低,所以往往能以更便宜的價格向游客銷售;還有一些頭腦更靈活的攤主,他們往往將自己的攤位看作是前臺,把合作中心看作是倉庫,通過微信等各種手段拿到商品訂單之后前往合作中心購買,隨后在國門小市場的攤點交貨,或者再從這里發往全國各地,更多的攤位則選擇改變自己的商品類型和經營策略。最明顯的就是合作中心經營之前,也就是免稅店出現以前,國門小市場不銷售國內香煙,一般都是銷售外國香煙,但是發現合作中心的免稅店大量售賣國內品牌的免稅香煙后,他們則很快將經營重點轉向于此。所以,現在走進國門小市場,所有攤位在最顯眼的位置都會擺放各種國內品牌的免稅香煙。由于只有合作中心的商戶才能在沒有煙草經營許可的情況下銷售國內香煙,所以國門小市場的香煙基本上都是從合作中心取貨。
長期以來的堅持和經營策略的不斷轉變使得國門小市場雖然一直缺乏合法地位,但卻構成了霍爾果斯口岸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2016年7月,霍爾果斯“2016絲綢之路國際汽車拉力賽”期間,由于賽道要穿越國門進入中國,途經國門小市場所在的亞歐路,當地政府借機將國門小市場搬進亞歐路南側的一個棄用的停車場內,用鐵皮將小市場圍了起來,正式掛上了“國門小商品市場”的牌子,將其合法化。但是這一舉動并沒有換來商販們的肯定,一方面是因為需要一次性交納8 000元的攤位費,以后還有可能每年交納管理費;另一方面是因為被鐵皮包圍起來,游客既無法從國門處看到國門小市場,又需要從專門的入口處刷身份證進出,造成攤販們的收入大幅下降。2017年,一些攤主選擇關閉國門小市場的攤點,到合作中心開店,但是大多數缺乏本錢的攤主還是選擇繼續堅守,前往合作中心帶貨或通過微信銷售成了他們重要的收入來源。
梳理國門小市場曲折的發展歷史我們會發現,其中體現的不僅有強有力的國家干預對邊民行為上的引導,更有普通民眾的自由意愿和創造。國門小市場最早是中哈跨境貿易恢復之后自發形成的空間,并且隨著國門位置的變化不斷前移和壯大,甚至霍爾果斯口岸的旅游首先也是在這些不起眼的攤販的帶動下出現的。當然,攤販們的這些自發行為同時又是治理引導的結果:中哈貿易的恢復、國際商貿中心的修建以及合作中心的運行無時無刻不引導著他們的決策。這種治理并非直接的支配和干預,而是在承認其他跨境活動參與者的自由意志前提下的引導。國門小市場從非法走向合法,更多的商戶轉移到合作中心,這些治理目標的達成不是直接的司法決斷或者個體規訓的結果,而是普通民眾得失計算之后的自主選擇。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小攤販們并不是簡單地跟隨這些治理引導,他們往往能夠對政策和技術做出創造性的反應,甚至引導新的政策和技術出現:在國門小市場發展初期,自己和消費者資本有限,他們可以將跨境消費的門檻降低到“一根煙”的水平;政府動用行政手段引導他們進入欣德商場時,他們又能夠以相當靈活的策略進行應對;在邊境旅游的開發中,正是這些國門小攤販們最早開始兜售望遠鏡和中亞巧克力等旅游商品,在“國門景區”未設立之前,也是他們開發了參觀界碑的旅游項目;面對合作中心對生存空間的擠壓,他們主動轉換經營策略,甚至使自己的經營活動最終合法化。所以,我們在這里看到的不僅是政府對邊民的“引導的引導”,同時存在邊民對這些引導的抗爭、創造和挪用。在這一過程中,邊民不是被主體決斷的對象,也沒有單純地成為維持合作中心運行的廉價勞動力,邊民的主體性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主權、規訓和治理三個邊界裝置共同體現出霍爾果斯口岸多元主體之間復雜的權力關系。一方面表現出不同主體之間權力關系的多樣性,另一方面展現了不同權力關系對于主體性的差異化影響:主權權力之下的例外狀態,規訓權力之下的馴服身體,治理權力之下的“企業家自我”。值得注意的是,三種裝置既不相互替代也不相互排斥,國家在不同的情形下會以不同的面貌出現并發揮相應的作用,邊民也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同時刻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們既是跨界人員,也是“駱駝隊”,同時還是普通經營者。由此,通過邊界裝置我們看到了霍爾果斯口岸復雜多樣、富有活力且包含豐富可能性的邊界景觀和主體實踐。
