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剛記事那會兒,一般都是天色泛亮的當兒,那扇像是比他們兄弟倆的爹娘臉孔還要蒼老幾倍的柴門,估計是嗓子眼里得了治不好的毛病,漏風的嘴巴半啟半閉著,哪天不是吱吱呀呀的,還總是裂開一道縫?
只是這樣一個照面,這座叫作稻堆山的大山垛子,直通通地杵在眼前。
出家門,往東走,一開步就到了沒遮沒攔的山口。迎面撲過來的,少不了的山風,一口裹著一口,抽煙時連火上都等不及的那種,撲哧撲哧地吐著似有似無的口哨,齜牙咧嘴不說,似乎還鬼嘁嘁地踮著腳,如同有個人在那里打著勾魂的招呼。那個人,是不是離家出走多年的大哥?父母時常埋怨甚至咒罵的時候,那個一嘴要說好幾遍“死在外面”的李紅忠,大哥——會不會還活在人世?
李紅忠本是李家老大,歲數上要比爹娘后生的他們這兩個兄弟年長個七八歲。十五六歲那當兒,父母好不容易將其拉扯成人,卻沒見他為家分擔,更沒有看到有個什么舉動報過父母恩情,成天見他山里山外地走,搞得像個人物似的,不是這個開會就是那個組織活動,來無影去無蹤的渾身上緊了發條,讓保長鄉長的暗地里對他起了疑心。有那么一個黑夜,剛剛長成身子骨的李紅忠,一溜煙沒了蹤影。那時,李大忠李小忠兄弟倆記憶初成,這個當大哥的成天鎖著眉頭,好幾次還指著遠處跑過的一列列火車,似乎胸懷天下想干出一番大事的模樣。沒辦法,這個屬牛的大哥,想干什么事一旦來了牛脾氣,九頭牛也拉不回頭。雖說李紅忠無影無蹤了好些年,村里難免還有人提及此事。有的說,估計進了政府軍謀上了好差事;也有的說,說不定跟著共產黨打日本鬼子去了,八成把命也搭在戰場上了。只要聽到有人提及大哥,往山外眺望的大忠與小忠這對李家兄弟,總是白對方一眼后就直奔山口。兄弟倆一扭身,一不留神地被山風撲了個滿懷。
他倆哪會想到,這日子時而打著寒戰時而發著高燒,讓人緊追慢趕的,就是遠處時不時地眨眼而過的那一列列火車,怕也是攆不上趟。
讓兄弟倆更沒想到的是,幾年后的一天,夏不夏秋不秋的當口,就是那列叫火車的鐵疙瘩,城墻模樣般的從天而降,黑咕隆咚還筆直挺挺的,一點也沒打彎,而且還是一眼望不到頭地橫亙在兩人眼前。不管是火車這邊,還是城墻那邊,那么一堆堆穿著兩種不同款式軍裝的兵們飛蛾式地撲來閃去,一時間像是地底上架起了一口望不到邊的大鍋,時不時地升出一朵朵血色的火花,如同一只只身披黑色敞篷的大鳥,一嘴啄破了堅硬的地皮,直到升騰的塵土遮羞布似的蓋住了半邊天空,它們這才亮出了血紅的嗓子。轟隆隆的巨響之間,有些跑著喊著的人影一個趔趄,跌進這口大鍋里再也沒有起身。以至于這以后過去了好多年,腦子里一想起當天的那一時刻,四周好一陣子轟隆隆的,腦殼里嗡嗡直響,幾天里都聽不真切。
那天,應該還算是后半夜里,天色還沒到蒙蒙亮的那個時間段。眼簾里,像是蒙頭蒙腦的,罩下來一匹滑滑的綢緞,這邊還沒看清花紋布點,就讓哪個一手抽走了。只剩下腦子里空蕩蕩的,繞了好一陣子,李大忠還是不敢肯定,匆匆之間對望過一眼的那個人,那個一閃再也不見影子的國民黨軍官模樣的青年面孔,級別估計是連長上下,嘴上一度還罵罵咧咧的,口音倒像是稻堆山這一帶的,只不過一時有了些變種腔調。他……難道是?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親弟弟?天啦,哪個過來答應一聲。“你……是人是鬼?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弟弟小忠?”
說是,卻又不像是;說不是,還真是越想越像呢。
唉,真不是一般的燒腦子啊。有時,李大忠想起來,要是能詢問到另外一個人,這事就八九不離十啦。只是這個人再也尋覓不得,甚至比尋找李小忠還有困難,難的如同從稻堆山頂上架只梯子,登天摘月的那種。于是,李大忠的腦子里,那個解不開的疙瘩越繞越堵,青天白日的都有了些夢魘,像是讓人睡夢里拍了一個驚。肉身坐起,有那么一陣子,腦子混沌著:弟弟,你這么一閃而過,當真是我的親弟弟?為什么,你就不能回頭望我一眼?回頭,對呀,回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回個頭就那么難,你干嗎這么擰?你到底是不是?說不是,還真的像是,只是一個恍惚,做夢似的一驚,那個模糊的人影,就讓他所在部隊的戰友推搡著,一路還罵罵咧咧的,盡是些嘈嘈雜雜的聲音,卻真的是一句也沒聽清,更談不上是不是看得真切。
要是真的看清楚了臉貌兒,要是真的抵上了面,兩人能說上哪怕一句話……當時,兩人會不會成了一對斗紅了眼的公雞,還吹胡子瞪眼的?
那一瞬間,李大忠的腦子里嗡嗡亂叫,好似讓誰鑿了一眼隧道,稀里糊涂地闖進來一列火車。要么,就像是有了這種叫火車的怪家伙,奮力鉆出山洞時的吶喊,順嘴還吐出一溜白煙,拖得鼻涕亂飛似的。四周靜了,一切都沒了聲響,大忠卻犯起了糊涂:天啦,誰能告訴我,剛才看見的,真的就不是李小忠嗎?
也就是從那天起,這對同胞的兄弟,此生再也沒能見上一面。
“我先去,幫你站個隊”
兄弟倆剛一記事,稻堆山就成了一喊即應的爹娘,吃的喝的住的用的,只要一伸手,大山就敞開胸懷。只可惜這座中看不中用的稻堆山,說白了也只是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山坡上又沒壘成梯田,哪能種得了水稻?先人取名時,只是指望著如同這里真的有了一堆稻谷而已。放眼望去,山上的石頭堆得滿地,一仰臉,家長里短聊得正歡,石頭們都能一不留神嫁接上云彩。那云,是不是也成了天上的石頭?一眼掃過漫坡,也沒見雜樹啥的,多石少土的禿山一堆,即使是坡上的草皮子總也長不高個兒,薄得如一件破洞連坑的單褂子,別說經不起縫補,攤成一片的牛兒羊兒,一嘴嘴地啃出了嗞嗞拉拉的響聲,大半天也吃不圓肚皮。
幸好,依山而居的這百來戶人家,哪個不是苦力出身?石堆叢中扒拉出來一塊薄地,種點山芋啥的雜糧,過冬時窖著;也有人家曬成山芋干,年關時抵作口糧,青黃不接了還能救急。春過了夏,夏走了秋,一片片綠在陽光底下的山芋秧子四海翻騰,算是給山谷添了點靈氣,剩下的眼里活物,就是老遠的天邊邊那端,大半天才過來過去的一列火車。許是看到山坡上的兄弟倆望得眼巴巴的,遠道而來的火車這才急吼吼地打了聲招呼,沒承想被風兒嗆了嗓子,噴出一嘴或濃或淡的煙棍子,還沒怎么硬著身子骨地捅上幾捅,就被風兒抖散了身子骨。
火車汽笛時不時地,那聲不咸不淡的招呼,兄弟倆也沒當個真,他們只是遠遠聽著。聽不幾回,嘴里就模仿出八九分,如同含著一管信口而吹的短笛。只是這種無字旋律,村上玩伴似乎人人皆會,相比之下他們兄弟倆吆喝得入木三分,更何況還有早年的李紅忠大哥的言傳身教呢。究竟哪個模仿得更像,這事看來只能聽蘭子的。好在當哥哥的大忠也不見氣,有時還憨憨地笑出聲來,覺得與身旁不遠的蘭子納鞋底的聲音在風里碰撞上了,倒是有得一拼。
夏秋季,兄弟倆有時放牛,有時也忙些砍柴、起石頭壘墻啥的。蘭子多半跟著放牛,手里捏著一只鞋底,有時納了一半,有時則是剛上手的鞋面殼子。上坡下山的路羊腸一般的窄,稻堆山上的石片尖子如雨后春筍,像李家兄弟這樣的愣頭青,趕路時心都往天上飛,哪能不費鞋?所以有這么一說,稻堆山的女人,自打做姑娘起,一手扎實的女紅就是男人眼里的另一種標致。即使是放牛娃子們滿山遍坡的這么一攤開,愣頭青的那些公雞頭子們斗著鬧著,半晌里沒個話兒的丫頭片子們,哪個懷里不是揣著一只“腳”,抽空納上幾針,麻繩拽出的響聲呼呼拉拉的?
