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光/中國人民大學信息資源管理學院
“福柯”已成為檔案學研究中強化自證說服力或升華文化意味的一個高頻詞[1]。但目前對福柯的征引多屬販賣二次文獻,其中更是包含著許多誤讀訛傳與強行附會。雖從前期的知識考古學到后期的權力譜系學,福柯的整個學術脈絡確實都涉及檔案,但“檔案”在福柯的著作中具有多種理論面向。故廓清檔案在福柯思想中的理論面貌,是一項復雜細瑣的工作。僅知識考古學這一理論脈絡而言,福柯在知識考古方法的具體應用(《古典時代瘋狂史》《臨床醫學的誕生》《詞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和理論概括(《知識考古學》)兩個層面,分別對檔案史料的研究和檔案概念的內涵進行了重塑。本文聚焦于前者,結合時代背景探討福柯的歷史研究與檔案史料的淵源,以及他在考古學中所建構的檔案歷史敘事的特征、主旨與批判指向。
在歐洲封建時代,檔案是被束之高閣的殿堂之物或精英階層的專屬權利[2],平民始終被隔絕在檔案之外。因而,在正規歷史素材的形成過程中,就斷絕了他們留名青史的可能,他們的名字只零星地在歌謠、諺語、小說等民間藝術形式中流傳。“只有位尊者和權勢者被銘寫,被文牘和檔案所包圍,被言辭和書籍所追逐。……一般民眾是匿名的,他們處在書寫之外,處于檔案和典籍之外,這是一個目光所不及的混沌區域。”[3]伴隨著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檔案工作改革,“檔案”在近代歐洲逐漸從權貴者個人化的記錄方式,演變成一種普遍性的社會制度,包裹著整個生活空間。從前被排斥于史家筆觸之外的個體開始被置于書寫網絡,陷入文牘與檔案的不斷追逐與跟蹤之中,即使是那些社會越軌者也廣泛地被檔案制度捕捉。這種記錄的普遍化以各種基層檔案體系和組織為前提。如,1833年前后,法國警察總局不僅在內務部建立了罪犯檔案署,還仿照圖書管理方法,為過失犯建立了個人卡片[4];1841年至1842年,法國發布了關于設立市鎮檔案館和醫院檔案館的指示[5]。
但一方面,在福柯看來,近代歐洲檔案網絡的建立只是政治實踐轉變的一個社會側面。檔案制度是適應權力的彌散性運作而衍生的一種實體裝置,其本質是將個體轉化為一種專門的知識對象,每一份個人檔案就成為權力網狀分布的一個隱蔽支點,從而實現對社會隱而不宣地全面監督與管理,而并非為了生產更多的素材,從而在歷史書寫的起點上為普通民眾創造更多留名的可能。
另一方面,歷史書寫體制也不會因為檔案體裁與數量的豐富而同步趨于多元化。“檔案”與“歷史”是兩回事,它們是“原料”與“成品”的關系。擁有在檔案中留名的權力,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會晉升為歷史書寫的主角。學科建制意義上的歷史學,其書寫是一種受到特定程序規范的特殊論述體制。通常是在一種被解釋為具有“連續性”的歷史發展框架中,以時間為中軸將四散凌亂的史料進行重新歸納排比,試圖“發現”文獻間的聯系,以“證明”某種客觀性,從而將文獻中所有的事件都集結于一個統一的中心,或所謂的內核之下。而在這一書寫觀念與體制的約束下,那些平民的檔案,一部分被填充到預設框架的空白之處,從而作為“客觀”的“史實”論據;另一部分與預設框架相悖的檔案,則被視為不規則與歧義予以悄然地熨平或抹除。故在實際的歷史書寫過程中,平民的檔案,尤其是那些反常者的檔案不是扮演著“拼圖”的功能性角色,就是被剪裁掉的“邊角料”。
