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麗
艾蘭(Sarah Allan)主要從事早期中國歷史及文化思想研究,她的《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The Identities of Taigong Wang in Zhou and Han Literature”)是1969年6月向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提交的碩士學位論文的一部分(1)本論文依據的《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版本出自艾蘭著,楊民譯:《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附錄1》,艾蘭著,余佳譯《世襲與禪讓——古代中國的王朝更替傳說》(The Heir and the Sage: Dynastic Legend in Early China),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43—186頁。以下引文不特別注明者,均出自此書。,在漢學家中屬于較早的專門研究太公望的文章(2)艾蘭研究太公望,源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兩位老師,即漢學家艾博華(Wolfram Eberhard,1909—1989)和卜弼德(Peter A. Boodberg,1903—1972)的建議。見許可:《我們正處于古代中國研究的“非凡時期”——訪艾蘭教授》,《中國史研究動態》2018年第5期,第69頁。,具有開拓性意義,對中國學者的太公望研究也有借鑒價值(3)國內研究者還沒有特別關注《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的研究;艾蘭教授對自己的太公望研究有評價,見《我們正處于古代中國研究的“非凡時期”——訪艾蘭教授》,第69—70頁。。《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是艾蘭研究漢學的奠基之作,對她的學術研究方法產生重要影響。根據現有文獻,國內研究者對《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關注不足,這是本文寫作的價值所在。
艾蘭教授研究太公望的原因,是因為她發現在先秦兩漢文獻記載中,太公望的生平既包括歷史記錄,又有口頭傳說,是混合多種性格特征的人物。周漢文獻記載太公望的文字中,哪些是歷史材料,哪些是傳說,尚待梳理。艾蘭通過嚴密的思考、嚴格的定義,以先秦兩漢文獻為基礎,對太公望的身份進行了多重剖析。
明代《封神演義》把太公望寫入小說,太公因此成為半人半神的人物。根據現有的研究成果,中國的學者一般認為,太公望在歷史上實有其人(4)蔣波說:“姜太公在歷史上確有其人,乃齊國的始封之君,對于齊文化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這是毫無異議的。”他的觀點代表了多數學者的觀點。見蔣波:《三十年來的姜太公研究》,《管子學刊》2012年第4期,第109—112頁。。西方學者因研究視角、研究方法的不同,存在不同看法。顧立雅(Herrlee G.Creel,1905—1994)認為太公望在歷史上真實存在,而葛蘭言(Marcel Granet,1884—1940)則斷言呂尚的傳記由傳說事件編成(5)《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見《世襲與禪讓——古代中國的王朝更替傳說》,第145頁。。