“我們兄弟的事,不勞駕你費心。”是大忠,有些不過意了,看到小忠還在與伙伴們爭執,一甩頭,朝著蘭子說,“哦,剪鞋樣子呢,也不用心?要是一只大了,一只小了,不就廢了?”
“剪大了,大忠,你穿;剪小了,小忠,他穿。”有沒有這樣的一句對白?是蘭子說的?李大忠一時還真拿不準,好像夢里有過吧。這邊還想著問一聲呢,遠處的火車鳴過來一陣笛聲,大忠的那點心意,就讓遠方飄過來的聲音,妥妥地籠罩住了。
“誰說,我就該穿小的?”小忠怎么也聽到了?能不急嗎?掛在東山那頭的朝陽,一臉的羞紅還沒褪盡,鋪得淺淺的光線之下,小忠的影子拉得比大忠還要長,“你說,不信比一比,我比我哥矮一頭,還是力氣小一截?”
“看看你倆,哥哥不大弟弟不小,真像跑到外面這么多年也不回來的你家那個大哥,一說事就杠,不杠不行嗎?不杠一回,那邊的火車就開不走?”蘭子起身,吆喝起了散在半坡上的牛群,一回頭,丟下一句,“看看你們倆,七個老子八個娘?再杠下去,祠堂里的祖宗,都要干瞪眼啦。”
“虧你……還是老大呢?有點做哥哥的樣子嗎?兩個公雞頭子,一天到晚斗嘴,就沒個消停?還不如省點力氣與地里較個勁。”
有次,不知什么事,兄弟倆杠上了,蘭子點了這么一句,有些沒輕沒重。李大忠有了愧疚,想想自己畢竟是哥,哪怕只比弟弟大一歲,即使早一天早一個時辰從娘肚子里先落地的,說破天,那也是哥;更何況大哥李紅忠這么多年沒有影子,那自己不就成了真的大哥?不說長兄如父,說破天當大哥的就要讓著弟弟,再怎么說,與弟弟爭來爭去的,哪怕就是以后爭的不是仨瓜倆棗,那也不是現在的這么個爭法。
兄弟倆爭的那件事,大忠怎能相忘,那可是躲不過去的一道影子。前些天,保長過來吹風,說鄉公所派兵的單子派下來了,眼下全民動員焦土抗戰,是個中國男人就要扛槍打日本鬼子。老李家兩個兒子,怎么說也得出一個,當兵吃軍糧。
保長說得不無道理。日本鬼子,那就不是人!他們是一群狗,從海那邊爬上了岸,這一路撲過來,見啥都要撕咬,咬上一口哪次不是血淋淋的?你不趕,這些野狗怎么會走?也聽人說起過南京大屠殺。兄弟倆當時聽了,熱血盡往頭上涌,身子骨坐不住,只是父母一時嚇得臉上一片片的死白,哪里還敢放他們出山?說大不了窩死在山旮旯,那也強過上戰場送了命收不了尸。但是保長放出話來,“李家怎么著也得去一個,以前的李紅忠不管是死是活,你們說他出山打鬼子還可能把命搭上了,可他又不是政府派出去當兵的,怎么說也不能頂替現在的單子。別說現在政府還承諾給個‘三個30斤啥的,以后就是一樣不給,‘三丁抽一、五丁抽二那也得當兵,誰要是膽敢不聽招呼,老子就上報鄉公所,當心公差們半夜里過來捆人。”
那個所謂的“三個30斤”,就是30斤大米、30斤牛羊肉、30斤黃豆。雖說看著眼饞,但也沒見哪家動心,畢竟這是賣命的錢。那次,也是望著遠處剛剛沒影的一列火車,大忠一橫身子,“弟弟,你好歹念過幾年書,要是當兵打仗,那不是可惜了?再說,咱家大哥這么多年……”
小忠又杠上了,“大哥當年,又沒個文化,還能混出個啥?要不,怎么說也要回家一趟,要么就是打封信回家,爹娘心里也有個著落。就說這打仗啥的,我去了,更有用場,起碼能看懂地圖。我識字,有文化,到隊伍上,起的作用更大,更能吃得開。”
這么一說,大忠自然辯不過小忠。倒是當爹的一咬牙拍了板,算是點了名,老大先去。臨出門時,當爹的又悄悄囑咐了一句:“是禍躲不過,放機靈點,保命為大,看準機會,三十六計走為上,要是逃過一劫,就躲到山那邊大姑家;大姑家兩個兒子上了前線,沒見回來一個;你就改個名字,好歹就當是大姑認的干兒子,派單子的事,今后不會再攤上她家。”
“當然了,你弟弟性子急,怕是熬不住,一聽號聲就往前撲,好歹你比小忠多吃了一年糧食,能沉得住氣。”最后,當爹的還不忘點一句,“若是有了紅忠的消息,怎么著也要往家里報個信。”
鄉公所點名的那個政府軍設立的招兵點,在稻堆山那邊的一個莊子。來回一趟,一二十里,爬上翻下的,盡是坡,一路的石子路。蘭子聽說了,緊追慢趕的,話還沒說出口,先塞過來一雙鞋,說是別管大小了,套上看看,差不多合腳,將就著帶上,好歹也能抵上一陣。
大忠起先不想要,蘭子的臉一驚,像是被遠處的火車汽笛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好似變了形,“嫌不好咋的,趕走了日本鬼子,說不定在隊伍上當了長官,將來人家就是再想送上一雙鞋,還不知朝哪方碼頭巴結呢。”
大忠紅了臉,一朵紅霞嫁接著,騰地登上了臉。許是主意沒打定似的,這朵紅霞一個跳躍,棲到了對面的小忠臉上。兄弟倆的臉,一時紅得莫名其妙。這邊的鬧騰,讓一路跟在后面的蘭子娘,覺得自己成了多余,一轉身,倒是與李家兄弟的娘拉扯開了。一個說:“急啥,以后閑了,讓蘭子多納兩雙鞋底。”一個說:“窮家富路,小忠不是還在家里嘛,給他做的那雙鞋底,以后有的是日子,納得結結實實的;要不……以后,蘭子一納就是兩雙,哪有不合腳的,換過來不就成了?”
這一說,兄弟倆臉上的那朵紅霞,約好了一起蹦跳,突然猴上了蘭子的臉,倒顯得立刻有些紫了。大人們正想著送行的事,卻聽小忠說一句:“我也陪著,走一趟,怎么說,送一送哥。”
“聽說,當了兵,就能開火車?”一出家門,想問的這句話,小忠憋了一路。轉過山口,遠處一列火車忽地劃過,扯起呼哧呼哧的笛聲,倒讓這句話兒漏了氣,“哥,要不,咱再比一比,看看哪個學得更像?”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也許無師自通吧,稻堆山下的孩子們,多多少少地都會這么一句。火車鳴叫時的聲響,大忠小忠這些年模仿得可不少,更多的則是面對全村發小挑釁時的回擊,有點人前人后充人家老子的那種嘚瑟,一時讓蘭子也辨不出哪個模仿得更為形象逼真。只是這一回,兩人同時發出一陣嘶吼,如一塊塊扔得不遠的石子碎片,在稻堆山谷里跌跌撞撞,濺得大山似乎也有了離別的淚珠子,灑了他倆一臉。
大山哪會流淚?大忠一抬頭,怎么了,出門時還白花花的天,太陽笑得沒頭沒腦的,怎么突然陰了臉,涌來了送客的云朵,沒完沒了的,還一朵推著一朵的?
像是有雨的前兆。不好!大忠忽地想起,他們家那塊山地里,上午攤曬了一層層的山芋干,白白花花的,只要再照上一兩回像今天這樣的太陽,就可以收進草包,吊在房梁上貯藏。
那可是一年的口糧。
“哥,要不,我先在前頭走,過會你追上來?實不行,我先去,幫你站個隊。”小忠想得也對,聽保長說,政府軍征兵時擺出的氣場大著呢,有些村子,即使上面不派單子,想當兵的后生都有成群結隊趕來報名的。中國人趕走日本狗,可不是早晚的事?
大忠想的也是,眼下,方圓幾十里,聽保長這么一鼓動,搶著報名參軍的多了去了。如果青年后生們都不參軍,以后要是日本人來了,別說山芋干,說不定連狗屎都沒一口吃的。自己要是去晚了,怎么打鬼子?