傳統思想史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敘事,以復盤一個時代的整體面貌為目標,“主張在各個時代社會間找出一個起承轉合的連續性”[6],將歷史書寫局限于個別主題、特定人物的重復研究之中。那些收留病人、罪犯、瘋人的醫院、監獄或懺悔院,是被傳統史家遺棄的領域,歷史敘事的生產也自然放棄了使用這部分檔案。用福柯頗具反諷意味的的話說,這些檔案“不登大雅之堂”[7]。歷史知識的建構承載著權力的伸張。傳統歷史敘事正是通過這種有選擇的抽空與遺忘,使得各種反常者與越軌者在正史中銷聲匿跡,間接地實現對他們的身份制造和屬性界定,從而劃定理性與非理性間的界限。
福柯認為,所謂的“非理性者”是由認知結構所定義的觀念性產物,那些反常、越軌的邊緣主題是顯現意識文化中權力運作的絕佳場所。傳統研究在對一個概念或者理論進行意識形態層面的歷史考察時,往往訴諸既定的經典文獻,在科學共同體約定俗成的知識體系內部尋求解釋。而福柯想要研究的是瘋癲在獲得科學化的形式,成為一個醫學概念之前,即在精神病學和精神分析還未出現時,瘋人是在怎樣的機構和實踐網絡中被隔離和識別的,瘋癲又是如何進入研究者的視野而被逐漸發展成為一個概念的。在瘋癲史的書寫過程中,一方面,福柯只是“偶爾利用一些別人匯集的材料,但總的來說基本上無文獻可用”[8],僅有的原始檔案有待挖掘和閱讀。他在阿爾茲納圖書館、法國國家檔案館、瑞典烏普薩拉大學圖書館、圣安娜醫院查閱和使用了大量檔案資料。其中,烏普薩拉圖書館在1955年開放了一大批捐贈的資料,包括從16世紀到20世紀的各類書信、珍本書、手稿、醫院和教養院檔案等,多達2000余種[9]。另一方面,他在對檔案的解讀過程中,也極少征引名人名言以強化自證的說服力,警惕“理性”為維護自身形象而對他者的扭曲與壓抑,力圖讓檔案自身說話。所以,“一部這樣設計的思想史的主要材料是檔案,而非文章,是機構和技術,而非理論”[10]。
之所以福柯將這項研究的價值歸功于檔案,不僅是因為他將“不登大雅之堂”的檔案重拾進歷史書寫之中,更重要的是,他獨特的檔案觀與檔案資料研究方法“讓檔案能夠為自己發聲”,即他所特意強調的“對檔案文本自身的重視”。他一反傳統的“文獻觀”,將檔案引入考古學的語境中,視為歷史活動的“遺跡”(monuments,也譯為紀念碑、遺物)[11],使檔案從“文獻”(documents)這一概念所施加的解釋學重負中解放,回歸物質遺跡的本性,按照考古學的方法對其自身的狀態進行如其所是地描述(description),而非將其置于某種意義的脈絡中進行闡釋(interprétation)。
傳統思想史將檔案視為“文獻”,其分析是“寓意性的”(allegorical),認為所有話語背后隱含著某引申含義。“它的問題永遠是:在被說出的話里頭,到底‘什么’被說了出來?”[12]此寓意性的分析策略,要求研究者通過追本溯源,重現話語背后的“意義”、某一本原的秘密,從而建立起真理性知識。所以在既往的歷史敘事中,那些越軌者的檔案即使不會被剔除,也總是扮演著“拼圖”的功能性角色,作為證據性史實而被填充其中。而檔案本身所保留的思想運作痕跡卻被埋沒,甚至被扭曲。
