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鈞海
1
八十四歲的老岳母腿骨折了——竟然是因為舍己救人。
云蒸霞蔚,四野明麗。凝視她皺紋密布的面龐,撫摸她干癟凹陷的嘴唇,咀嚼她善良純樸的靈魂——英雄啊!我沉思,冥想,淚目。
對英雄的崇拜,是從小積淀在心底的絢爛,似旗幟,高揚著,莊嚴肅穆,透逸著神圣與偉岸。
岳母躺在病床上,瘦小,羸弱,如一只可憐兮兮的小貓。她怎么可能救人?怎么可能是英雄?但是,那一刻,她卻沖了上去。僥幸,岳母沒有犧牲,還夠不上英雄的稱謂,可她勇敢沖了上去,用雙手托住即將倒地的大漢,救人成功。岳母成了矗立我心中的英雄。
2
岳母走路,曾經風風火火,一路小跑的樣子。她雙腿擺動快,雙臂也沙沙有聲。遠處張望,就像奔涌靈動的小斑鹿。岳母自然不是斑鹿。當年,她太鮮活太陽光了,才剛剛十八歲。小巧玲瓏,清潤秀雅,渾身洋溢著靈逸飛揚的青春氣息。
那是一九五七年,岳母跟隨岳父來到準噶爾荒野大漠,找石油。戈壁灘剛剛有了一個地名——黑油山油田。因為有一座十多米高的瀝青丘,所以俗稱為“黑油山”。去黑油山了!都這樣說。浩莽的大漠一望無際,蒼涼,敻古,寂寥。遠處,幾座鉆井井架矗立著,鋼鐵森林一般。岳母覺得自己像夢游。她好奇地穿梭于帳篷、地窖和土坯房之間,東瞧西看,仔細揣摩,時有戈壁卵石、礫石、風凌石、五彩石在她腳下作祟,她打了一個趔趄,險些崴了腳。岳父扛著行李卷,汗流浹背,他回過頭大喊一聲:快噻,前面就到了!于是岳母收回目光,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起來。如斑鹿。
岳父是更早一年來到黑油山的。那時荒原一片空寂,茫茫戈壁只有幾棟土坯房,兩座鉆井井架,稀稀拉拉一百來號人。岳父那一大撥人,全是志愿軍戰士。他們剛剛從朝鮮戰場下來,炮聲隱退,硝煙飄散,內心明澈。部隊沒有休整完畢,他們就被整建制用悶罐車拉走了,說是去挖石油。那時的口號是: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黑油山去!都搶著報名,寫血書。岳父說,我也寫了血書。黑壓壓一大片人,有一千多,下火車就又坐二十多輛大卡車走了,浩浩蕩蕩,壯觀得很,嘈雜得很。岳父說,黑油山一下火了。岳父成了最早的創業者。
岳母也當上了石油工人。她把兩條大辮子剪了,改成短發頭。心疼了好一陣兒。可工人就要像工人的樣子。岳母跳著蹦子,手舞足蹈。岳母說:那時候,戈壁灘太大了,任憑你咋跳就咋跳。青年岳母果真就跳了起來,像刀美蘭一樣。輕盈,飄逸,舒緩,抬腿扭腰,旋轉騰挪,楚楚生風。
岳母說,那時候忙得很,女人少,我被安排燒鍋爐,說是活兒不累,適合女同志干,去了后我啥都干,燒鍋爐、收資料、管材料、送開水、送飯,別人咋指揮,我就咋干。一次去三二井送資料,沒有車,走了兩個多小時,熱啊,焦黃的戈壁灘像大火爐,曬著曬著,嗓子就冒煙,眼前發黑,雙腿發軟,渾身冒汗,沒了一點兒力氣,怎么也走不動……我脫下外衣,在梭梭柴上支個陰涼,坐在地下,哭啊哭,眼淚直往下淌。難受啊,怕耽誤工作,又怕死,邊哭邊想,曬死了咋辦呀?后來運氣好,碰到一個送信的郵遞員,姓馬,發現了我,給我水喝,慢慢緩了過來。那叫中暑,知道嗎?中暑!可怕得很,能死人!岳母說。以后到哪里都背個水壺,水壺能救命。
