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學自治了嗎？
——新世紀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述評

劉淑華，李默妍

（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浙江杭州310028）

在大學自治方面，法國是一個特別值得研究的國別。法國高等教育歷史悠久，大學自治之根源遠流長。被學界公認為現代大學起源的中世紀巴黎大學，自治可謂其與生俱來的本質特征。在教會壟斷國家權力的背景下，巴黎大學享受著高度的自治。與意大利以學生行會為組織形式的博洛尼亞大學不同，巴黎大學實施學者社團的自我管理，教師們組成教師行會，對大學進行全方位管理，并保護大學整體利益不受外在勢力的干預與破壞。隨后的幾百年里，盡管世事變遷，以基層學術權威為核心、松散性社團管理為特點的大學高度自治傳統保持不變。直到拿破侖時期，情況發生了變化。拿破侖政府采用國家主義教育思想，建立中央集權型教育管理體制，政府在教學、人事和財政等方面對大學進行事無巨細的管理。作為整體機構的大學成為政府機構，失去了自治的權力。但是，在大學內部，學者社團享有高度的學術自由并實施學術自治的傳統卻得以承繼。此后法國大學從未放棄對自治理念的執著追求，為此也進行過多次變革。然而，截至20世紀末，法國始終未能走出“中央政府集權+高校內部學者學術自治”的高等教育治理格局。在伯頓·克拉克（Burton R.Clark）1983 年繪制的國家權力-學術權威-市場的三角協調圖中，法國位于國家權力與學術權威之間，“中央集權”和“學術自治”既兼容并存又相得益彰，在教育部對高校事務進行事無巨細的集權式管理的前提下，大學內部的學術團體秉持傳統的學院式治理（collegialité）原則對大學管理發揮主導作用。

進入21 世紀，法國大學自治改革被重新提上日程，改革的浪潮一浪接著一浪。從2007年薩科齊政府頒布21世紀高等教育改革的綱領性法令《大學自由與責 任 法》（Loi Relative aux Libertés et Responsabilités des Universités，LRU），到2013 年奧朗德政府頒布《高等教育 與 研究法》（Loi Relativeàl’Enseignement Supérieur et la Recherche），再到2017 年馬克龍總統上臺后擴大大學招生自主權，法國高等教育經歷了史上最為頻繁的大學自治變革。經歷了這些變革后，法國在三角協調圖中的位置是否發生了變化？法國大學是否回到了最初意義上的大學自治？這些問題引發了學者的好奇探索和激烈爭論。有的學者認為，通過這場自治改革，法國大學已經擺脫中央集權的控制，大學的自治程度得到了切實提高[1]；而有的學者認為，“自治”這個詞語在法國當前背景下已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2]。那么，法國大學是否實現了真正的自治呢？本文將闡述21世紀以來法國大學自治變革的背景、內容和結果，嘗試對這一問題做出分析與解答。

一、新世紀法國大學自治改革的背景

剖析法國新世紀擴大大學自主權改革的背景可以發現，這場改革是法國政府因應環境變化的應急調整?！按髮W自治是確保自身能夠更好回應社會需求的關鍵因素。”[3]

（一）法國高等教育財政危機

法國擴大高校自主權改革的最初動力來自財政危機——國家財政經濟的疲軟以及國家對高等學校財政投入的急劇縮減。20世紀80年代以來，法國經濟結束了“光輝三十年”，增長速度逐漸放緩，呈現出由盛轉衰的跡象。進入21世紀后，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和全球價值鏈的重新分配，法國經濟陷入持續疲軟。自2001年以來，法國經濟的復合增長率始終徘徊在1%至2%之間，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已從世界第7位下降至第17 位[4]。在此背景下，高等教育領域財政投入嚴重不足。2007 年，法國在高等教育領域內的財政投入僅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3%[5]。而在法國高等教育普及化步伐持續加快的背景下，法國每年高等教育的生均經費僅為8373 歐元，是美國的（20358 歐元）近1/3，瑞典的（15097 歐元）近1/2[6]3。下放權力給大學，迫使大學走向市場，從市場中尋求資金和發展的新路，成為政府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這再次印證了哈羅德·珀金曾經得出的結論：“當大學最自由時卻最缺乏資源，當它擁有更多資源時則最不自由?！盵7]