反觀福柯,他借助話語分析方法研究檔案。他認為話語的結構是由無意識且匿名的先驗認知結構——被其稱之為“知識領域”(épistémè,也譯為認識型、知識型)[13]——所決定的。不同時代話語類型的轉變實際是知識領域轉變的表征,各種檔案只是不同類型話語實踐產生的具體知識形態。“瘋狂與瘋人”這同一個知識對象,之所以在不同時代的檔案中擁有不同的觀念性解釋,根本原因是知識領域發生了改變。所以,對檔案進行話語分析的目標就是描述各種檔案在認知結構層面出現與運作的條件,從而對話語存在的模式進行分門別類。
雖然,有關“沉默者”的檔案歷史敘事站在了經典史學的對立面,但福柯真正質詢的是自文藝復興以來所高倡的人文主義(Humanism),它是驅動傳統歷史敘事生產的內在動力。傳統的人文主義所倡導的“以人為中心”,實際是以用抽象了的“人”,即所謂“理性的人”重新填補了上帝被驅散之后的空缺,歷史現象也就被歸結為主體意識的衍生與發散。一方面,“使歷史分析成為連續性話語,并且使人類意識成為一切知識以及一切實踐的本源性主體的愿望,乃是同一種思想系統的一紙兩面”[14]。將主體確立為歷史之源的渴望使得分崩離析的事物能夠重新凝聚于“連續性”(continuité)的框架之中,這種渴望確保所有被錯過的事件、所有分叉的歧路不僅始于且都能復歸至主體的意識之中。另一方面,傳統歷史敘事通常將對瘋人的處理歸結為醫學的進步,或人道主義精神的不斷彰顯,從而證明歷史運動是理性秩序不斷增長的表現。但福柯通過對中世紀至20世紀各種醫療檔案的考察,發現不同時代對“瘋癲”的認知觀念并沒有遵循線性的運動軌跡,甚至今天對瘋人的理解與處理方式不見得一定比過去更加科學和人道。“瘋狂”在它成為一種知識對象被不斷界定的過程中,額外承載著權力的重負與文化所建構的意義。但這些有關“瘋狂”的話語并非出自瘋人之口,而是由每個時代自居理性者的那一階級所定義,并且只有當“瘋狂”被賦予非理性之名時,理性的意義才得以確立。
借助一種以匿名者的檔案為基礎的小寫歷史觀(history,與History相對),福柯提出了另一種更加包容的人文主義。福柯認為,傳統歷史通過修辭美學將紛繁雜亂的歷史現象凝聚于連續性的形象之中,是對歷史豐富性與復雜性的單義化與抽象化,將歷史運動歸結為主體意識的發散與衍生,更是一種削足適履的理想化解釋。事物發展本身是散亂無章的,既沒有先在的方向性,也沒有內在的邏輯性,它的運動獨立于人的主觀意識,人充其量只不過是萬事萬物中的一環,并不占據著主體的中心地位。但在那些被遺棄于正史之外的檔案中,恰恰保留了“沉默的大多數”的生命片段。所以,真正能趨近過去的建構,只有通過局部的敘事,即一種小寫的歷史,“由無數的沉默痕跡、微不足道的生活記述、生存片段構成”[15]。這些片段既存在于廟堂的高閣之上,也存在于檔案館的塵埃之下,只有將密密麻麻瑣碎的生命片段拼湊起來,才能呈現事物運動的復雜性、自主性、多元性,關照到沉默的大多數,從而為接近歷史的原貌提供可能。但這也不可能實現“重現”,而只是一種無限逼近的策略,所以對檔案的挖掘與歷史的建構永遠是一項未盡的事業。
在歷史建構中,檔案實際上是以“資產”的形式出現,一定暗含著權力支絀與政治性競爭。當傳統史學將普通民眾的檔案剔除經典之外時,這種有意的忽視也是一種別樣的占有,此時的這些檔案是作為負面資產而被應用的,或者說,歷史的喧囂正是建立在沉默的前提之上。而福柯不僅試圖用這些沉默的殘存遺跡來證明歷史生產中暗含的知識意欲與權力運作,而且要將這些檔案作為正面的資產引入歷史書寫中,用片段式的檔案敘事取代宏大敘事,從而改變傳統歷史書寫中一元化的“口徑”,讓從前的沉默者也擁有說話的機會。所以,以匿名者檔案為基礎建構的小歷史不僅是史學觀念的完善,同時也是一種政治實踐的嘗試。