大忠一個折返,一氣跑到了那片山地。原先鋪滿山地的那一層層雪白,眼下只剩個尾子。正納悶呢,土壟間直起了一個人的半個身子,是爹,大老遠地喊著:“你回來干嗎?不用你收,趕緊報名去,去早了,占個好位置。可別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聽說小忠占位子去了,當爹的心里一緊,說:“快去,把弟弟叫回來。小忠鬼主意多,心野,鬧不好就和紅忠一樣,他早就不想待在稻堆山了。”
大忠起先不以為然,小時候也說起過,什么“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之類的話,聽父親這一提醒,下坡的時候手腳有了些慌張,一抬頭,看到趕著牛群的蘭子,沿路直盯著出山的山梁,聽到人聲,回眸一笑,揚了揚還在納的那雙鞋底。大忠想說幾句道別的話,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說啥,于是就笑了笑,留給蘭子一副寬寬的背影,風一樣席卷而去。
這哥倆,真有意思。當哥的,處處讓著弟弟,可小忠并不領大忠的情,時不時地就杠上了,一杠還杠得不輕。前些年為個讀書的事,大忠怎么也讓了他呢。讀書多好啊,要是自己也能識文斷字……蘭子不敢再往下想了,接下來,大忠當兵吃糧,弄不好會有身家性命之危,自己要是能給大忠寫個信,叮囑點啥,多好的事?就是將來,小忠要是出了遠門,自己也可以給他們倆寫信的嘛。
牧歸的蘭子,一路上挪不開腳,舉目四望,似乎又不知道望向哪里。前面滑過一陣風,是村口的老槐樹,蘭子的心思陡然活了。不是嘛,自己的心也是一間小屋子,那里面裝著一封封信,一封封無字的信,總也寫不完,夜里還隨著風,一縷縷的往山外追著。只是沒想到,這些信兒,到后來都讓村口的那棵老槐樹,悄悄地咽進了身子。
給老槐樹的信
信件1:蘭子的信(剪輯)
老槐樹啊老槐樹,喊你半天了,你就是不嗯一聲,睡死了咋的?怎么,不認識啦?我是蘭子。夢里多少回,一直想寫這封信,你聽一回,好不好?
你說,是不是啊?奇了怪了,李家這兩個兄弟,大忠與小忠,怎么腦子里灌上啥似的,一覺睡醒了,這就打定主意出門當兵?難道只為了以后坐火車還是開火車?
火車這么個鐵疙瘩,山堆似的一大溜,就那么勾魂?
唉,你哪里知道?想勸他們不要離開稻堆山,外面戰火連天的,腦袋拎在手里,就這么迎著彈雨沖上去,哪能沒個好歹?再說,他們家早年都出去了一個,到現在……唉,福大命大,誰信啊?誰也賭不起的……
要是不出去,一輩子窩在山里,也沒啥出息。唉,為什么……我怎么就不識字,睜眼瞎一個?都說我心靈手巧,針線活,哪家我也不認輸,爹娘當年要是讓我讀個私塾,以后不管李大忠還是李小忠,村里哪個出了大山,家人要是有了念想,我好歹還能幫他們寫封信啥的。
是啊,我會寫信就好了。
對呀,我不會在紙上寫,那就在心底寫嘛,寫一封,托個夢,讀給你聽。你可別到處亂說。你得先把我想的這些話,埋進樹根,或者掛在樹枝上,最好是灑進樹葉片片的心里,等到他們兄弟從山外回來,一進村口看到你這棵老槐樹,你就給人家搭著陰涼坐下歇會。這不,我的那些話兒,就會從地底冒上來,從葉片片上落下來,好不好?
老槐樹啊老槐樹,以后我寫給他們兄弟倆的信,要是沒法寄出去,你就先收著,替我保管。什么?你說……相親的事?不是,不是這個事,我還小呢?大忠小忠兩個人,一樣的好。你可能認為,小忠識字,人還機靈,將來要是跟對了人,自有一番前途……大忠處處讓著小忠,兄弟倆相差一歲,小忠的個頭,說不定以后冒得比大忠還有可能高些,只不過眼下單薄些,不像哥哥那樣敦實……
好了,不說了,兄弟倆急著想逃出大山。可是,外面多亂啊。這不,看他們怎么說,要是能勸,哪個晚上不想著勸兩句……
可是,我做不到啊?
當了兵,就能開火車
匆匆趕路,難得瞅一眼上天的日頭。日頭有點不想歇腳,似乎鬧了肚子,往西山那端墜得厲害,估計快要拉出一攤紅水的時候,李小忠有些發怵了。政府軍招兵買馬的那個村,少不了人頭攢動,要是去晚了,說不定就趕不上趟了。
背上的汗漬畫出一圈圈咸咸的波浪,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整個人恨不得一頭鉆到井底,灌滿肚子的當兒,眼前怎么成了一副冷清模樣?
那種感覺,分明就是人家收了攤:幾張拼接起來的桌子,被一匹長得沒邊的紅綢緞包裹著,有點不那么嚴實,下面的好多根桌腿黑乎乎臟兮兮的,微風里似乎還輕微地搖晃,如同頂著一張紅乎乎的獅子皮毛下的十幾條腿。睡熟的那只紅獅子面前,只剩下十來個人排著不長的隊伍,每過一陣子,一聲呼點姓名,蛇一樣的隊伍身子縮了一節,對面坐著幾個長官模樣的人,查戶口似的一一詢問姓名、年齡、住址以及其他一些事,還有人在一旁填寫著。有位軍裝筆挺的軍官,不時地在一旁踱步,眼神如同鷹爪似的伸縮著,仿佛那里窩了兩只鉤子。沒了火頭的日頭倒有幾分耀眼,一不留神棲上了佩戴在這人腰間的匣子槍盒,晃晃蕩蕩間吐著悠悠的光。那人身背一條子彈帶,亮晃晃地斜披著,點點燦燦的日頭一時站不穩,剌得小忠的眼睛連忙眨了幾下的當兒,對方突然問過來幾句。
以后的多少個日子里,小忠都能回憶起這位叫季森的連長。當時這個季森說出的一番話,嘴上似乎抹了蜜,可后來細細一品咂,倒有點苦澀,像是游村串戶的江湖騙子。
從季森嘴里,小忠知道了,比保長承諾的“三個30斤”更讓人坐不住的是,這次還添加了個“30塊”。好家伙,30塊現大洋,亮晃晃的那種,他在村上也看到過,大人們有的捏起一個,嘴里哈出一口氣,耳畔風呼呼地嗡上好半天。只要這邊一套上軍裝,那邊就是政府的人敲鑼打鼓地往家里送;更讓小忠難以抉擇的是,季森面前的花名冊,并不是各村各莊的保長們提供的名單,有好多是即興添加的。也就是說,哥哥李大忠要是過了這個村,肯定就沒這個店了。
果不其然,季森似乎就沒有過問起“李大忠”這個名字,他只是帶理不睬地問了句:“怎么,不是你?你哥哥?他人呢?”
“本來一道來的,路上想起來,要收山芋干,耽誤不了一會,請長官放心……那是我們一家過冬的口糧。”
“什么山芋干,什么口糧?這個那個的……”
“還在路上,正往這邊趕。長官,求求您,能不能等一下?再等一小會兒,行嗎?”
“名額滿了,快滿了。快點,最后給你三分鐘。”季森的聲音,像是釘子錘進木板,咚的一聲,“想好了沒有?要是沒想好,往后排;要不,就去那邊,那邊也收人,照樣當兵打日本鬼子。”
季森嘴角一努的當兒,李小忠不由得一縮脖子,真有點兒恨自己剛才跑得沒魂沒魄,離這邊不遠處,二三十步吧,還有一家攤子也在招人當兵。那邊的攤兒,倒也有一些莊稼后生們排隊,有的眼神還往這邊瞄著。這時候,他才知道那是八路軍的征兵報名點。與這邊相比,單從服裝上就看到了那邊的寒酸。與這邊有所不同的是,那邊的幾張桌子后面的一塊空地上,幾個穿著灰布棉襖的八路軍女兵正在跳舞,她們臉上的真情,讓人心動。
“想好了沒有?”季森的聲音大了,“問你呢?”
“我哥,唉!”小忠一扭頭,踮了踮腳跟,從這個村莊通往稻堆山方向的那條土路上,遠遠地望不真切,更是看不穿吶,好像窩著一股風,旋起來一幕半人高的灰塵。等到灰塵好長一會兒落幕,路上還是空蕩蕩的,小忠急了,“怎么,幫我哥排隊,占個號,不行嗎?”