岳父在一邊糾正說,是水救命,不是水壺。
岳母笑笑,不理岳父,繼續說往事,臉龐像一朵盛開的大麗菊。
干一天活兒,太累嘍,回到土坯房,倒在床上趴著就睡著了,死豬一樣。四家人住一間土坯房,天天聽各種打呼嚕聲、放屁聲,笑話多,奇聞逸事天天發生。你們李三堂叔,半夜起來出門解手,回來迷迷糊糊上錯了床,穿著大褲衩鉆進別人的被窩,讓周麻子一頓臭罵。后來那事就被添油加醋傳變了味,說李三堂是故意的,蓄謀已久,因為周麻子老婆長得俊,面皮白,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很招人。岳母開朗幽默,始終樂呵呵的,給人一種風趣歡快的氣場。我們喜歡聽她聊往事。
冬天奇冷,人人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哈氣一出,嘴邊就結一層冰。第一場大雪,雪片像鵝毛一樣,橫著飛,雪粒和沙粒混合,像子彈一樣,斜著砸,砸在臉上刺疼。岳母說,終于搬進地窩子了,不用再聽別人打呼嚕嘍。但夜晚沒電,一盞煤油燈,火苗悠悠忽忽,幽靈一樣,蓋上棉被還凍得發抖,就把老羊皮大衣再蓋一層,好久,才有些暖意。老羊皮味道太膻,熏得我嘔吐了好多次,胃液都嘔出來了,幾年后我卻喜歡上那個味道,睡不著覺,聞一聞老羊皮,瞌睡就來了。那件老羊皮大衣,是李三堂給的,說他家有兩件。雪越下越大,刮著風,嗚嗚地吼,如鬼哭。天亮起床推門,雪把地窩子門堵死了,怎么也推不開。李三堂兩口子用鐵鍬一鍬一鍬把雪鏟掉,挖開一條甬道。我們從甬道里爬出來。李三堂一家成了咱家的鐵桿好友,你們一出生,就叫“三堂叔”,叫他老婆“紅梅阿姨”,叫了幾十年。岳母聊著聊著就激動,剎不住車。
那一天,岳母從地窩子窄窄的甬道中爬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耀目的陽光和白茫茫的大地。她拿起一把鐵鍬也去救人了。大地上蠕動著黑褐色的鏟雪人群,人頭攢動,熱火朝天,他們揮動著鐵鍬、坎土曼、十字鎬、木產、舀勺以及臉盆,還有卸下門板拴上麻繩拉雪的。叮叮咚咚、吱吱喳喳的大軍,扭動,曼舞,堆起一道道雪墻和碩大的雪堆。那是一個激情四濺的年代。曠野朗燦,民風淳厚。他們是一群無所畏懼的拓荒者。
3
一年后,岳母跟隨岳父轉戰到了遠離市區的一個荒野輸油泵站。那是一條剛剛興建的長距離輸油管道,每隔三四十公里就有一座中間管理泵站。數字符號是地名——三泵站。
從此,岳母蟄伏在一望無際的荒野深處,一蹲就是三十多年。黃沙浩渺,天地蒼冥,穹窿飛虹。岳母身穿灰藍色老式石油道道棉工裝,頭戴黑色棉工帽,低頭行走在北風呼嘯沙土翻卷的小道上,與男工沒有什么區別。浮土、雪粒、沙石從脖頸、袖口直往身體里鉆,冰涼、堅硬、黏膩,如厭惡的小甲蟲,越動越癢。岳母打著寒噤從扶梯爬上油罐,一手拿量油器具,一手緊抓罐梯,動作艱難而笨拙。每日重復爬油罐許多次,慢慢就成了習慣。
