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壯丁

肖崇東

一

方大個子正在場子里練武，娘派人來說爹沒了！

方大個子嚇了一跳，心想爹平時生龍活虎的，吃得喝得做得打得，咋突然就沒了呢？雖然不信，但他還是趕忙回了家。老遠他就見自家稻場上圍了一大群人，走近一看，娘跪在地上痛哭，他爹方老奎則僵躺在地上，身上蓋了塊白布，臉色烏黑，面帶痛苦，想是非正常死亡！

保長劉世模帶著兒子劉大龍和幾個保丁，在一旁張羅忙活。

方大個子撲過去哭喊：“爹，你咋死了呀，是哪個雜種害了你？”

方大個子跪地大哭，劉世模滿臉是淚地扶他起來，語氣悲痛地說：“侄兒，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你爹是我兄弟，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決不會袖手旁觀！”

劉世模原是窮漢，與方老奎做伴挑腳，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后結成拜把兄弟。劉世模身板單薄力氣小，為人靈活點子多;方老奎身強力壯武藝高，忠厚老實講義氣。這哥兒倆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帶一批腳夫兄弟走南闖北。

今年，劉世模花錢買了個保長，在家當官，方老奎仍帶著兄弟們挑山貨，他原打算挑完這趟腳結了賬后，回來跟劉世模合伙盤生意，沒想到半路遭人暗算！

保丁引郎中來檢查，郎中先掐方老奎人中，又翻他眼瞼，然后撬開他的嘴巴，用銀匙刮舌苔，銀針刺喉管，銀匙、銀針立刻變烏變綠，可以斷定人是中毒身亡的！

劉世模說：“不出我所料，方老哥果然為奸徒所害，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抓住兇手為老哥報仇！”劉世模把跟方老奎同行的腳夫全抓來審問。

腳夫一齊喊冤說，方大哥跟我們挑腳，半路說有急事不跟大家一塊回來，把擔子勻分給大伙兒，就匆匆離開。誰知數日后，就有人在青巖山溝發現了他的尸體……

劉世模見有了點線索，就對方大個子說：“這事有點眉目了。大侄子放心！先讓你爹入土為安，過了頭七，叔再帶你去青巖山，查你爹的死因。”

方大個子安葬了爹，滿了頭七后去找劉世模。劉世模叫兒子劉大龍看家，自個兒帶著方大個子去青巖山。青巖山地接鄂豫皖，一條通衢大道連接了三省要沖，在三岔路口有家“青松”客店，專門接待南來北往的客人。劉世模和方老奎挑腳時常在這家客店“打尖”，跟店家很熟。

劉世模、方大個子來到“青松”客店，聽說鬼子要進攻中條山，國民黨軍在山下修工事、抓壯丁，弄得人心惶惶。路上沒什么人走動，客店也沒幾個客人。劉世模走了幾天路，想好好歇下，喝點酒吃點肉，可因戰爭逼近物資緊張，客店里只有粗糧雜菜，魚肉得到鎮上花高價買。

方大個子想將就一頓算了，可劉世模近幾年過慣了好日子，沒酒沒肉受不了。店里伙計躲壯丁跑了，只剩下老板和女眷。老板要招呼客人，女眷們因路上亂，天黑后不敢出門，劉世模腰酸腿痛不想動，就安排方大個子到鎮上打酒買肉。

二

方大個子到山下買酒肉，碰到一隊國民黨軍，他們不由分說地將他綁了。

方大個子大喊：“我是過路客人，又沒犯法，為啥綁我？”

一個小軍官說：“如今全民抗戰，前方吃緊，蔣委員長下令人不分老少，地不分南北，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你這么大個頭，天生一副當兵的料，不上前線打鬼子可惜了！”

方大個子這才知道前方戰事吃緊，國民黨兵員奇缺，正在抓壯丁。年輕人藏的藏、躲的躲，部隊抓不到人，長官急得沒法，路上見人就抓！方大個子叫苦不迭，可人被綁著有啥辦法？很快他就被押上汽車帶到新兵營訓練。

方大個子一擔心自己被抓，劉世模找不到人肯定要急死;二掛念老娘一個人在家，沒了兒子咋過日子？他幾次想逃跑，但訓練營看管得緊，他沒機會逃，只好安心訓練。

方大個子一身武藝，小時候跟著爹上山打獵百發百中，訓練時由于槍法精準，得到長官表揚。長官見他身高個大，就讓他當了一名機槍手。

三個月后，方大個子跟新兵上戰場，此時中條山戰役已近尾聲，國民黨軍全面潰敗。方大個子所在的部隊被安排留下打阻擊，掩護大部隊撤離。他們一個排三十多人留在山中，被上千名鬼子圍困，排長中彈身亡，大伙兒便擁護方大個子當排長。

