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切寂靜，涼拌黃昏（組詩）

喜 悅

月亮落進去了，太陽也落進去了

梨花揮舞皮鞭，趕著耕牛也進去了

水桶托著毛驢也進去了

鳴叫聲落進去了，蹄音也陷進去了

父親額頭的三條皺紋到底有多深

毛家溝也說不出來

但在他六十六歲時，成為移民

搬遷出大山的喜悅，慢慢流淌出來

遺 言

父親給兒子說，有一天

他去世了，抬時要輕輕地抬

慢慢地放進墳坑，要輕輕地填土

他說他是一枚釘子，活著時比較柔弱

死了肯定堅硬

當眾人把他釘進大地的時候

他不想看到交往一輩子的土地

疼得咬牙切齒，甚至唇裂后

滲出血來

應 和

脆生生的陽光，香甜可口

一滴一滴，慢慢從草尖上滑落

十畝麥芒爆裂，伏天在打哈欠時

不小心吐出一匹紅馬，一輪旭日

身上蓋著白云，父親枕著光芒

笑容瞇成一條細縫

就像一顆露水，仰望太陽

只要有一粒麥穗爆裂，他就會

應和群山，吼幾聲秦腔

補天裂

在地上畫了很多太陽，染成綠色后

又和春風聯手，把他們還給白云

父親找了根長棍，還在麥地里尋找

太陽，也在尋找年輕的自己

正是五谷莊稼抽穗的時候

陰雨下了好幾天，太陽都不見了

父親就懷疑天漏了，高舉自己的憂慮

想把天補上，就是找不到裂縫

羊羔子

給那只黑山羊羔子，起了一個和他

相同的名字，時常抱在懷里

好像抱著他的命

“看，我們的胡子一樣長”

父親還在顯擺

“越老越不正經”

母親罵完這句話，院子里

晾曬的蕎麥全干了

下雨了

旋風卷地迎面撲來，涼風鋪開自己

父親還不服氣，夕陽就老了

沒有任何預兆，像所有的災難一樣

雨說來就來了，說下就開始下了

父親急了，脫下長衫

想苫住十畝熟透了的胡麻

但見他腳踏大地，單手托起一方云雨

斜披一條彩虹，重建一方天地

左肩風雨，右肩陽光，群峰從后面撲來

扶住他已經有些歪斜了的喘息

燕 子

燕子比春天快，父親比燕子快

在燕子飛回來之前，他又把南墻加高了

一尺，希望擋住掉隊的北風

這還不夠，還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坑

倒些清水，撒些細黃土

用嫩柳條和泥

只有燕子的到來，院子里才會有活氣

他熱烈歡迎燕子的到來，笑瞇瞇的

注視著燕子銜泥、壘窩、捉蟲子、

喂娃娃

他感覺從前的熱鬧也回來了

他從心底里感謝

燕子，是他的季節和天使

嘰嘰喳喳的吵鬧聲，給世界

提個醒，他還活著

喂麻雀

寒露模仿鴿子，披著白色的大氅

時隱時現，像一個個信封

裝滿潔白的消息

撒了一把麥子，兒女們還沒有回來

父親又把嘆息也撒在院子里

無家可歸的麻雀呼啦飛過來了

聚成一堆，攢成一坨

歡快的飽餐，他灰色的傷口

老黃牛

先推開一場寒意，再穿過燈火

秋雨和秋風比誰更快

他們的爭論被大黃牛踩碎

爛在泥土里，化成來年的肥料

定能長出更好的年成

在去飲牛的路上，父親發現

牛蹄窩窩不一樣深淺

但躲在里面偷懶的星星都一樣大小，一

般俊美

釘 子

連陰雨越下越大，父親

從苜蓿地撒化肥回來

在門口避雨

猛然發現，雨水露出白生生的牙齒

在狠狠地咬門上的釘子

釘子無處躲藏，雨水還在繼續

撕咬，釘子又瘦又小

父親臉色煞白，疼得直哆嗦

他覺得他才是那枚釘子

被一場看不見的雨水，時時嚙食

傍 晚

風睡著了又醒來，醒來了又睡著

在黃土路上快步行走，父親總是醒著

把生死都瞪成星星

都活著，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幾十年的光陰并沒有死亡，父親相信

只要你想他，就會來到你的心里

太陽厚厚的嘴唇，此刻正在吐出

煙火，毛毛蟲牽著牛的鼻子

飄進廚房，母親正在仔細地把寂靜切成

細條，然后，涼拌黃昏

砰一聲脆響，那是太陽誤落到了水缸里

溫暖飛濺了父親

滿頭滿臉

作者簡介：馬永珍，男，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5期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先后在《民族文學》《詩刊》《星星》《北京文學》《作家文摘》《中國教師報》等報刊發表作品400余篇，榮獲《民族文學》年度詩歌獎等多個獎項。出版詩集《種了一坡又一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