“那……我報名當兵,我來,怎么說也不能一頭落了,一頭沒了。”李小忠擔心了,后面排隊的有人嚷得厲害,季森也似乎更不耐煩。臉都紫了,李小忠這才想起了一句話。
這句問話像是憋了好久了,“長官,當了兵,能開火車嗎?”
“怎么不能?當了兵,就能開火車!老子說話算話,你這個兵蛋子,放心好了,只要報個名,啥都齊了……”直到一旁的人用毛筆蘸滿濃濃的墨汁,“李小忠”這三個字落在那張表格上,扎下了根似的,季森說道:“你小子,人小鬼大,這么想開火車?跟我干吧,聽見了沒?”
“哦,哦,聽見了。”小忠答應了一聲,旋即就被后面排隊的人擠開了。接下來,季森說的是啥,他一句也沒聽見,心思似乎長了腿,往那條道上來回狂奔,好一會兒,直到眼睛發酸了,那條路上也沒個人影。
跌跌撞撞的,好在保長指點過的那個地方路上已經問準了,李大忠剛一進村,就被樹上的鳥鳴罩了個劈頭蓋臉。哪來這么多鳥叫?敢情自己還沒當上兵,鳥兒送別還是咋的?直到站穩身子,大忠看到幾十個與他相同模樣的莊稼后生,在那個報名參軍的攤位前,有的猶豫不決,有的唉聲嘆氣。也就在這時,大忠才知道保長所說的那個招兵點是政府開辦的,人家已經滿員。如同集市上的流水站,聚得快散得更快,一轉眼鳴金收兵之后,這邊只剩下八路軍的招兵攤位了。
難怪呢,滿村的鳥兒齊齊開口,是不是嘲笑他,起個大早趕了晚集?小忠……他人呢?還有,這邊的不也是抗戰的中國軍隊嗎?
大忠側過臉去,有人過來,四目一對,像是前世緣分。以后的日子,大忠才知道這個叫趙長林的排長。
“去你那當兵,能開上火車嗎?”這是一件讓他近來挺上心的事。
“將來,打下江山,會有的。”趙長林就是一個實在,“現在嘛,不敢說,八路軍實打實的,從來不蒙老百姓,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哦,你們是共產黨的軍隊?聽說,能喊來十個人,就當班長;喊來三十個,就能當排長?”心里一直想這么問,這回總算逮著了。
趙長林笑了,“聽誰說的,哪能這樣說呢?你這個人啊,這么實誠,我喜歡。”
“那,我跟你干。”大忠似乎被他的笑容迷住了。時隔多日,大忠還納悶著,趙長林曾經答應過,說以后等有機會,可以幫他聯系國民黨軍隊尋找小忠的事,因為那一陣子兩支軍隊各忙各的抗日,戰場又不在一個地方,一度還真沒顧上。
當這一行人離開的時候,大忠望著漸行漸遠的稻堆山,心里想哭。
趙長林問:“想啥呢?”
大忠沒有張嘴,只是一橫心,扭頭開起大步。轉過又一個村子,直到稻堆山真的看不見了,大忠這才想起,當時的他,只想喊出幾個人的名字。
這里面有小忠,有蘭子,當然還有爹娘。
原先那會,自己突然想到了攤在地里的山芋片片,折身回家還沒收成,陰差陽錯的,李家兩個兄弟一前一后當了兵。只不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兄弟倆雖各為其主,說到底還是統一戰線一致抗日。艱苦卓絕的十四年抗戰,終于趕走了日本鬼子。算是心靈感應似的,再加上通信啥的不再像以前那樣難于上天,兩人都想到了給家里寫信。當然了,他們也預料到了,這年月的家信,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寄到,甚至也有可能寄送不到家里。
有棗無棗打一竿,或許能碰上運氣呢。當初,他們寫信的時候,有沒有這么想過呢?
信:沒收到的,以及無法寄出的
信件2:李小忠的信(摘錄)
父母大人,見信如面,甚是想念。
離家四年多,一直想著寫信。前幾年南北轉戰居無定所,倒也曾寫過幾封信,先后于行軍途中,看到郵局就投遞一封,不知收到沒有?如今抗戰結束,這才有空寫信。
想必……這封信,應該能收到吧?
當年,原想著為哥哥站隊排號。大忠遲遲未到,如果再等下去,機會眼看著沒了……也不知后來,哥哥是不是沒有趕過來,還是被旁邊的那家共產黨八路軍招去了。
這些年,我們與日本鬼子并沒有打上幾次真正意義上的大仗,但我老是噩夢不斷,夢里好多次,哥哥先是當了八路軍,現在……一說出來,我真的害怕,以后我們兄弟倆,會不會兵刃相見?
所以,我祈禱父母大人健在人世,每逢農歷初一十五,可否幫我多燒幾炷香?我之所以急著寫這封信,還是想問家里,如果哥哥當年真的追過來了,也當了兵,哪怕是八路軍,這些年哪怕往家里寄過一封信,父母大人若有機會與哥哥說上哪怕一句話,也要勸他早點回家。在家種地就怕是絕收,也比在那邊有奔頭。
(以下省略幾百字)
注:以下這幾句話,請代轉蘭子。
蘭子,你好!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肯定沒想到吧,現在,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已經當上國民黨軍隊的副連了。這才離家幾年呀,當然了,我想光宗耀祖,干出一番事業,衣錦還鄉。
當年,帶我出來的連長季森,眼下成了我們這支守城部隊的團副。離家這幾年,上天保佑,我算是跟對了人,混得順湯順水;要是何時戰事不忙,我想請假回家看看。
我所駐扎的城市,地處豫中平原,離我們老家蠻遠的。最好不過的是,這座城市有個火車站,一天之內,最多時能過往十幾輛列車。等到將來天下太平,要是坐火車回來,也夠快的。
哦,對了,下次,等上面派了照相的下來,我就抽空拍幾張火車背景的照片,寄給你看。
(以下省略幾百字)
信件3:李大忠的信(摘錄)
父母大人,原諒我當時離家時一念之差。
不管這封信,家里能否收到,我想著都要試試。我們排長趙長林說,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現在不是抗戰勝利了嗎,要是萬一,你們真的收到了呢?
這封信,是我們連文書幫我寫的。參軍的這幾年,雖說與日本鬼子交手幾次,還是反掃蕩時的大仗惡戰,全連減員厲害,好在及時補充齊整。當年帶我過來的排長趙長林,現在成了我們的連長。
趙連長對我們可好啦。他說的那些大道理,我雖說沒什么文化,但是一聽就懂,要是再往心里一去,還真的暖心,就像父母大人教導我與弟弟時的那樣。
抗戰勝利了,我們連也有些人思想松懈,有的還開著“烏龜變黃鱔,該解甲歸田了”之類的玩笑。可趙連長說,“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為了窮苦大眾翻身得解放,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保衛勝利果實必須靠我們自己,自己流血犧牲換來的和平,哪能讓人摘了桃子?就像父母大人辛辛苦苦種的山芋,可不能讓野豬拱了……
當年,我信了趙長林排長,把身子骨交給了共產黨。這幾年來,我感覺路走對了,我要緊跟共產黨,直到徹底勝利。雖說到現在我還沒開上火車,但我相信只要革命到底,早晚也能開上火車。哦,對了,我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想在戰火中接受洗禮,爭取早日加入中國共產黨……
(以下省略幾百字)
信件4:蘭子的信(剪輯)
老槐樹啊老槐樹,告訴你吧,前幾天,我做了個夢。這不,日本鬼子被我們趕跑,抗戰勝利了,我怎么會想到啊,大忠與小忠兄弟倆竟在同一天里探親回村了。
一大早吧,大忠先回的家,說是部隊就在不遠的山那邊露營,知道家住的不遠,趙連長批了假,說是可以回家半天,一個晚上也不能宿。哦,真沒想到,大忠長得可壯實了,精神抖擻。聽說他一回來,李家的門檻都快踏平了,全村人哪個不高興呢?更沒想到的是,一家人忙了好半天,正準備請幾位長輩過來喝酒,穿著軍服的小忠也回來了。村上好多年老的人,一時還懵了。若不是大忠說了一句:“弟弟,怎么是你?真的是你?”屋里屋外我們這些傻站著的人,誰又能想到是這一出?