方大個子帶領大伙兒堅持了兩天，仍沒接到撤退命令，鬼子把他們圍得跟鐵桶似的。幾個老兵見聯系不上大部隊，再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就勸排長帶大伙兒趁天黑突圍！可山下到處是鬼子，突圍很難，方大個子急得直撓頭。幸好有個本地兵以前常在這山上砍柴，熟悉路徑，知道這萬丈懸崖灌木叢中，隱藏著一條狹窄險道直通山下。

方大個子讓老兵帶路，領著眾人趁鬼子停止進攻時，攀上懸崖絕壁鉆進灌木叢，后順著小道步步攀援，五更天才到山下。天亮后，他們才知道昨晚所在之地炮聲隆隆，原來是鬼子把他們當成了大部隊，趁天明前向他們發起了總攻。

方大個子心說，小鬼子使勁轟吧，老子不陪你們玩了，就帶大伙兒找大部隊去了。

此時，中原淪陷，到處是鬼子，方大個子他們跟鬼子巡邏隊狹路相逢，幸虧鬼子粗心大意，覺得在他們占領的地盤上，不可能有成建制的中國軍隊，誤把方大個子一伙當成偽軍，才讓方大個子鉆了空子，把這伙鬼子全干掉了。他們換上鬼子軍服，拿了鬼子的槍彈補充。有鬼子的狗皮作保護，他們沿途大搖大擺，每到一地還找漢奸要糧派款，一路暢通無阻。

走了七八天，沿途收編了一些國民黨軍潰兵，方大個子的隊伍一下子增加了幾十人，又干掉不少零星的鬼子。快到老家大南莊時，方大個子心想離家這么多天，不知老娘怎么樣了，劉世模回沒回家，父親死因查到沒有。他想先回大南莊看看，再帶兄弟們去打游擊。

來到大南莊前，見村口修了一座炮樓，方大個子吃了一驚，沒想到村子成了鬼子的據點，他擔心起娘來！

方大個子帶著大伙兒在高粱地里蹲了一下午，準備天黑進村襲擊炮樓，他們在高粱地里仔細觀察，發現進出的全是偽軍。

天黑后，方大個子一伙大搖大擺地進了村，放哨的偽軍見到“皇軍”，忙向長官報告。一名軍官帶著偽軍出來迎接，走到跟前卻被繳了械。

方大個子最恨漢奸，他叫人把軍官押來槍斃，結果一眼認出這人是劉世模。方大個子當即驚問：“叔，你咋當漢奸啦？”

劉世模也認出方大個子，先一愣，繼而問：“大侄子呀，怎是你？我當是皇軍呢！那天你去了哪兒？讓叔好找啊！”

方大個子說：“我去山下買酒肉被抓，押到新兵營訓練，隨部隊打仗去了，后來和大部隊失去聯系，只好帶弟兄們突圍下山，靠這身狗皮保平安！叔，你咋當了漢奸呀？”

劉世模連稱誤會，說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他說他在“青松”客店不見方大個子，到處尋找不著，碰上大戰在即，不敢在外久留，只好獨自回家。鬼子打下中條山后，家鄉淪陷了。鬼子奸殺擄掠無惡不作，在村口修炮樓、建據點、成立維持會，劉世模是保長，只好屈任維持會會長，組織偽軍為鬼子守村，明里幫鬼子，暗中保護鄉親少遭鬼子荼毒，他人在曹營心在漢，天天盼望國民黨軍打回來。

方大個子讓人放了劉世模，向他打聽娘的下落。

劉世模一臉悲痛地說：“不要問了，鬼子進村時，你娘中流彈身亡，你家也讓鬼子燒了！”

方大個子大哭，回到家一看，果然成了一片廢墟。劉世模又帶著方大個子到后山祭一座新墳，說那是他娘的墳。當日他娘中彈身亡，得虧劉世模帶兒子將其掩埋，才不至于暴尸。

方大個子感激涕零，在炮樓吃過晚飯后他不敢久留，把槍械還給劉世模，叫他莫真心幫鬼子，等國民黨軍打回來就反水。

劉世模點頭答應，將方大個子等人送出村，并指點他們往西走，說其他方向有許多鬼子的據點。

三

方大個子告別劉世模，便帶著弟兄們往西去，見群鳥迎面驚飛，有老兵驚疑說：“不好，前面可能有敵情！”

