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躍
(西南政法大學 博士后流動站,重慶 401120;河南工業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晚清憲法史的文本研究、思想或思潮研究、學說研究突破了傳統制度史研究止于史實敘事或制度性闡釋的局限[1],但借助于傳統中國的“現代”建構這一宏觀理論框架展開的討論,仍然是一種“知識精英史”的進路[2],以至于對有關清末立憲社會基礎的分析較為薄弱。循著思想史研究進路可以發現,“議會”“民權”觀念在戊戌變法前已經進入中國,但改良派一旦進入權力話語中心又放棄(至少是修正)這一主張。一方面是朝廷上下不接納這種挑戰“君權”的改革方案,另一方面是這一挑戰“君權”的主張缺乏社會基礎(至少未能獲得知識界的廣泛共識)。從1906年清廷宣布“預備立憲”到君主立憲成為社會共識,其間是何種力量推動社會很快作出回應并且走得比朝廷更遠?為什么“君主立憲”會在此期間成為社會共識?在形成這一共識及推動這一事業發展的過程中,作為社會精英的紳商階層在立憲問題上與各級政府的互動有無其他因素參與?如果有其他因素,這些因素又是如何促成這種互動?從知識史/觀念史/思想史角度的討論無疑可以深化對以上問題的認識,而收回利權運動則可以提供一個清末立憲史研究的社會參照,以便觀察其時社會觀念的嬗變及其與權力結構變動間的關系,理解君主立憲成為官民共識的社會基礎。
收回利權運動興起于日俄戰爭前后民族自覺思想的高漲,是各省官紳相為呼應力謀收回被侵占的路礦利權而由我自主興辦路礦的民族運動(1)清末所稱“利權”包括了路礦利權、關稅利權、郵電利權等,時人討論最廣泛、影響最深遠的則是路礦利權,本文主要以路礦利權及其衍生的權力與權利問題為中心展開討論。。從抵制經濟侵略、與列強“商戰”的國家經濟實力競爭角度看,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并沒有帶來理想的經濟效果;從社會運動的角度看,收回利權運動使“國民當保利權之說”遍及全國,延及于下層社會[3]。其中的廣泛社會參與及其帶來的深刻社會影響,對建設現代性國家具有重要意義。以改良政體為宗旨的立憲運動和收回利權運動均在1909年達至高潮,成為晚清規模最大的兩場社會運動。二者的內容與目標指向雖不盡相同,卻同步進展而彼此呼應,收回利權運動具有“立憲參與”的色彩,立憲運動也獲得更為廣泛的社會動員。當時的許多立憲活動家也是收回利權運動的倡導者和支持者,而收回利權運動的倡導者最終也將關注重心從利權維護問題轉向立憲問題[4]。兩大運動合流的史實已有前輩學者論及(2)清末收回利權運動和立憲運動同步興起、議題多有重合,收回利權運動的領導者和骨干力量多為立憲派,參見閔杰:《清末兩大社會運動的同步與合流》,載《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6期;耿云志:《收回利權運動、立憲運動與辛亥革命》,載《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其中交織的權利觀念與實踐議題,及其迸發出重塑現代國家權力結構的深遠影響力和內在結構局限性,尚待作進一步討論。
列強環伺下的清末中國亟需有效提升國家能力以扭轉國家競爭中的危亡局面,西方國家現代化模式為其尋求富強道路提供了方向。主權獨立和平等是建設現代國家的前提,經濟獨立自主是實現國家富強的保障。收回利權運動具有對外抵制經濟侵略和對內爭取自辦路礦權利兩個指向,從外交和內政兩個層面推動國家主權觀念明晰(3)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有憲法文本中的“主權”均用于對外場合而僅僅用“權力”與“人民”相聯系,這區別于民國以前將“主權”與“國民”相聯系的用法。參見錢寧峰:《“統治權”:被忽視的憲法關鍵詞》,載《中外法學》2012年第1期。本文在內政層面上討論國家與社會關系時遵循當時對“主權”的用法。。
