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增強
(內蒙古師范大學科學技術史研究院,內蒙古呼和浩特010022)
《北朝科技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是由山西大同大學李海教授撰寫書稿、內蒙古師范大學段海龍教授整理、修訂的一部中國科技史著作。書籍的編寫始于2010年前后,李海教授發愿撰寫“一部北朝科技史的書”,經過師生兩代人近10年的先后努力,終于面世。令人唏噓的是,李海教授已于2017年6月去世,未及見到著作出版。斯人已去,著作長存。古今中外學術史上,不乏這樣的憾事,所幸學術薪火相傳,代代不絕。正如關增建教授在該書序中所言“斯稿猶存,李海教授思想猶在,我們仍能通過他的著作,領悟他的所思所想,為他的學術成果,仍在澤被后世而欣慰”。誠然,面紙如晤,我們可向作者請教、討論,增益學問。
《北朝科技史》是一部斷代史和區域史著作,論述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5個朝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突出成就和杰出人物。中國歷史在秦漢大一統以后,進入長達400年的戰亂和政權割據時代。東漢末三國鼎立,西晉短暫的統一之后,戰亂又起,晉室南遷,經歷五胡十六國的紛亂局面。拓跋鮮卑建立北魏逐步統一北方,與南朝并立,形成了相對穩定的格局。自386年北魏建立到581年隋朝建立,589年統一南朝,中國歷史再次進入大一統的隋唐時代。歷史著作中,將秦漢和隋唐之間的這段歷史,一般稱為“魏晉南北朝時期”。這一時期,戰亂頻仍,但同時民族大融合,思想解放,交流頻繁,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以往的大多數歷史著作,對這一時期的籠統處理,不詳細區分朝代,并不能清晰地展現其間的歷史繼承與演進。南朝主體繼承魏晉以來的傳統,而北朝是鮮卑入主中原后,兼容并蓄,形成新的國家治理格局,既有對漢以來傳統的繼承與發展,又有對多方文化的吸收與融合,是開啟后來隋唐格局的主要力量之一。因此,開展以北朝為主體的研究,具有重要歷史意義。
就科學技術史而言,魏晉南北朝是中國科學技術在秦漢形成基本體系后的充實和提高時期。北朝近兩百年歷史中,在科學技術方面取得了較大的進步和突破,發展了原有的中原科技,又吸收融合佛學為代表的域外文化,在天文學、算學、農學、醫學、地理、建筑以及機械技術、傳統工藝、食品加工技術等方面涌現了大量人才,產生了一系列的重要成果,如北魏開啟度量衡“大小制”并存制度、北齊張子信的天文觀測三大發現、北魏至東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北齊綦毋懷文的灌鋼法等一批成果,是中國古代科技史上的標志性成就。《北朝科技史》一書對這一時期近兩百年科技發展的梳理,不僅豐富了中國科技通史中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而且為進一步探究北朝與南朝科技發展區域和分科不平衡性,并為深入分析科學技術與社會、經濟、思想、文化等歷史條件的關系奠定了基礎,通過斷代史的系統梳理,有助于總結科技發展特點、規律以及經驗和教訓。
撰寫一部以科技為題材的斷代史著作,如何選擇體例,安排內容,是一個需要考量的問題。中國傳統史書的修撰有編年體、紀傳體、紀事本末體等,歷朝修斷代史書多沿用紀傳體,以人物為綱,記敘史實,間有專題史,如天文志、樂律志、河渠書、災異志等。近代以來,西學分科傳入中國,不僅以分科編寫史書,如政治史、經濟史、軍事史、文學史、藝術史、科技史等,編寫中國通史時也多以朝代為經、以各朝分科史為緯。就盧嘉錫任總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各卷而言,《數學卷》《天文卷》《農學卷》《度量衡卷》《地學卷》《生物卷》《醫學卷》等基本以學科發展的時間序列編撰,其他各卷如《物理卷》《機械卷》等以學科本身的現代分科體系編撰。這些工作都屬于史學工作中的著史,另有考史、論史等著作。隨著科學技術史學科在中國的發展,各專題的研究逐步深入,涌現一批研究專著,多是專題史的考論之作。
