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相逢

我看他很像劉強，可是我很快就否了這個想法，他怎么可能是劉強呢？他一頭卷曲的長發，穿著一件多口袋勞動布馬甲，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跑前跑后的為同學們攝影，并沒有能引起我特別注意的地方，只是我看他像劉強才多看了他幾眼。

我們是多年前深藏在黑龍江林區的一所職業高中的畢業生，一個班級六七十人吧——當時學校的確非常興旺，畢業時恰好是上世紀80年代末，我們片刻未停留，全員投入社會。三十多年過去了，同學們都在干什么呢？簡單概括吧，有人在泰山腳下開出租車，有人在重慶做醫藥代表，有人落戶江蘇，有人在廣東打工，有人依然為生活爬坡，有人已經當上了祖父母，有人離婚無孩兒，有人生病了，還有一位同學離世。說起來，沒什么吐槽的，這一切當屬人間常態。當我們重返那所現已廢棄的森林學校的時候，一直生活在這里的同學小蘭迎接了我們，她離學校很近，經營一個很大的木耳園。

大部分同學都是多年未見，聚集到一起狂補彼此的“生平”。大家都沉醉在對別人故事的挖掘上，中間不斷插入回憶，上學時的各種傻事，無論當時覺得多么嚴重或者沉痛、憤怒，此刻都成了可供爆笑的材料，笑聲此起彼伏。

我是在主動加入各種“小團伙”熱聊的時候，才仔細看攝影師。我看著他移動著的、結實矮小的身材說：“這位攝影師，我怎么覺得和你有點兒面熟呢？”

一個同學說：“他就是劉強呀。”

我瞧了那個同學一眼，還是不大相信眼前的這個攝影師就是劉強。

春天的時候小蘭在同學群里募捐，是為了救劉強。劉強是大山里的護林員，他在巡視的時候，遇到剛剛結束冬眠，饑餓難耐的棕熊。當人們趕來，將他救下時，他已重傷昏迷。后來連續轉院至哈爾濱，醫療費用成難題。我們看到這個消息后紛紛捐款。實際上我覺得自己還帶著負疚的心情，具體是為什么，我也無法說清楚。說到底，我們都是山里長大的，是劉強在為我們這些離開的人守護故鄉吧。

大家紛紛捐款，但顯然，我們這些普通人，又能拿出多少呢？非常有限，我估計也就幾千塊錢吧，實在是杯水車薪。小蘭代為感謝后，告訴我們劉強傷勢很重，失去了一只眼睛，臟器也受到了嚴重傷害。但他畢竟活下來了，這讓我們稍稍松了一口氣。劉強的年齡和我們差不多大，我們從各個林區集中到柳樹河林場上職業高中，一下子讓這個小小的林場人口暴增。當地的孩子可能一時無法適應，常常給我們制造點兒麻煩，其中就有劉強。比如和男生打個架，或者給女生上學的必經之路放一條已死掉的小青蛇。男同學與劉強他們打架時最常用的招是逃跑，呼啦啦一片潰不成軍，讓我們這些女生咬牙切齒，恨其不爭。現在回想起來都是樂子，不存在一點兒芥蒂。

我確認了那個攝影師是劉強之后，發現他戴著一副懷舊版的蛤蟆鏡，漆黑的鏡片遮擋了他那只受傷的眼睛。想起他遭遇棕熊的經歷，我不禁多看了他幾眼。這時候我們幾十號人正稀稀拉拉地走在去學校早期實驗林地的林間小路上，就見劉強“噔噔噔”，在隊伍里不斷穿插，找角度，摁快門，看那架勢絕不允許漏掉一個人、一個場景。當他走到我附近時，我還是很驚訝地說：“嗨，真的是你呀，劉強。”劉強停下來，用他的一對“大眼睛”看著我，笑了一下。我擔心地問：“你傷得那么重，這還沒多長時間，能行嗎？”劉強說：“行。”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也知道我剛從醫院里出來不久，反問我：“你呢？”

我心想，我這點病痛根本沒法與他比。我照著他的樣子，笑著說：“行。”

將心比心，我只不過做了一個小創口的手術，都一個多月了，各種不適總是困擾著我。我估量他所受到的傷害如此嚴重，出院兩個月必定相當艱難，他屬實應該在家靜養，而不是在這兒奔走忙碌。這還只是針對肉體傷口的恢復，他被熊襲擊后的心理陰影呢？我覺得我還應該說點兒啥，又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脖子上掛著很有些分量的單反相機，又背著一個鼓囊囊的雙肩背，對他正在恢復的身體是個壓力，我說：“你背那么多東西干嗎？”

這時候，我們與前面的人已拉開三米之外的距離，劉強仍放低聲音說：“那只熊還在山里。”他掂了掂背包，“這里面有我的北斗對講機，可以用它聯系救援。還有一些活力很足的炮仗，可以嚇退它。”

“啊，那只熊還在這里呀！”我驚慌地望著劉強。

劉強笑了笑說：“不過，一般來說這個季節沒事兒，它有的是吃的，不會輕易襲擊人，就算有備無患吧。”他指了指前面的隊伍，“你別告訴他們，免得引起驚慌，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黑熊傷著你們。”

說完，劉強大步往前走去，他卷曲的長發在加速行走中飄揚起來。

作者簡介：安石榴，本名邵玫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在《北京文學》等報刊發表短篇、中篇、小小說若干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轉載。出版有《大魚》等五部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