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波 劉昭辰
(1.海南大學 法學院,海南 ???570228;2.河南工業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信用”長久以來被認為是中華民族傳統倫理道德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中國人崇信的風尚更是源遠流長,例如在儒家經典《論語》中,“信”字出現的頻次達38次,高于多數表達道德規范的詞匯(1)其他描繪道德規范的詞匯出現頻次如:“善”36次、“義”24次、“勇”16次等。。近年,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在取得巨大經濟成就的同時也產生許多新的矛盾,社會信用的缺失便是其中一個重要方面。我國法治改革的一個重要方向就是保障法律得到有效實施,但無論是民商事判決的執行難問題亦或是知識產權、環境安全以及食品安全的保護都面臨著巨大的信用挑戰,信用缺失導致的執法、司法困境一度十分突出。
為改變這一現狀,黨中央高度重視,并對社會信用建設提出一系列要求,明確提出要建設“社會信用體系”。2013年黨的十八大提出要“加強政務誠信、商務誠信、社會誠信和司法公信建設”,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建立健全社會征信體系,褒獎誠信,懲戒失信”,以及《“十二五”規劃綱要》提出的“加快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總體要求,并制定了《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規劃綱要(2014—2020年)》(以下簡稱《信用綱要》)(2)《信用綱要》中明確提出,“社會信用體系”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和社會治理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以法律、法規、標準和契約為依據,以健全覆蓋社會成員的信用紀錄和基礎設施網絡為基礎,以信用信息合規應用和信用服務體系為支撐,以樹立誠信文化理念、弘揚誠信傳統美德為內在要求,以守信激勵和失信約束為獎懲機制,目的是提高全社會的誠信意識和信用水平。。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加強社會誠信建設,健全公民和組織守法信用記錄,完善守法誠信褒獎機制和違法失信行為懲戒機制,使尊法守法成為全體人民的共同追求和自覺行動。2016年8月27日習近平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25次會議上的重要講話中專門強調,“要建立健全跨部門協同監管和聯合懲戒機制……構建‘一處失信,處處受限’的信用懲戒大格局,讓失信者寸步難行?!敝敝?020年,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提出“習近平法治思想”,進一步對社會信用建設提出了新的論斷(3)習近平在2020年7月21日企業家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信用經濟、法治經濟,沒有誠信寸步難行。”參見新華網http://cpc.people.com.cn/n1/2020/0721/c64094-31792294.html,最后瀏覽日期2021-01-13。。與此同時《法治社會建設實施綱要(2020—2025年)》將推進社會誠信建設納入其中,將其提高到健全社會領域制度規范的高度。
可以說,自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進入“快車道”,得益于中央的高度重視,尤其是“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提出,為其發展注入法治推動力,使其站在信用法治化道路的新起點上。社會信用體系的快速發展,對于促進社會成員履約守法、改善社會誠信環境、優化經濟和社會治理發揮了積極作用,其所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實踐證明,社會信用體系建設是推動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有效手段,應當繼續堅持和發展[1]。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由于基本法層面的立法尚未完成,個別地方、個別機關在進行制度建設嘗試與實踐的過程中,出現了失信行為列入泛化、失信懲戒過罰不相當以及失信懲戒與守信激勵發展不平衡等問題,使信用規制工具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法治軌道。因此,如何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全面貫徹“習近平法治思想”,為在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大框架下建設社會信用體系提供有力的理論保障與方向指引,使其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社會治理體系優化、社會誠信風尚的形成充分發揮積極作用,是應當予以關切的課題。