第一,對福柯檔案思想的梳理和解讀不僅是對福柯個人思想遺產的挖掘和繼承,而且也是一種跳脫檔案學固化的學科視野看待檔案(學)的方式。這種跨學科汲養的形式,包括:直接引進和移植福柯的檔案思想,對檔案學的理論和實踐進行闡釋和研究;對比分析福柯與檔案學在對檔案的認知和研究方法上的異同;追溯福柯的檔案思想與檔案學、檔案管理實踐的關聯及相互影響,如其與歐洲封建社會檔案制度、18世紀法國檔案資產階級改革的淵源等。這不但有利于提高檔案學研究和實踐的開放性、激發學術創新性,也有利于加快我國檔案學前沿研究的進度,彌補經典闡釋的深度。福柯理論在我國學術界最興盛的時期實際是20世紀初,而我國檔案學未能與其他學科保持齊頭并進的態勢。不僅是福柯的檔案思想,檔案學在許多前沿問題的跟蹤上和經典理論的挖掘上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懈怠與落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當今檔案學在轉向文化研究時,雖成果數量斐然,但總體的思想深度和理論基礎都較薄弱。
第二,如果說近代明清檔案學的興起,將歷史學的思想和方法引入檔案研究,帶動了研究者對檔案內容的關注;新中國成立后的檔案學逐漸向管理學靠攏,轉向對檔案形式的關注,從而形成了“形式”和“內容”兩種主流檔案學研究角度,那么福柯在知識考古實踐中對檔案的話語分析,則是超越了“形式”和“內容”的第三種研究角度。在運用話語分析研究檔案的過程中,檔案中所記載的具體內容以及影響檔案管理效率的形式和程序要素都不是重點,福柯旨在從社會認知結構層面解釋某一特定時代的檔案其出現的可能,也就是這些檔案生成的匿名的認知條件。在福柯之前,從未有人利用檔案挖掘出這種意義。檔案學界廣為流傳的一句口號,即“讓檔案自己說話”,很可能也源于福柯對檔案的話語分析。因為檔案的話語分析,不是以解釋學為指導對檔案的內容進行闡釋,并對檔案進行意義和價值的額外附加,而是盡量秉承客觀主義在認知結構層面描述不同時代檔案出現的條件和規則,讓檔案如其所是地呈現。這種研究方法不僅提供了一種從隱性的認知結構視角理解檔案更迭的方式,同時也拓寬了檔案研究的價值維度,為其與普遍的社會意識文化相聯結提供了可能。但不得不承認,福柯式的考古學方法超出了常人的抽象能力。所以,如果模仿福柯對某種檔案進行一種真正的知識考古研究,而非簡單地套用知識考古的結論,實際上極富挑戰性。
第三,相較于福柯為邊緣檔案重視提供的理論依據[16],以及研究方法和角度層面的指導——這些輔助檔案學研究日趨理性的經驗或工具,筆者認為,福柯在知識考古實踐中的檔案思想中最重要的價值是在于感性層面對檔案研究者道德意識的召喚以及價值取向的引導。雖然,目前的檔案人文研究已蔚然成風,但基本只是停留于一種理念、模式或方法。反觀福柯,他在知識考古中對檔案的青睞,不僅肇始于其研究興趣,以及獨具天賦的學術敏感性,最原始的動因是其個人的人文關懷意識和人文情感。研究者個人自覺自發的人文情感與人文意識才是推動檔案研究真正走向人文化的肇因。若脫離了感性因素,以及一手文獻和一手經驗的支撐,檔案人文主義作品只會淪為空洞的文字猜想,缺乏感染力和傳播性。除了在象牙塔內部流通,提高學術成果的數量外,對于引發社會大眾對檔案的興趣,或者對在檔案界培育一種人文關懷意識和氛圍的作用都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