國家利權觀念的強化與國家主權意識相互促進,經歷了一個重“利”到重“權”的過程。“利權”一詞在古代中國主要關涉內政范疇,涵指統治權力中區別于“政權”的貨幣鑄造、錢谷田賦、鹽務茶稅等經濟事務管理及其收益控制。隨著列強對華經濟滲透日深,晚清有識之士開始從維護中國經濟利益的外交角度使用“利權”一詞,強調國家經濟利益及其管理的自主性。不過,該時期的主張中,收回利權的方法或鼓勵民人“仿照湊集公司”,或仿造機器貨物(4)“溯自各國通商以來,進口洋貨日增月盛”,“出口土貨年減一年,往往不能相敵”,“自非逐漸設法仿造,自為運銷,不足以分其利權”。參見李鴻章:《試辦織布局折》,《李鴻章全集》奏稿·卷43,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5-1716頁。,或官局擴充資本(5)“擬請將原設織局擴充資本或再立新局,務使每年所織之布足敵進口十分之一,方足為收回利權之善策”。參見馬建忠:《富民說》,《采西學議——馮桂芬、馬建忠集》,鄭大華點校,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9頁。,強調的是振興實業進而與洋商爭利的策略和手段,關注的是對外交往中經濟利益的喪失,因此更側重于利權中的“利益”之爭[5]。在中國融入近代世界秩序的過程中,雖有王韜等啟蒙思想家較早表現出對“國家之權”的關注(6)王韜較早意識到國家利權屢屢喪失當局卻“因循自域,以外交為恥,而時作深閉固拒之計”,提出商約既定即應遵守,“我所宜與西國爭者,額外權利一款耳,蓋國家之權系于是也”。參見王韜:《弢園文錄外編》,楚流等選注,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頁。,但少數開明官僚和知識分子將中國作為主權主體納入國際條約秩序的思考在鴉片戰爭后的較長時間里并未獲得多少社會認同。
這一狀況在甲午戰后的瓜分危機中開始改變,“利”的重要性讓位于“權”,“國權”成為時人關注“國家”存亡的重要議題。相較于早前更關注商戰以挽回經濟利益,更多人開始重視外人侵蝕國家經濟自主性的“亡國新法”,將關注點從“利益”之爭轉向獲取利益的“自主權”之爭。張之洞在1905年上奏中提出新訂“礦務章程”應“重權輕利”,“輕利”目的則在“重權”,“其于華民生計、中國主權、地方治理必當設法保持”,“不宜過于遷就,坐棄遠大無窮之利權”[6]。這種轉變代表著“利權”問題的重心從經濟利益維度轉向經濟主權維度。
利權代表著國家主權的經濟面向,收回利權運動表達著時人抵制經濟侵略、實現經濟獨立的訴求。經濟獨立既是主權的應有之義,又是實現完整主權的必要條件。反觀清末中國的現實,則列強攫取大量路礦利權[7],經濟命脈操于他手,國家主權步步淪喪。路礦控制權與各國勢力范圍又密切配合、相互促進,“比年以來,各國勢力范圍之劃定,實借攘奪鐵路礦產為張本”[8]。利權不守,國權隨之淪喪。抵御侵略、爭取列國競爭中的主動性,須將路礦控制權操于我手,路礦利權甚至可以視為決定國家存亡的關鍵問題。鐵路作為帝國主義“實行其侵略主義”的有效手段,是“通商之后援,而滅國之先導”[9]。利權的喪失導致中國在與列強競爭中進一步趨于弱勢地位,正所謂“利權日削,外交之失敗相迫而來”[10],維護主權首在扭轉這種利權喪失的被動局面。路礦控制權關系經濟獨立,更關乎國權維系。“路線所到之處,即國權所植之處,亦即利權所握之處”,路政關乎國家權利保護,收回鐵路自辦是保利權,而“保路權”就是“保國權”[11]。利權不保,國權無以伸張,路礦既失,不啻亡國之兆。中國要“自立于強權之漩渦中”,“非先保其路權,以漸復其國家主權不可”[12]。
利權關乎國家存亡,不僅因其關系國家經濟命脈,更在其國家獨立和自主意義。經濟主權與領土主權、司法主權都是國家主權必不可缺的部分,具有國家根本屬性的性質,“凡有主權者則其國存,無主權者則其國亡”[13]。至遲在1903年前后,國家主權不僅是一國“自己做主的權柄”,更是“沒有別的什么能加乎其上”的至高權柄[14]。主權在國際交往中“具有不受其他限制之性質”的認識得以清晰表達。以“國家最高屬性”這一主權特質觀照中國現實,則中國路礦利權、關稅自主權、司法主權喪失殆盡,“中國之主權,外人之主權也”[15]。