為準確探討太公望身份,艾蘭首先對歷史性材料作出定義:“能準確地置放到歷史的前后序列之中的信息材料,也就是說,任何可以接受檢查的,以及各種文獻(其中有一些是同時代的)所確定的歷史模式不相矛盾的信息材料。”根據上述定義,著者認為《史記·齊太公世家》中,盟津之戰、武王就職、太公望受封于采邑是歷史性材料。著者贊同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的研究結論,認為太公封齊之后,與周公、召公一樣,仍在周輔政,由其子呂伋治理齊國,或有可商之處(1)筆者對此有不同觀點。雖然周公、召公留在周朝,他們的兒子接管了父親的封國,但太公不一定如此。《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太公到齊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太公封齊,因地制宜,保存齊地原有的習俗,簡化宗周禮樂文明制度,齊國因此大治。《說苑·政理》則有太公封齊、伯禽治魯的記載;又言三年后太公到京城報政,周公問太公齊國政治的事情:“伯禽與太公俱受封而各之國,三年,太公來朝,周公問曰:‘何治之疾也?’對曰:‘尊賢,先疏后親,先義后仁也。’”參見(漢)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69頁。。
根據《尚書》《史記》及其他周漢文獻,著者推斷太公姓呂,屬于姜部落的統治家族,祖先是為堯帝服務的四岳。周從陜西北部遷徙之后,周、姜共同占有許多地區,互惠互利,關系親密。周更強大,人數更多,但要依靠其他部落才能擴張領土,戰勝商朝;姜與周聯盟,能更好地鞏固原有領土,同時分享周的賞賜。姜與周的合作關系,乃通過姜姓女子嫁給周姓繼位者完成;而姜部落在牧野之戰中貢獻尤大,后來因此獲得了許多封地。
艾蘭認為,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可能想說明太公與東部齊國的密切關系。太公是齊國的開創者、德高望重的祖先,齊國則是太公及其后代的居住地。《史記》實際敘述了太公的三個起源:一為漁夫,文王在狩獵中發現了他;一為隱士,文王擺脫羑里之禁時,他去協助文王;一為游說之士,但無所遇。周漢文獻中還有屠夫、船夫的傳說,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出現。
著者發現,屠夫傳說最早,《天問》《離騷》《戰國策》已有記載,早于《史記》的其他傳說。漢代載有太公是屠夫傳說的文獻,主要出自《淮南子》《韓詩外傳》《說苑》《漢書》。上述典籍中,《楚辭》《淮南子》記載簡略,《韓詩外傳》《說苑》則把釣魚的故事包括進去,“作為整個屠夫故事的最后插曲,預示著屠夫傳說的最終散失和釣魚傳說的普遍接受”。屠夫望的傳說最早出現在《楚辭》中,應起源于南方公元前4世紀之前;《淮南子》因襲了《楚辭》的傳統。太公生活窮困潦倒之事,最早記錄在《戰國策》,言太公是被妻子趕出家門的“屠夫”。屠夫的傳說常提到河南北部的朝歌、棘津兩地,暗示太公與此地區密切相關。游說之士的傳說相對晚一些,但這種說法流傳不廣,現存文獻只有《鬼谷子》提到一次。隱士傳說在主題上與游說之士的傳說相關。太公離開商朝到東海岸,后又幫助有德之諸侯,很像到處奔走的游說之土。太公望的隱居,不是反映西周初期的狀況,而是代表了戰國時期的思想和社會風尚。《孟子》載有太公望的隱士傳說,暗示這種傳說的東部起源,與孟子是鄒人、在齊國生活過有關。
釣魚者的傳說應最后出現。根據時代心理,艾蘭發現,漢代以后,人們比較接受、同時也需要精心解構有極強象征性的故事,太公以無餌直鉤釣魚是其中之一。釣魚的傳說似乎起源于渭水流域,與周文化一起傳播到其他地區;司馬遷傾向于接受太公望是釣魚者的傳說,而這種傳說最早出自《呂氏春秋》。根據《呂氏春秋》《史記·齊太公世家》,太公釣魚是為吸引西伯;這一傳說承認太公有較高社會地位,似乎在各種傳說中占有主導地位。還有太公是船夫的傳說,《荀子》《韓詩外傳》有相似記載,但流傳不廣。
艾蘭認為,太公出身的各種傳說似乎獨立發展起來,共同題旨是:“太公從一個無名之人,被周西伯拔擢到了具有權力的位置。”傳說重點各不相同,有的側重于太公的貧窮、西伯的洞察力,有的側重于太公的正直、西伯吸引人才的賢德方面,均應源于地位低下之人被未來的君主拔擢任用的故事。
