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宇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要“把實施擴大內需戰略同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機結合起來,以創新驅動、高質量供給引領和創造新需求”,這意味著擴大內需的政策手段已不僅僅局限于需求端,而且也包括供給端的創新驅動。美國經濟學家熊彼特在其名著《經濟發展理論》中指出,創新可以開辟一個新的市場,這相當于創造了新需求。(1)[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發展理論》,何畏、易家祥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70頁。從邏輯上說,市場上的現存產品容易出現需求飽和現象,而技術創新為市場引進了新產品,滿足了人們對新產品的購買欲望,在短期內不會出現需求飽和問題,的確稱得上是開辟了新的市場需求。不過,技術創新是通過什么機制和過程創造新需求的,在理論上仍舊是不清楚的。事實上,并不是所有的技術創新都能創造新需求。例如,從國外引進先進技術,雖然對國內而言也是一種創新,但是這種創新大多是以引進國外機器設備和零部件的形式存在,實際上相當于拉動了國外的投資需求,而沒有創造國內的新投資需求。自主創新可以避免上述問題,但自主創新創造新需求的過程仍然是不清楚的。如果我們按照國民經濟核算的要求,將自主創新劃分為中間產品自主創新和最終產品自主創新,那么最終產品自主創新能否增加對上游中間產品的需求,將取決于中間產品部門是否能夠為最終產品提供合適的機器設備和零部件,若無法提供,則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對中間產品需求的拉動作用仍然會轉化為對國外同類產品的投資需求??梢?,何種形式和產業鏈中哪個環節的自主創新能夠擴大內需,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除了理論邏輯之外,以創新驅動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政策路徑也需要進一步探討。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完全可以由小微企業來完成。例如,蘋果公司的創始人喬布斯在自家車庫里就造出了世界上第一臺個人電腦。中間產品的自主創新則必須由大企業來完成。例如,喬布斯發明個人電腦時利用了當時已經相對成熟的芯片和其他零部件,而芯片等零部件的發明和制造需要巨大的資金投入和豐富的生產經驗,絕非是幾個大學生在車庫里可以完成的。顯然,政府鼓勵最終產品創新和中間產品創新的扶持政策不可能相同,這意味著實現中間產品自主創新和最終產品自主創新的政策路徑應有所區別。本文以現實經濟中的不確定性為切入點,聚焦于自主創新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傳導機制問題,試圖闡明其理論邏輯,并找出自主創新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實現路徑。
自熊彼特創新假說提出以來,已經有大量文獻研究了創新與需求的關系問題。其中大多數文獻關注的是總體創新能否創造新需求,并未區分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學者們找到了諸多技術創新影響消費需求的途徑,如認為技術創新通過影響邊際消費傾向帶動消費需求,(2)肖澤群、文建龍、黃立平:《技術創新的有效需求效應研究》,《科學管理研究》2007年第3期?;蛘咄ㄟ^優化消費者的需求結構促進消費增長,(3)黃彩虹、張曉青:《創新驅動、空間溢出與居民消費需求》,《經濟問題探索》2020年第2期?;蛘咄ㄟ^促進產業結構升級而實現消費升級等。(4)孫早、許薛璐:《產業創新與消費升級:基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視角的經驗研究》,《中國工業經濟》2018年第7期。有的文獻進一步認為,不僅技術創新可以刺激消費需求,而且消費需求反過來也可以刺激技術創新,二者是互動關系。(5)金曉彤、黃蕊:《技術進步與消費需求的互動機制研究》,《經濟學家》2017年第2期。此類文獻的核心觀點是,內需不足根源于供給端的技術創新不足,這與熊彼特的傳統假說相符,但由于其忽略了中間產品創新與最終產品創新的區別,還難以對現實中內需不足的原因做出完整的解釋。
