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同威
孟子的“井田論”是儒家經濟思想的重要組成內容,它的影響不僅幾乎貫穿于中國經濟思想史的始終,也超越了一國之范圍及至日本等國家。特別是日本江戶時期(1603—1868),“井田”作為一種經典理念和傳統思想資源,又被當時的儒學者與農政官員們討論,以從中尋求解釋與應對社會危機之道。日本學界為數不多的研究對這一時期的“井田”分析給予了較低的評價,瀧本誠一(Takimoto Seiichi,1857—1932)在梳理經濟思想史時特別指出相關的議論僅僅是“吸吮其糟粕而滿足之”(1)瀧本誠一:《日本經濟思想史》,東京:日本評論社,1929年,第53頁。或者是“中國崇拜之余毒甚矣”(2)同上,第54頁。。中村孝也(Nakamura Koya,1885—1970)亦持有類似看法,認為:“(江戶時期)論述周初土地公有井田制度者頗多,但多數乃紙上之空論。”(3)中村孝也:《元祿及享保時代經濟思想的研究》下,東京:小學館,1942年,第697頁。在筆者看來,這些觀點仍有更進一步商榷的必要。事實上通過對這一構想進行日本式的解讀與分析,日本社會已經在經濟領域形成了一個相對理性的看法,排除了“復井田”在當前作為一種改革方案去施行的可能。這一過程反映了日本在1868年開展明治維新步入近代社會之前,就已經開始在田制思想方面擺脫傳統儒家觀念的桎梏,從某種意義上為維新時期提出近代資本主義的土地改革方案,進行著先行的理論探索。因此探究日本江戶時期“井田”議論對于中日經濟思想史而言都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古代記載井田制度的相關闡述可見于《詩經》《周易》《孟子》《周禮》等典籍之中。其中以孟子論述的:“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4)《孟子·滕文公上》。最為著名。孟子根據自己對井田制的理解,描述了一個他所認為的理想制度狀態。因為孟子關于井田制的論述還不甚詳細,故歷史上的儒學者們經常圍繞著各類經典對這一制度的內容進行解讀剖析,或者是借其名義提出“復井田”的土地改革主張。日本江戶時期的知識分子們亦同樣闡述了他們自己的“井田思想”。那么為什么在這一時期日本關于“井田”問題的研究特別興盛?筆者試從當時的社會背景與研究角度,對此進行分析。
日本“井田”研究的發達,首先得益于儒學蓬勃興盛之東風。為了鞏固幕藩制度,德川統治者大力發展漢學,特別是儒學,試圖利用儒家的身份等級、上下尊卑等思想觀念為其提供統治上的理論支撐。正是在這一時期,有關古代中國諸制度的研究勃然而興,思想、法制、經濟等諸方面的成果輩出,而對中國井田制的研究正是在這種思想文化氛圍上展開。(1)細川龜市(Hosokawa Kameichi):《日本佛教經濟史論考》,東京:東學社,1936年,第351頁。
當時日本儒學者們對井田制的探討,往往先是力圖還原闡述有關記載,對其中的字詞義理與概念進行日本式的注釋與整理,帶有經學色彩。例如出身于紀州藩的學者陰山東門(Kageyama Toumon,1669—1732)所著的《田祿圖經》是一部講解井田制相關含義概念的書籍,而他介紹自己寫作的緣由是“庚長(1700)之春,余在京師講三代分田制祿之遺法,因為諸生著此書。書凡五篇,先明井地法,次及祿地法,原孟子參王制,通本國法,以平昔答問語而終焉”。(2)陰山東門:《田祿圖經》,瀧本誠一編《日本經濟叢書》卷5,東京:日本經濟叢書刊行會,1914年,第373頁。言下之意,這本介紹井田制的著作就是為了滿足教授儒學經典之用。水戶藩學者小宮山昌秀(Komiyama Masahide,1764—1840)在文政二年(1819)所編著的《井田集覽》一書中,闡述他是受友人之委托后,“即受讀周閱,不能無疑者,集錄先賢諸說,以備參考”,(3)小宮山昌秀:《井田集覽》,瀧本誠一編《日本經濟叢書》卷20,東京:日本經濟叢書刊行會,1916年,第335頁。即整理了歷代諸家對此田制的闡釋分析,以供同道學習切磋。