（二）法國高等教育質量堪憂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高等教育普及化進程的深入，法國高等教育面臨著質量下降的挑戰，這也是法國擴大高校自主權的重要誘因。2007 年，法國高校的輟學率高達20%，畢業生的失業率高達5.6%[6]3。同時，法國高等教育的國際吸引力有所下降，世界大學排名欠佳。在2007 年世界大學學術排名中，僅有4 所法國大學進入了前100名。高等教育質量問題凸顯為一個倍受社會關注的嚴峻問題。在此背景下，法國政府力求改革僵化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賦予大學更多的自治空間，使得大學推進科研進步和人才培養，更加適應當地社會與經濟的發展，進而提高法國高等教育在世界舞臺上的競爭力。

（三）新公共管理思想的影響

20 世紀80 年代肇始于英美等國的新公共管理思想直到21世紀初才被引入法國。2001年頒布的《財政法組織法》（Loi Organique Relative Aux Lois de Finances，LOLF）是新公共管理思想成為法國公共管理領域指導思想的標志。很快，它被引入高等教育領域，成為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改革的重要思想來源?！胺謾唷薄翱冃А薄案偁帯笔切鹿补芾硭枷氲闹匾獌群?。在新公共管理思想的指導下，法國政府嘗試改變過去高度集權的高等教育行政管理制度，倡導簡政放權，賦予高校自主權，并通過績效和競爭原則對高校加強監督和管理，強調對高校資源使用和產出結果進行問責，以提升高等教育的質量和效率。

（四）歐洲博洛尼亞進程的推動

從更廣的范圍講，法國高等教育自主權的擴大深受歐洲范圍內博洛尼亞進程同構性壓力的推動。1999年，29個國家在意大利簽署了旨在建立“歐洲共同高等教育空間”的《博洛尼亞宣言》（Bologna Process），博洛尼亞進程由此啟動。國家放棄對大學的控制，擴大大學自主權，是建設歐洲共同高等教育空間的核心內容之一[8]。正如《博洛尼亞宣言》所強調的，大學的獨立與自治保證了高等教育能夠適應需求的轉變，滿足社會的要求并擁有科技進步的能力[9]。作為歐洲博洛尼亞進程的發起國與倡導國，融入并整合博洛尼亞進程，以博洛尼亞進程的總目標作為本國高等教育改革的參照標準，是法國的不二選擇。因此，接受歐洲大陸模式文化期望的特殊指向性，重新定位政府與大學的關系，改革傳統的高等教育集權管理體制，擴大大學自主權，成為新世紀法國高等教育改革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新世紀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內容

梳理 2007 年、2013 年、2017 年三次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內容，總體上包括大學內部決策權力結構的變化、財政自主權的擴大、人事自主權的擴大和招生自主權的擴大等幾個方面。

（一）大學內部決策權力結構的變化

2007年改革之前，法國大學內部是一個松散的“學院聯盟”，學院之間各自為政，院長等高級學術人員掌控著學院各方面大權，實施學院式治理。2007 年之后的三次改革浪潮中，法國大學內部在以下幾個方面做出了變革：

第一，改變校長產生程序，增強校長權力。2007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頒布之前，校長由大學的行政委員會（Conseil d’administration）、科學委員會（Conseil scientifique）、學習與大學生活委員會（Conseil des études et de la vie universitaire）三大委員會的聯席會議選舉產生。同時，由大學三大委員會選舉出的校長手中并無實權，在學院與政府之間扮演一個“調解者”的角色，而非一個決策者與行動者[10]。改革之后，校長僅由行政委員會中的教師、研究員或其他類似身份的委員選舉產生，獲得簡單多數票即可。校長候選人的國籍不再限制為法國籍，校外的教師、研究員或其他類似身份的人士也可以參與競選校長，任期由五年修改為四年，可連任一屆，不得兼任其他有關科學或文化的公共機構負責人。在2007年改革之后，校長的權力大大增加。校長是行政委員會、科學委員會以及學習與大學生活委員會的主席，他開始享有聘任校內教職工的人事決定權，并享有教職工獎金分配的決定權[11]2。校長權力過大，引發了教師的強烈不滿，學者刊發多篇檄文對此進行批判并舉行了兩次聯名抗議行動。2013年《高等教育與研究法》針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相應的改革，對校長權力進行了削減。首先，校長只擔任行政委員會的主席，不再擔任其他委員會的主席。其次，關于教職工聘任問題，校長不再擁有一票否決權，而是要根據大學章程規定的條件，并與教職工代表協商后，才能發表合理的否決意見[12]12。但總體來說，校長的權力比21世紀以前有了較大的增長。