維護主權是現代民族國家的根本使命,國民作為現代國家的組成部分,是維護國家主權和利益的參與者。“中國,中國人的中國”反映出的主權意識在20世紀初得到廣泛傳播[16],這一口號針對“外人”侵奪中國主權而言,將中國人團結在為國家利益而抗爭的目標之下。外人侵奪利權是人們能夠直觀感受到的主權受損狀態之一(7)亡國的憂慮可能更直觀的是割地,從主權的角度則是路礦等方面自主權的喪失。1901年即有知識分子提出割地、朝代更迭、政府顛覆、政體變化都不能稱為亡國,主權是國家存亡的唯一標志,這在20世紀初的知識界已成共識,參見許小青:《1903年前后新式知識分子的主權意識與民族國家認同》,載《天津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紳商各界掀起聲勢浩大的收回利權運動,抵制外國控制鐵路礦山要求收回自辦,在廣泛社會動員和社會參與中,國民作為有別于臣民的身份認同主體參與進來,維護國家“權”和“利”。這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清朝當局提升國家社會動員能力以抵制外國侵略的需要,使國民及其權利保護等價值命題獲得時代正當性成為可能。
國民權利表達及實現需要國家的認可和保障,其正當性在西方主要指向個人自主和個人自由這一“內政”問題,而近代中國政府和精英知識分子考慮的首要問題則是國家存亡的“外交”問題。“權利”話語一旦無法容納于國家利益而游離于國家富強需要之外,將很難成為塑造現代國家的價值基礎。
清末“權利”話語的形成是一個經由國家權利而致國民權利的過程。漢語中“權”“利”及其疊加的“權利”一詞在傳統文獻中主要代指權勢、利益,在傳統義利觀中本無道德上的正當性基礎。“權”“利”合為“權利”一詞作為英語right的對譯曾被嚴復批評為“以霸譯王”[17],舍棄了right一詞自身所具有的道義正當性,但這種對譯契合了國家競爭語境下國際法上的國家權勢和利益維護取向,在《萬國公法》使用權利對譯right后雖幾經爭論卻逐漸確定下來[18]。該時期大量主權/權利/利權話語用于證成國家對外交往的自主性[19],反映著中國謀取國際秩序平等一員的訴求。不過國家自主性觀念的確立并不意味著個人自主性的正當意義,作為個人自主性的權利往往湮沒在愛國運動的國民群體權利宏大敘事中適能獲得國家和社會的廣泛認可。
收回利權運動所指向的廢除政府對外借款合同和收回路礦由民間自辦兩個方面,均隱含著紳商各界對政府履行保護國民利益職責的訴求。這些訴求將國民“權利”話語與國家“權”“利”密切結合,國民權利的正當性最終指向國權維護。正所謂志士由爭“一身之權利、一群之權利”而致“一國之權利”,在廣設公司投資筑路開礦風氣盛行之際,華商公司“嚴屏外人之入股”,華人視鐵路為“利國利民之要舉”,全力爭回自辦,投資踴躍,是“權利思想發達思想之明證”[20],而權利實踐的正當性則立基于“利國利民”這一宏偉目標的實現。
以“利權”為依托的權利訴求,以“救亡”為宗旨的國民意識,不可避免地推動時論將國民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這個整體對外國而言是全國國民,對內(朝廷)則以商人團體、某省地域等國民團體的形式出現。收回利權運動爭奪利權、恢復主權,對外既強調中國之“權”,也爭中國之“利”。“中國人”作為一個利益共同體自當在爭利權的對外抗爭中責無旁貸,但作為主權之基的利權又是關乎民眾生計的內政問題。作為整體的“國民”是對外抗爭的統一體,但國民在“中國人”的身份之外,還有不同于整體目標的身份認同和利益訴求。不同利益群體有著不同權利感受。商人已經意識到,路權關乎全省利權,不爭路權,所失于商界“尤屬不堪設想”[21]。商界利益的維護又與省(縣)域的團結密切相連,中國之“利”的表現形式,往往在以省為單位的行動中化約為各省(團體)之“利”,各省路礦之利自然歸本省先享[22]。山西紳民反對福公司禁止開礦時即申明“一省之礦產,實為私業,無論士農工賈,皆其主人”[23]。“私業”的“主人”是一省士農工賈,外爭中國之“權”,也是為一省/一地國民爭取權利。然而,無論是商界獲利最大抑或是本省先享利益,各種利益又都從整體性權利訴求中攝取正當性。