對于“信用”“社會信用”相關概念的理解,依據其語言背景、學科背景、運用語境的不同,得出的結論各不相同。因此,想要構建社會信用治理體系,并使其在法治軌道上有序運行,首先必須回答什么是法律意義上的“信用”和“社會信用”,同時要在社會主義法治語境下界定“社會信用”的內涵。
第一,語言學中的相關概念。想要準確界定“社會信用”這一概念,要從對“信用”這一上位概念的詞義解構開始。如前所述,我國古代對“信”的論述比比皆是,其含義基本圍繞著對他人能夠履行諾言并經過長時間的積累從而取得信任。同樣西方社會語境中對于信用的解釋亦傳達出類似的精神,拉丁語中與信用相對的詞匯是Fides,是信任、誠實之義?!靶庞谩痹诂F代英語中對應的詞匯是Credit或Trustworthiness,前者指向信用、信貸,一般在經濟、法律語境下運用,后者則更多側重于誠信之義。通過對不同語境下的語義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和西方社會對“信用”一詞賦予的內涵或價值傾斜有所不同,前者對其賦予了更多的道德內涵,后者則更多傾向于償債能力、履行能力的評價(4)《牛津法律大辭典》的解釋是“信用(Credit),指在得到或提供貨物或服務后并不立即而是允諾在將來付給報酬的做法?!痹凇缎屡翣柛窭追蚪洕鷮W大辭典》中,對信用的解釋是:“提供信貸(Credit)意味著把對某物(如一筆錢)的財產權給以讓渡,以交換在將來的某一特定時刻對另外的物品(如另外一部分錢)的所有權。”。同時也有觀點認為,“在漢語中‘信用’比英語語義具有更廣泛的含義,不僅包括償債能力的概念,而且與真誠、誠實和正直等詞匯相關聯?!盵2]
第二,“征信”與“信用”的概念辨析。由于征信業在我國的發展與實踐早于“社會信用”概念的提出,此后亦有將“征信”與“信用”二者交叉使用的階段,在一定時期內二者的內涵與外延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混同。因此,對“征信”與“信用”概念的辨析是在社會信用體系研究中不可回避的問題。有觀點認為,由于社會信用體系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從發達國家市場實踐的角度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實際上是在建設“大征信體系”[3]。這種觀點在一定的語境中能夠反映當時中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實踐方向,但更多的是以金融或金融信用領域的專業立場出發而得出的結論。從此立場出發,有學者進一步批評,“信用”這一概念已經被過度泛化,有將“征信”擴大為道德檔案的傾向[4]。但事實上,近年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實踐已經使“信用”這一概念的內涵獲得多個維度的豐富。一個例證是,在199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對信用問題的課題使用“信用管理體系”的表述(5)1999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確立了“建立國家信用管理體系課題”。,而后來諸多政府智囊機構對相關問題的研究多使用“社會信用體系”的表述(6)如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2001年組織編寫的《誠信為本——建立社會信用制度與信用體系研討會文集》。。因此,結合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實踐成果的不斷落地,二者概念的辨析已然不是理論上的認識問題,跳出某一領域的專業視野對準確理解相關概念至關重要。
第三,立法中的概念透射。當前,中央關于信用建設的諸多文件中,并沒有對“信用”“社會信用”等概念進行明確、直接界定。這并非因為相關概念是不言自明的,而是因為文件本身只具有指引方向的功能,并不直接設定具體的權利和義務[5]。同時,文件本身的語言較為精煉,且并不直接提供具體的操作范式。但社會信用體系的建設,進行信用相關立法則需要以設定權利義務為重點,務必追求概念界定的精確和規范。在我國當代法律體系中,涉及信用及相關概念的表述不可謂不豐富。如誠實信用原則被認為是民商事法律關系中的“帝王原則”,同時在大量法律法規中予以體現(7)新頒布的《民法典》承襲既往的《民法通則》和《民法總則》的規定,在第七條規定“誠信原則”(即誠實信用原則),并在“合同編”中對其進行細化,如當事人締約過程中應對其在合同訂立過程中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負責(第五百條);同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也明文確立類似原則。