艾蘭發現,開國功臣的主題,可以解釋太公的諸多傳說。根據朝代循環說,開國君主寄厚望于太公這樣富有才華、出身微賤的大臣,而周公、召公是君主的兄弟,不適合出身微賤模式。太公姓氏與周不同,雖然通過婚姻與王室建立關系,但他家系不為人深知,是開國功臣角色的最佳人選。著者通過梳理文獻,發現周漢文獻的作者對于太公早期生活背景的細節并不特別感興趣,對不同傳說的矛盾處之泰然,只是輕松自如、毫不猶豫地把這些傳說合并起來,使這些傳說發揮強調而不是解釋說明的作用(1)艾蘭的這一研究成果非常有價值。現今的太公研究,很多學者仍然沒有對相關文獻作出剖析,而是混同起來進行論說。。周漢文獻常常引用太公的名字,去展示主題或證明論點,又使用其他人的名字去展示同樣的主題。這些人物組成了開國功臣的群體,表達的主題是:要取得政權,就必須擁有這樣的大臣。春秋、戰國時期,社會地位低下的士人更有興趣證明太公傳說的可信性,勉勵自己,成就功名。太公輔佐文王、武王,開創一個新朝代;賢哲拔擢于微賤之中,又是開國功臣,這很吸引春秋、戰國時期士人建功立業的想法。
根據材料排比,著者發現太公的名字與伊尹、管仲、百里奚、孫叔敖、皋陶、舜、許由、咎犯(舅犯)、寧戚常常同時出現;他們都服務于開國君主或春秋霸主,但漢代很少提及這類人物,表明漢代之前已經形成開國功臣之說。對戰國諸侯來說,如何建立國家,比漢代的人更有迫切需求。開國功臣主題的核心,是他們在遇見君主之前,生活窮困,地位低下,而明君能夠發現這些無名的賢德之人;其主題樣式是,開國君主或霸主,為建立其統治,必須有一位拔擢于微賤之中的、具有美德的大臣,著者用這樣的公式表現:“X(統治者)得A(開國功臣)則王(或霸)。”
太公屠夫的傳說突出了文王的感知力和美德,展現了太公不凡的才能;隱士的傳說著重于太公的正直、文王的美德;游說的傳說表現了太公的正直,展示出文王的洞察力和美德;太公很適合做文王的大臣,這在釣魚的傳說中得到強調。說明在春秋戰國時期,開國功臣的角色是具有相當才能的人,雖然能夠幫助未來的君主取得權力,但需要開國君主慧眼發現;而他在遇到輔佐的君主前地位低下的原因,是無人發現其才能,或者他沒有發現什么人值得去輔佐。
寫作《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時,著者采用了諸多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獻,重視青銅器銘文與傳世典籍的結合進行論證,吸收了東西方優秀學者的研究成果。
著者運用的歷史文獻,先秦典籍較多,包括:《尚書》、《詩經》、《左傳》、《戰國策》、《晏子春秋》、《孟子》、《荀子》、《墨子》、《韓非子》、《莊子》、《楚辭》(主要是《天問》《離騷》)、《鬼谷子》、《呂氏春秋》。亦有漢代成書的文獻,包括:《禮記》《韓詩外傳》《淮南子》《鹽鐵論》《說苑》《新序》《史記》《漢書》《論衡》,另征引了南北朝時期范曄的《后漢書》、酈道元的《水經注》。上述文獻中,《左傳》作為真實材料運用;《史記》引用較多的是《周本紀》《齊太公世家》。在引用《史記》《漢書》《后漢書》時,采用的是中華書局排印本,表明著者重視新的、權威版本的使用。
著者重視注疏本。涉及《詩經》時,參考了毛亨傳、鄭玄箋的《毛詩注疏》、朱熹的《詩經集注》;考察周代禮儀制度時,使用了鄭玄注、陸德明注釋音義的《纂圖互注禮記》;考察《左傳》記載的太公望事跡時,參考杜預的《春秋經傳集解》;涉及《淮南子》的文獻,參考高誘的《淮南子注》。當代學者注釋周漢典籍的優秀成果,也為艾蘭所運用,包括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的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王利器《鹽鐵論校注》。
著者注意使用字書,包括《說文解字》《爾雅》《廣韻》;重視使用善本。《爾雅》用的是1922年上海出版的《宋本爾雅疏》,采納了邢昺《爾雅疏》的研究成果;《廣韻》用的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年出版的《覆宋本重修廣韻》。(二)現當代優秀學者的研究成果