第二，精簡行政委員會人員組成，提高行政委員會權力。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將行政委員會成員數量進行了大幅度縮減，由30～60人精簡至20～30 人，其中包括 8～14 名教師與研究員代表、7～8 名校外人士、3～5 名學生代表、2～3 名行政職工代表。行政委員會成員由校長任命。校外人士至少應包括1名企業家、1 名經濟社會人士、2～3 名地方政府成員，名單須由行政委員會批準[11]11-12。行政委員會負責決定大學的政策方針，如批準大學與政府的合同、表決大學預算、批準校企合同、批準校長提交的年度報告等。2013 年《高等教育與研究法》頒布，針對行政委員會成員代表性不足的問題，對行政委員會人員組成進行了修改。行政委員會的成員數量增加至24～36人，其中包括8～16名教師與研究員代表、8名校外人士、4～6 名學生代表、4～6 名行政職工代表[12]12。新的法案還賦予校外人士校長選舉權。

第三，學術權力被削弱。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頒布后，隨著校長和行政委員會權力的擴大，學術權力被大大削弱。2013 年的改革中創建了學術委員會（Conseil académique），試圖增強學術權力、重建學院式治理。學術委員會由科研委員會（Commission de la Recherche）和培訓與大學生活委員會（Commission de la Formation et de la vie universitaire）組成。這兩個委員會分別由原先的科學委員會和學習與大學生活委員會轉變而來，如圖1、圖2 所示。行政委員會的部分學術權力轉移至學術委員會，學術委員會可以在教師-研究員資格認定、科學技術文獻收集、培養方案制定、教學評估、課程項目制定、學生生活與就業等方面進行決策，但是一旦其決策涉及財務分配，就需要行政委員會的批準[12]13。總的來說，相對新世紀以前，學術權力還是被削弱了。

圖2 2013年改革后的大學內部治理結構

（二）財政自主權的擴大

新世紀法國大學的財政自主權大大增強，這主要是在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頒布之后。法國大學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以政府為中心的財政管理模式，在融資方式、預算管理、資金分配模式、不動產管理等方面獲得了自主權。

第一，在融資方式方面，《大學自由與責任法》賦予了大學自我籌集高等教育經費的權力。個人和公司可以向大學進行捐款資助，無須經過高等教育部的批準。大學可以創立大學基金會（Fondation unversitaire）或合作基金會（Fondation partenariale）進行融資，每所大學可以創立一個或多個大學基金會，大學基金會沒有獨立的法人資格，但是擁有財務自主權，而合作基金會每所大學僅能創立一個，擁有獨立的法人資格，可以接收使用捐贈、贊助、遺贈等[11]9。雖然大學可以向第三方融資，政府的財政撥款仍是大學預算的主要來源。與之前不同的是，政府逐漸將大學的績效納入撥款依據，財政撥款呈現出績效導向、產出導向的特征。

第二，在預算管理方面，大學獲得了全部的預算自主權。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頒布之前，大學每年的預算中有75%是在國家指導下進行管理的，僅有25%的預算由大學自主管理[6]4。在法案頒布之后，大學可以自主管理100%的預算。與此同時，國家也為大學的預算管理引入了限制措施：若某所大學連續兩年出現財政赤字，就將由國家和高等教育部接管預算。

第三，在資金的使用權方面，法國大學也獲得了一定的自主權。在法律頒布之前，法國政府對大學的撥款采用逐項撥款的方式，資金去向在撥款時就已經逐條規定好。2007 年改革之后，政府對大學采用總額預付制（Budget global），撥款構成分為三個大類，即運營成本、工資總量以及投資支出[11]6，大類之下不再進行細分，這為大學使用撥款預留了較大的空間。