利權的喪失是政府之“私”的結果,這種“私”一方面是專制權力私借外債的恣意行事,另一方面則是朝廷只顧茍且偷安的利己下對全體國民利益的漠不關心。反對政府之“私”的收回利權運動和立憲運動,很難使參與者關注于蘊含西方憲法觀念中個人自由和自主的基本權利主張。國民權利不是“個人權利”,而是群體權利,是否認個人專橫和利己的群體自由,是以國家存亡的責任承擔為前提的國民權利和國家自由。“國權者,一私人之權利所團成也”[24],社會運動中裹挾著個人的“團成”之權利有助于打破傳統社會民眾的一盤散沙狀態,將國民組織進現代治理體系,也只有這種對外爭利的利益團體才能獲得國家層面的認可并最終被整合到立憲運動之中。在收回利權運動的外爭“利權”目標下,國民利益得以統一在國家主權利益之中并藉此獲得正當性。
在此權利正當性的宏大話語體系中,“權”“利”實包含著國家利益、國民利益、團體利益三個層次,這三個層次互為依托又具有潛在的競爭關系。清政府關注于國家利益的維護卻不得不以動員民眾的方式實現其目標,整合在團體利益下的民眾動員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國民作為權利主體在國家事務中的話語權。收回利權運動的實踐則推動了國民通過爭取團體利益實現國家利益的可能性和正當性。“民之父母”傳統治理正當性說辭在內憂外患下的各種利益訴求交織中已顯蒼白無力,“中國,中國人的中國”不是一個主權宣示的空洞口號,而成為關系國家利益與國民利益整合的政治改革命題。清末國家和社會在國民權利話語中獲得自身利益的結合點,也決定了國民權利話語在何種意義上能夠成為社會力量爭取自身利益的正當性資源。
清末君主立憲制度改革方向的確立有內外綜合因素的促動,收回利權運動所塑造的國民權利話語為立憲提供了價值基礎的同時,通過國家經濟主權目標的實現有力推動了國家和社會間在立憲共識形成中的互動。收回利權運動與立憲運動以“利權”作為媒介得以合流,實行何種政體,既事關富強道路的選擇,又關乎多元社會利益的整合。
不充分動員社會力量,國家在危機和困境中就無力改變國權淪喪局面。正如革命黨人所抨擊的,傳統專制社會主張利出一孔,“視國家為一人之產業,制度立法,多在防范人民”[25],國家牢牢控制全國之利,國人“每顧個人之私事而不為國出力”[26]。國家需要動員民眾“為國出力”,而隨著收回利權運動的推進,民眾開始認識到國民對國家應盡義務的同時,也應享相應的國民權利。杜絕列強涎我土地、攫我鐵路、奪我礦山,還須從整頓內治入手;團結民間力量參與到外爭國權的運動中,還須以立憲法、設民選議院為始。不同于朝廷視開議院為鞏固君權的措施,紳民將設議院作為伸張國民權利的要求:“國家因人民而立”,政府“代民治事,則國家之大事,必聽于民間之公議如何”[27]。這種國民權利訴求在維護國家主權的的呼聲中得以正當化。
國家利權的鞏固離不開國民權利的伸張,“興民權”有利于提升國家的社會動員能力實現國家富強,而“興民權”的重要方法即在國民的政治參與。收回利權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也是立憲派代表)汪康年基于傳統政治體制“君、臣、民”間權力配置失衡而君臣“上下隔絕,彼此相離”的現實(8)參見汪康年:《中國自強策》,載《時務報》1896年第4期;汪康年:《論中國參用民權之利益》,載《時務報》1896年第9期。,在戊戌時期即主持《時務報》“興民權”以鞏固國權,意在通過群眾性的政治參與推動政治體制改良[28]。其時越來越多民權宣傳中所涵射的“主民權”而“散君權”指向在引起保守派警惕的同時,也使保守派不得不承認民間“發公論,達眾情”是中外美政的共通之道[29]。雖然在如何參與政務問題上官民主張并不一致,但國家富強需上下合力幾成官民共識。如果說1901年出使日本國大臣李盛鐸上書朝廷提出實行君主立憲的言論還局限于關注日本等國的富強之道[30],翰林院侍講學士朱福詵1902年的上書所謂立憲可“挽回世運,收拾人心”等語明確地表達了確立君主立憲政體以整合社會利益分歧的主張[31]。五大臣奉旨出洋考察憲政后,載澤回國奏稱“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于實行憲法”。至此,憲法整合“君民一體”達致國家富強的功能正式被朝廷接受[32]。