以上學問考究類型的著書雖然不涉及現實問題,但也給當時的日本營造了一個研究“井田”的思想氛圍,并搭建了一個平臺,引導著人們去關注這一制度所蘊含的理念。
除了單純的學問角度考究,不少學者與農政官員也對井田制形成與解體前后的經濟歷史變動非常關注,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受那一時期日本經濟社會現實的影響。
日本在江戶時期形成了“幕藩領主土地所有與農民土地所有”(4)北島正元(Kitajima Masamoto)編:《土地制度史》2,東京:山川出版社,1992年,第1頁。的封建土地制度。寬永二十年(1643),德川幕府為了維持小農經濟的穩定,防止土地兼并與社會貧富之差失控,頒布了法令禁止農民將所耕作的土地永久性買賣。但當時農民在遇到經濟困難時,也會不得已通過各種方式將土地私下轉讓,以救一時之急。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少地方依然發生了土地兼并之現象,當時有人描述農村的情況是:“若有富有之一人,則其旁邊亦有貧窮之農民二三十人,譬如草木生長于大樹之旁側。”(5)《世事見聞錄》,本莊栄治郎校《近世社會經濟叢書》第1卷,東京:克雷斯出版社,1989年,第70頁。這反映了一些地區的農民階層已經開始出現了分化。由此維系幕藩封建體系的經濟基礎顯現出崩潰之兆,埋下了社會動蕩之隱患。而正是在各種矛盾凸顯的大背景下,“井田”作為圣人所闡述的農政土地制度,往往成為儒學者們在分析社會問題時所借鑒的理論依據。
在這方面,有人認為將此中國古代之制與日本之土地制度比照,就可以更好地審視當今之情況,進而給為政之人提供施策參考,特別是在田制領域方面。例如丹波藩學者萬尾時春(Mao Tokiharu,1683—1756)撰有《勸農固本錄》一書,這是一部考察農業政策制度的書籍。作者在書中附有對中國井田法的日文解釋,并闡述比較中日土地尺畝數量以及田法制度區別的章節。在此部分的開頭,萬尾時春就說道:“夫和漢相同,民無恒之產業者,皆苦于饑寒,常心亦變,而為惡事。故不應該正井田而行仁政,取年貢適量,使上無畜臣,下無游族,國無荒圃,政無苛制,應諸國之土地,稼熟而民散乎?”(6)萬尾時春:《勸農固本錄》,《日本經濟叢書》卷5,第506頁。在他看來,“井田”相關之政策理念對于當時中日兩國都有普遍上的指導意義,研究這些“有助于固本寧民”(7)同上,第447頁。,即有益穩定農業生產和社會秩序。可見,盡管井田制只是一種在中國曾經實行過的制度,但日本學者卻以自己的方式將其與本國的情況結合起來。特別是中日歷史上的田制曾有過相似之處,甚至也都經歷過數次變革,這更讓人遐想不已。持有同樣視野的研究者還有很多,但其見解往往分散在一些不是專門研究井田制的策論之中。
總之,“井田”這一話題在日本江戶時期被屢屢討論,不僅是因為傳統儒學的影響根深蒂固,更是有著深刻的經濟背景。
井田制盡管已不復存在,但在后人看來,作為孟子所論述的理想方案,它所蘊含的儒家思想理念依然具有不容忽視的理論與精神價值。在這一方面,當時的日本學者們從土地經濟視角進行解讀后,對其進行了歸納整理。
孟子指出:“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1)《孟子·滕文公上》。孟子此言強調了物質生活與道德精神的關系。這里的“恒產”是指人民得以維持穩定生活和長期生存的產業。他認為民眾如果沒有“恒產”,就無法保持善良的本心,穩定社會秩序也無從談起,因此如果要實行“仁政”,就需要在經濟上“制民之產”。
雖然“行仁政”“制民產”是儒家宏觀上的經濟概念,和“井田”所指向土地制度有所不同,但學者們在其論述中往往也會將二者結合起來。例如萬尾時春在考察田制沿革時,也明確“仁政之本在于井田”,以此對這一觀點進行強調。他進一步說道:“彼所謂仁政,乃正井田,取適當之年貢,既奉為君者,而民亦有其余,故可養育父母妻子,不使其貧乏。”(2)萬尾時春:《井田圖考》,《日本經濟叢書》卷5,第523頁。在他看來,君子實行仁政,其實就是行井田之制,從而使民有產業,不受貧窮之窘困,然后施以教化,社會遂得到治理。