另一類文獻區分了中間產品創新與最終產品創新,提出了一些深刻的洞見。羅森斯坦-羅丹和納克斯的平衡增長理論指出,市場經濟中存在著需求互補性、規模報酬遞增和生產函數的不可分性等問題,在此情況下任何最終產品環節的投資很可能一開始就受到需求不足、原材料和基礎設施缺乏的阻礙,結果導致投資失敗。(6)Rosenstein-Rodan P, “Problems of Industrialization of Eastern and South-Eastern Europe”, Economic Journal, 1943, 53(210): 202-211.(7)[美]拉格納·納克斯:《不發達國家的資本形成問題》,謹斎譯,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6-23頁。如果我們把最終產品投資視為創新引致的投資,那么問題就變成了,如果只有最終產品創新而缺乏中間產品創新,那么最終產品創新引致的投資同樣會受到需求互補性、規模報酬遞增和生產函數的不可分性的阻礙,從而無法產生成功的投資需求。發展經濟學的經典文獻已經沿著這樣的思路進行了思考。例如,發展經濟學中著名的“普雷維什-辛格命題”,(8)Prebisch R,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Latin America and Its Principal Problems”, Economic Bulletin for Latin America,1962,7(1):1-22.(9)Singer H, “The Distribution of Gains between Investing and Borrowing Countries”,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50, 40(2): 473-485.以及美國經濟學家巴格瓦蒂提出的“貧困化增長”理論,(10)Bhwati J, “Immiserizing Growth: A Geometric Note”,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 1958, 25(3): 201-205.都指出初級產品的生產率增長反而會惡化發展中國家的貿易條件。然而,瑞典、芬蘭和澳大利亞等同樣出口初級產品的國家,卻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國內學者賈根良指出,之所以出現上述情況,是因為發展中國家的中間產品部門不夠發達,發達國家則擁有發達的中間產品部門。例如,芬蘭和瑞典不僅出口紙漿,而且也出口伐木和造紙的機器設備。(11)賈根良: 《資本品工業的自主創新:擴大內需戰略的關鍵》,《經濟學家》2012年第11期。賈根良進一步認為,中間產品(他稱之為資本品創造部門)創新可以提高最終產品(他稱之為資本品使用部門)的競爭力,從而同時提高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部門的收入和生產率。以美國為例,19世紀美國裝備制造業的自主創新在該國國家創新體系中就發揮了關鍵性作用。(12)賈根良:《美國經濟崛起時期自主創新的成功經驗與啟示》,《教學與研究》2011年第8期。這一論點很有啟發意義,但賈根良并沒有指出中間產品創新驅動全社會新需求的機制和途徑。當然,基于平衡增長理論的上述邏輯也有反對的觀點。例如,以美國經濟學家赫希曼為代表的不平衡增長理論認為,最終產品中的主導產業高速增長,可以倒逼中間產品和基礎設施的增長。(13)[美]艾伯特·赫希曼:《經濟發展戰略》,潘照東、曹征海譯,經濟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43-67頁。但這種意見是缺乏說服力的,因為中間產品和基礎設施在時間上是不可逆的,即必須首先有基礎設施和中間產品,然后才可以生產最終產品,否則最終產品生產會因為能源、原材料、交通運輸短缺的問題而難以持續。這意味著最終產品部門的孤立增長,一開始就會因為中間產品和基礎設施短缺而被迫中止,這恰恰說明了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平衡增長的必要性。
總的來看,同時考慮中間產品創新和最終產品創新,要比忽略二者的區別更有解釋力。不過,現有文獻還沒有將這個視角用于解釋自主創新對新需求的引領和創造功能。本文將在區分中間產品創新和最終產品創新的基礎上,深入考察自主創新如何引領和創造新需求。
已有文獻指出,國內市場規模對促進自主創新具有重要作用。(14)賈根良:《美國經濟崛起時期自主創新的成功經驗與啟示》,《教學與研究》2011年第8期。本文要論證的邏輯是,自主創新本身就具有擴大國內市場規模的作用,即可以創造更大的市場需求。如果一個國家的人口眾多,但大多數都是缺乏消費能力的貧困人口,這并不能帶來市場規模。自主創新可以提高生產率,從而提高人民收入水平,這自然就會擴大國內市場規模。這可以說是自主創新能夠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最基本的邏輯。在此基礎上,本文將分別闡述最終產品自主創新與中間產品自主創新對創造新需求的不同作用。