就國家而言,國民權利話語及其所衍生的立憲訴求有著團結全國力量抵御外侮的正當性,作為富強之道的立憲改革自然不能忽視其自身所具有的利益整合功能。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七月十三日,清廷詔諭“預備立憲”“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33]。這種憲法之說已經改變了《國語》“賞善罰奸,國之憲法”話語中“憲法”的治國根本政治原則意義,而是改弦更張,賦予憲法重整政府構成(組織形式)、重建國家權力架構的“現代性”意義。預備立憲所確立的“大權統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指導原則,賦予了民眾參與政務的法律正當性:“仿行憲政”可以消除上下隔閡,合全國之力御外侮,這是國家整合多方利益的有效方式。
就社會各界而言,國民權利與國家利權休戚與共,維護國民利益最終達致國家富強則賦予了國民參與政治的目的正當性。各鐵路商辦公司強調自辦鐵路和抵制政府借債須同時推進,這不僅是為公司爭權利,更是為國家爭利權[34]。實業是富強的基礎[35],而振興實業“首須確立立憲政體”[36],憲法不立則“商權亦無由振”[37]。收回利權運動推動商人將利權收回與國家政治制度改革結合起來。在收回利權運動與立憲運動同步發展過程中,人們逐漸將經濟變革與政治改良視為保護經濟主權的前提,指出中國所應改者,“專制固無論,專制以外,尚有所藉手以保持其專制者,曰媚外”[38]。以君主立憲政體改變君主專制政體,以收回利權抵制朝廷“媚外”,二者相結合方得救國之法。
收回路權運動興起早于立憲運動,但隨著立憲運動的發展,人們逐漸認識到空談保利權無濟于事,提升國家能力需要改變現有專制政體。有議院,然后可以保路礦。期間,紳商、報刊等往往以列強諸國立憲政體為參照,將立憲話語下的國民權利正當性作為支撐自身利益訴求的依據。民眾被吸納入國家治理體系,作為參與者在現代國家構成中獲得不同以往的地位。
在收回利權等社會運動影響下,輿論并未局限于朝廷通過君主立憲制度改革鞏固君權的統治愿望,而是進一步推動著國民權利的擴張。有報章提出“民權之集,是為國權;民而無權,國權何有?”[39]國權的鞏固有賴民權的發達,國家是人民“集合體”,人民是國家“一分子”,“既擔一分子義務,應享一分子權利”,人人有維護權利觀念,則國家“何患不強”[40]。各地收回路礦斗爭中外爭“自主之權”的主權獨立訴求和內爭路礦“自辦之利”的權利訴求相互促進,統合了利益分歧的權利訴求顯示著國民意識覺醒的力量。輿論不斷重申,國家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人人皆有國家主權之一分”,國民參與國家治理是“以國民一分子之資格,對于國家應盡之天職”[41]。由“國民”組成的國家需要不同于以往的治理方式,在收回利權運動中,國家利權維護最終轉化為一個關系國家富強和國民權利的政治權力秩序重建問題。
承載著利益內核的國家利權和國民權利相互交織,國民權利訴求受制于政治制度也形塑著新的政治權力架構。收回利權運動“以路礦啟發人民之權利思想”[42],國民有外爭國家利權的義務,自當有參與決策、監督政府的權利。“所謂國民者,有參政權之謂也”,政治權利是現代國家國民的基本權利[43]。收回利權運動通過廣泛的人員參與和有效的組織動員,表達著整體性國民權利和團體性國民權利的多層次訴求。紳商各界參與其中并從“利權”“權利”議題中獲取權力正當性的資源,影響著清末“預備立憲”制度改革的社會基礎。
開國會是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的政治承諾,但清廷以各項改革配套措施未備為由籌備資政院和各省咨議局作為過渡。按照1908年《逐年籌備事宜清單》要求,之后的第9年才正式頒布議會法、選舉法及選舉議員[44]。隨著資政院和咨議局的漸次籌辦,立憲派以之為中心掀起了速開國會的全國性請愿運動。國會請愿運動的早期發展更多與清政府訂立喪權辱國密約相關聯,隨著收回利權運動與立憲運動合流,以外債議題為切入點的財政監督問題成為速開國會的強有力理由(9)清末中國外債問題并不局限于路礦事務,但路礦融資特別是鐵路外債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收回利權運動與立憲運動的合流則進一步突顯了鐵路外債作為財政監督問題切入點的重要意義。。