此前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通史卷》[2]基本以朝代為綱、分設各科論述,北朝科技史納入魏晉南北朝時期之中,未做進一步區分。《北朝科技史》一書則基本沿用《通史卷》中的斷代體例,而分科更細、更符合北朝科技發展特點,內容也更細致、集中。當然,如前所述,《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數學卷》《天文卷》《農學卷》《度量衡卷》《地學卷》《生物卷》《醫學卷》等卷,也分章講述“魏晉南北朝時期”,因分科之故,對北朝科技的一些主題,探討也很深入。因此,以探討中國古代科技發展的脈絡、規律、特點而言,有《中國科學技術史·通史卷》;以各分科論述的深入程度而言,有《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相關各卷。而《北朝科技史》作為一部斷代史,側重于描述北朝科技發展的體系性,比較完整的呈現北朝時期各科發展的整體面貌,而對一些專題的論述刪繁就簡。這也是該書的特點之一,屬于修史,而非專為考史、論史。前人在評述歷史學家時,稱或精于細處考證、或擅長節取要點綜論,擅長考史者未必能著史,也是考慮到史學各有門徑,非必一概而論。《北朝科技史》從體例而言,和我國科技史的一些早期著作相似,不辟蹊徑,不以新理論、新史觀代入嘗試去發現一些與眾不同的結論,而以史實為基礎,梳理北朝科技發展的基本面貌。因此,這樣的著作,更能為了解和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科技等提供較全面的基本信息。就何堂坤、何紹庚所著《中國魏晉南北朝科技史》而言,書籍收入史仲文、胡曉林主編的《中國全史》之中,基本體例也是分述各科在這一時期的發展,有助于“將目光投射在中國歷史文化的整體表現上,以大文化的觀點來思考歷史文化現象,從而探尋其特點與規律”“對中國史的描述,既體現樹木,又展現森林,并突出中國歷史的文化品位”。[3](百卷本《中國全史》總序)《北朝科技史》同樣對了解中國古代科技通史,了解中國通史有裨益。
具體而言,《北朝科技史》采取總分的結構,在“前言”中綜述北朝科技的特點,繼而根據北朝時期科技取得重要成就的領域設立章節,依次按照度量衡、天文歷法、數學、農學、醫學、地理、建筑、手工技術、食品加工技術等9個方面展開。在章節中,主要論述之前的發展史、當時的科技管理,主要人物,著作,成就。這樣的布局,能夠清晰明了地展現各科整體面貌,可讀性強。各章前面的溯源部分,是該書的重要特點,斷代史并非真斷,“知其來處方知其往”,也更好地闡釋了北朝科技“傳承與發展”的特征,也體現了著者在撰寫斷代史時,胸中時時存著通史的觀念。因此,才能做到刪繁就簡,整體明了。此外,對當時科技管理的陳述,對進一步探討科技與政治等的關系做了鋪墊。對人物、著作、成就的論述,有助于科技教育、科普功能的發揮,便于講好“中國故事”。
總之,《北朝科技史》側重于體系性、描述性,簡略得當,便于北朝史研究者參考,能夠系統了解北朝的科技發展。該書如果能夠在上述9個領域的論述之后,進一步探討北朝科技與南朝科技的交流及其區別,以及與政治、社會、經濟、思想、文化等的關系,則更能滿足北朝史研究者的興趣。當然,我們不能對此苛求,畢竟北朝史的研究尚屬薄弱,探討科技之外的相關環節,即便作出一家之言,也很難經受時間考驗。對中國科技發展的歷史條件的探討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歷來是見仁見智、難以客觀,作這樣的總結也許違背了著者修史的初衷。
《北朝科技史》一書的著者前后相繼,撰修近10年,整理成43萬余字的著作。讀其書,知其人。李海教授在一個尚未有科技史學科建制的單位,在物理學教學研究之余從事科技史研究,退休之后,更對北朝科技興趣濃厚,立志“寫一部北朝科技史的書”,彌補現有的北朝科技史相關著作中很少提及北朝的缺憾。[4]也許是著者幾十年間在北魏故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浸染之故,親履北朝寺窟、都城遺跡,熟讀《魏書》《北史》《北齊書》《周書》等史籍,在鉆研前代文獻和今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個人考察研究,以科技史學者的修養自發撰修一部北朝科技的信史。