古學派學者山鹿素行(Yagama Sokou,1622—1685)也提及二者之間的聯系,指出:
若使民有恒產,唯正田產之制,詳授田之法,且專于教戒也。衣食保養之不足,乃人多而田地少乎?乃田地多而人少乎?雖田民相應,教戒不足亦為游民也。游樂佚民多而怠于勤其業,是教戒不足所致也。(3)山鹿素行著,素行會編:《山鹿語類》第一,東京:國書刊行會,1910年,第170頁。
他超越了井田政策中人地分配視野的局限,特意強調了民眾的道德教育必不可少。
無論他們側重點如何,這些學者都承認了圣人之“正田制”對于“行仁政”“制民產”有著重要的意義。這就為當時日本開展相關改革提供了一個指導方向和精神動力——為政者需對土地進行合理且明確的分配。
孟子的“井田論”還包括了稅制內容,他在例舉夏商周三代之田賦時說道:“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4)《孟子·滕文公上》。雖然貢、助、徹法征收形式不同,但大抵都是十一之稅。人們往往將這一稅率與井田制綁定在一起,認為其是關鍵所在,例如岡山藩學者武元立平(Takemoto Rippei,1770—1820)在討論田制問題時就強調:“(井田)凡十分取一分之度,是圣人之制法,不可增減。”(5)武元立平:《勸農策》,《日本經濟叢書》卷20,第578頁。
孟子主張的“井田十一”在當時而言是一種比較合理的輕稅,他在治民之策中指出:“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6)《孟子·盡心上》。所以孟子土地賦稅征收思想的核心就是反對統治者的強征暴斂,減少民眾負擔,從而實現富民和教化治理。而日本江戶時期的田稅一般是在“四公六民”左右,這比起井田之稅是要高很多的。對此幕末思想家吉田松陰(Yoshida Shouin,1830—1859)也承認:“至方今邦國之稅云四公六民,較十一更重。”(7)吉田松陰:《講孟余話》,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3卷,東京:巖波書店,1939年,第353頁。農民負擔沉重,一揆(暴動)之事時有發生,不利于社會之安定,所以在日本當時的政議中,這種“輕稅”理念往往受到推崇。武元立平在提到“井田之征法十一”后還指出:“今之世上窮困,乃此稅法苛重之故。而仁政者以薄稅斂為第一,如若行之,則必然會國富民豐。”(1)武元立平:《勸農策》,《日本經濟叢書》卷20,第582頁。可見人們在分析孟子“井田論”時,也非常重視其賦稅思想。
孟子在闡述井田制時強調:“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2)《孟子·滕文公上》。有學者認為,孟子的“正經界、均井地”的井田思想,就是一種期求抑制兼并、富有平均主義色彩的小農經濟范疇的均產思想。(3)吳慧:《井田制考索》,北京:農業出版社,1985年,第194頁。
當時日本的學者們也對這一經濟理念進行了重申。例如山鹿素行直接指出井田制度的精髓并不在于畫井分地的形式,強調圣人行井田,而是為了使農民貧富均衡:“是詳盡民間之利害,正經濟,均授田,不使民人之貧富偏于一端之政也。未必是將地畫為九,中央為公田而八家耕之。”(4)《山鹿語類》第一,第176頁。他又說道:“井田之法破,貧富不同,民產不均,富強者兼并豪奪,在此田賦難制,利于奸民因而為私也。”(5)同上,第174頁。即井田經界之法崩壞之后,其平均之主旨無法被貫徹,自然就容易導致富豪兼并之家蜂起,社會動蕩不安之結果。
水戶藩學者藤田幽谷(Fujita Yuukoku,1774—1826)也認為:“圣人之政乃合計土地與人數之法,故民之中不至貧富懸隔。縱令有之,也僅因自身之勤儉怠惰而或貧或富,并非土地之多寡,幸與不幸也。”(6)藤田幽谷:《勸農或問》,菊池謙二郎編《幽谷全集》,東京:吉田彌平,1935年,第143—144頁。他指出圣人之理念是使土地與賦稅公平分配,絕不會讓社會上民眾貧富之差有如今這般巨大。