;再如《民法典》中將信用界定為社會評價的一種(8)參見《民法典》第一千零二十四條。,同時賦予了民事主體針對此種社會評價進行自我查詢,并在發現評價不當導致自身權益受到損害時向信用評價人救濟的權利(9)參見《民法典》第一千零二十九條。。同時,近年針對社會信用立法的進程不斷加快,各地結合本區域經濟和社會發展情況,在地方立法層面推動對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創新,取得了地方立法體系的重要突破。作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較為先進的地區,上海市首次明晰了“社會信用”的概念,認為社會信用兼具市場經濟和社會管理兩種屬性[6]。深度參與上海市社會信用立法的羅培新教授對此有較為詳盡的論述(10)從法律上對于“信用”“社會信用”概念進行界定,必須遵循法律規范的基本構成要件,即假定、處理和制裁。據此,信用法律概念的三要素具體體現為:其一,當事人按照法律規定或合同約定履行義務的行為,可以適用信用法律規范;其二,當事人必須按照法律規定或合同約定履行義務,這也是信用法律規范的要求;其三,當事人按照法律規定或合同約定履行義務,構成誠實守信行為,反之則構成背信行為,面臨信用治理工具懲戒的法律后果。具體內容參見羅培新:《社會信用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10頁。,質言之,可以將“社會信用”界定為: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遵守法定義務或者履行約定義務的狀況。此定義同時也被《上海市社會信用條例》吸收采納(11)參見《上海市社會信用條例》第二條。,《河南省社會信用條例》的定義也與之基本相同(12)參見《河南省社會信用條例》第三條。。筆者對這一定義基本認同,尤其是將社會信用的概念外延擴大到兼具市場經濟與社會管理屬性,符合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基本框架及現實需要。
隨著社會發展理論問題的研究不斷深入,以及社會發展中的實踐不斷拓展,應當如何系統地進行社會建設已然成為當前推動社會發展“軟動力”提升的重要議題。尤其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將“社會管理創新”進一步修正為“社會治理創新”,社會治理的概念逐漸為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所接受[7]。而社會規范價值的深刻變化則是社會治理創新的重要環節,價值理念、職業道德和誠信體系建設無疑將構成社會建設及社會治理的一個重要方面[8]。所以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如何更好地參與和融入社會治理,是其建設規劃的重點之一。作為社會信用體系在2014—2020年發展工作開展的重要依據文件,《信用綱要(2014—2020年)》對于社會信用體系應當在哪些領域參與社會治理提供了可行的規劃藍圖。因此,在《信用綱要》即將完成歷史使命的時點上,結合其重點建設領域規劃(13)由于本節以四個重點領域為行文展開的起點,所以應當加以進一步說明和解釋的是,筆者理解《信用綱要》中的四個重點領域分別是:(1)政務誠信建設。旨在提高政府和公務員行為的透明度,加強合法行政,樹立政府公開、公平、清廉的誠信形象,發揮政府對誠信風尚形成的垂范作用。(2)商務誠信建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社會信用體系作用的發揮將提高從金融到建筑、食品、電子商務、中介服務等一系列行業的信息融通效率、商事主體互信程度以及交易信息透明度,從而消弭主體間的信用信息鴻溝,降低交易的信用成本。(3)社會誠信建設。在社會服務方面,提高對醫療服務提供者的信任程度,加強對特定行業的管理,并加強對網絡空間行為的監督,以達到促進社會文明進步,實現社會和諧穩定和長治久安的目的。(4)司法公信建設。在司法公信建設方面,一方面采用信用規制工具使生效判決能夠得到更加有效的執行,同時加強訴訟當事人之間的信息共享;另一方面注重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信用規制機制建設,規范司法權力的行使以及司法人員隊伍建設,助力司法領域深化改革,以信用規制促公平、公正、公信。與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發展實踐對其進行重新審視,應當是透射社會信用體系融入社會治理路徑狀況的可行之法。
