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紅
蘇婆婆坐在搖椅上,慢悠悠地搖著日子。
陽光鋪灑進來,照得她的銀絲閃閃發(fā)光。搖椅吱呀著發(fā)出聲響,讓她想起年輕的時候,拉著平車,平車也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蘇婆婆還是蘇媳婦的時候,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夜里,礦上煤層冒頂,蘇媳婦一夜之間成了寡婦,三個孩子瞬間成了沒爹的娃。老天!這叫一個外地女人怎么活?蘇媳婦坐在雨地里哭,她哭完后三個娃接著哭。淚水、雨水一起流。
礦上照顧死者家屬,蘇媳婦成了臨時清潔工。
黎明的礦區(qū),空氣中彌漫著睡意朦朧的氣息。幾個分不清性別的“蒙面人”出現(xiàn)在垃圾堆旁。一陣七手八腳的掃、鏟、裝,動作麻利迅速。一開始,蘇媳婦戴上頭套、袖套、手套,只露出眼睛,怕臟了身子,結(jié)果干活趕不上趟。于是,拉平車的重活就落到她身上。
垃圾場在五百米以外的河灘邊。穿過低矮的平房和顛簸而狹窄的馬路,蘇婆婆拉著滿車的垃圾,握著平車的把手,或做“吊環(huán)”,或做“下蹲”,額頭青筋暴露。平車服服帖帖地跟著走,有時拐成“之”字,有時畫著圈。后來,她干脆脫了頭套、袖套、手套,像個上了發(fā)條的驢子,兩只手臂愈發(fā)有力。下河灘的路上,能揚起一溜塵煙。
“好能干的婆娘!”
男人們?nèi)滩蛔K嘖稱贊。讓街頭快嘴的翠香聽見了,便即刻出聲說道:“她是個寡婦!”后來翠香看到蘇媳婦,會故意捏著鼻子,或者猛拍身上的灰,躲瘟疫似的。蘇媳婦只要看到眼里便淌著淚,淌得臉上出現(xiàn)淺淺的淚溝?;仡^,她把自己捯飭得清清爽爽,頭發(fā)用皂莢洗得光滑直溜。
還有的時候,一般在月底,拿上工資的蘇媳婦會上街割塊肉,在院里把案板剁得咚咚響。排房前后都傳著蘇媳婦家又吃餃子了。女人們都眼氣著呢。蘇媳婦這個時候腰桿挺得筆直,自己掙錢花,硬氣!
有一年,通往河灘的路邊出現(xiàn)了些建筑工地,戴柳帽的工人出出進進。蘇媳婦會停下來捎些垃圾雜物,拉平車的活日漸吃力。
工人們感激蘇媳婦,安慰她說:“等樓建成,就不會這么辛苦了?!?/p>
蘇媳婦就盼著這么一天。
時間在平車?yán)锎蜣D(zhuǎn)。工人們加速拆解著礦區(qū)密匝、擁堵的舊平房。和泥砌磚,打夯上架。第二年,一棟棟新樓漸次冒出來,蘇媳婦日日行走的馬路變成了樓與樓之間的空隙。后來,另一路人馬開進來。路面硬化成型,推著平車便可滑行。這個時候,就在蘇媳婦眼皮底下,存放了幾十年的垃圾堆不見了。
蘇媳婦知道工人們沒有騙她。破舊的平車已無用武之地,蘇媳婦把它交了公,結(jié)束了半輩子“驢”生。
蘇媳婦開始了全新的工作體驗。每天只需歸攏樓區(qū)前的垃圾桶,交與清潔車運送即可。推輪子的聲音讓她腳步輕盈起來,腰肢竟也有些窈窕。街頭的翠香也搬到了新樓,時不時趁倒垃圾的工夫,問蘇媳婦:“有空缺沒?”言下之意也想干這輕松的活。
蘇媳婦幾個字交代她:“都提速嘍!”
幾年之后,蘇媳婦成為蘇婆婆。她歇了。那天,蘇婆婆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她度過了十五年的馬路人生。
蘇婆婆的活由一個跟蘇媳婦當(dāng)年一樣年齡的人接替了。就像馬路和水泥路的交接,平車和垃圾桶的交接,平房和樓房的交接,一切都那么自然。蘇婆婆唯一遺憾的是,她的臨時工身份,沒有變更。這也成了翠香嘴里的話柄。那就意味著,蘇婆婆將老無所依。
那天,蘇婆婆又坐在搖椅上,曬著太陽,回想起當(dāng)年顛簸而狹窄的馬路,滿車的垃圾,車馬好慢!此時,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來。對方追溯了蘇婆婆日出而作的日子、塵土飛揚的年代。
很快,社區(qū)有人上門,五七生產(chǎn)隊,養(yǎng)老保險金,十五年臨時工的事情比蘇婆婆自己還門兒清。蘇婆婆沒想到,幾十年的車馬人生一直沒被人忘記,蘇婆婆更沒想到,政府要給她發(fā)工資了,那個讓人奢望的正式工待遇,不再是夢。
那天蘇婆婆又買了肉,把案板剁得咚咚響,腰桿也挺得直直的,就像當(dāng)年在排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