對了,大忠小忠這兄弟倆,總共見面也就小半天。吃飯的時候,說個話動不動就杠上了。
(以下省略幾百字)
奔襲一百里,搶他一列火車
別看趙長林是部隊干部出身,思想工作也有一套。李大忠特別服他,是那種心服口服的服。
趙長林說:“我們共產黨的人民軍隊,只喊一句口號,‘為了新中國!同志們,跟我沖啊!不是嗎?只要蔣介石膽敢發動內戰,正義力量不干凈徹底地消滅反動軍隊,這仗就不會完。這仗勝了,還有下一仗!你們說是不是?單就是一個口號里面,人民軍隊與反動派軍隊就有天壤之別。”李大忠就覺得的確講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雖說李大忠只是一介農民出身,沒什么文化,可這些年來的統一戰線,倒也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眼睛不會蒙騙自己,心里更不會蒙騙自己。哪怕部隊沒有像趙長林這樣開展深入淺出的思想工作,自己也清楚明白。和平的腳步聲中夾雜著許多不和諧的因素,關內小打,關外大打。所謂的停戰,卻演變成了停戰停戰、停停戰戰、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他們這個連隊,近一陣子苦練以射擊、刺殺、投彈、土工作業為主的四大技術,以及夜戰、破襲戰的訓練。到了1946年6月26日拂曉,國民黨原形畢露,挑起全面內戰。
豈止趙長林一個,熱愛和平的中國人民怎不憂心忡忡?抗戰打了14年,他們這支新建的縱隊成立只有半年,多數來自地方武裝擴編,新兵幾乎來自沒有大仗經驗的翻身農民,以至于兄弟地方部隊首長甚至說:“這樣的新縱隊倒不如整編到別的縱隊去。”眼下,與有著美式裝備的國民黨正規軍交手,有的還是名聲在外的所謂遠征軍主力,咱們能有幾成勝算?特別是他們這個連隊幾次被打散了架子,那些從國民黨軍隊投誠過來的戰士們,訴起苦來痛哭流涕。所以,全連開展以“挖苦根”“倒苦水”為主要內容的訴苦大會,顯得尤為重要。
“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老蔣夸下海口,說是三個月到半年就能吃掉我們,你們說,可能嗎?”
“我們難道就這樣被人家整編掉?別看我們這些吃六塊半伙食費的,照樣能打出九塊半伙食費的樣子!”
趙長林的戰前動員別開生面。當兵的聽了,渾身的精氣神四處亂竄。深夜急行軍長途奔襲的命令,是突然間下達的。全連官兵都知道這次戰斗的意義,那就是他們這支新建不久的縱隊,深入敵后主動出擊,雖說引火燒身,那也是犧牲自己拯救被強敵圍攻的中原軍區之急。而且這次“猛虎掏心”式的出其不意,八路軍沒有火車和汽車來運兵,只靠兩條腿。
直到連隊走進了一望無際的高粱地,趙長林的戰斗動員這才亮了底:蘭封城里,還有火車站;是騾子是馬,拉出來蹓蹓,看誰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這一趟,咱們奔襲一百里,搶他一列火車!
農歷六月的鄉村傍晚,熟透的莊稼涌動著一波波金黃的醇香,如果不是因為急行軍,班與班比賽排與排競爭啥的,李大忠真想停下來好好看個夠聞個夠。只是沒想著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了,好像自己的腳一步不落緊追慢趕,硬是咚咚地踩黑了天幕。想想自己都不怎么明白,也不知怎么了,這支隊伍大多是白天里不走,盡往夜堆里鉆,而且快步如飛,特別是像李大忠這樣的老兵,平時練就了走路的本事,即使極困乏時閉上一只眼,腳板子照樣走得直溜兒。只是這一路上盡是黃泥巴,走路費勁不說,還特別費鞋。這次,因為想到蘭封城有火車,李大忠特意換了那雙新鞋。
這些年大大小小的戰斗,隔三岔五地就要打上一陣,他們這些當兵的,似乎有個不成文的默契:大戰在即,一身簇新;戰后幸存,脫下珍藏。臨戰之即,單是好多雙行走不停的腿腳,都要換上平日里舍不得穿戴的“家當”:新新的千層底布鞋、新新的襪布和綁腿上面,還有各色各樣的花鳥魚蟲,甚至村姑媳婦當年繡上的“吉祥”字樣。
蘭子當年給的鞋子,以前有過好幾次,自己也想著上腳,可最后還是舍不得穿。行軍時揣在懷里,睡覺了枕在頭下;有時餓得實在忍不了啦,曾經還摸了出來,倒也啃過一圈牙印,咽下了不少口水。這些年來,那雙鞋都被腦門枕出了一層油漬,總是舍不得穿。這回,李大忠狠了狠心,剛一套上,哪知道自己的腳又往前伸了一小截。腳趾頭夾得生疼,擠得緊巴倒也罷了,關鍵是伸不進去。沒辦法,只好學著其他人的樣子,用刺刀挑破了一點鞋幫子。劃拉的時候,真的是心兒一顫,一時間疼得不輕,每劃一下,似乎眼前就坐著那么一個人,一個恍惚,真的就看到蘭子的嘴咧了咧。李大忠別過臉去,就想著等打完這一仗,再對著老家那個方向,對蘭子說聲“對不住”;要么,至少說上三聲才夠。可是放眼四周,除了匆匆而過的那些人影,哪里還有蘭子?
只有解放了全中國,才能回家過日子。到那時候,蘭子成啥模樣呢?
這么一想,大忠心里一緊,忽地感到鞋口那里松垮垮的有點軟塌了,腳步子蹬不上力邁不開勁。前面的人影呼呼生風,后面的腳步緊緊逼近,自己只是一個猶豫:呀,不好,鞋子怎么說掉就掉了。
黑咕隆咚的高粱地,一時不太好摸,還弄了一手泥。只是自己的身子一彎下來,要是在旁邊這么一停,鞋子會不會被后面的人踩進爛泥里不說,自己真要是一掉隊,再趕上那可難了。
“呀,怎么了?畢竟我是班長呢,我們班人人表了決心,都想繳獲一列火車,哪怕卸下幾個螺絲釘零件也好。”而且連長還悄悄地叮囑過他,不到關鍵時刻不能泄露;要是真的繳獲了敵人的火車,城里就有我們的內線,那個代號叫“紅牛”的地下黨員,還是一名潛伏多年的火車司機,而且那人膽大心細,正是這次送出的絕密情報,促成了部隊首長下達戰斗決心的“千里奔襲”。可是……這倒是怎么了?一到節骨眼上,自己出了這么大洋相?大忠正急得火冒冒的,有人湊近身子,是趙長林。“別亂動,我來。”
連長就是連長,要不,一百多號大男人的這么一支隊伍,人家怎么就是連長,而且那么年紀輕輕地就入了黨?這個連隊里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要是嘴沒一張手沒一雙,大伙兒又是提著腦袋上戰場的命,一旦哪個兵的脾氣嗆了,一時摸不順,不服了怎么辦?
當然,李大忠的這種擔心,絕對是多余的。
怎么成了共產黨員的人,心善得個個菩薩模樣?為了他人都顧不上自己?還有呢,連隊宿營的地點,往往都是倉促間決定的,進入村莊的連隊,要是住不上老鄉家的房子,全連只得散在樹底下卷鋪蓋。睡覺前,只要是共產黨員,都要挨個給新兵挑腳泡,那種硬硬的馬鬃毛,比針尖還厲害,膿血放盡之后,第二天的腳板才不會痛得鉆心,三天兩頭的就會結一層老繭。夏夜里蚊蟲肆虐,李大忠那可是親眼看到的,趙長林與他們一樣,一小片紗帳裹住了頭,更多的時候,還要查鋪查哨;若是冬天里宿營住到了房子里,共產黨員們一律睡在門口堵風……
李大忠能不奇怪嗎?像趙長林他們這樣的共產黨員,怎么戰斗一旦打響,一個個英雄虎膽不說,他們身上哪來那么大的勁?是不是背地里吃了什么好東西?
謎底揭曉的機會終于來了。
那次,臘月廿三,農年小年,全連在后方休整。地方救國會前來慰問,聽說送來了兩掛肉。訓練開場的時候,兵們就聞到了炊事班那個方向散發過來的肉香。那真不是一般的香,香出了半條命呢。眼巴巴地等到中飯的哨音,李大忠才分到了兩小片,一哈嘴,味還沒有品嘗出來呢。一扭頭,看到對面的連長趙長林吃得眼都瞇了,自己的眼淚就有點閘不住。正巧,通信員跑過來喊連長有事,看著趙長林丟的飯碗,好幾個新兵如李大忠一樣的猴急,幾雙筷子在趙長林的飯碗底下一頓翻扒,除了上面蓋的幾塊咸菜,碗里連半星肉末也沒找出。幾個人正傻著,卻見幾名輕傷員進來了,直嚷嚷的鬧情緒。后來,李大忠才知道,原來,炊事班做的肉湯,大部分端給了傷病號,傷病號不忍心吃,派了幾個共產黨員代表過來退還,說戰友們要執行艱巨的戰斗任務,肚子里沒有油水,怎么打仗?