政務誠信建設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中發揮“領頭雁”的作用。這種作用的發揮是多層次的。一方面,政務誠信是商務誠信的基礎,市場經濟下主體之間的契約關系的履行,除了仰賴于各方主體之間所必須具有的信用道德基礎,還需要以主要由政府來行使的國家強制力進行保障,因此誠信規則環境的創建是政府應承擔的主要責任[9]。另一方面,政務誠信的建設不同于其他一般誠信的建設,是一種政治信用問題,政府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國家事務和公共事務,對每個社會參與者的誠信習慣的確立都有著先天的示范作用??梢哉f,政務誠信水平一旦降低,政府行使權力一旦失格,則會對社會信用建設造成致命的創傷。失信和誠信是一組相對應的術語,這種對應關系在政務領域表現為政務失信與政務誠信(14)“政務失信/誠信”。理論界對此進行討論亦有寫作“行政失信/誠信”,由于《信用綱要》及其他參閱文獻多是采用“政務失信/誠信”的寫法,為行文便利,筆者亦采用此寫法,其后不再贅述。。就行政法學理論來說,政務誠信是指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依循法律賦予的職權,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遵守誠實信用原則對社會公共事務管理和服務進行的行政行為。反之,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違反信賴利益保護原則進行的行政行為就是失信行為(15)對于政務失信通常有廣義和狹義兩種理解:廣義的政務失信是指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進行社會管理和服務中產生的所有政務失信行為,其中包括經濟活動中產生的政務失信,執法活動中產生的政務失信,行政機關上下級之間產生的行政失信,行政機關對于其工作人員產生的行政失信等;狹義的行政失信僅僅指的是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行使法律賦予的行政職權對社會進行行政管理和服務的過程中違反信賴利益保護原則,從而使行政相對人的人身或財產權益遭受損害或者造成其他社會危害的行政失信行為。我們這里所主要闡述的就是狹義的行政失信。。
近年,中央高度重視政務誠信建設,著力提升政府形象,落實“八項規定”、反“四風”、深化行政管理體制改革等一系列工作的開展,以從嚴治黨、反腐倡廉工作帶動政務誠信建設,通過規范黨員干部隊伍的行為促進政務誠信建設也反映了我國政務誠信建設在黨中央領導下有其獨特性。但政務誠信建設是一個多維度的系統工程,在其建設過程中個別不符合政務誠信建設要求、違背行政行為信賴利益保護原則的現象依然時有發生。例如在新冠疫情期間,由于各地防疫物資一時間極為短缺,大理市衛生健康委員會竟然對云南順豐速運公司承運的發往重慶市的防疫物資進行“緊急征用”[10],此新聞一經曝出便引起巨大輿情,雖然事后經上級政府督促和協商,防疫物資歸還重慶市,但這種不顧大局、各自為政的行為嚴重損害了政務誠信建設。一些施政方針的發布與運用缺乏科學性、系統性和穩定性,導致政策或規劃朝令夕改,這種行為不僅得不到民眾的信任,更是對深化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改革系統工程的嚴重破壞。
地方政府濫用行政權力插手市場,實行地方保護主義措施,甚至縱容地方利稅或財政貢獻較大的社會主體違法違規和產生失信行為等現象也被廣為詬病。于2020年1月1日正式施行的《優化營商環境條例》(以下簡稱《條例》)是國家持續深化“簡政放權”“放管服”改革,進一步激活市場活力和社會創造力的重要依據。《條例》中提到“國家加強社會信用體系建設,持續推進政務誠信、商務誠信、社會誠信和司法公信建設,提高全社會誠信意識和信用水平……”(16)參見《優化營商環境條例》第三十條。。法治是現代市場經濟有效運行的重要條件之一,是規范公權力行使、市場經濟有序運行、市場主體平等競爭和權益不受侵害的根本保障[11]。這也是打造政務誠信的目標與價值所在,而事實上,《信用綱要》在制定時就明確指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面臨的重要形勢之一就是“減少政府對經濟的行政干預、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迫切要求”。
道德層面的信用本質上就是誠信,體現為道德品質、文化修養、精神素質,屬于意識層面的范疇。而經濟層面的信用則反映的是市場主體在廣泛的經濟活動中及時履行法定義務的狀態,同時又包含了信用交易為內容的信用,一般被認為是最狹義的信用,對應的是“征信”概念,反映的是履行還款義務的能力和意愿。但在社會治理角度討論的社會信用,則應該是綜合的、廣義的,包括社會影響惡劣的道德信用,比如高鐵霸座等行為;還包括各類社會活動中的信用,比如當事人未及時履行法定或約定義務的行為。社會信用在貿易中起著促進交易,維護公平,合理配置資源的重要作用,是保持市場經濟規律的重要因素。