一日,黑風嚎叫著,睜不開眼,臉被沙石拍打得刺疼。旋風卷過,岳母的棉帽子“嗖”地被刮飛了,在空中旋轉、曼舞,如一只受傷的烏鴉,刮向洪荒深處。她瞟了一眼帽子,無奈地閉上雙眼,任憑風沙蹂躪、撕扯,散亂的鬢發阻擋了視線。她歇息了一會兒,低頭繼續攀爬。喘息急促,行動困難,身體疲憊,手腳不聽使喚,一不小心,腳底打滑,摔倒了……踉蹌,失控,旋轉,她從罐梯上翻滾下去……暈厥了。懵懵怔怔中,她又被強暴的風雪弄醒,發現自己竟然躺在罐梯中間平臺上。六神無主。深呼吸,感覺滿嘴是沙子,強忍著,保持鎮定,嘴角滑過一絲淡淡的僥幸。那時年輕,身子骨充滿彈性,韌度好,又有厚重的棉工服保護,不然后果不堪想象。風嗖嗖地刮,殺氣騰騰,淫威,嗥叫,暴虐。岳母卻不再恐懼。終于發現手中還捏著量油尺,長長吁了一口氣。還活著,岳母自語。
狂風之夜的搏擊與跌宕起伏,多少年后岳母依然刻骨銘記。沒有氣餒,沒有屈服,沒有放棄。她繼續攀爬、向上,完成了計量監測工作,待回到工房,手已經凍得麻木脹痛,后腦勺冰涼隱隱作痛,好一陣,都沒有緩過來。岳母用雪粒搓手,直到把手指搓得潮紅,毛細血管似要噴發一樣。危險過去了,她知道。趕緊做油樣分析、登記、匯報……驚心動魄的一幕被遠遠拋在腦后。
在荒野泵站的油罐、管道、操作間、泵房、機房中攀爬、行走,一晃就是許多年。岳母的皮膚漸漸變得粗糙,臉頰慢慢變得黝黑,但熟悉了原油氣味、鐵腥氣味、沙土氣味,這些味道讓她有種異樣的躁動感、纏綿感、閨蜜感、依附感,她覺得她與它們融為了一體。
后來,岳母就懷孕了。她懷上了第一個女兒——我妻子。
如一枚金屬螺絲釘,鑲嵌在鋼鐵支架的某個角落,任大漠風沙的侵蝕與拍打。岳母弱小,但不在乎。肚腹一天天隆起,她一天天爬罐梯、量油位、看浮漂、取樣、化驗。沙丘小路上,細沙在旋風的撫弄下,呈現出一道道灰蛇狀的流體,腳踩上去,沙子如蛇信子一樣往上亂竄,圍著她的身體打轉、咬合、翻飛,滾滾向前。岳母用栽絨棉帽子包住頭,用花頭巾裹上鼻子嘴巴,瞇著雙眼,從縫隙中看荒野、看沙丘、看旋動的沙子,它們即刻溫柔了。她笑了笑,像是在抿嘴微笑,也像是在譏笑,然后頂風前行。岳母看上去有些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其實她心里甜絲絲的。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小生命在萌動,在膨脹,在歡跳,在奔跑,在歌唱。于是就愈發賣力地工作,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預產期,或者說,她那時根本就不懂得那些繁縟的孕期細節。她們那一代人,哪里知道妊娠期胎教、語言啟蒙、古典音樂、催眠小曲、世界名畫、打扮自己以及腦細胞樹突和軸突增長。那些瑣碎的母體情緒分泌激素和刺激胎兒活動,與她無關,她只知道踏踏實實工作,本本分分干活。勤勞賢淑,性情溫和。惡心,嘔吐,再惡心,再嘔吐。她承受著,一點不在乎。從冬天到春天,再從春天到夏天,雪飄無阻,風沙無阻,暴曬無阻,漆黑無阻,狼嗥無阻。岳母唯一私密的,就是偶爾踩在荒野細沙上展臂、伸腿、舒腰、旋轉,面向藍天,面向孤寂,面向黑夜,跳那種輕柔的舞蹈,憧憬幻想著妖嬈明麗的未來。
一不小心,岳母就把孩子生在了工房里。
那天夜班,刮著風。風是荒野的家常便飯,不必在意。她依舊去爬油罐了。走著走著,感覺肚子疼,而且越走越疼,與先前的疼不一樣。忽然意識到,是不是要生了?一陣惶恐襲來。她捂著肚子爬罐,顫顫巍巍的,怎么也上不去,于是蹲下歇息,疼痛更加揪心……無法再堅持,她只好呼喊著往回返,小心翼翼,邊走邊喊女工宋連枝的名字。那天是她和宋連枝的夜班。
