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春
(浙江浙聯律師事務所,浙江 杭州 310000)
楊甲自2009年起由楊乙雇傭開車跑運輸,2011年10月22日楊甲與郭甲在某路段發生道路交通事故,經交通警察大隊出具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郭甲承擔事故全部責任。事故發生后,楊甲先后三次就治療過程中產生的各類費用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郭甲等人承擔賠償責任。山西省長治市沁源縣人民法院分別以(2012)沁民初字第57號民事判決書、(2013)沁民初字第64號民事判決書,以及山西省長治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長民終字第01559號民事判決書對楊甲主張的各類損失予以判決,由郭甲等人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2016年7月,楊甲因舊病復發再次住院治療,并向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楊乙承擔其因交通事故產生的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住院伙食補助費、營養費、交通費等費用合計30074.56元。
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區人民法院認為:楊甲與楊乙之間的法律關系屬于雇傭關系,根據最高院發布的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的司法解釋第十一條,本案中,交通事故是發生在楊甲從事雇傭活動時,即楊甲為雇主楊乙工作時遭受了第三人郭甲的損害,楊甲享有人身損害賠償請求權,有權選擇基于雇傭關系向楊乙提出賠償請求,也有權選擇基于道路交通事故侵權行為向侵權人郭甲提出賠償請求,楊乙承擔賠償責任后對郭甲享有追償權。交通事故責任人郭甲作為侵權責任人是最終的責任承擔人。本案原告楊甲已經選擇向郭甲提出侵權責任賠償之訴,且經山西省沁源縣人民法院三次判決并均已生效,故其再提出提供勞務受害責任之訴不符合法律規定,據此作出了(2016)冀1181民初1884號民事判決書,駁回了原告楊甲的訴訟請求。
楊甲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河北省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雇傭關系之外的第三人侵權行為造成雇員受傷,雇主與第三人之間為不真正連帶的侵權賠償責任,第三人為最終的責任承擔主體。雇主楊甲基于法律上的雇傭關系對其所雇傭的員工楊乙負有保護其人身安全的責任,楊乙在為其工作時人身受到損害,在此情況下對雇主楊甲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第三人基于其直接侵權行為,對其給雇員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雇主及第三人對所負賠償債務的發生屬于偶然,兩種債務的產生主觀上并無共同關系,只是債務的內容全然相同,基于此種債務的特殊性,債務人其中任何一人完全履行了賠償義務,則對于所有債務人的全部債務歸于消滅,受害人同時喪失向其他債務人求償的權利。而在該案中,雖有生效判決書判決直接侵權人郭甲承擔賠償責任,但因生效判決的賠償項目部分數額并未實際履行完畢,楊甲與楊乙、郭甲之間的債務并未完全消滅,且上訴人楊甲主張的是新發生的醫療費用,亦不構成重復賠償,故楊甲有權基于雇傭關系向楊乙主張權利,楊乙在承擔賠償責任后,可以向直接侵權人郭甲追償。據此,河北省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后作出判決案號(2017)冀11民終1861號撤銷一審判決,判令楊乙向楊甲賠償各類費用共計20997.32元。
法院的兩份判決之所以不同,主要在于對雇員在遭受第三人侵權的情況下的雇主責任認識不同,本文主要圍繞雇員在遭受第三人侵權的情況下的雇主責任適用法律依據以及責任形態進行探討。
我國現行法律雇主責任的規定主要存在于《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五條及《最高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一條。《侵權責任法》的修改中已將《人身損害賠償解釋》中的雇主所承擔的無過錯責任改為雇主的過錯責任。但在成立雇傭關系后雇員的工作活動中,雇員遭受第三人人身損害雇主責任應當如何承擔,《侵權責任法》中尚沒有明確的規定,學術界有爭論,司法實踐中的做法也不統一。
例如在本案中,衡水市冀州區人民法院一審與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均適用最高院關于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十一條的規定,最終判決主張以不真正連帶責任作為雇主與第三人的歸責原則。