第四，在不動產產權方面，大學可在通過評估與審核之后獲得校園內資產的所有權?！洞髮W自由與責任法》規定，大學可向政府要求轉讓國家分配或由其使用的所有不動產的全部所有權。這項轉讓是免費的，日后也不會產生稅收。在經過主管部門的同意后，大學可以將不動產轉租第三方[11]10。

（三）人事自主權的擴大

新世紀法國大學的人事自主權也有了較大增強。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將大學的人事自主權下放給大學。大學在教職工的聘任、晉升、薪酬管理、獎金設置等方面獲得了自主權。

在教職工的聘任方面，大學自治改革之前，法國高等學校教師屬于國家工作人員，高等學校自己無權決定是否聘用教職工，一般只提供輔助性意見，而由教育部做出最終決定[13]55。而在《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頒布后，高等學校有權決定高校教師的聘用、解聘和晉升等事宜，校長和行政委員會發揮主要作用。大學內部設立“遴選委員會（Comité de sélection）”，負責教師招聘的審核，并將審核后的候選名單提交行政委員會審批，行政委員會審批后交由校長，由校長最終決定后提交教育部[11]8。此外，校長還有權聘請合同制的技術或管理職工，或在遴選委員會的建議下聘任合同制的教師與研究員。校長可以選擇與其簽訂有限期合同（Contrat à durée déterminée）或無限期合同（Contrat à durée indéterminée）。2013年改革后，校長不再擁有教職工聘任的一票否決權，但是可與職工代表協商后，發表合理的否決意見。

在薪酬管理和獎金設置方面，新世紀大學自治改革之前，高等學校開始享有自主決定教職員工工資薪酬的權利，這一權力也是改革前高等學校所沒有的。此前，教師的工資由國家來確定，并由國家統一發放。改革后，國家將教職工的工資總量一并發放給大學，由大學自行管理。這意味著大學可以在保障教職工基本工資的基礎上，通過獎優懲劣的方式，激勵教學與科研成績優異、工作出色的教職工，懲戒消極怠工、成效欠佳的教職工。

（四）招生自主權的擴大

法國大學的招生自主權在馬克龍政府時期也有了擴大。

在2007 年改革之前，法國公立大學一直秉承“開放式招生”的政策，凡持有高中畢業證書的畢業生均可進入大學學習。但是隨著高等教育的普及，入學人口持續暴增，法國大學的容量、師資遠遠滿足不了需求。因此，2009 年，法國政府建立了高校在線招生錄取系統（APB），學生在系統中輸入其志愿，高校輸入其招生名額和基本錄取條件。對于公立大學，系統會采取抽簽的方式，參照學生的志愿順序、居住地點等因素，隨機決定學生的入學。這種招生錄取系統排斥大學的自主招生權力，具有很大的隨機性，缺乏透明度和公平性，因此受到社會的廣泛詬病[14]。

2017 年10 月，法國總理菲利普（Philippe）和高等教育部長維達爾（Vidal）宣布了改革決定，賦予大學自主招生的權力。2018年3月，法國政府頒布《大學入學與學生成功法案》（Loi relative à l'orientation et à la réussite des étudiants，ORE），將此次變動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該法案宣布建立新的高校招生統一錄取系統（Parcoursup），并于2018 年1 月15 日投入使用。在新系統中，學生可以填寫10 個志愿，志愿不再有順序，而是平行的，并在系統中根據學校事先設置的要求遞交申請材料，如動機信、平時的學業成績單等。大學將審核每位學生的檔案，并回復每份申請。公立大學對于學生的回復共有三種：“錄取”“有條件錄取”和“等待列表”[15]。由此，通過這一新的招生系統，法國大學獲得了自主決定錄取學生的權力。