方大個子趕緊帶著眾人藏進灌木叢。過了約半個時辰，來了黑壓壓一大片人馬，全都戴著鋼盔扛著三八大蓋，他們有馬匹、小炮、機槍，隊形整齊、耀武揚威，一看就知是鬼子，人數有好幾百。

方大個子嚇了一跳，暗說好家伙，差點鉆進鬼子口袋！他正暗暗慶幸，鬼子的大洋馬突然昂頭朝對面南山嘶叫。

鬼子立刻警覺起來，迅速上刺刀、炮彈入膛，嚴陣以待。

方大個子暗說完了，想是鬼子的大洋馬嗅到了咱們的氣味？鬼子人多、武器好、彈藥充足，還有小炮，咱們人少，一旦被圍兇多吉少！好在弟兄們都是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大家一絲不亂，迅速作好迎戰準備。

鬼子軍官抽出戰刀，朝南邊小山上哇哇一陣怪叫，轟轟，鬼子開炮了，南山響起了機槍聲，一時間槍炮聲像炒黃豆，打得不可開交。

方大個子抹了一把汗，暗說乖乖，真是山中藏猛虎路口隱蛟龍呀！聽火力這邊是鬼子精銳，那邊也旗鼓相當，不是正規國民黨軍，就是新四軍！

方大個子想不管是國民黨軍還是新四軍，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得幫中國人。現在咱在暗處，鬼子根本沒想到背后藏了一支隊伍。方大個子命令槍法準的弟兄瞄準鬼子的炮手和機槍手，把他們往死里打！他先開槍撂倒了鬼子的指揮官，接著兄弟們放倒了鬼子的機槍手和炮手。

鬼子正向南山進攻，沒承想身后被人偷襲，一時措手不及，火力也弱了下來。南山的部隊見有援軍，立刻吹響沖鋒號發起總攻。

鬼子的機槍、小炮都啞了，沒了指揮官更成了無頭蒼蠅，很開就被一鍋端起，戰斗迅速結束。方大個子派人去接頭，得知對方是新四軍加強營，在這兒設伏隱蔽了兩天，才等到大隊鬼子。原以為這一仗要打一整夜，沒想到方大個子帶著人從鬼子后面殺出，一個多鐘頭就結束了戰斗。新四軍打掃戰場準備去大南莊，端掉那里的偽軍炮樓。

大南莊是山里聯系平原的緊要地帶，鬼子的炮樓架在三條道路中間，攔住了新四軍交通要道，他們早就想拔掉這顆釘子了！

方大個子擔心劉世模的安全，本要跟新四軍說，炮樓里的偽軍頭兒人在曹營心在漢，可想到現在國共正搞摩擦，共軍不一定會相信他的話，今天是因為共同對敵，新四軍才沒拿他怎樣！

遠處響起槍聲，有鬼子來支援，新四軍估計來援之敵還不知先頭部隊已被消滅，正好一舉殲敵，然后再去端大南莊炮樓！

聽槍聲稀稀落落，方大個子心想來援的鬼子不多，這些新四軍完全可以對付，于是就跟他們告別，去大南莊通知劉世模有大股新四軍來打炮樓，讓他趕緊逃命，免得被當成漢奸斃了！

四

方大個子一伙趕到大南莊，偽軍沒想到他們會再回來，漆黑中又把他們當成了鬼子。劉世模出來迎接，心情急迫地說：“太君！剛才的槍炮聲，是你們在消滅姓方的那伙人吧？”

方大個子聽了頓時一愣，輕輕咳了一聲，眾兄弟聽了心下了然。方大個子忙扯帽檐半遮住臉，挺胸“哈咿”一聲，用“蹩腳”的漢語問劉世模那伙人怎么回事。

天很黑看不清人臉，劉世模沒認出方大個子，他點頭哈腰、恭恭敬敬地說：“太君，有個叫方大個子的家伙大大的壞，他穿著皇軍的服裝，混到這里打皇軍！”

方大個了示意他往下說。

劉世模又說：“太君，我跟這小子有仇，他老子死在我手里，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找我報仇——”

方大個子突然拔出手槍，頂著劉世模的胸膛說：“姓劉的，你瞪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誰！”

劉世模認出是方大個子，嚇得全身癱軟站立不穩，方大個子的手下繳了偽軍的械。眾人把劉世模一伙押進炮樓嚴審，劉世模啥也不講，方大個子惱了，一把抽出刺刀，割下劉世模的一只耳朵，劉世模慘叫著昏死過去。