怎么好好的一個大活人,一入了黨,難道就不是血肉之軀了?那是什么樣的一種鋼鑄鐵打的材料?
“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趙長林微微一笑,“想入黨嗎?那就要在戰斗中成長,以后入了黨你就會知道,共產黨員的身子骨,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特殊材料。”
“就是多吃苦多受累,處處為他人著想,為天下人得解放,就是這樣的一種特殊?”半晌,李大忠支吾了這么一句,一時間身邊圍過來好幾個戰友,就聽得趙長林說了一句:“對呀,我的好兄弟,你們活得好好的,就是我們革命的最大本錢。”
李大忠算是聽懂了一個大概,特殊材料鑄成的共產黨人,其實也是血肉之軀,并不是什么刀槍不入,只是他們在戰爭中學會了贏得戰爭。剛當兵的第一堂課,趙長林就告訴他們:“我們不怕死,但我們不能白白地送死。人說老兵怕號、新兵怕炮,其實,只要學會分辨炮聲,心里就不再發怵。”
李大忠后來聽說,那堂課是他們這個連隊的新兵第一堂開訓課。趙長林說得極為細致,聲調柔柔的一點不像他喊出口令時的中氣十足,倒像是母親小時候哄他起床時的那種溫柔:那些“嗚兒嗚兒”打著尖顫的聲響,是遠炮,炸不到你一根毫毛;如果是“呼——噗”帶著風聲的,那才是要你命的近彈,趕緊臥倒,有多快就趴多快,誰也不會笑話你貪生怕死,誰喊你也別管;還有呢,子彈“吱兒吱兒”帶著哨音的,那就是過去了,用不著慌張;要是近處的子彈,或者是打中你的子彈,根本聽不到……聽清了沒?別不當事,好多兄弟還沒學會,咱們就已失去了這個兄弟……
跟趙長林的這幾年,這樣的一堂課,年年都要講幾回,自己班里若是來了新兵,大字不一識一個的李大忠也能講得繪聲繪色。
這次的百里長途奔襲,有些老兵也想不通,可人家動員時也只講了幾句話,卻點穴把脈似的,要不是說的有理,一個連隊一頭扎進雨夜,什么也不顧地還會這么精氣神十足?蘭封城里的守敵怎么會想到,在這么一個黑乎乎的雨夜,一支像是匕首似的部隊深入敵后,一晚上竟跑了一百里地?
看看人家連長,不服不行啊。人家三把兩把,手上就有了那只鞋。大忠伸腳一蹬,鞋筒內余溫暖暖的,怎么……剛剛松口的鞋幫子,怎么突然也緊了些?連長啊連長,你真是神了!一抬頭,連長黑黢黢的身影一個轉身,騰騰地直往前沖,只是隱約間腳步有了一絲絲的不大平穩。連長,您這是腳崴了,還是腳底打了血泡?大忠心里那個急啊,他想緊追著連長,于是帶緊全班人馬,好不容易沖到這支隊伍的前頭。前面的趙長林,身子一擰一擰的,遠處高遠的天空也似乎讓他擰出了一絲麻麻亮。這下,就著高粱叢中的星星光亮,大忠看得有些清楚,怎么了這是?連長的一只腳板子,居然是光光的,只有一層浸濕的綁腿?再看自己的腳上,怎么兩只鞋子不一樣呢。
一股熱熱的血,直往大忠的頭頂涌去:哦,我腳上的這一只,原來是連長脫下了自己的鞋。可我的那只,丟在半路上的那只鞋,這以后要是見上面了,與蘭子怎么說得清呢?
行進的隊伍,在黑黑的天幕之下鉆著身子骨。雖說天麻麻亮著,說起來這一百里地的長途奔襲,聽說能打下一座火車站,說不定還能繳獲一列火車啥的,兵們的腿上像是綁上了發條。也不知怎么了,這一百來里怎么就不經走了,三步兩腳的就到了盡頭?對于他們這支部隊來說,這樣的長途急行軍家常便飯,直到前面的蘭封城漸漸向他們靠近,似乎有些模糊,似乎還在熟睡。突地,有了一聲火車汽笛的鳴叫,像是當年的兄弟兩人,站在稻堆山的山坡上,對著遠方一句句聲嘶力竭地呼喊著: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忽地,大忠心窩窩一個揪緊,像是有人扯疼了一把,朦朧間似乎看到了父母磕頭燒香時的模樣:自家的那間小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一點點的香火濺落,忽地飛過一束?
這么遠的,至少千兒百八十里地,大忠怎么就像是被燙著了?這是怎么了?身旁刷刷而過的隊伍,真的成了一把把嗖嗖飛行的匕首,一時間似乎觸痛了自己。也就是這當兒,好端端的大忠卻想到了一件事:以前給家里寄過的信,怎么說也有好幾封啊,也不知道收到沒有。不是嘛,自己這些年東奔西走,從來沒在一個地方滿打滿算待上半年,又怎么能收到家信呢?等這一仗下來,還要請連隊文書幫個忙,給家里再寫一封信。
大忠哪里知道,家里的父母雙親也想著給他們兄弟倆寫信。家里的信倒是寫了好多封,可是仍然無法寄出。
還有,他們兄弟倆想對蘭子說出的話,也只能是一種臆想而已。
仍然無法寄出的家信
信件5:給小忠的回信(摘錄)
小忠,我的兒,你還活在人世吧?
自從你們兄弟倆出門當兵之后,這一去就是四年多,家里一直沒有音訊。托人給你寫上這一封信,也不知你能收到不。
今年以來,外面傳進來的消息,就是形勢緊了,日本人走了,聽說戰爭是不可避免的……聽爹娘的話,咱們是老百姓,想的是過好自己的安穩日子,萬不能逞強斗狠。
自從你與哥哥大忠離家之后,這些年來,我們一個噩夢接著一個噩夢。你媽媽的眼淚成天流不完,飯碗端在手里的時候,一大半是和著稀粥喝進肚子。天氣有變,還有過年過節什么的,我們家就成了災難,父母只得上土地廟里磕頭燒香。這四五年來,也不知磕了多少頭,燒了多少香,可就是不見你們哥倆的一點音信。
小忠,你還能收到這封信嗎?家里不想你倆成龍成鳳,不想你們光宗耀祖,只想著平安回來傳宗接代……好幾次,家里都夢見你一身的鮮血渾身的槍眼,哭著喊著……你知道嗎?我們這樣一天天擔驚受怕,求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日子,一天也不想過了。
(以下省略幾百字)
信件6:給大忠的回信(摘錄)
大忠,你離家四五年沒有音訊。當時,我們也找過去了,那個村莊上的人,有人看到了你,說你當年加入了共產黨的八路軍。
這些年來,村子里聽到的消息,都說共產黨好,說八路軍為窮苦大眾打天下。眼下這形勢,我們家里只盼你早點回家,不要再想什么開火車的事。
咱老百姓,開什么火車?不開火車,還不照樣過日子?
家里現在最盼望的,就是天下早點太平。以前,當兵吃糧是打日本鬼子,那是打狗。打鬼子,咱豁出命,不含糊。別說我們老了,只要能殺敵上戰場,老子兒子齊上陣……可是現在,要是萬一……哪天,你們兄弟倆兵刃相見,那我們以后就是死了,無臉見祖宗不說,魂魄也進不了李家祠堂……
(以下省略幾百字)
那聲喊叫,讓他的魂魄一拎
第二天早上,當李大忠帶著班里剩下的兄弟撤出蘭封城的時候,他才從新任的連長嘴里知道,這場長途奔襲可謂棋高一著。
縱隊首長的戰前分析極為透徹:鐵路運輸雖說便捷,國民黨軍隊一度離不開鐵路,但同時火車站也成了他們的負擔。用縱隊首長比喻的話說,“就像狗離不開茅坑一樣,早晚要被茅坑淹死。”蘭封城內的火車站,以及城內那個富可敵國的軍需倉庫,促成了縱隊集中優勢兵力長途奔襲的戰斗決心,來源于化裝進城的兩位偵察員的準確情報。這兩位偵察員,居然是縱隊首長深思熟慮之后派出的兩個主力旅的旅參謀長。
蘭封城內,因為地下黨人“紅牛”作為內應,兩位旅參謀長抵近一線偵察,如此高規格身先士卒的孤膽深入,也只有共產黨八路軍部隊的高級首長,才敢走出這步險棋。只是全連撤退途中,新來的連長通報了一個遺憾:蘭封之戰剛一打響,天色還沒放亮,睡夢中乍醒的西城門方向,涌過來幾十個逃城的難民,沒想到的是,這群難民中也有漏網之魚。打掃戰場清點戰俘時,經過確認,其中化裝成算命先生模樣逃跑的那個男子,就是蘭封火車站的守軍團副季森。
季森臨陣脫逃,雖說使得蘭封火車站的守敵一度失控,甚至火車站內的兩座碉堡上,守敵經不住趙長林的喊話攻勢,兩面白旗在昏黃的燈火之中先后舉起,十幾條長短槍紛紛扔落,雖說一時看不真切,倒也聽出砸成一地的聲響,一度讓李大忠心生詫異,仿佛那兩座碉堡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控制著。
“會不會是他?”李大忠想到了那個人,蘭封火車站的地下黨員,火車司機“紅牛”,是不是他的策反奏效了?他正想詢問趙長林,這時,一串串火舌封住了進攻線路,從火車站兩側廂房突然吐出。有個像是國民黨軍官督戰的聲音撲了過來,嗓門大得如同炸雷。
趙長林聽得真切,一個側臉,他看到李大忠愣在那里。對面的那聲喊叫,讓他的魂魄一拎,整個人一時杵在那里。
“一班長,你掛彩了?”