而我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要求政府在適當的時候以合理的手段調整經濟政策,承擔其維護市場穩定和交易公平的責任,因而政府出手介入社會信用管理亦是我國經濟制度的需要,社會信用體系也應當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治理體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17)《信用綱要》中指出:社會信用體系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和社會治理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1.市場化信用評估體系的建設及域外經驗。社會信用評估體系建設是市場運用社會信用工具降低交易成本、消弭“信息鴻溝”的最關鍵一環。在國家發改委發布的規劃文件中,明確鼓勵各類市場化、第三方信用服務機構的發展(18)參見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辦公廳《關于充分發揮信用服務機構作用加快推進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通知》。,但我國征信業發展歷程較短,社會化信用評估機構的發展較為滯后,沒有完全擺脫行政機關的干擾,而且立法的滯后、信用評估機構的低門檻,使得許多不符合相關資質的機構進入這一行業,社會信用評估機構的非中立性以及評估標準的不統一,是社會信用評估體系存在的主要問題。
美國是世界上公認的資本市場和信用交易較為發達的國家,在這種環境中孕育出以市場為主導的信用模式是必然的。即使是在資本力量在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市場環境中,美國法律的建構層面也選擇了或者說被動選擇了政府干預的手段。雖然我國國情、經濟制度和市場交易環境與美國有本質上的差別,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在法律層面借鑒前者的實踐經驗,尤其是在對受信主體(個人)保護和企業征信監管方面。信用交易中單方授信的特點,受信主體處于信息弱勢地位,個人信貸交易尤甚,為消除這種不利影響催生了征信制度的產生。征信制度的產生消除了這種不利影響但也帶來了新的挑戰,即受信主體信息權保護問題,在強大的信用機構面前,雙方地位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在立法層面,應當明確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嚴防個人的知情權、信息權、隱私權等受到侵害,此外對負面信息評價的異議權、修復權的保護也至關重要。例如:美國《公平信用報告法》明確受信主體的異議權、修復權;《信用卡發行法》規定了禁止信用卡發卡機構不經個人許可的發卡行為;《平等信用機會法》禁止授信機構因種族、宗教信仰、性別、年齡等其他因素作出歧視性授信行為。我國目前缺少完整的規范信用交易法律,也缺乏個人征信的基本法律。在信用交易中,授信主體行為缺乏規范造成行為失范,就可能產生侵害受信主體的不利后果,影響受信主體信用交易以及其他經濟活動甚至社會活動。因此筆者認為,我們有發揮后發優勢的空間,應審慎借鑒美國在受信主體權利保護方面的立法經驗。
德國的社會信用體系發展模式,是以政府為主導建立起來的。受本國傳統文化和理念的影響,德國認為社會信用相關法律應具有公法性,由政府設立相關征信部門,對信用數據強制監管。這一模式適用于公共信用數據比較缺乏的情況,這種情況下,政府可以統籌相關力量,強制要求企業和個人提供征信數據,建立公共征信系統。這種模式之下,由政府主導建立的信用數據庫,注重私人信息的保護,但是其弊端也顯而易見,由于政府建立的社會征信機構的非盈利性,不面向全社會成員提供信用信息,只面向一小部分成員提供咨詢服務,這樣建立起來的社會信用系統缺乏整體性、系統性和開放性。在當今社會,社會信用系統的建立,目的就是服務于人民群眾,信息數據的來源應當具有廣泛性,信息查詢應當無門檻無限制,只有這樣才能滿足大數據時代之下建立統一的信用系統的目標。
日本社會信用水平程度較高,得益于其特殊的社會信用發展模式。日本的信用模式綜合了市場驅動型和政府主導型的模式。首先由行業協會建立起征信系統,然后交由指定的公司進行經營,而且實行會員制模式,收集整理的信息不面向社會公眾,只向其會員提供。這種模式的特點是前期由政府主導,強制性收集獲取征信信息,建立起這樣的一個系統后,又交由市場主體進行自主化經營。
無論是脫胎于市場注重對受信主體保護的美國信用體系,以政府主導且以限制信用評價主體權限為目標的德國信用評價體系,抑或是以“行會”為主導的日本信用體系,其目的都是在契合國情文化和社情民意的基礎上維護市場公平與交易安全,與社會信用體系參與市場經濟治理的目標不謀而合。
2.社會信用體系融入市場經濟治理體制的基本準則。第一,約束行政權力。行政主體建立相對人的信用檔案,并通過信用話語體系對相對人既往表現進行再次評價,須嚴格受法律約束。厘定相對人免于記錄與評價的事項。政府須將收集相對人信息的行為限定在合法、必要的框架內,同時遵循個人數據共享與使用的“最小化使用原則”[12],明確厘定相對人免于記錄與評價的事項。涉及相對人商業秘密和自然人隱私的信息免于記錄與評價,隱私信息包括自然人的病史、血型、基因、宗教信仰、親屬狀況等個人信息以及收入、存款、納稅數額、資產情況等財產信息。同時,相對人的資產類信息和償付信用情況屬于金融經濟領域征信的考察內容,而公共信用評價則力圖展現不具金錢價值(non-monetary values)的守法狀態,因此與經濟相關的要素即使與商業秘密無關,亦須排除。