最終產品是指那種可供最終消費和使用的產品,在產業結構中相當于最下游產業。這個環節的自主創新可以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新產品,滿足了消費者追求新奇的消費欲望,顯然可以創造對最終產品的新需求。然而,最終產品自主創新未必能同時拉動上游中間產品的新需求。在產業經濟學中,主導產業(其中多數為最終產品生產者)的增長是可以通過擴散效應拉動上游中間產品的增長的,但這個規律只限于已經相對成熟的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在自主創新的情況下,該規律就難以適用了。理論上講,主導產業擴散效應的主要問題是忽略了不確定性。不確定性的特點在于,它沒有已知和可測量的概率分布,是不可確定的,容易受意外事件和新事物的影響。(15)Georgescu-Roegen N.,“Methods in Economic Sciences”, Journal of Economic Issues, 1979, 13(2): 317-328.新古典主義經濟學通過假定不確定性可以降低為概率分布為已知可測量的風險,忽略了不確定性的作用。在他們看來,市場會自動快速出清,供給和需求的矛盾是很容易解決的。主導產業擴散效應的提出者羅斯托并不是一個典型的新古典主義者,但他提出的這個理論卻具有新古典主義的特征,即最終產品增長對上游中間產品增長的拉動似乎是自動完成的,無論是擴散效應中的回顧效應、前向效應還是旁側效應,都沒有不確定性的影子。然而,現實經濟并不是這樣運行的。如果考慮到不確定性的話,即使一個國家已經建成了獨立完整的工業體系(或產業鏈),最終產品環節的自主創新也難以像擴散效應所預言的那樣,拉動中間產品環節的需求增長。這主要是由以下原因造成的:
1.中間產品創新的不確定性。若只有最終產品出現自主創新,那么就需要先進的中間產品來配套,這在客觀上要求中間產品也出現相應的自主創新。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有可能出現不確定性,使得最終產品自主創新難以在全產業鏈創造新需求。對中間產品來說,若該環節的自主創新發生在第1期,創新后的產品銷售發生在第2期,那么中間產品廠商只有在預期最終產品廠商將在第2期購買創新后的中間產品時,這些企業才會在第1期進行自主創新投資。但凡是創新都有不確定性,沒有任何人能保證中間產品創新肯定會成功。最終產品廠商為避免不確定性,理性的選擇是不再等待中間產品的自主創新,而是購買國外進口的中間產品。這就為第2期的中間產品需求帶來了不確定性,迫使中間產品廠商降低第1期的自主創新投資水平。結果,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并沒有增加本土中間產品的需求,而是增加了對進口中間產品的需求。
我們可以用中國的計算機操作系統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計算機操作系統可以被視為中間產品,電腦和手機可以被視為最終產品。中國的電腦和手機廠商很有競爭力,但卻沒有拉動對國產操作系統的需求。事實上國產操作系統自20世紀90年代就已經開始研發,但由于進口操作系統已經形成強大的網絡外部性,國產操作系統的開發者和使用者都對該系統是否能得到更多軟硬件廠商的支持(即“生態問題”)有疑慮。開發者擔心用戶數量不足而不愿持續大規模投資,使用者擔心缺乏網絡外部性而不愿使用,結果導致國產操作系統需求增長緩慢。(16)張厚明:《國產操作系統發展滯后的成因與對策》,《中國國情國力》2015年第10期。這個案例說明,主導產業擴散效應理論中不考慮不確定性是有問題的,最終產品的創新并不能自動地拉動中間產品需求。在成熟的傳統產業中,確定性的擴散效應有可能存在,例如汽車產業的技術進步可以確定性地拉動冶金工業的需求。但在新興產業中,類似于國產操作系統開發的不確定性就會出現。若將這種不確定性納入理論框架中,結論就將是最終產品創新未必增加本土中間產品的需求。