參與政府決策、監督政府行為是收回利權運動發展的必然結果。挽回利權和興辦實業對于官民來說都存在資本匱乏問題,對外融資活動則貫穿著官民之間的博弈。一方面,舉借外債興辦路礦實業是官和民都不得不面臨的選擇,另一方面,對外借款與拒借外債的矛盾則是收回利權運動繞不開的話題,關系到收回路礦、自辦實業以及如何興辦等實際問題。政府立法嚴格限制商民對外融資[45],商民則聯結為各種團體堅決抵制政府舉借外債。在立憲派策略中,政府舉借外債與速開國會之間存在著潛在的互動關系:通過國會形成有效的財政監督成為政府舉借外債的合法性依據[46]。收回利權運動中的借款議題為國民參政權利的實現提供了一個突破口,財政監督、速開國會成為社會多元利益整合的重要切入點。
在收回利權運動和立憲運動合流中,社會各界展開了聲勢浩大的財政監督與速開國會輿論動員。楊度曾盛贊西方各國制度文明,認為“其籌款之法,無不由議會預算者,議會有完全監督財政之權”,無此監督則患“貪婪中飽”“耗財而不集事”[47]。欲借外債興辦實業首先應改革政府,“茍政府不改革,方針不確立者,則無論官借商借,無一而可”[48]。專制政體是中國富強的“惡障”,驅除此惡障“尤以要求開設國會、實行憲政為唯一無二之天職”[49]。因此,開國會是救亡之法,更是調和官民分歧和利益沖突的不二之途。清政府公布的立憲宗旨在于“庶政公諸輿論”,卻一次次“反抗輿論之甚”,“摧殘實業之甚”[50],正是因為缺少國會監督,否則,“外務部諸公之罷職久矣”[51]。速開國會是立憲的要求,也是維護“利權”的制度保障。
從外債抵制到國會訴求,收回利權運動為紳商各界提供了參與國家治理并重塑國家權力結構的契機。政府借債須以國會監督財政為前提,國會“豫定其使用之途”,監督借款使用,彈劾使用不當,自無濫借濫用之虞。中國欲吸納民力以富強,非改革治理方式不可,“欲借外債非先開國會不可”[52]。國民承擔國家救亡責任,履行義務自當享有相應權利,“籌還國債為國民之義務,國會為國民之權利”[53],“政府許國民國會則國民許政府借債”,政府借款的正當性來自于國民財政監督的政制基礎,“政府拒國民國會則國民拒政府借款”[54]。收回利權運動推動民眾參與立憲,并且成為推動立憲運動的重要動員力量。國民觀念影響之深可從地方運動中的表現窺得一斑,諸如風氣并不開通的山西省因大規模反對福公司的收回利權運動有兩萬人簽名請愿國會運動,安徽紳商學界在爭銅官山礦案上書中,將速開國會同收回利權并列提出,因拒款保路運動活躍起來的江蘇省有1.3萬余人、浙江省有1萬多人簽名請愿國會[55]。
國會請愿運動期間,各省鐵路代表進京請愿拒借外債,某種程度上正為呼應速開國會創造條件[56]。收回利權運動與立憲運動合流激發了借款與國會議題的持續推進,請愿國會代表不斷重申外債、國會和財政監督的關系。“國會者,人民與聞政治之所也,必人民得有公舉代表與聞政治之權,國家乃能加以增重負擔,以紓國難之責”[57]。第一次國會請愿運動失敗后,一些立憲派代表更是將速開國會作為支持政府借債的必要條件,其道理不外乎“國會不開,則財政不能監督”,財政不能監督,則民脂民膏無異于“填無底之債窟”[58]。
與財政監督相聯系的立憲議題激發了各省督撫間的通電討論,并最終發展成為吁請中央縮短立憲期限的聯合行動。各省督撫紛紛表示[59],借款興辦路礦為救亡要策已成官方共識,“然行之于未有內閣國會以前,轉慮足以速禍”[60]。最終,督撫“多數主合詞請立責任內閣并開國會”[61],并由十八省督撫將軍聯名致電軍機處,請立即組織責任內閣并明定期限開設國會[62]。宣統二年(1910年)十月初三,清廷頒行上諭將籌備立憲時間從9年縮短為5年,立即組織內閣、縮短國會召集期限。各省督撫受度支部牽掣日久且在新政的地方官制改革中權力受損,支持立憲有其自身利益訴求[63],但所有利益訴求都最終匯聚在“預備立憲”制度框架所賦予的開國會、立內閣等正當性話語之下。某種程度上,立憲成為官與民、中央與地方謀求自身利益正當化的重要甚至唯一行動資源。
收回利權運動“保垂亡之路”以“開立憲之始基”[64],以期建立“立憲政府為民權之政府”[65],而“欲求民權之擴張,非開國會則莫由”[66]。這些統合在立憲共識之下的權利保護訴求,以保路礦、保利權為契機,以開國會為途徑,聯合了督撫、輿論以及各階層人士參與到速開國會的請愿中。紳商領導的歷次國會請愿都是以失敗而告終,最后直接促成立憲實質進展的仍然是手握地方權力的督撫聯合行動,收回利權運動中的拒借外債議題則作為速開國會得以實現的促動因素,推動著立憲運動的持續發展。