第二,審慎確定信用評價標準。信用評價主體應當將“失信”“守信”所對應的情形進行嚴格限定,設定兼具合法性與合理性的判斷標準,并說明理由,避免其成為泛化的、恣意的標準。其一,審慎認定失信行為。行政主體將相對人接受刑罰、行政處罰和強制執行措施的行為均評價為“失信”,失信評價成為彌散在所有違法行為之上的“籮筐”評價,與法律評價的精細劃分形成鮮明對比。因此,政府應當通過限縮失信評價的適用范圍、嚴格失信評價的實質性要件來審慎認定失信行為。信用評價不應當簡單按照將相對人的數次小錯誤相加為一次大錯誤的邏輯展開,否則將會出現社會危害性相差程度極大的不同行為受到相似制裁的情況,造成法律責任體系的紊亂。其二,審慎對待綜合性信用評價。行政主體對相對人進行綜合性信用評價已經成為制度推進的重點內容。但對相對人既往表現進行綜合性評價時,法律評價體系的大前提、小前提、法律適用框架均無法適用。為避免過度偏離行為評價的邏輯鏈條,走向難以進行精確法律控制的人格刻畫維度,既往表現的綜合判斷應當限縮在相同或關聯行業、領域之內,限縮在法人或其他組織的評價之上,除卻自然人在職業活動中的表現外,審慎建立針對自然人的公共信用評價體系。
第三,完善程序性規定。在厘定相對人免于記錄與評價的事項、合法合理確定公共信用目錄、審慎確定信用評價標準的基礎上,還應當完善信用評價的程序性要求,在信用信息記錄、信用評價與信用修復等環節遵循告知、說明理由、給予相對人陳述和申辯機會等程序性要求,同時建立審慎的披露機制。根據現有制度安排,依托政務信息共享與政府信息公開的持續推進,相對人的公共信用評價披露大幅度提升了政府監管過程和相對人守法狀況兩方面的透明度。但如果說企業法人的公共信用信息公示屬于政府信息公開制度的延伸,那么自然人的公共信用信息披露則應當受到更多的限制,應當采取審慎查詢和共享、一般不對外公示的方案進行披露。
第四,切實保障信用修復制度運行。信用修復關涉到失信人能否適時消除不利影響,同時亦會影響到社會整體的信用建設。作為一種程序性機制,我們認為失信修復應當包含以下要素。其一,在適用對象上,并非所有失信行為都可以進行信用修復,只有失信程度較輕或者一般的行為才具有修復的可能性。其二,在內容上,失信修復應當包含三個面向:一是對受損的法律規范進行修復,只有當黑名單執行完一定期限后才允許通過信用修復提前退出黑名單;二是對受損的社會關系和秩序進行修復,這就要求失信人矯正過往失信行為,例如繳納罰款、滯納金以及履行行政機關課予的其他義務等;三是對失信人本身的修復,使失信人自覺形成對誠信的法律認知和接受。
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重要目標之一是促進社會誠信水平的提高。與此同時,社會誠信水平的提高有助于形成良好的社會信用環境,社會成員之間的交往以誠信為本會促進社會文明進步,從而反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使其在人人崇尚信用的文化軟環境中進一步發揮社會治理作用。
《信用綱要》在社會誠信環境打造方面進行了細致的規定,其規劃要求涉及多個重點領域(19)《信用綱要》中明確列舉的規劃領域有:醫藥衛生、計生,社會保障,勞動用工(用工中介),教育、科研,文化、體育和旅游,知識產權,環境保護和節能減排,社會組織(組織信息、誠信建設入章程等),自然人(信用記錄、重點行業職業信用),互聯網等。所列舉領域基本涵蓋信用缺失導致社會矛盾較多,社會影響及輿論反響較大的重點領域。,旨在通過推動重點領域、重點行業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帶動其他領域誠信風尚的形成,使社會信用治理發揮其獨有作用并融入社會治理機制的構建,參與全領域社會治理。以醫藥衛生領域為例,近年我國醫藥衛生領域失信現象時有發生,從“莆田系”醫院到問題疫苗事件再到暴力傷醫案件頻發,都嚴重阻礙我國衛生事業的發展。其中最直觀的表現就是醫患不互信的加劇,暴力傷醫案件的頻發更是令人痛心疾首,由于現代醫學技術不斷發展,科技診療手段不斷增多,相應的醫療過程及其結果反而蘊含了更大的不確定性[13],而消弭這種不確定性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基于醫患互信狀況下對診療手段和診療效果的良好溝通,因此醫藥衛生領域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被安排在《信用綱要》“社會誠信建設部分”規劃的首位,這也是對當前新冠疫情背景下人民群眾對醫藥衛生領域誠信建設關切的制度回應。具體而言,《信用綱要》主要對醫療服務提供主體提出更高的信用要求,醫藥衛生領域信用建設對提高醫生醫德水準,堅持仁心仁術的職業操守提出綱領性要求,對醫療服務機構建立信用評價機制,并將醫務人員收受賄賂、過度診療等行為納入失信懲戒的范圍。