2.轉換成本效應。若最終產品首先出現自主創新,而中間產品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自主創新,那么最終產品廠商就不得不進口國外的中間產品。而如果在此之后中間產品又出現了自主創新,那么最終產品廠商是否采用國內的中間產品,就會面臨轉換成本效應。轉換成本由對新廠商的不確定性和從原廠商處重復購買的收益構成。一方面,如果最終產品的制造過程已經適應了進口中間產品的技術特征,改用國產中間產品將會存在轉換成本,該成本的大小是不確定的;另一方面,若最終產品與進口中間產品的磨合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就會帶來重復購買進口中間產品的額外收益。這兩種情況都會造成轉換成本過高,迫使最終產品廠商放棄采用國產中間產品,結果使得最終產品創新無法拉動國內中間產品需求。
例如,國產電腦之所以無法采用國產芯片,就是因為國產電腦已經在進口的Windows平臺上投入大量資金用于軟件研發,如果將軟件移植到基于國產芯片的Linux平臺上,前期投入資金會全部損失,對企業來說是得不償失的。(17)芮雪、王亮亮、楊琴:《國產處理器研究與發展現狀綜述》,《現代計算機》2014年第8期。這其實就是轉換成本較高的表現。這樣一來,國產電腦廠商的專利再多,也無法拉動對國產芯片的需求。轉換成本也是一種不確定性,在新興產業中,這種不確定性會更加明顯。在傳統產業中,轉換成本并不高,如本土汽車產業放棄了進口鋼材轉而采用國產鋼材,并不會造成多大的成本和額外收益的損失。然而在新興的數字產業中,由于其不同于傳統產業的技術經濟特點,轉換供應商的成本和額外收益都會相當大,這才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如果把轉換成本因素納入理論框架中,同樣可以得出最終產品創新未必增加本土中間產品需求的結論。
從上述論證可以看出,由于中間產品創新的不確定性和轉換成本效應的作用,最終產品自主創新的單兵突進難以有效地在全產業鏈創造新需求,這也為引入政府的產業政策支持提供了依據。下面我們要說明的是,由于中間產品具有強烈的外部經濟效應,該領域的自主創新成功將會有利于下游最終產品的自主創新,從而在全產業鏈引領和創造新需求。
回顧歷史我們可以發現,許多重大的最終產品創新,都是建立在首先出現中間產品重大創新的基礎上的。例如,火車和輪船的發明是建立在蒸汽機的基礎上,汽車和飛機的發明則是建立在內燃機的基礎上;若沒有蒸汽機和內燃機,那么火車、輪船、汽車和飛機就不會出現。這些例子說明,最終產品創新是中間產品創新發生之后水到渠成的結果。從邏輯上說,這實際上就是中間產品的正外部性。這種正外部性主要體現在中間產品創新對下游最終產品的前向關聯效應,即中間產品部門的技術創新,可以降低中間產品價格,或提供效率更高的新中間產品。這可以降低最終產品部門的投入成本,或促使最終產品部門也出現技術創新。比如鋼鐵的技術進步導致成本下降,這使得以鋼鐵為中間產品的汽車產業成本也下降并且競爭力增強;電子行業開發出質量更高的芯片,這使得以芯片為中間產品的手機質量也提高并且競爭力增強,等等。這種前向關聯效應的好處是確定性,即最終產品部門可以采用現成的高質量中間產品,不必擔心創新的不確定性,也不需要花費轉換成本。一旦中間產品率先完成自主創新,則不但可以創造出對本產品的投資需求,而且也為下游最終產品行業的研發人員提供了創新所必需的零部件、機器設備、軟件和技術標準,使得最終產品行業可以擺脫對國外類似中間產品的依賴,從而增加了最終產品自主創新的概率。最終產品的自主創新反過來又可以刺激中間產品的進一步創新,這樣上下游企業之間的互動就在全產業鏈上都創造了新需求,包括對中間產品的投資需求和最終產品的消費需求。
不過,雖然中間產品創新可以緩解創新不確定性和轉換成本效應,但并沒有完全解決問題。中間產品廠商仍然面臨著創新后的產品在第2期缺乏銷路的不確定性;中間產品創新需要巨額投資,這又增加了其不確定性。此外,正由于中間產品創新的正外部性,使得社會邊際收益大于私人邊際收益,企業家因此不愿投資。這些情況都意味著,產業政策應介入中間產品的自主創新過程,以盡量消除其不確定性。以消除不確定性為目標的產業政策,既可以采取間接誘導政策,如財政補貼、稅收優惠和融資支持等,也可以采取直接干預政策,如發揮國有企業的作用。
從自主創新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理論邏輯可以看出,自主創新有兩條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實現路徑,一是最終產品部門自主創新創造了本部門的新需求,二是中間產品部門通過正外部性創造了全產業鏈的新需求??梢?,中間產品自主創新是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關鍵因素,也是產業政策應重點關注的領域。