立憲運動的持續推進需要一定的基礎支撐,這個基礎從經濟和社會層面上講是近代商人階層的“集團化”。收回利權運動為商人階層的集團化提供了契機,商會成為組織商人群體的重要社會力量。不同于傳統會館、公所以防止競爭、排除異己、壟斷市場為主要目的,商會打破籍貫和行業將各地商人以民主的方式結合起來,商會總理、協理、會董均民主選舉產生,議事采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67]。商人以這種方式結合的目的已不僅僅是商業權益的維護,而是指向增強商民力量、掌握經濟上的優勢,進而在政府財用日益窮乏之時獲取政權進而謀求政治上的“革新”[68]。正是收回利權運動,使立憲運動的組織動員有了根基,而立憲運動則為收回利權運動提供了方向指引。
商人的團結進一步為地方社會各界的聯合提供了推動力量。為抵借外債并籌款筑路,各地紛紛成立聯合各界的協會并定期集會,一些社會團體也參加進來。參與籌備會議者包括了省咨議局、憲政籌備會、商界、學生等。出自商界的立憲派人士積極組織憲政研討會,進行立憲動員和宣傳。張謇、鄭孝胥、湯潛壽等收回利權運動倡導者積極組織預備立憲公會,會員以實業、文化教育界的知名人士為核心,許多會員在上海商務總會、總工程局、蘇州商務總會擔任主要職務,乃至各省咨議局議長也參與其中[69]。這些組織視團體為政府改革的推動力,致力于立憲法、保利權,雖以各種學會/協會名號活動卻實充立憲政體之黨勢。馬相伯、梁啟超等籌議“國民路礦協會”作為聯合“學商界”和“下等社會”促成立憲的社團,其目的則在于以“絕大財團之勢”握“全國之財政權”,以圖收抗拒政府專制之效[70]。收回利權運動中所爭之“利”可以成為社團組織未來得以持續發揮作用的經濟基礎,甚至可以預期成為抗拒專制、推行立憲的財政支持。
收回利權運動中,立憲派以興辦路礦實業為契機積極介入地方事務、參與地方治理。預備立憲背景下成立的地方咨議局作為官方機構,成為收回利權運動和立憲運動的重要組織依托。爭取自辦粵漢鐵路的領導者馮錫仁、黃自元入湖南咨議局,馮錫仁曾任副議長并被推為資政院民選議員。湖南咨議局議長譚延闿、議員龍璋等曾創設鐵路股東共濟會、集股會以爭路權,刊發《湘路新志》《湘路周報》等開展宣傳。在立憲派的推動下,湖南省咨議局通過了湘路無庸借款、完全商辦的決議。湖北立憲派發起《請奏爭取消鐵路借款草約歸還商辦以保利權案》等提案,成立湖北鐵路協會、商辦川粵漢鐵路公司,參與其中主事者包括了咨議局議長湯化龍,副議長張國溶、夏壽康,議員呂逵先、劉賡藻、劉邦驥、時象晉等。山西收回礦權運動中,山西咨議局議長梁善濟、議員渠本翹等組建公司集資辦礦,組織礦產公會抵制洋商,議員劉篤敬參與了與福公司的談判,議員崔廷獻、段雨田等發動各界開展收回利權運動[71]。
在對外借款討論中,地方咨議局還參加到全國性的政治活動中甚至成為組織者,在國會籌備和分權機制的形成中產生了重要影響。廣東省咨議局曾致函各省咨議局以求呼應討論商借外債問題;直省咨議局議員聯合會呈都察院代奏要求開國會以限定外債用途,主張根據欽定《資政院章程》,“不經資政院議決而起之國債,遵先朝之法律,原應歸于無效”[72];四川咨議局要求就取消商辦鐵路公司及鐵路國有問題交國會討論議決,以便“遵法律而順輿情”[73];湖南咨議局堅持“本局遵照局章,于本省權利存廢有決議之權”,而“路政為湘省命脈,借款關系權利存廢”,咨議局如不力爭則“不惟負全省人民之責望,抑且非朝廷特定權限之本心”[74]。
四川保路運動的爆發削弱了川省咨議局的地方治理功能,立憲派紳商轉而借助團結革命黨、地方會社等力量對清廷和地方當局施加壓力,但其行動的目標仍是基于君主立憲共識的制度改革。四川民眾在立憲派領導下成立保路同志會,發布《保路同志會宣言》條數立憲新頒法令,明示資政院、咨議局及內閣權限,明確各商辦鐵路法律依據,提出新內閣干路國有、舉借外債的政策有利與否不用討論,其超越權限、違背立憲宗旨、違反法律的政策方是問題根本癥結所在。其甚至認為即使舉債目的恰妥、借款條約美善、干路國有無弊、商民資本毫無損失,“國人亦必死拒”,原因在于“不拒則可永永不再言立憲,不再言國會,不再開咨議局、資政院”[75]。保路運動不僅是一場抵制經濟侵略的愛國運動,也是兼具立憲訴求的政治運動,甚至最后保路無望時,拒借外債的目標實際上已經被立憲目標所取代。