三、新世紀法國大學自治變革后大學治理模式的變化

經過新世紀的大學自治變革，法國大學治理模式發生了迥然于21世紀之前的深刻變化?？傮w來看，這場變革打破了教育部對大學事務的官僚和程序控制的歷史傳統，國家不再是法國大學的唯一主導決策者，其治理模式呈現出“混合型主導決策”的特征，這是一種新形式的多中心治理[1]。借鑒德國德波爾（de Boer）教授的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Gouvernance Equelizer Model），可以大致管窺經歷了這場變革后法國大學治理模式的變化：政府對大學調控的方式得以調整、外部利益相關者參與度增強、市場力量日益彰顯、高校內部行政權力強化、學者學術自由程度降低，如圖3所示。

圖3 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中法國大學治理模式的變化

（一）政府對大學調控的方式得以調整

在法國新世紀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中，政府逐步改變對大學的中央集權型的國家控制模式，放松對大學的全面而強有力的管制。因此，在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中，改革后政府調控一極的位置有了明顯的下移。承認雙方的獨立利益是這場改革的前提，雖然雙方關系距離《世界高等教育大會宣言》中所宣告的合作、共治和平衡還有很遠的一段路程，但畢竟是改變了“價值給定”的傳統，使得雙方趨向于采取妥協、合作的運作機制，政府的理想與大學的價值訴求開始得以整合。政府與大學關系的變化隱喻著政府職能的轉變和政府調控大學方式的變化：政府由管理走向治理，從對大學的直接控制轉向“遠距離駕馭”，從對大學事務巨細的微觀管理轉向政府的宏觀調控。政府通過契約管理、認證、績效撥款、“卓越大學計劃”遴選等具體制度把握高等教育發展的大方向，并對高等教育的過程與結果實施宏觀監督與管理。以契約管理為例，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進一步確認了契約管理在高等教育治理中的核心作用。政府作為契約的一個主體，承擔制定國家高等教育發展規劃、目標和方向，為高等教育發展提供資金，通過合同按照國家確立的目標來引導、規范和約束大學發展方向的職責。大學作為契約中的另一個主體，根據國家發展高等教育的目標，承擔為國家培養人才、科研發展、社會服務和文化傳承的職責[16]。如果說傳統的政府管理更多依靠的是權力之手，那么，現代治理使用的則是權力之眼，這種權力之眼的視野更為開闊，而且更能明察秋毫[17]。

（二）外部利益相關者參與度增強

新世紀擴大大學自主權改革之前，受傳統文化影響，法國大學利益相關者組織的特征不太明顯，利益相關者在大學治理中的作用非常微弱。而隨著擴大大學自主權的變革，利益相關者對大學治理的參與度大大增強。因此，在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中，外部利益相關者參與一極的位置有了明顯的外擴。外部利益相關者更多地進入高等教育領域，在學校決策、教育服務提供、高等教育質量監控過程中越來越發揮重要作用。首先，在學校決策方面，在執掌學校內部治理大權的行政委員會組成中，歷史上首次大大增加校外人士的比例。在最終確定的行政委員會人員構成中，校外人士就達8 人，占人員總數（24～36）的22%～33%。校外人士在大學政策方針的確定，如大學與政府合同的簽訂與執行、大學預算的確定、校長人選的確定和校企合同的批準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其次，在教育服務提供方面，隨著財政自主權的下放，為了解決財政資源短缺的狀況，高校需要面向市場，滿足利益相關者的多元化需求，以爭取更多的資源。這些利益相關者以各自資源貢獻給高等院校，換取參與高校發展與管理的某些權力。再次，2013 年的《高等教育與研究法》確定建立第三方評估機構，即高等教育與研究高級評估理事會（Le Haut Conseil de l’Evaluation de la Recherche et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HCERES）。評估理事會的人員組成具有廣泛的社會參與性，包括教師、工程師、研究員代表、學生代表、國民議會議員、參議院議員、法國和外國知名人士（其中至少3 名來自私營研究機構，至少3 名來自外國評估機構）[12]27-28。該評估理事會取代了之前的高等教育與研究評估署（AERES），負責對高等教育與研究的相關機構進行評估。這一第三方評估機構的成立，體現了外部利益相關者在高等教育質量保障和高等教育監督中的作用大大增強。