與此同時,針對患者失信現象,在地方涉醫立法實踐中社會信用治理的引入已有相應成果出現,2020年12月29日印發的《上海市醫療衛生人員權益保障辦法》中將涉醫失信行為的信用懲戒作為專章列入其中,對失信懲戒和信息歸集、一般失信懲戒、嚴重失信懲戒及聯合懲戒信息通報進行具體規定(20)參見《上海市醫療衛生人員權益保障辦法》(2020年12月28日上海市人民政府令第40號公布),https://www.shanghai.gov.cn/nw12344/20201230/92ffd4e80e9d4f08957295776918228f.html,最后瀏覽日期2021-01-13。?;仡欋t療領域信用治理促進衛生事業發展的實踐成果,雖不能窺一斑而見全豹,但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證明,重點領域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參與社會治理的途徑是一種可行路徑,而下一步從重點領域推廣到全領域社會治理,則應當是信用治理進一步融入社會治理體制的重要考量。
保障公正司法,提高司法公信力是當前我國司法改革的重要任務,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因此將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作為深化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一環,在保障法律人才隊伍建設與促進審判職能發揮等方面發揮其獨特的“軟規范”驅動力,是推進執法規范和程序嚴密的應有之義。
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深化司法體制改革,必須要有堅實的人才隊伍保障基礎,才能有效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高品質、多元化法律服務需求[14]。在司法執法和從業人員信用建設的過程中,一方面,對現有的各類人員建立信用檔案,將徇私枉法或不作為等失信記錄納入檔案,并納入其考核評價和獎懲機制中,發揮社會信用的“事前規范”作用;另一方面,將“守信”作為法律從業人員從業資格取得的必要條件之一,2018年“法考”改革后就將其納入其中(21)參見《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實施辦法》第十條。,把好法律職業進入關,使嚴重失信人無法進入司法、執法及其他法律服務隊伍,獲得了良好的輿論反響。
此外,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與案件強制執行的聯動,有助于提高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率。裁判結果能否得到高效執行,關系到相關訴訟主體的切身利益,得不到執行的裁判幾乎等同于一紙空文。倘若拒絕履行法律文書的行為得不到有力的制裁,則會出現失信獲益而守信吃虧的怪誕局面,不利于司法權威的樹立,更使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得不到切身感受。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問題看似是司法實踐的末梢,它卻實質折射出國家治理中的深層要素與現實樣態[15]。因此,以授信體系建設為施力點,運用失信懲戒、守信激勵等方式,在司法大數據改革背景下,建立強制執行平臺與社會信用信息服務平臺的強聯系,構建多元化的執行問題解決機制,是突破“執行難”問題的有效途徑。
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信用泛化”問題引起廣泛討論,尤其是作為具有直接懲罰性的信用聯合懲戒措施,被認為是社會信用體系參與社會治理的眾多手段中具有較大威懾性和侵害性的手段。信用聯合懲戒又被稱為失信聯合懲戒,其重點在于聯合,包括政府與市場、社會之間的聯合,政府內部各行政主體之間的聯合[16]。如果說,政府與市場、社會間的聯合,由政府設立專門機構匯總、處理各類信用信息,供市場、社會中的用信主體使用,此時用信主體對信用信息根據自主意愿進行主觀評價,在絕大程度上可以起到幫助用信主體降低交易風險和信用成本的作用,是可以被接受的。但政府系統內的職能部門聯合行政執法,這種合力的產生是否具有正當性,對行政相對人造成的侵害是否可控,有無二次處罰的嫌疑,都要打一個問號。例如,我們很難在“慈善捐款”與修復嚴重失信記錄之間找到邏輯關聯,也很難在“撿垃圾、排放自行車”與修復“施工噪聲失信”之間發現合理關聯,我們甚至不能理解交通失信與限制招錄為公務員之間有何關聯、見義勇為與修復交通失信記錄之間有何關聯、個人信用與限制參加小客車搖號登記之間的關聯。就如“國家因為緩解法制‘饑渴癥’而制定大量法律、法規編織起的一張重重法網中,個人自由仍受到嚴重的限制”[17]。同樣,為了治愈信用“饑渴癥”而施行的聯合行政措施形成的法網“網眼”則更加細密。地方涉信立法實踐中對“關聯性”有所涉獵,基本使用“相關聯事項”之類的表述(22)參見《上海市社會信用條例》第三十條、第三十一條,《浙江省公共信用信息管理條例》第二十三條。對失信懲戒的范圍進行限縮,以期控制失信懲戒不被用得“過泛”“過濫”,但“相關聯事項”的定性以及到何種程度產生關聯性的定量問題都有待進一步明確。