“沒事!”李大忠一個激靈,就聽趙長林命令的意思簡明扼要,說是這幾列火車,除非“紅牛”親自開動,其他的誰也開不走。兩位旅參謀長化裝進城偵察那會,就指示“紅牛”事先在前方涵道口預埋了地雷;蘭封火車站現在是圍而不攻,爭取圍點打援。一排擔任側面阻援,二排三排配屬全營攻占西城門。
李大忠還想問呢,卻見趙長林大手一揮,二排三排的幾十個弟兄,風一樣跟緊了他,一溜煙撲入西城門方向。李大忠了解連長的性子,那就是想趁天色未明速戰速決,夜戰巷戰那才是咱八路軍的拿手好戲。天色一亮,國民黨軍的飛機一旦聞著味兒過來轟炸,戰斗就會陷入僵局。李大忠一時顧不了西城門方向,耳邊那個讓他心里一激靈的聲音,又一次炸雷般響著,從兩側廂房內射出的彈雨,一度壓得他們抬不起頭。
這一仗要是拿下,那可真是賺大了。誰會想到呢,兩個旅參謀長化裝進城,得到城內地下黨“紅牛”的情報之時,縱隊首長怎么能不下達如此重要的戰斗決心。這個新生的縱隊,“猛虎掏心”式長途奔襲,居然截住了國民黨軍隊的好幾列火車。火車,這可是個寶貝,稀罕玩意。只是咱八路軍這邊,一時也沒人會開,連長趙長林所說的那個內線“紅牛”,到現在還沒露面。再說了,雖說咱解放區附近也有鐵路,這些列車要是開不回去,好不容易得來的戰利品,到頭來就是統統炸了,也不能丟給老蔣……一時間,李大忠想到的是,“先配合好兄弟部隊,把火車站控制住再說。”
處于防守與進攻兩端的敵我雙方,恐怕誰都沒有想到,幾乎沒有任何征兆,剛剛開進車站的一列火車,突然來了個緊急剎車。有人喊了起來,那名火車司機跳下駕駛室,不過半袋煙的工夫,這列火車仿佛有人引爆似的,橫七豎八地炸開了。一團團火球接二連三地升騰而起,間歇著劇烈爆炸,癱在一旁的一節節車廂,時不時地抽搐著身子,橫亙在兩側車廂的彈雨之間,幾乎為李大忠的攻堅部隊從天而降似的豎起了一道天線屏障。
據戰后掌握的情況,這列剛剛開進車站的列車,居然滿載了一個車皮的軍火物資;跳下列車駕駛室的,正是“紅牛”。
等到這列火車被炸成幾截,站內戰斗基本結束。廂房那里早就沒了動靜。前來支援的兄弟部隊從廂房后面迂回蜂擁而入,抄了守敵后路。有個罵罵咧咧的聲音叫了幾聲,一時讓李大忠的心里仿佛被人揪了一把。
這時,李大忠發現眼前的這幾列火車,與自己早年的想象真不是一個樣子。原來,火車并不像自己以前遠望的那種,有一條長長的尾巴,而是一節節車廂連接著,像是一家家的屋子并在一起,只不過家家戶戶都長得一個模樣,一樣的高一樣的寬,還一個個牽著手。剩下的那幾列火車,一具具躺在那里,早就空無一人。這么一坨鐵疙瘩,不知是有人在前面拉還是在后面推,跑起來是那么快,這得多大力氣?這家伙是不是長滿了一嘴鋼牙?一根根枕木被它吞進嘴里,再一路吐出了長長的兩根鋼軌,而且這家伙一旦叫喚起來,遠遠地聽著,“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這么一句,那么遠轉眼就到了眼前,再來這么一句,又突突突地眨眼間再也看不見影子。
打掃戰場,一時由兄弟部隊承擔。李大忠所在的這個排一時插不上手,許多與李大忠一樣的翻身農民,平生里第一次看到火車近在眼前,幾個膽大的圍著火車竄上爬下。幾列火車趴在鐵軌之上,間隔一米半左右的鋼軌,泛著陰森的寒光,似乎成了火車的兩條大長腿,直通通地捅向遠方。路基下面的車身兩側,幾只巨大的車輪,怕是比炊事班的行軍鍋還要大上幾倍,一時讓李大忠想起了家里攤曬山芋干時的籮筐。順著這幾只車輪往上望去,早就擠成一團的兄弟部隊士兵蜂擁著爬上火車,有的費勁地拆卸著火車上的零部件,有的站在火車上擺著勝利手勢聲嘶力竭地叫喊,甚至還有的舉槍瞄準車站上空的電話線……時不時地,遠處還能聽到零碎的冷槍,處于主攻的西城門方向,縱隊主力已經攻城得手。
雖說這是支成立不久的縱隊,但畢竟有兩個主力旅,加上其他兵力也有幾萬人馬,如此一百多里地的長途奔襲猛虎掏心,再加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過區區兩個團守敵的蘭封城,別說守將季森等人臨陣脫逃,即使垂死掙扎焉能僵持多久?讓縱隊上下大呼過癮的是,不僅堵住了幾列火車,除了爆炸的那列軍火,其他幾列火車上面都有戰備物資,特別是蘭封城內還設立了一座帶有國民黨軍隊中原戰區集散中心性質的軍需倉庫,讓這支新建的縱隊有了大收獲。
攻城部隊忙于快速搶運物資,一時抽調不出兵力打掃戰場。火速增援城內搶運物資的命令剛一下達,一堆堆兵們三五成群地跳下火車,落到地上瞬間散了。天色亮得清明,李大忠定了定眼神,將往日里想看而沒看清面目的火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一眼。剛要邁腳離開,似乎從火車那個方向滾落過來一團鐵疙瘩,一路尾隨在他的腳邊。
那一刻,李大忠突然一驚:我這就走了,怎么還跟腳啊?你是弟弟派來的么,難道你有什么話要說?
戰局證實了縱隊首長的準確判斷。
那座一溜煙幾乎肥得流油的軍需倉庫祼著身子,任由蜂擁而入的幾乎大半個縱隊人馬,急匆匆地往停靠在城西門附近的一列火車上搬運。只可惜,敞開的軍需倉庫剛剛啃了個邊角,天上聞著味似的來了一只只烏鴉似的轟炸機,拉下的屎蛋蛋盛開著耀眼血花。
“下車!快下車!!穿軍裝的,容易暴露,敵機,敵機來了,注意隱蔽!!!”聲音是從火車駕駛室里發出來的。一個照面,雖說間隔幾十步的路,李大忠卻分明看清了那人的臉。也不知怎么了,李大忠就感到自己的身子直沖沖地想飛過去,“哥?你是不是我的大哥紅忠,你還活著?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大忠……”
頭頂之上,敵機的轟鳴聲蓋了過來,地面上不時濺起的火花,使李大忠突然清醒。必須趴下,保命要緊,這是趙連長當初叮嚀過的:快,迅速就地隱蔽。還是紅忠大哥提醒得對,盤旋的敵機如果沒有發現身著灰布軍裝的八路軍戰士攀上火車,一時還不會轟炸掃射。眼下李大忠和他的戰友們,身子必須緊緊地貼著地面。只是……前面那個,是不是哥哥,那個離家好多年且沒有音訊的哥哥?