（三）市場力量日益彰顯

新世紀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改革帶來的另外一個結果是市場力量的日益彰顯。在大學自主權擴大的同時，高校自身面臨的壓力急劇加碼。據法國《解放報》（La Libération）2013 年年底的報道，約有 1/4 實行自治的大學面臨著巨額的財政赤字，且其中5 所已經是連續第二年出現財政赤字[18]。改革之前，法國高校的撥款方式為合同撥款與基于學生、教職工數量以及校園規模的公式撥款相結合的方式。其中，合同撥款占20%～30%，公式撥款占70%～80%。因此，大學無須為自身的生存和發展而殫精竭慮。2007 年，法國《公共政策全面復審》（La révision générale des politiques publiques，RGPP）指出，大學預算資金的分配必須以績效為基礎，這是大學自治的關鍵條件之一[19]。由此，績效撥款制度開始引入。盡管目前法國大學仍以政府撥款為主，但是這一撥款制度以結果為導向，以可測量、可計算與可視化的高校實際績效為標準。與此相適應，政府對大學的問責加強。因此，在大學與大學之間以及大學內部，競爭機制、效益觀念、企業化經營方式、考慮消費者的愿望和需求等市場因素在高等教育中的體現愈益明顯。在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中，表現為競爭一極的位置有了明顯的外擴。

（四）大學內部權力向行政力量集中

在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過程中，大學內部權力出現了向行政力量的集中。改革之前呈現的是自下而上的權力格局配置，在學術力量和行政力量二者的配比上，學術群體力量占主導優勢，行政力量處于相對劣勢地位。而在這場改革中，情況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在市場力量日益彰顯的背景下，大學為獲取更多市場資源（包括政府的競爭性撥款）以及應對政府以結果評價為手段的問責，進而在激烈的競爭中獲取優勢，強化了長期處于弱勢甚至僅具有象征意義的以校長為首的行政等級系統的力量[17]。在2007 年《大學自由與責任法》中，“實施強有力的內部治理”成為優先考慮的目標[20]。校長、院系領導、行政委員會形成了高度集權的“權力小組”，擁有教職工聘任、工作量分配、教職工工資與獎金的確定與發放、校內財政資源的分配等重要權力。大學內部組織結構的變革意味著大學愈加像一個企業，并且逐漸由學術共同體轉變成為實現國家目標的工具[1]。政府所給予的越來越多資源支持逐漸不再與基層教授發生直接關聯，而是為校長、院系領導、行政委員會組成的行政系統控制[17]。由此，在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中，大學內部表現為行政力量一極的位置有了迅速的外擴。

（五）學者學術自由程度大大降低

在21 世紀之前的法國，基層學術組織治理能力強，學術行會色彩濃厚，學校行政高層幾乎被架空。新世紀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所導致的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大學內部學者的權力被壓縮，學術自由的空間變得逼仄。首先，高校內部強化的行政權力和強勢的行政邏輯影響了學者在集體和個體意義上的學術權力和學術自主。原先在高校管理中占據主動權的學術團體，在改革過程中成為“被管理的專業人士”。在《大學自由與責任法》頒布后，教師的聘用、解聘和晉升、薪酬和獎金管理等事宜，牢牢地掌握在行政力量手中。部分法國學者將校長權力的增強稱為“學術封建主義”，認為這是對學術自由的侮辱[1]。同時，強大的市場邏輯重新塑造了學術自由的邊界。在績效管理、經濟利益目標至上、企業化運作模式下，學者已經不再像21世紀之前那樣“在大多數方面可以隨心所欲，有著規章制度內的無政府主義般的自由”[13]55，而是不得不在市場力量彌漫的學術空間內接受各種規約，進而調整慣常的生存策略。由此，在五維“治理均衡器”模型中，學者學術自由一極呈現出快速的萎縮趨勢。

四、結語

21 世紀以來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不同于法國歷史上任何一次擴大大學自主權變革，總體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批判性審視：