這些論述表明,在當時農民階層已經發生貧富分化的背景下,“井田”所蘊含的平均分配思想尤為被關注。
井田制作為一種土地制度,自然會涉及土地所有之問題。孟子說:“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7)《孟子·滕文公上》。這里面的田有“公田”與“私田”之分。由于資料散佚模糊,井田制土地之所有尚未完全清晰,這一問題也時常被學者們所爭論。(8)例如有學者認為:“孟子井田制中的‘公田’和‘私田’,其所有權都屬于國有。所謂的‘私田’,實際上只有使用權而非私有。”見李埏、武建國主編:《中國古代土地國有制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5頁。對此也有學者認為:“孟軻即使在理想色彩很濃的井田設計中,仍強調正經界以確立庶民土地私有制。”見王辿琮:《先秦兩漢經濟思想史略》,北京:海洋出版社,1991年,第86頁。在此不一一列述。在此筆者不做專門探究,本文主要關注日本江戶時期學者們的理解。這些人在研究土地所有易革,買賣禁令存廢之歷史時,往往強調井田制時期的土地乃國家所有,或者統治者所有,農民僅有使用權,他們所耕作之田地被禁止隨意買賣。
例如儒學者淺見?齋(Asami Keisai,1652—1712)認為正是由于時代變遷,土地逐漸被私人占有,加之買賣之端一開,集中于豪民之手的田地越來越多,農民往往會淪為寄人籬下的佃農,或者被迫流散外地。他說道:
古時田地皆于上之名下,下者不能隨意賣買。故有力農民亦不得妄以一人持有大量田地,無力農民亦不會失去田地,至窘困之境地,皆為上裁田地之故也。于后世,田地皆為民自己之私物,故力不足之農民賣置其地,其余漸為傭耕,食人之物,因此有力之農民日漸驕奢,無力之農民漸次變多,流浪四方。由此貧賤之差別甚大,已至難以改變之狀況也。(9)淺見?齋:《箚錄》,倉本長治編《淺見?齋集》,東京:誠文堂新光社,1937年,第439頁。
在其想象之中,井田土地國有,故遠古時期兼并之風不興,農民安居樂業,社會經濟也應該相對穩固。
土地所有與買賣問題是當時人們關注與討論“井田”的一大重點。故經濟史學者中村孝也才會指出,日本社會經歷幾度變革后,“在農民之間,土地被作為私有財產一般處置。而正是基于這一事實,為了防止土地兼并之弊,江戶時代的學者之間普遍流行土地均分之思想,特別是論述周初土地公有井田制度者頗多”。(1)《元祿及享保時代經濟思想的研究》下,第697頁。
總之,在江戶時期日本儒學者們的解讀之中,井田制土地劃分平均,界線清晰,農民負擔較輕,有穩定之生計恒產,同鄉之民彼此貧富相近,仁政倫理之教化得施,可以說是一個理想而完美的制度。這也反映了他們依然對孟子“井田構想”所蘊含的理念與描述的封建小農社會無比推崇與向往。
當時日本的知識分子們往往強調“井田”是孟子所述的圣人之政,其經濟理念也值得繼承與追求。而從歷史制度變遷的動態視角來看,不少學者對井田制最終不復存在抱有惋惜之情。例如儒學者星野葛山(Hoshino Katsusan,1773—1812)在討論田制沿革之歷史時就有說道:“秦廢井田,行阡陌力田之法后,有志之人主親躬籍田之禮,勸天下之農民,其治不及三代遠矣。”(2)星野葛山:《田制沿革考》,瀧本誠一編《日本經濟叢書》卷17,第281頁。強調后世之制度皆無法與其媲美。而現今土地兼并、貧富之差加劇等問題,也都可以歸結為井田制或與井田類似制度之解體。
既然“井田”在江戶時期被屢屢提及,其理念又頗受推崇,那么照此推論,如要應對所面臨之社會痼疾,日本學者和農政官員們是否就會把希望寄托于孟子之構想,進而要求恢復井田制度呢?答案是否定的,很多人在更進一步的探討之中,往往又排除了將這一田制重新貫徹的“復井田”方案,其論述大致分為兩種形式,下文分而述之。