宋連枝是小班輸油泵工。她們常常結伴而行,說一些暖心的私房話,甚至結伴上旱廁,在旱廁沒有建好之前,她們就往沙窩子深處走,找一處低洼地或在一叢梭梭柴、紅柳枝后面解決問題。牛虻、蚊子圍著屁股嗡嗡亂飛,必須一邊驅趕,一邊快速解決,但還是常常被叮咬出許多大包。一人解決問題,另一人就掃描四周,像偵察員。她們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宋連枝是潑辣的山東女子,個頭大,身軀壯碩,大大咧咧的性格,說起話來甕聲甕氣,整個站區總能聽到她唱歌一樣的膠東卷舌方言。
宋連枝聽見岳母的呼喊,就急匆匆跑出來。一看,感覺不對。要出事。宋連枝大聲說:哎呀,不好,要生了,趕緊找車去醫院。宋連枝話一出口,后悔了。黑燈瞎火哪里有車呢?醫院又在哪里?淹沒在黃莽莽沙海深處的小小泵站,除了大漠荒野,就是黑魆魆的沙丘和空寂猙獰的暗夜。那時,老式嘎斯水罐車每周來送一趟水,供泵站工業和生活用水,職工們前往基地辦事、看病,都要等待水罐車,或者碰巧搭乘其他來泵站辦事的卡車。遠水啊,解不了近渴。
宋連枝意識到嚴重性,渾身一陣冒汗。嘴里嘟囔著,讓自己鎮靜,跑到岳母身邊說,別慌、別慌,有我、有我哩!宋連枝扶著岳母慢慢走,讓岳母躺在長條凳上歇息。見岳母疼痛難挨的樣子,宋連枝焦急冒火,嘴里不住說:不行啊,得去找人,你別動,俺找找人。說完她就跑了。
岳母下腹一陣劇痛,羊水破了,血水順著工裝的褲腿流了出來……驚愕,惶遽,疼痛,疲憊,崩潰。終于忍耐不住,岳母高聲呼叫:啊呀,不行、不行啦,要、要出來了……
宋連枝轉了一圈,沒見一個人影,又聽見岳母呼喊,就匆匆返回。宋連枝焦灼地搓手,轉圈圈,又搓手,又轉圈圈。急中生智,她迅速脫下工作服,從工具柜里拿出了毛巾、紗布、衛生紙,還翻出了剪氣墊子用的工業剪刀和酒精。她搖一搖暖水瓶,拿過臉盆,又奇跡般翻找出一塊油布。宋連枝長長吸了一口氣,說:咱不走了,不走了,就在這生。
是的,宋連枝阿姨要在工房為岳母接生。窗外,漆黑一片,西風呼嘯,沙土飛揚,隱約有野狼的嗥叫傳來,像是在為岳母催生。
一切準備就緒,只剩下等待。不再喊叫,不再扭動,靜靜的,屏息靜氣。岳母忽然淡定了,有種炫亮又明媚的感覺。鶯飛草長,百花綻放,幽香襲人,萬象生輝。安謐中,她開始迎接肚腹中的那個小生命——那個急不可耐又豪情奔逸的小生命。不再惶恐,岳母沉湎于內心的靜謐之中。
宋連枝果斷地用酒精擦拭剪刀,一遍又一遍,然后大聲說,使勁、使勁,再使勁、再使勁……出來了,頭出來了。宋連枝大叫。她小心謹慎地剪斷了臍帶,手微微顫抖著……啊啊啊,啊啊啊,一陣嬰兒啼哭,嘹亮震天。
宋連枝用毛巾、棉衣裹上嬰兒說,是個女孩,白胖白胖的。宋連枝額頭滲出一層晶亮的汗珠。大風驟停,星辰閃爍。岳母舒心地笑了,嬌艷而嫵媚——叱咤風云,須眉傲骨。岳母和宋連枝在那個長條凳上完成了一件奇譎的大事。這件事,后來被添油加醋廣為流傳,油田女人們鑾鈴清脆又華縟斑斕地津津樂道著,流露出由衷的贊嘆和敬佩。
許多年后,宋連枝阿姨復述著細節說,那時膽子真大,一點兒不想后果,也不知道后怕。聽說有產后得破傷風的危險,我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好多天,吃不好,睡不踏實,走路雙腿打哆嗦。宋連枝阿姨連珠炮一般說。你丈母娘膽大,我膽更大,兩個賊大膽兒碰一塊了,哈哈哈哈。宋連枝阿姨爽朗地調侃,山東腔嘹亮而高亢,宛如小號吹奏出的美妙音樂,激昂,奔逸,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4