首先，從這場改革的背景來看，它既不是大學探求真理、發展學術等自身發展邏輯的普適訴求，也不是大學爭取自治歷史基因在新的條件下的反彈與生長，而主要是由政府主導的應對內外部環境變化的一種策略。從根本上講，改革的最直接動力來源于財政危機和信任危機。政府財政的短缺導致國家對高等學校財政投入的急劇縮減，而權力下放成為政府擺脫沉重財政負擔的一種策略。高等教育質量下降引起了民眾對政府大包大攬發展高等教育模式的質疑，因此，通過授予大學自主權，使得大學能夠更好地完成國家賦予它們的使命，成為法國政府發展高等教育的一種新理念。歐洲范圍內博洛尼亞進程的推動為法國進行這場改革提供了制度性同構壓力。同時，源自英美國家的新公共管理主義成為這場改革的思想來源。如何從外源式的適應性調整向內源式的自我積極改造機制轉變，是未來法國大學自治變革的應有取向。

其次，從這場改革的內容來看，比起21世紀之前，新世紀的法國大學在財政、人事與招生等方面的自主權在擴大。大學在校長的選舉、教師的招聘與解聘、教師工資薪酬的發放、學校經費的籌集與使用、招收學生等方面，都獲得了一定的自主權。然而，應該注意的是，作為自主權核心的學術自主權在三部法案中卻少有提及。因此，在這場改革中，學術自主權不僅未有擴大反而有縮小的趨勢。例如，“教什么”是大學的四項基本自由之一[21]41，而在這方面，法國政府仍未解禁相關權力，課程等內容仍由教育部主導制定。大學是從事高深學問的場所，這是大學區別于其他任何機構的本質所在。大學作為學術中心，學術性是大學的本質屬性，是大學功能構成的基礎。缺乏學術自主權擴大的大學自治變革，至少是不完整的。“如果我們容許知識和認識能力的探索活動在我們的大學里被削弱，那么所造成的損害將是無法彌補的，因為這種智力探索活動在其他任何環境中都無法有效地開展?！盵21]78而且，經歷了這場改革的法國大學，擁有的更多是伯達爾（Robert Brdahl）所言及的程序性自治，而不是實質性自治[22]。處于法人形態的法國大學擁有的是決定如何完成使命和達成目標的權力，而不是確定自己的使命和目標的權力。盡管法國政府與大學之間實施了契約型管理，但是，政府依然通過外部質量保障體系與高等教育問責制度規制并約束了大學的發展方向。2011 年歐洲大學協會（European University Association）頒布的《歐洲大學自治》（University Autonomy in Europe）這份報告對歐洲范圍內34 所大學的自治程度進行了排名，法國大學的組織自治程度排名第16位，財政自治程度排名第22 位，人事自治程度排名第27位，而學術自治程度排名降低至第28位[23]。

再次，從這場改革帶來的結果來看，20 世紀末之前保留的“中央政府集權+高校內部學者學術自治”傳統治理格局向著相反的方向發生了變化。政府與大學之間的權力博弈出現了向后者的位移，政府放權大學，大學作為一個整體獲得了一定自主權。但與此同時，在這一改革過程中，中世紀以來高校內部以基層學術權威為核心的松散性社團管理傳統遭到了侵蝕。學者團體參與高校管理的程度從21 世紀前的高度參與縮減為目前的中度參與。也就是說，高校整體自主權的獲得是以學者社團學術自由的一定喪失作為代價的。而大學內部，行政權力日益強化，校長和行政委員會在大學戰略決策中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宏觀層次的自治權改革正造成微觀層次的再集權，決策權下放到學校導致了權力在校長等“學校高層”的集中。同時，自主權的擴大使大學生存和發展壓力急劇加碼，大學的市場本位日益彰顯，學術取向遭遇一定的背離。

由此可以認為，新世紀法國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是對此前200多年的制度創新和實踐超越。如果今天再用伯頓·克拉克的三角協調圖來測繪法國在其中的位置，那么在經歷了新世紀擴大大學自主權的改革后，法國在其中的位置，已經不是位于國家權力與學術權威這條邊的中間位置，而是更加靠近政府-市場-大學三條邊的中心位置。然而，需要強調的是，如果將實然層面的法國大學自治與應然層面的作為獨立法人的大學所擁有的自治模式相比，卻無法得出令人樂觀的結論。至少可以說，新世紀的法國大學尚未擁有理想意義上的自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