本文梳理了裝置理論的學術脈絡,并對霍爾果斯口岸的田野材料做分析,邊界作為裝置,其為邊界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路徑:嘗試將復雜而多變的各種因素納入一個統一的分析框架之中,同時圍繞主體之間的權力關系展現邊界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生產主體性的過程。在裝置理論視角下,邊界實踐中的多主體不再是預先設定的前提,其本身就是差異化的多主體互動的結果,這就使得圍繞邊界所形成的一系列權力關系不再是固定的,而是充滿可能性的。
本文所呈現的邊界權力關系中的主權、規訓和治理三類裝置并不是為了固化邊界裝置,相反,更多的是希望說明邊界實踐中關系的復雜性。在裝置理論下,我們應該將邊界視為一段光譜,一側更靠近主權對個人身份的決斷和支配,另一側則更靠近“引導的引導”的意義下主體性塑造的開放和可能性,而在中間則存在著各種權力技術實現的對被治理者身體和意識的規訓。尤其是治理裝置,其指向在邊界研究中如何超越“國家視角”(seeing like a state)而發現“邊界視角”(seeing like a border),發現非國家主體所具有的創造性與活力①克里斯·拉姆福德在一次筆談中指出,應該從邊境地區的普通民眾視角出發來理解邊界的內涵,而不是從國家治理的角度出發來確立邊界的分析,也就是從“國家視角”轉向“邊界視角”,突出邊界生產主體的多樣性和內涵的豐富性。參見Corey Johnson,Reece Jones,Anssi Paasi,Louise Amoore,Alison Mountz,Mark Salter,Chris Rumford.Interventions on Rethinking“the Border”in Border Studies[J].Political Geography,2011(2)。。沿著這一思路,邊界作為裝置或許能為邊界研究打開一個廣闊的討論空間,提供更為豐富的議題。首先,裝置作為一種“緊急需求”的結果,其往往不是某種權力刻意設計的結果,關注那些特殊和緊急的事件促使了某種邊界裝置的出現,并且在事件消退之后裝置依舊維持運轉。本文所述國門小市場最終的合法化,實際上與汽車拉力賽的舉辦有關,在賽事結束之后正式化的國門小市場繼續維持,但是其形態已經從之前的開放空間走向封閉空間,從流動攤販轉變成固定攤位。其次,裝置往往由異質性的因素構成,這些因素之間呈現一種松散的聯系,隨時可能發生改變,并由此變為另一種裝置。霍爾果斯口岸的許多建筑物掛有多個標牌并擁有多個名字,建筑物在不同時期被賦予不一樣的功能和意義,在快速的口岸發展中,前一種期待甚至來不及實現就被另一種期待所替代。這一現象表明異質性因素之間的組合在不斷發生,口岸的定位、城市的各種空間也在持續調整。最后,裝置研究對于異質性因素關聯的強調最終指向主體性塑造的結果,并且由于“反—引導”的存在使得這一結果充滿了未知性。本文描述了國門小市場所代表的治理裝置在主體性塑造上的韌性和創造力,但尚未展開的是在更為宏觀和普遍的對象上,例如在“一帶一路”“精準扶貧”和“興邊富民”的政策語境下什么樣的主體性被國家所期待,國家又是采取何種政策手段去引導這樣的主體出現,并且在這一過程中已經或將出現怎樣的主體性分層、失敗和偏移。這些議題都將留待我們對于裝置研究和邊界研究的繼續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