《北朝科技史》與時下很多書籍的編寫不同,不是將所參考文獻的內容編入書中,而是熟讀深思,詳加考量,參以計算、調查、研究,融會貫通之后,付諸筆端。以北朝度量衡內容為例,歷代史書以及現當代的著作,對北朝的度量衡雖有記載、論述和考證研究,但未曾對人物、北朝各代度量衡單位演變詳細梳理,該書依次論述了北魏立國初期的尺度、日常用尺、律尺以及東魏、北齊、西魏、北周的日常用尺、律尺,總結了在我國古代度量衡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北朝度量衡的特點,指出我國古代度量衡大小制的使用,并非自隋代結合北朝大制、南朝小制而開始,“北朝的度量衡大制和‘古制’,經過隋朝的發展,到唐代法制化,形成唐代的度量衡大小制”。[1](P54)同時,經過計算,指出古代度量衡相關三史之一的《隋書·律歷志》中,李淳風計算“后周鐵尺”不夠精確。此外,書中北朝度量衡考證的結果貫穿全書,與都城建筑等的考察相互參證。李海教授此前長期關注北朝度量衡,并發表《北魏尺度及其對后世的影響》、《北魏孝文帝對度量衡的改革及其影響》等文章,對北朝度量衡史熟稔于胸。因此,《北朝科技史》雖然是修史,但并非沒有考史的內容。
《北朝科技史》論斷謹慎,博采眾家之說,不作妄斷。例如,在講述北朝數學時,對《孫子算經》的成書年代,引述眾家觀點,分述先秦成書說、漢魏成書說、西晉成書說、南北朝成書說。然后綜述道“先秦成書說,確不成立;漢魏之說失之籠統,且劉徽是否注釋過《孫子算經》史無憑證;西晉和南北朝之說均有其立論的依據。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盡管圍棋在兩晉時有從17道變為19道交叉使用的過渡時期,但書中言19而不取17,說明19道圍棋已基本取代了17道,其時當為晉末。因此,在無進一步的證據之前,定《孫子算經》成書于晉末與南北朝之初是較為合理的。”[1](P106)在論述《張丘建算經》時,對其成書年代,同樣分述各家的不同觀點,最后論定“無論哪種觀點均認可《張丘建算經》是北魏時期的著作”。[1](P119)作者這種寫法,頗能客觀、中肯的闡述相關學術觀點。當然,有個別地方還需要進一步澄清,比如對《齊民要術》的作者賈思勰的生平,該書依據《齊民要術》題署“后魏高陽太守賈思勰撰”,判斷賈思勰曾任北魏青州高陽郡(山東臨淄一帶)太守。[1](P157)而此前的著作指出賈思勰當過高陽縣令,但北魏的行政區中有兩個高陽郡:一個屬于瀛州所領,郡治在今河北省高陽縣境內;另一個屬于青州所領,郡治在今山東桓臺縣東。賈思勰任職的是哪個高陽郡,學術界有不同意見。梁家勉根據《齊民要術》內容判斷,賈思勰任職地當在今河北省高陽縣境內。[5](P221)
《北朝科技史》作為一部史書,在資料的選擇和內容呈現上,有諸多可取之處。首先,作者能夠完整地引述必要的古代史書內容,便于讀者從史書文字入手,了解古人的記述和評價。其次,依次闡述相關研究文獻中的觀點,向讀者完整呈現歷來的研究進展。再次,該書篇章的安排雖然沒有結語部分,但在各小節論述中,一般采用“總-分-總”的方式,便于讀者掌握北朝科技發展的相關信息。另外,該書圖表的使用也恰到好處,引用了拓片、書影、板圖、幾何圖形、演算步驟圖、稱漏示意圖、墓志、城郭平面示意圖、考古實測圖、復原透視圖以及建筑遺跡和遺存器物的實拍圖等,也列表統計了北朝的度量衡以及歷法的編修使用等情況。因此,該書文字平易,圖表明晰,信息豐富,具有較好的可讀性。
綜上所述,《北朝科技史》上追古代史學斷代史傳統,效法近代分科史和科學技術通史寫法,刪繁就簡,直觀明了地呈現北朝時期的科技發展整體面貌和清晰脈絡。著者實事求是,不做過多引申,不求一家之言,力爭編修一部北朝科技信史。該書以其基礎性、體系性的優勢,能夠為科技教育、科普提供直接的素材和案例,為北朝史研究、中國科技通史等研究提供參考。相信該書這種不求新奇、簡潔明了、踏實謹嚴的寫作風格,能夠為后學撰修中國古代科技斷代史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