一九六二年早春,冰雪依舊覆蓋著廣袤的荒野,皚皚白雪閃著銀色光澤,圣潔中夾雜有一些灰褐色的斑點、枝椏及隆起物——那是戈壁石、梭梭柴的軀體。
一批女工被裁減了。
岳母沒能幸免。岳母說,一開始,單位精簡的名單里并沒有我,說我干活潑辣、不怕吃苦,不挑肥揀瘦,不找領導麻煩,群眾基礎好,又繼續工作了一段時間呢。一天,你爸突然找我商量,說你也下來吧,上面讓黨員帶頭,我不帶頭,人家盯著,攀比、議論、說三道四。精簡是黨的決定,我要帶頭執行。岳父那時只是一名黨員班長,卻主動讓妻子精簡,是一種什么樣的覺悟?難以理喻。接觸多年后,我不再懷疑岳父的人品、個性、忠誠以及思想儲備。岳父是真聽組織的,不是那種賣嘴皮子、花花腸子的假把式。岳父心尖上清晰地刻印著那些入黨時的錚錚誓言。在岳父眼里,那是神圣的、不可玷污的,沒有回旋余地。
心如刀絞。岳母捂著被子大哭一場,眼淚把牡丹花被面洇濕了,好大一片。哭完之后,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遠方,那里忽閃著一些沙漠蜃景,以及矮小的堿蓬草、駱駝刺和兜藜在微微搖擺。岳母沉默了很久。從此,岳母再也沒有去過那些熟悉的油罐、管線、操作室和工房——那些留下她艱澀腳步、輕盈舞蹈、濁重喘息、殷紅鮮血、凄厲吶喊的地方,留下她雪夜搏擊、生死別離的地方!岳母懂得,正式職工的分量有多重——拿工資,有后盾,有生存保障啊!舊社會過來的人,哪個人不盼著當一名堂堂正正的工人?身穿背帶褲,說話如崩豆,走路昂著頭,那才是新中國女工的形象!來之不易啊,它鐫刻著自己這些年在洪荒寂寥和酷日嚴寒中砥礪的軌跡——嗡嗡的機器聲、汩汩的油流聲、吱吱的排氣聲、呼呼的爐火聲。親切,悅耳,溫柔。岳母還是決定放棄。
成全了丈夫,岳母放棄了個人生存的依賴和基石,放棄了正式職工的嬌美顏面。那種離別和隱忍,那種煎熬與割舍,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想象。它包含著奢望、祈求,也包含著尊嚴。顧全大局,絕不僅僅是為了撫慰丈夫的心,消解丈夫的顧慮,或許還有更加高遠和燦若云錦的指向。我想,肯定是。
忍痛割愛。岳母成了地道的家屬。
這不是來到邊疆的真實目標啊!曾想堂堂正正做一個新時代女性的。流著眼淚,岳母不能不想起自己九歲起就給人當童養媳的凄苦和罹難。那時,精瘦的她只有背簍高,行走在川中丘陵溝溝坎坎間,打柴火、割草、拾糞、燒火、洗衣服,還給躺在炕上的老人喂飯。一個小小的黃毛丫頭,什么都不懂啊,卻已經開始知道忍耐,知道承受。悄無聲息地干活,在辱罵、指責和痛苦中求生,宛若大巴山下一棵即將枯萎的苦苦丁,被疾風蹂躪,被淫威肆虐,葉片在慢慢凋零。往事不堪回首。岳母說。