李大忠抬起了臉,眼巴巴地望著已經啟動的火車,正朝著解放區方向啟動。忽地,他看準了駕駛室里的那個火車司機,就是那個叫“紅牛”的地下黨人,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哥哥李紅忠,朝這邊揮了一下手臂。再一抬頭,隆隆遠去的火車噴起一溜煙塵,使得趴在地上隱蔽的他們,感應著不知是誰的拳頭,在大地內心深處一下一下地砸中自己的肉身:“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立即調頭,急行軍,搶運戰備物資!”命令迅速傳達到位,這支長途奔襲了一百多里的隊伍,一個折返,一頭扎進了汪洋無垠的高粱地。
那是一片豐收在望的高粱地,返回時又是一百多里的泥土路。一連多天,難得有個夜晚,李大忠云里霧里地噩夢連連。怎么會想到呢,居然在這里見到了離家多年的紅忠哥哥,可是紅忠哥哥只向他揮了揮手,到底有沒有看清楚自己?還有,另一張血污滿面的臉,這些天來一聲聲地呼喊著自己。蘭封車站剛一打響,就是這聲叫喊,讓他心里發緊,等到車站相爭有了勝負,朦朧夜色還不甘褪盡,一陣子推搡之間,罵罵咧咧的又有了那個口音的叫罵,一名國民黨軍官模樣的男人,被兄弟部隊的幾個士兵反擰著身子,拖拽著離開車站。也就是雙方一個對眼的空當,李大忠感到俘虜的身影,突然給自己注射了一針似的痛感。等到再想看清對方,沒承想押送俘虜的那幾個士兵一轉身,眼前只剩下空空的車站一角,連日來一直扎痛心窩的聲音,即使夢中也聽不真切。
有關戰俘集中教育整頓的地點,李大忠打聽幾次未果。新來的連長是從另一個團里提拔過來的,那個團參加的是蘭封城北門的突擊戰,對車站這邊的戰事不大熟悉。那一刻,李大忠又想打聽連長趙長林,新來的連長知道瞞不下去了,這才如實相告:趙連長在西城門攻堅戰中,身負重傷,野戰醫院剛傳來消息,趙長林傷重不治,壯烈殉國。
多日之后的一天,新來的連長才含淚相告發生在蘭封西城門攻堅戰的慘烈一幕:
凌晨時分,趙長林率隊趕到西城門時,城門上的探照燈把地面亮得如同白晝,這使得進攻部隊幾次受阻。雖然城內守軍也有臨陣脫逃的團副季森,但也有一部分國民黨軍隊士兵負隅頑抗。他們憑借精良武器,對裝備簡陋的八路軍攻城部隊不屑一顧。光柱強烈的探照燈之下,身著八路軍灰布軍裝移動的攻城官兵,身上一時泛著白光,極易成為火網布控的靶子。
“組成敢死隊,跟我沖!脫了,光著膀子,像我這樣。”光著上身的趙長林,摳起地上的爛泥,三涂兩抹自成迷彩。遠處的探照燈打在上面,僅有眼白與牙齒略微露出星星點點的白色,“敵人哪能想到呢,等到敢死隊上了城墻,一個個渾身黑乎乎的,他們還以為是天兵天將下凡……只是,沖在最前面的趙連長,沒有躲過那排近在咫尺的火舌。”新來的連長突然有了哭腔,“他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好連長,鋼鐵戰士,真正的共產黨員。我們的趙連長,迎面中了四五個槍眼,這么多的窟窿,負了那么重的傷,就算我們搶下了身負重任的趙隊長,可是沒有藥做不了手術啊,疼得忍不住的時候,他就一聲聲喊著口號激勵身邊的人,硬是撐了好幾天,這才咽氣……”
疑似寄出的信
信件7:李大忠的信(摘錄)
父母大人:
不知以前的那幾封信,你們收到了沒有?寫信的此時,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還在人世。
這么多天,我一直陷入恐懼之中。上次,蘭封城火車站之戰斗,聽到了那幾聲叫喊,一時,我敢斷定,那個聲音,就是我的弟弟,就是李小忠。只要聽到一聲,就算是沒有看清他的臉,我也敢斷定。那一聲聲,讓人魂飛魄散。
我只是想詢問一下家里,這些年,你們收到過小忠弟弟的音信嗎?
我真的擔心,我的小忠弟弟,會不會從此再也見不上一面,會不會從此不在人世間。
還有一件事,至今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看到了紅忠哥哥。當時,他正開著火車離開,我哭喊著,也不知他是不是聽到了。反正,我認出來了,那個人就是他,絕對不會錯的。
蘭封城之戰,過去一年多了,現在,我已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當上了排長。我們這個連隊幾經補員,當年參加蘭封城戰斗的,能活下來的沒有幾個人了。這封信,是我托一位剛參軍的中學生代寫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忘不了那天。那天,我真的有了預感,那個從我眼前一晃而過的國民黨軍隊的俘虜軍官,雖然天色黑咕隆咚的,但是我敢斷定,那個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的人,極有可能,就是我的親弟弟。
是不是呢?有時,真想著不是,可又有什么理由說它不是?父母大人,我真的糾結……
是的,絕對是的,那個聲音,錯不了的。從小到大,一直在稻堆山的上空飄蕩著,我找不出不是他的理由。
哦,不!不不!!不是的,我真的不敢確認。前幾天,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與小忠弟弟在稻堆山上,我們一起呼喊著遠處飛馳而過的那一列火車: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前面的一句,還在稻堆山的山坡上飄蕩,后面的一句已追了上來。連我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句是我喊出來的,哪一句又是我的小忠弟弟喊出來的。
還有,那個往根據地方向運送彈藥的火車司機,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李紅忠?只是我一眼認出了他,可是人家任我怎么呼喊,也沒有給我一個回答。等到我們的先頭部隊趕到搶運軍需物資的時候,聽說火車司機已經不在車上了。
(以下省略幾百字)
信件8:蘭子的信(剪輯)
哦,老槐樹啊,老槐樹,聽說村里來了位賬房先生,專門替代人家寫信。可是,我現在只剩下魂魄在稻堆山飄著蕩著,有什么心里話,要是想寫一封信的話,也只好讀給你聽。
你……能代我收下嗎?
是的,還是前幾年的事了,怎么,你還記得。是啊,我剪過兩雙鞋樣子,也不知道這兩雙,到底哪雙正合他們兄弟倆的腳。大忠的腳大,還是小忠的腳大?你肯定看到了吧,我納的那兩雙鞋底,都是一般大。當兵走天下的男人,腳大走四方呢。只是沒有想到,他們兩個,同一天出村的,到后來怎么就走到了對立面,成了對手?
我那個急啊。我只有把做好的這兩雙鞋子,一開始掛在老槐樹你的樹枝上,可是睡夢里老是擔驚受怕,到后來只好埋在老槐樹你的腳跟底下。你感覺到了嗎?每次路過的時候,不管是以前我活的時候,還是現在我的魂魄飄過的當兒,我的目光都想深深地扎進你的腳跟,久久撫摸那兩雙與泥土做伴的鞋子。那一刻,我像是摸到了李家兄弟倆的腳。我多想把他們兩人的腳一直撫摸著,只是我越來越感到,大忠所走的路,滿地青芽直冒,那才是人間正道。
是的,大忠小忠這兄弟兩個,這么些年一直沒有回村,我的心也一度碎成了瓣。
自從李家兄弟倆離開了稻堆山,我眼里的村子,從此的夜晚,只剩下半個月亮。即使是農歷十五沒有下雨沒有陰天,另一半的月兒,卻總是被云層遮掩住了。
哦,又一次,我聽到火車的鳴叫。現在,正是子夜時分吧,稻堆山的山坡上,想必正是星光蕩漾。
是誰,灑下了滿地的笑聲?
還是他們兄弟倆,齊齊地呼喚著遠方的火車?哦,其實,要是以后,他們之中有哪位回村了,在你腳下乘涼的時候,你相助我一回,讓我告知一下他們。要不,就讓我成為你身旁的一塊石頭,與你一起遙望著他倆。唉,我哪里知道,那天,我在眺望山下的那條路,沒想到踩中了一顆啞雷。那是村里的民兵游擊隊阻止國民黨軍隊進攻時埋下的,只是沒有想到,這支游擊隊員后來全部戰死,一時沒有人清除早先埋下的地雷……
當時,我正望著遠方。我還想著,這些年來,從稻堆山坡上望過去,原先還能看到的那些火車,怎么自從打仗之后,一連好多天里,都沒有聽到一聲火車鳴叫的笛聲呢?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報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鄂爾多斯·小說精選》《作家文摘》等報刊轉載。著有長篇紀實《二野勁旅》(合著)、小說集《流水的營盤》等;曾獲《解放軍文藝》“小說雙年獎”、第三屆延安文學獎、第九屆長征文藝獎、安徽省中短篇小說扶持工程雙年獎等若干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