近幾年國家提倡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鼓勵“草根創業”,國務院也出臺了《關于大力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見》。這些政策對促進我國自主創新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大眾創業和萬眾創新更適合于最終產品的自主創新,對于中間產品則不太合適。喬布斯發明個人電腦可以看作是大眾創業的成功案例,但是他不可能發明芯片或光刻機。作為中間產品,芯片和光刻機都需要巨額投資,只有實力雄厚的大型企業才能完成。以喬布斯當時具有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即使他的創造力再強大也無法完成這樣的目標。
從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在自主創新實現路徑上的區別。對于最終產品,某些天才的奇思妙想,再加上已經成熟和便宜的零部件、機器設備或軟件,就足以獲得成功。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并不罕見,例如飛機、電視機、無線電報和個人電腦等發明就是由一些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個人完成的。所以,鼓勵大眾創業和萬眾創新的政策對最終產品自主創新是非常有用的。這類政策都是通過對創新者給予某種政策優惠和補貼,甚至只需要建立平臺,以利于讓創新者獲得市場上風險投資的支持,就可以達到激勵創新和擴大內需的目的。而此類政策對中間產品是不合適的。上述優惠、補貼和風險投資支持的數額都不會很大,而中間產品的創新則動輒需要幾十億、上百億美元的投資,這并不是風險投資或稅收優惠就可以解決的。中間產品的自主創新,需要的是大型企業的長期投入,政府產業政策的支持也主要體現為對大企業的支持,這與產業政策對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支持完全不同。政府對中間產品自主創新的支持,當然可以包括稅收優惠,但這是遠遠不夠的。針對中間產品自主創新不確定性較高的實際情況,政府更需要做的是降低其不確定性,一是降低其創新資金和技術來源的不確定性,如財政支出資助基礎科學研究和企業研發、建立產學研合作平臺等;二是降低其未來市場需求的不確定性,如政府采購中間產品、對中間產品銷售給與稅收優惠和金融支持等。國內學者提供的證據表明,美國的先進制造業國家戰略計劃其實就是利用以上方式促進創新的。(18)賈根良、楚珊珊:《中國制造愿景與美國制造業創新中的政府干預》,《政治經濟學評論》2019年第4期。目前學術界流行的看法是政府只需要對創新者提供“種子基金”,然后由市場來選擇創新的優勝者。然而,從以上論證可以看出,這個觀點其實更適合于那種不需要巨額資金投入、只需要民間風險投資支持就可以成功的最終產品創新,而不適用于那種不確定性很高、需要巨額資金支持的中間產品創新。這意味著,要促進中間產品的自主創新,政府需要對產業或企業實施力度更強的政府干預,比政府支持最終產品自主創新需要的政府干預強度大得多。
教科書中提到產業政策的直接干預手段時,一般指的是審批制、配額制、許可證制等,而我們在這里要提到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直接干預手段,即利用國有企業促進中間產品的自主創新。中間產品創新的正外部性,使其社會邊際收益大于私人邊際收益,而國有企業恰恰是政府解決私人回報率低于社會回報率而導致市場失靈的重要工具。國內學者葉靜怡等發現,國有企業的知識溢出大于私有企業,國有企業的知識溢出對私有企業創新產出有顯著正向影響,而私有企業則不具有這種作用,原因在于基礎研究的知識溢出效應大于應用研究,國有企業作為政府彌補研發市場失靈的工具,承擔了比私有企業更多的基礎性研究任務。(19)葉靜怡、林佳、張鵬飛、曹思未:《中國國有企業的獨特作用:基于知識溢出的視角》,《經濟研究》2019年第6期。許多國家都積極運用這一工具去解決基礎研究密集產業的市場失靈問題,建立起大量專門從事基礎研究的國有企業。(20)Hall B, and Maffioli A,“Evaluating the Impact of Technology Development Funds in Emerging Economies: Evidence from Latin America”,European Journal of Development Research,2008,20(2): 172-198.中國國有企業同樣具有這種功能,尤其是中國國有企業增加值占GDP比重遠高于西方國家,其在基礎研究上的優勢更加顯著。在現實經濟中,基礎研究投資密集的產業,大多屬于中間產品部門。自黨的十五大提出國有經濟布局調整方針后,中國國有企業已逐步退出了一般競爭性領域,目前主要集中于戰略性新興產業和非競爭性領域,2015年底國有企業在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中的占比已經下降到 21.2% ,但在鐵路、船舶、航空航天器等戰略性新興產業中,國有控股企業總資產占比超過了50%。(21)葉靜怡、林佳、張鵬飛、曹思未:《中國國有企業的獨特作用:基于知識溢出的視角》,《經濟研究》2019年第6期。這些領域都屬于中間產品部門。不僅如此,由于國有企業比民營企業有更長的歷史和更多的技術積淀,因而在基礎性、通用性的技術進步中具有獨特的優勢和作用。(22)金碚: 《技術創新離不開國有企業》,《中國質量》2015年第7期。