岳母緘口不談童年往事。我是許多年后偶然得知的,驚詫許久。那些只有憶苦思甜大會上才能聽到的奇聞,竟然就在身邊。那些陰霾、哀凄、幽怨、蕭瑟,就隱伏在一個少女的青春時代。悸動,惝恍,迷離。問岳母。岳母就一句話,講那些做啥,都是舊社會,忘嘍!忘嘍!好奇與猜測被迅速扼殺。大巴山的解放讓岳母獲得了自由,經人介紹,她認識了志愿軍戰士王成吉。她決定忘記從前,跟這個人前往邈遠的大西北,遠赴聞所未聞的亙古荒原。冥冥中,她知道生存的樊籬與艱澀,也知道黎明的曙色和希冀,但她更知道不能辜負他。想到這些,岳母就釋然了,開闊了,一股明晃晃的亮光在眼前閃耀。她覺得天空湛藍湛藍,熱風變得清涼柔和,遠山青黛如畫,曠野洋溢著香脂氣息。岳母臉頰又恢復了紅蘋果一樣的笑容。
從此,岳母兢兢業業生孩子。一口氣生了七個。
如今很難想象,岳母是怎樣在那個逼仄、低矮、擁擠、陰暗的地窩子里拉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們的。她竟然每兩年生一個孩子,一氣生了十四年。岳母后來說,那個時候,灰蒙蒙的漠野上,空空蕩蕩,只有幾戶人家,女人們也大都是家屬和被精簡下來的女工,開荒不行,種地栽樹也不行,沒有水呀,吃的水都不夠,哪里能開墾荒地?女人們就比著生孩子,彼此彼此,心照不宣。你生一個,我也生一個,哪里曉得計劃,哪里曉得避孕。岳母爽朗風趣,笑聲在燦黃的背景里飄蕩,冉冉上升。詼諧地說過去,像說別人的事。你們看,桂榮家七個,金鳳家七個,海湖家六個,桂蘭家七個,劉大個家九個,咱家也七個,只是最小的婷婷……岳母哽咽了,聲音沙啞而厚濁。小婷婷九個月時得了重感冒,高燒四十度不退,黑燈瞎火,哪里有車啊,急得我抱著孩子跺腳,打轉轉,瘋了一樣跑到公路上,搭車——沒有車,哪里搭得上?只好沿著公路往三十公里外的醫院跑,顧不上了……跑啊,哭啊,跑啊,哭啊……一點不曉得害怕,跑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碰到一個好心司機停車,拉上了我們。那是一輛到和什托洛蓋的拉煤車,司機河南口音,拉上我們母女就朝獨山子開,到醫院后,值班醫生是被叫醒的——小婷婷燒成了肺炎,耽誤了,沒有搶救過來,才九個月呀……岳母眼淚簌簌往下掉,哭得一塌糊涂。我聽得驚悚,戰栗,瑟瑟發抖,心口堵了許多天。
妻子抽泣著說,小婷婷太可愛了,一逗她,就笑個不停,咯咯咯,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岳母說,那年夏天奇熱,沒有下過一場雨,熱浪蒸騰,戈壁灘上的石頭都被曬出了裂痕,“啪,啪,啪”,爆裂聲像鞭炮一樣,此起彼伏,怎么也忘不掉。
遙想當年,邈遠荒寂的曠野上,佇立著一座小小的輸油泵站,它是為了原油能汩汩流淌而建的,它就是命脈的支點,必須有人蹲守、打理和付出。這樣一想,茅塞頓開。那個年代,幽閉、貧瘠,但石油人腳踏荒原,戰天斗地,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目標和氣勢是清晰的,明亮的。他們大干、苦干、實干、拼命干。一邊是搶奪石油大會戰——塵土、撬杠、管鉗、鐵錘、扳手、麻繩,黑黑乎乎、油膩膩、臟兮兮,鋼鐵摩擦聲,工人吶喊聲,北風呼嘯聲;一邊是蹲伏在地窖里過日子——灰暗、土腥、狹窄、擁擠;玉米面、白菜幫、咸菜條;土灶、火墻、煤煙、干柴垛,但心態依然樂觀,生活有滋有味。白天玩命生產,苦干加巧干,夜晚累了,困了,乏了,鉆進低矮的地窩子,吃完飯體力就又恢復了。無事可做,就睡覺,就造人。畢竟年輕啊,一睡就睡出一群孩子,讓自己的生活平添了另一種歡悅。做愛,生孩子,是那個年代荒野石油泵站人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那個年代中國許多家庭生活的真實寫照。