當立憲訴求不能實現,收回利權運動和立憲運動中的官民沖突愈加突顯,立憲派將很難成為清政府的堅定支持者。當然,不堅定的支持者還算不上堅定的反對者,川路運動的立憲派領導人蒲殿俊等人被捕前始終反對武力奪取政權,但隨著清政府處置川路已然打破立憲共識,慘遭鎮壓而又群龍無首的立憲派尋求與革命黨聯合的暴力抗爭中,締造共和已勢不可擋。
建設現代國家以提升國家能力是一個多問題交織的發展過程。清末新政背景下展開的收回利權運動廣泛動員了社會各界參與其中,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現代”國家動員能力的同時,也使清政府在治理模式轉型中面臨政治權力結構重塑的挑戰。如何對外爭取獨立自主、對內實現國家機器的高效運作,除了關涉救亡圖存的路徑方法外,還牽涉各種利益沖突問題。利益沖突的協調要求多元參與的治理機制,君主立憲制度作為多元參與治理進而提升國家團結一致對外爭取國家權益的可能選擇,獲得國家和社會各界的共同認可。期間,新式紳商作為利益代表藉此正當性話語獲取更多權力資源,成為推動現代國家權力重整的重要力量。紳商各階層援引所頒新法,主張自身利益訴求的正當性以及政府保護國民權利之責,并以監督財政等改革要求為突破口,將利權問題同立憲結合起來,推動了速開國會、團體自治等立憲改革的深入推進。清末各界共同參與對外抗爭所引致的官民利益沖突與整合,催發著國家內部政治權力結構的重整。清政府提出“仿行憲政”而“庶政公諸輿論”為官民提供了制度框架。與民眾關系密切的路礦“利權”作為一個切入點,促成民眾將國家主權維護和國民權利保障列入與“庶政”相關的范疇。立憲運動和收回利權運動都指向挽救危亡,都試圖在改革中保持現有政局的穩定,都表現出一定的妥協性,這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社會矛盾,也使兩大社會運動得以持續推進。
收回利權運動從經濟權益出發推演立憲訴求。較之于立憲運動,收回利權運動涉及面更廣。立憲運動是中央政府、以督撫為代表的地方權臣、以紳商為主體的立憲派及知識分子所代表的輿論共同推動的進程,收回利權運動則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農夫走卒都參與其中。同時也應看到,廣泛參與收復主權的民眾運動及其激發的民族主義情緒并不一定能夠轉化為建設現代國家的動力。底層民眾的排外活動更多以狹隘民族主義的形式表現,較少涉及政制改良議題,無法實現多元利益的整合。在政府、上層紳商、知識分子的合力推動中,收回利權運動與立憲運動得以合流,以擁有功名的上層紳士為領導者和骨干的立憲派更熱衷于有限度而不損及其既得利益的改革措施(10)有關資政院及咨議局議員的出身背景與政治心態,參見張朋園:《立憲派與辛亥革命》,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版,第22-32頁。,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激進民族主義中的盲目排外因素。
收回利權運動將國民“權利”話語容納于國家“利權”問題而賦予其正當性,為立憲運動中的“國民”意識發展提供了價值基礎。立憲運動至1909年推向高潮,這也正是收回利權運動深入發展時期。立憲運動的成果保障收回利權運動的開展,收回利權運動又進一步推動立憲運動的深入。從立憲運動和收回利權運動的合流中也可看出,近代政治改革及伴其發展的社會運動雖一定程度上重塑了權力結構,但其發展動力主要來自于社會團結的國家富強需要,而非國內社會新生政治力量帶來的社會結構變化。抵制外國經濟侵略、收回國家利權的“救亡圖存”需要,使民眾參與到各類團體和社會運動中,但官民之間及民眾不同團體之間的具體政治主張并不具有穩定性。兩大社會運動的合流雖然有助于現代國家觀念的傳播,為清末形成君主立憲的社會共識提供重要推動力量,卻因缺乏社會結構性變革的支撐而無法為君主立憲制度的持續有效推行提供穩固基礎。清政府在鎮壓川路運動中一旦打破立憲共識,立憲派紳商并無更多可資借助的社會力量。立憲派尋求與革命黨、地方會社的聯合中突顯出越軌行動傾向,即使其不斷重申對君主立憲共識的堅持,卻最終無法整合社會避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