同時有觀點認為,信用泛化問題產生的根源是“道德”越界,“行政性懲戒既以道德評價為基礎,道德約束也以行政權作用為依據,道德與法律在其中纏夾不清,失信聯合懲戒的泛道德化傾向表現無遺”[18]。道德和法律的關系是法學領域經久不衰的議題,作為以提升社會道德水平為主要目的的新型社會治理手段,對具有強烈道德色彩的“信用”采用評價、懲戒或激勵的方式進行治理以達到預期目標,如何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解決“道德”越界問題,是另一個應當考慮的重要面向。
1.準確把握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中的“德”“法”關系。“法律是準繩,任何時候都必須遵循;道德是基石,任何時候都不可忽視?!蓖瑫r“要把道德要求貫徹到法治建設中。以法治承載道德理念,道德才有可靠制度支撐。”“要運用法治手段解決道德領域的突出問題。”[19]這是習近平法治思想深刻總結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成功經驗和深刻教訓,是對道德和法律的關系以及道德規范納入法治軌道等問題作出的深刻結論,也是在社會主義法治軌道中加快建設社會信用體系的重要理論基礎和行動指南。具體而言就是,將人民群眾突出反映的道德問題,通過法律規范解決,同時在此過程中發揮道德的教化作用,通過規范人們的行為、懲罰違法行為來引領道德風尚,實現法律和道德相輔相成,法治和德治相得益彰[20]。
2.堅持重大改革于法有據?!胺矊僦卮蟾母镆诜ㄓ袚笔橇暯椒ㄖ嗡枷雽Ψㄖ晤I域改革的重要論述,也是我國法治改革過程中的基本遵循,“但也不能因為現行法律規定就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是無法推進改革的”[20]。就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實踐而言,一方面,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尤其是失信聯合懲戒機制運行過程中,出現了一些規則制定不合法、不合理,失信懲戒被過度濫用的現象,導致失信懲戒“籮筐化”。因此,應當堅持全面貫徹重大改革于法有據的核心思想,加快推進社會信用基礎性、高位階立法,同時在當前法律條件下進行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實踐,要堅持完善法律授權過程,按照法律程序進行,做到“依法合規、保護權益、審慎適度、清單管理”[21],以最嚴格的要求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厲行法治,對可能造成嚴重減損公民權利、加重公民義務法律后果的措施,提高授權門檻,盡可能解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法治化的痛點與爭議。另一方面,亦不能在改革過程中畏首畏尾,因為就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實踐來看,地方及行業信用建設的先進成果與方法創新百花齊放(23)如信用承諾制度的探索與實踐,參見廈門國信信用大數據創新研究院:《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年度報告(2019)》,中國市場出版社2019年版,第323-330頁。,這種自上而下的經驗傳導為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頂層設計提供了“養分”與資源。
3.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廣泛參與。健全社會治理規范體系,要廣泛推動人民群眾參與社會治理[22]。失信聯合懲戒機制之所以成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過程中“最利的劍”,是由于多個部門的共同參與,也即是“聯合”的合力。而正如前文所述,失信聯合懲戒機制的“聯合”主要側重于行政機關內部規制措施的聯合,而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進入新階段,應當注重發揮多元主體的聯合,發揮不同行業、不同組織以及廣大人民群眾參與社會信用體系建設,這些主體又多是社會信用體系規制的信用主體,因此廣泛參與既有利于增強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活力,又在強化信用主體知情權、異議權等權利的救濟與保護方面發力,強化社會共治與社會監督,其最終目標在于,“既不讓任何一個失信者因為失信行為而得到利益,也不讓任何一個誠信者因為誠信行為而蒙受損失”[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