方大個子叫人給劉世模包扎止血，用涼水潑醒他再審，說再不老實招供，就要割他的鼻子、挖他的眼睛！

劉世模痛得直打哆嗦，見冰涼明晃的刺刀挨在臉上，要割鼻子挖眼睛，嚇得屁滾尿流，只好老實招供：原來他是個鐵桿的漢奸，剛開始方大個子等人進村，劉世模把他們當成了日軍，冷不防被繳了械，認出是方大個子后，他巧舌如簧騙過了方大個子。

劉世模本想在村里干掉他們，可他知道方大個子一身武藝且槍法很準，手下又有幾十名正規軍，個個高大彪悍、殺氣騰騰。自己的部下都是烏合之眾，雖有幾桿槍但沒幾個人打得準，平日里狐假虎威，嚇嚇老百姓還可以，遇上正規軍，根本不是對手。劉世模因此打消了解決方大個子的念頭。

劉世模詭計多端，哄方大個子出村，騙他往西走，路上盡是鬼子的炮樓，去了就鉆進了鬼子的口袋。方大個子出了村，劉世模馬上派人抄小路到鎮上，向在鬼子據點當便衣隊長的兒子劉大龍報信，叫他告訴皇軍，有支中國軍隊正朝西頭開來，讓劉大龍帶著鬼子一舉消滅方大個子。

鬼子接到消息后迅速出擊，沒承想新四軍中途設伏，鬼子錯把新四軍當成方大個子他們，兩邊打得不可開交時又被方大個子突然襲擊，劉大龍死在亂槍之下。

劉世模聽到槍炮聲，以為鬼子打響了消滅方大個子的戰斗，怎么也沒想到方大個子他們又回來了，還穿著鬼子軍服，夜晚黑燈瞎火，劉世模又錯把他們當成是打方大個子的皇軍。

方大個子也終于知道了爹爹的死因。原來，方老奎、劉世模在挑腳途中發現了一個大鹽礦，本要告訴腳夫兄弟，無奈官家禁販私鹽，鹽場多被豪紳所控，他倆怕人多嘴雜傳出去，讓官紳惡霸占了去，就暫時瞞了大伙兒。

方老奎、劉世模在鹽礦邊發誓要保守秘密，連家人都不告訴！兩人回家籌錢給劉世模買了官，計劃在他站穩腳跟后，以官員身份開鹽場，帶上窮兄弟們發財過好日子。

劉世模當上保長后，方老奎挑腳掙錢供他結交權貴拉勢力。可是，劉世模站穩了腳跟后，想獨吞大鹽場，于是他買通“青松”客店的老板，在挑腳途中謀殺方老奎。

“青松”客店老板是個土霸，混跡黑白兩道，明開客店暗通山賊。那天，方老奎在挑腳路上，接到劉世模暗傳的信息，說鹽礦出了點事兒，要方老奎瞞著腳夫到“青松”客店，跟他商量應對辦法。

方老奎不疑有他，對腳夫說有急事，便把挑子分給眾人，一個人悄悄來到了“青松”客店。劉世模在店里等他，一見面就將方老奎帶進單房。方老奎問出了啥事，劉世模臉色陰沉，只道吃了飯再說。

伙計上了酒菜，兩人吃喝起來。劉世模事先安排老板在方老奎的杯中下了毒，不出意外，方老奎中毒身亡。劉世模天黑時帶著幾個伙計，把方老奎抬到深山夾溝里扔了，自己悄悄回家。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承想尸體后來被挖藥人發現，認出是方老奎。

劉世模害了方老奎，也知道他兒子方大個子武藝高強，不是個省油的燈，怕他日后知道真相，找自己報仇，就貓哭老鼠，賊喊捉賊，借口幫著查兇手，又把方大個子帶到了“青松”客店，想跟店主合謀再把方大個子干掉，以絕后患。

只怪自己嘴饞又懶得動，讓方大個子到鎮上替他買酒肉，打算酒肉買回來后再動手，沒承想方大個子被抓壯丁的抓走，躲過了這一劫。

劉世模酒肉沒吃成，方大個子也不見了蹤影。由于鬼子進攻中條山，他不敢久留，便回到了大南莊。回到大南莊后，他就伙同兒子暗害了方大個子的娘。

鬼子打來了后，劉世模當了維持會會長，帶著偽軍守炮樓，還跟日本人合作開發大鹽場，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富翁。沒想到方大個子死里逃生，帶著弟兄們路過村子，順手摸了炮樓。

劉世模最怕方大個子，偏偏方大個子帶著一大隊人馬殺回來了。好在方大個子并不知情，還被他哄出村去，鉆進日本人的口袋。

哪知方大個子命大，不但沒死，還幫新四軍消滅了鬼子，而劉世模的陰謀卻徹底暴露了。真是冤家路窄、天不藏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