不真正連帶債務是指多數債務人就基于不同發生原因而偶然產生的同一內容的給付,各負全部履行之義務,并因債務人之一的履行而使全體債務人的債務均歸于消滅的債務。[1]由此可見,在不真正連帶責任之下,擴大了雇員的選擇權和救濟渠道,其可以選擇雇主要求賠償,也可以選擇直接侵權第三人要求賠償,只要雇主或直接侵權第三人中的一人履行完畢,則該債務均歸于消滅。但在司法實踐中,雇員應該如何選擇賠償主體,這一問題正是導致衡水市冀州區人民法院與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不同的根本所在。從法理角度而言,以不真正連帶責任作為雇主與第三人的歸責原則加重雇主責任,有違公平原則之嫌。在不真正連帶責任之中,雇主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在工作中只要實際發生了雇員受到第三人損害,雇主都要向雇員承擔責任,雇主履行完全賠償義務后,享有權利向第三人追償。如在本案中楊乙對該侵權事實并無過錯,但按照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的觀點,楊乙在無過錯的情況下仍需承擔楊甲新主張的醫療費用,此舉無疑會讓楊乙的雇主責任被過分加重。楊乙在承擔責任后,勢必會向郭甲進行追償,實際上是將一個案件拆分為兩個案件進行解決,有浪費司法資源之嫌。
筆者認為,根據“新法優于舊法”原則,《侵權責任法》應優先于《人身損害賠償解釋》適用,一味地在第三人致害案件中堅持適用《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十一條的規定,認定雇主在第三人致害事實中均承擔無過錯責任,與《侵權責任法》存在沖突。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根據第二十八條及第三十五條適用過錯責任確定人身損害賠償責任人。從價值的角度適用過錯責任對雇員而言更公平,適用無過錯責任看似保護了雇員,然則已不適應目前社會的發展現狀,筆者主張對于第三人致雇員人身損害的問題統一適用《侵權責任法》。結合《侵權責任法》第二十八條,以及《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五條之規定,可以看出在勞務關系下第三人致害的情形中,雇員基于《侵權責任法》的規定同時擁有對不同義務人的不同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可以主張兩種賠償權利。[2]
提供勞務一方在具體實踐中如何行使兩種賠償權利,目前尚無相關立法予以明確。實踐中當第三人與接受勞務一方同時具有過錯時提供勞務一方對于兩種損害賠償請求權如何主張缺少法律規范指引。有的學者認為兩種請求權可以同時主張,有的則認為兩種請求權應當分別主張。
筆者主張兩種請求權獨立存在。提供勞務一方既可以先選擇向接受勞務一方請求賠償,亦可以直接向第三人請求賠償,且其對于另一人的請求權在賠償義務未被完全履行時不消滅。兩個賠償責任獨立存在,責任按照第三人與接受勞務一方的過錯進行公平分配,雙方對自己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因此,為了更好地解決雇員在雇傭活動中遭受第三人損害的情形下雇主責任問題,筆者有如下建議:
(一)解決《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五條與《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的沖突與銜接。首先要明確《侵權責任法》以“接受勞務一方”、提供勞務一方”“勞務關系”來替代《人身損害賠償解釋》中的“雇主”“雇員”“雇傭關系”。其次要明確《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五條中“個人”的含義,以及“個人”與“單位”二者法律關系的區別。筆者建議可以借鑒德國法以相同對待為原則,對不宜采取相同方式對待的特殊雇傭關系單獨進行規制。
(二)廢止《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十一條第一款的規定,第三者致使提供勞務一方損害的案件采用《侵權責任法》的規范來審理。明晰該法條的責任人,而非用該條款原先模糊的“雙方”指代責任人,筆者建議該條款內容可更改為:“在提供勞務活動的過程中提供勞務一方遭受第三人人身損害的,由第三人與接受勞務一方在各自的過錯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責任。”
(三)明確《侵權責任法》第二十八條與第三十五條兩種對第三人的人身損害賠償請求權與對接受勞務一方人身損害賠償請求權的關系。筆者主張責任在第三人與接受勞務一方按過錯分配,兩種請求權獨立存在,提供勞務一方既可同時主張也可分別主張,可以同時起訴第三人與接受勞務一方,也可以分別起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