國有企業的行業分布和正外部性,使其可以在中間產品自主創新中發揮重要作用。國有企業可以在三個方面降低中間產品創新中的不確定性。首先,國有企業承擔更多的中間產品創新,降低了最終產品部門所有企業創新的不確定性;其次,國有經濟布局調整后的國有企業多為大型企業,符合中間產品創新需要大型企業長期投入的要求,這就降低了中間產品創新的不確定性;最后,國有企業在歷史上通過“干中學”積累的經驗和技術,也可以降低中間產品創新的不確定性。正是由于國有企業具有降低創新過程中不確定性的功能,它本身就可以被當作一種促進全產業鏈技術創新的產業政策。有人認為國有企業的創新效率較低,自主創新應主要依靠民營企業。(23)吳延兵:《國有企業雙重效率損失研究》,《經濟研究》2012年第3期。這種看法僅僅關注了國有企業微觀層面的創新效率,而忽略了國有企業在宏觀層面的知識溢出效應。(24)有證據表明,國有企業微觀創新水平低僅僅是局部現象,并不是普遍現象。參見李政和陸寅宏:《國有企業真的缺乏創新能力嗎——基于上市公司所有權性質與創新績效的實證分析與比較》,《經濟理論與經濟管理》2014年第2期。中國還存在大量的國有企業,這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資源優勢。目前合適的做法是利用這種資源優勢,通過支持國有企業的創新行為來實現中間產品的創新,從而發揮其在全產業鏈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作用。
總之,作為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起點,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市場的力量來實現,而中間產品自主創新則需要高強度的政府干預,尤其是要發揮國有企業的作用。
本文從區分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的角度,討論了自主創新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理論邏輯和實現路徑。本文的論證表明:(1)由于中間產品創新的不確定性和轉換成本效應等問題,僅有最終產品自主創新是難以創造足夠的新需求的。相反,由于中間產品自主創新具有強烈的正外部性,該領域的自主創新成果有利于加速下游最終產品的自主創新,從而在全產業鏈引領和創造新需求。因此,中間產品自主創新是引領和創造新需求的關鍵環節,國家要實施以擴大內需為目的的產業政策,應該以扶持中間產品自主創新為重點內容。(2)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依靠市場力量來實現的,而中間產品自主創新比最終產品自主創新的風險和不確定性更高,因此需要高強度的政府干預和政策扶持。(3)國有企業可以作為政府彌補研發市場失靈的工具,促進中間產品部門的自主創新。
在廓清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實現路徑的基礎上,本文對以自主創新的方式擴大內需提出了幾點初步的政策建議:第一,合理確定扶持自主創新的政策體系。政府對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可以采取提供種子基金和稅收優惠等形式,對中間產品自主創新則需要采取政府直接出資支持基礎科學研究和采購中間產品等形式。切忌將中間產品自主創新交給市場決定,對最終產品自主創新強化政府干預的政策組合。
第二,推動國有企業進一步改革。國有企業是目前中間產品自主創新的主力軍,所以其創新效率對擴大內需具有關鍵作用。當前應進一步推廣混合所有制改革、股權激勵和薪酬激勵、業績考核等已被證明有效果的改革形式,以提升國有企業的創新效率。
第三,推動自主創新成果的轉化。無論是中間產品還是最終產品的自主創新,都有一個轉化為產品的過程,尤其是對于中間產品來說,這個過程消耗的資金和時間可能會更多。借鑒發達國家的經驗,政府可以出資建立專門的科研成果轉化平臺,對自主創新成果轉化產品的過程進行補貼,尤其是要重點補貼中間產品自主創新的成果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