艾蘭重視采用現當代學者的代表性研究成果,包括中國學者、歐美學者的研究成果。
艾蘭注重借鑒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包括歷史類、青銅器類的研究成果。歷史類研究成果中,以傅斯年的《姜原》為基礎,考察姜姓部族女性與周人祖先的關系;以楊筠如《姜姓的民族和姜太公的故事》為基礎,考察姜姓部族和姜太公的身份;以錢穆《周初地理考》、齊思和《西周地理考》為基礎,論證周初的地理形勢及與姜姓地域之間的關系。在青銅器類研究成果中,以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為基礎,考察太公望的命名方式。以吳其昌《金文世系譜》中提及的召公和穆公妻子姜氏的銘文,結合《史記》,論證姜姓與周的婚姻傳統在周朝早期保持不斷。根據陳夢家在《考古學報》1955年第9—10期發表的《西周銅器斷代》,結合傳世文獻,推斷太公望的兒子接管了太公的封國,而太公則可能留在周朝。
艾蘭借鑒了西方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1889—1978)《詩經》中對“維師尚父,時維鷹揚”的解釋,又根據道布森(W. A. C. H.Dobson,1913—1982)的研究,確定《詩經》材料來源的時間,同時吸收顧立雅(Herrlee G.Creel)對太公望身份地位、姜周部族的姻親關系的研究成果,并采納了古斯塔夫·哈隆(Guslav Haloun,1898—1951)對太公望釣魚的傳說研究,對營丘、萊夷的研究,對呂姓起源和原住地研究成果等。
艾蘭根據中國古代傳世文獻,結合青銅器銘文的研究成果、中國現當代優秀史學家的研究成果和其他國家漢學家的相關研究,對太公望的探討具有開拓價值與意義。
首先,艾蘭全面考察了作為歷史人物的太公望。著者梳理傳世典籍中的太公望文獻,發現太公望首先是一位歷史人物,是部族首領,是幫助有周建立天下政權的功臣。姜、周部族的聯合,乃是通過姜姓女子嫁到周族男子的婚姻模式完成,姜、周彼此有益,婚姻則鞏固了這種聯盟。
其次,剖析太公作為歷史人物基礎上的各種傳說。這些傳說,具有地域特點。屠夫的傳說在南方出現的較早;隱士的傳說在東方與孟子的記載、太公封齊有關;釣魚說占據主導地位,此說兼顧太公的高貴身份和太公追求賢者、輔助賢者之心,展示其高潔品德。
最后,將太公望的傳說與春秋、戰國社會背景結合起來考察,發現這些傳說的文化價值、中國文化特點和思維模式;用開國功臣模式,對太公望傳說做出探求。太公望與其他開國功臣、春秋時期幫助君主取得霸業的大臣名字聯系到一起,成為一種模式。這種思維模式,只能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于是,時運之說應運而生,以此解釋有些才華之士沒有被發現、被拔擢的原因,能夠很好地在心理上安慰那些沒有被提拔的士人。開國功臣說的價值,傾向于使統治合法化,統治者本身也會有意識地使用這種學說。著者發現,從漢朝開始,就沒有新的開國功臣傳說,說明這種傳說的文化背景消失了。
艾蘭重視對中國固有觀念的研究,同時運用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對國人視為理所當然的歷史現象做出剖析,具有很強的文化價值;用中國人傳統觀念中的“朝代循環說”,歸納大量歷史文獻,結合其他學者的研究,提出“開國功臣”說,探討這種學說存在的時代背景、心理內涵。艾蘭在1974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世襲與禪讓——古代中國的王朝更替傳說》中,充分運用結構主義方法,將太公望納入“開國大臣”序列(1)《周漢文獻中所見的太公望》,見《世襲與禪讓——古代中國的王朝更替傳說》,第98—106頁。。這種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對我們也具有啟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