不少學者從研究理解的大方向上,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把握判定。如前所述,山鹿素行從一開始就不拘泥于土地的劃分方法,故而也不主張刻板地復古井田之制。不僅如此,他還反對將“井田”中的平均等原則教條化照搬的做法,認為此制不應簡單地被理解為僅使民之田地均一、貧富相等,而更是要“設學校,立禮俗,使民患難好樂于一體,相互扶助……”,(3)《山鹿語類》第一,第180頁。行圣人之教化,穩固社會的道德水平和生活秩序。他說道:
貧富常異乃定數也,然雖貧富不一,而貧者不及盜賊餓死,富者不至兼并凌弱奪少之制,應在于教育。故先王初與民田時,畫地而利水道,其遺形仍必因循之見,實乃陋儒之拘泥,唯學記文字而不可使是擴充于世教,后世深志于民眾之徒尤可味也。(4)同上,第180—181頁。
在山鹿素行看來,很多人一開始就理解錯了圣人施政之方向重點,故在土地分配問題上做過多糾纏,實乃不諳世事之俗儒愚見。
還有人立足于本土現實,指出了時代條件的約束。萬尾時春對井田制進行了詳細的考究,盡管他大力贊揚了其中之理念,但也指出:“泥于圣人之古法,而必按古法行事甚難,其害亦有之。僅夏殷周三代之制法即不相同,是因時代之故也,亦依諸國之風土而易事。唯有取得圣賢之心,鉆研適時俗之宜法也。”(5)《井田圖考》,第525頁。萬尾時春認為日本與古代中國時間相距久遠,地理經濟情況差異甚大,若不根據實際條件來制定相應制度,而固執于“井田”等古法,則會反受其害。
吉田松陰也認為井田制已經不完全適用于當前的日本,他說道:“故余常謂,孟子之定策在于田宅之制,然而在當今,田宅之制斷斷不可改。若必問要務,則在于薄稅輕斂。”(6)《講孟余話》,第474頁。即相較于具體的土地制度,孟子“井田論”中的輕稅理念更應值得重視與實踐。
以上可見,當時日本的學者們在引用論述圣人之學問時,早已經意識到了不可對彼之理念學說完全套用。
另一方面,就實際情況而言,以幕府土地買賣禁令為核心的舊有制度框架早已瀕臨破碎,推倒重構幾乎不可避免。對此日本的經世學者們開始提出了各自的應對方策,而在這一過程中,“井田”作為一種土地改革方案或多或少地被借鑒論述。
很多學者已經意識到了嚴格意義上的井田制已難以恢復,盡管如此,他們中一部分人只是放棄了將土地整理為整齊的方塊田,平均劃分為九份,田有公私之別等形式,而依然對“井田”的另一部分內容方法和經濟理念進行了延續,希望通過改良的手段來應對土地兼并等經濟社會問題。
例如藤田幽谷首先從歷史變動視野指出現今“復井田”的困難所在:
圣人之法絕無田地買賣之事,然田制一變,田地成民之私業,難以完全禁止買賣。(1)《勸農或問》,第144頁。
井田收受(是漢土之三代圣人之法),班田(是李唐之法,而天朝古昔大化已來之圣主世世所用)等之制,古行之而今不可行,田地既已為民之私產,其上因貧富強弱其土地廣狹瘠腴有不同,不盡一致,乃必然之勢也。(2)同上,第145頁。
藤田幽谷認為土地私有買賣與貧富有差之大勢實不可阻擋,故井田制不可復,由此日本之班田制亦不可復,兩種田制都已經不適用于當今的情況,必須要尋求另外的對策。對此藤田幽谷提出了另一種“均田之法”進行應對,他所謂的“均田”其實也就是“正經界”,而并非均分土地,其主要的做法是丈量農民土地,按照土地之廣狹肥瘦,核算糧食產量與實際負擔,從而爭取賦稅平均,(3)同上,第190頁。并在此基礎上對其擁有的田地數量進行一定限制,以抑兼并之害。與之相對的,有的學者不僅鮮明地反對出臺“井田”或“均田”等重新分配土地的政策,更是呼吁為政者應該徹底解除當時的田地買賣禁令。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商人、富農、地主等群體的利益訴求。
岡山藩的武元立平從實證角度對此進行分析,例舉了一個頗為獨特的史實:岡山藩曾在和氣郡一地進行過仿照周法井田制的小規模嘗試。(4)岡山藩藩主池田光政(Ikeda Mitsumasa,1778—1852)曾經于寬文十年(1670)在當地實行過“井田法”,但由于效果不甚理想,這一改革在極端時間內便終結,僅在當地留下了“井田村”之名字作為曾經遺跡。參見黑正巖(Kuromasa Iwao):《經濟史論考》,東京:巖波書店,1924年,第252—268頁。他說道:“芳烈公(按:岡山藩前代藩主池田光政)用心于民事,于和氣郡試行井田,然我邦總體平曠之土地甚少,故井田之法不成。”(5)武元立平:《勸農策》,《日本經濟叢書》卷20,第583頁。就結果來看,井田制在日本人多地狹的條件下實在難以使用,這一試行并沒有得到大范圍推廣。故而他雖然曾指出田中劃井字等制度乃不可增減的“圣人之制法”(6)同上,第578頁。,但也表示這一田制終不可復行于日本。在此基調下,盡管武元立平承認當前社會存在土地兼并與農民分化等現象,但他認為人有貧富之別乃“自然之道理”(7)同上,第592頁。,實難強行平抑,且無故奪富民之田產也阻力重重,故井田均田之制皆不可行,唯有對貧農照顧幫扶,讓他們依靠自己的力量將土地逐漸取回。(8)同上,第594頁。
日出藩的經世家足帆萬里(Hoashi Banri,1778—1852)也持有相似的看法:
井田于當今難行,是與孟子之時有兩千余年古今之別,人情風俗大異之故也。曰非乃井田之法則天下不治者,乃不知時務之俗儒也。當時公領私領之民,其田禁止買賣,然亦有不禁之藩國。此禁終究難行也。其故乃人有貧富是天然之勢也,農民年貢難繳之時,亦不得不賣出田地。(1)帆足萬里:《東潛夫論》,帆足記念圖書館編《帆足萬里全集》上卷,日出町:帆足紀念圖書館,1926年,第58頁。
他同時斷言,不論法令如何規定,農民都會冒著風險違法讓渡田地。故而盡管他也承認農民買賣田地“誠非美事”(2)同上,第58頁。,但還是主張應該進一步放開限制,允許合理的貧富相互變遷。
可以看出,日本江戶時期的學者們并沒有排斥井田制與相關的理念,只是經過權衡后認為在現今情況下無法再付諸實行。這些人在否定“復井田”的方案構想時,開始朦朧地把握到了一些土地私有權之概念,也意識到了土地作為商品買賣和農民貧富出現分化是必然會產生的大勢。所以他們若要計劃新的改革方案,就必然會在土地流轉與分配的問題上或多或少地做出妥協。
綜合以上幾章的論述可知,日本近代以前很多知識分子依然保持了對“井田”相關理念的尊崇,這說明當時的某些階層確實還懷有一定的封建小農經濟情懷。但另一方面“復井田”構想卻并非被奉為圭臬,早已經不是當時社會上相關田制改革的主流實踐方向了。日本步入明治維新以后,在西方近代資本主義思潮的沖擊下,更是徹底否定了井田或均田制方案,對這一問題蓋棺論定。新政府開展了地稅改革,出臺一系列號令,以正式的法令條文形式承認土地私有,并允許自由買賣,從而日本確立了與資本主義發展相適應的近代土地所有制。這一制度使土地成為一種商品和資本主義私有財產而自由買賣,從而使農民得以從封建土地所有制下解放出來,自由離開土地(與土地相脫離)。(3)湯重南:《日本明治維新后的地稅改革》,《世界歷史》1979年06期,第64頁。由此觀之,明治維新后要求土地私有、允許買賣等帶有資產階級性質的改革主張被迅速接受并實行,與井田之法乃至儒家圣人之法在日本近代前后在實踐領域就已走下神壇,是有莫大關系的。
從東方范圍內的考察來看,中國至近代以后仍會在“復井田”方案上有所徘徊。例如維新派的康有為曾提出過依托古時井田之制的改革構想,主張“舉天下之田地皆為公有,人無得私有而私買賣之”。(4)康有為著,鄺柏林選注:《大同書》,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80頁。這說明當時人們的思想依然會被傳統路徑所影響與束縛。相較而言,近代以前日本“經國濟民”的思想雖然“仍牢牢地被禁錮在儒學傳統議論框架之中”,但日本的思想家們“已經應用各種新的和創造性的方法,在那些傳統之上確立了他們自己的思想”。(5)泰薩·莫里斯 – 鈴木(Tessa Morris-Suzuki)著,厲江譯:《日本經濟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48頁。這些人曾經和中國學者一樣,也奉井田三代之政教為最高理想,但有所不同的是,他們早已經意識到這種制度終究無法真正實現,注定只能存在于遙遠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