從職工蛻變為家屬,岳母似乎并無多少抱怨,死心塌地經營小日子。三十年后,改革開放,工作難找了,學歷至上了,大學生茫然了。鼓勵自主擇業,自主創業,還要求爺爺告奶奶托關系找門路,想進央企國企宛如登天。岳母她們那一幫老阿姨們恍然大悟,猛然警醒——原來,我們有過那么好的工作和生活來源,就輕易放棄了,傷感,悲憫,懊悔。于是有人上訪,要求給一個合理說法,要求解決當下生活困難,恢復工人身份。有人慫恿岳母也去,說人多勢眾。岳母很清醒,不去。岳母說,都下來那么多年了,當初也是自愿的,人不能太私欲。
岳母居然說出了私欲。我驚訝。岳母說,是啊,誰會想到幾十年后中國發展得這么好、這么快,工資漲得這么高,但既然那時聽了組織的話,下來了,也沒有人綁住你的手腳,自己下來的,就要適應現在的變化。岳母沒有被說服,她穩穩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正忙著剝蠶豆。一個一個剝,不慌不亂,剝完蠶豆又開始刮魚鱗。慫恿者沒趣,只好悻悻告退。岳母想的是,周末讓孩子們回來吃蠶豆燉棒骨、紅燒鯉魚和四喜丸子。
數年后,岳母她們這批被精簡的石油女工還是被重新定名了,叫退崗職工家屬,給她們開始發少量生活費,每月都發,幾百元。岳母把洗肉的手在圍裙上蹭蹭,淚眼蒙眬說,這么多年沒干活,還發生活費,不好意思的。岳母的話,沒有一點做作和虛偽,表情凸顯的是愧疚,語氣透逸的是感恩。岳母從不昧良心說話。
5
承擔起所有家務,全家九口人的吃喝拉撒睡。岳母默默地干,井井有條。做衣、洗衣、打柴、挑水、養雞、做飯、帶孩子,忙里忙外。關鍵是,還參加家屬隊組織的生產勞動。打土塊、蓋房子、挖防空洞和開荒種地。當年岳父工作變動快,長輸管道新建擴建,岳父經驗老到,曾是骨干和標桿班長,就被一個泵站又一個泵站地調動。提拔干部后,他帶領一幫小青工穿行于儲油罐、機泵房、鍋爐房中間,沉降罐、緩沖罐、脫水器,如知識儲備庫一般,流程縟節和地下管網全在他的腦海掌控中。
于是搬家,奔波。尾隨成了岳母的常態。從一個戈壁輸油泵站,到另一個沙漠輸油泵站,然后又到另一個荒野輸油泵站,距離城市越來越遠。浩渺,寂寞,闃靜,艱澀。那時口號是: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人駐守荒原、大漠、溝壑是一種必須,也成為一種象征。因為石油就埋藏在這種地貌之下,你必須接受。岳父、岳母只是石油人肌體中的一個普通細胞,庸常、渺小,但他們蹲伏在亙古荒野上,一蹲就是二三十年,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朝朝暮暮。直至我又加入其中。
我親歷了那個時代的苦澀和意趣。認識岳母是一九七五年。岳母家住沙漠與荒野交錯的四泵站,那泵站同時又是一個農場。
岳母也在農場下地勞動。她們一群阿姨家屬嘰嘰喳喳的,是農場最能干活、最熱鬧,也最放蕩不羈的群體。我親眼看見她們一群阿姨大媽拽住一個男人的四肢,五馬分尸般做蹾屁股游戲(俗話“蹾溝子”),那男人被弄到一塊石子地,上下起伏蹾屁股,一次又一次,蹾了十多次,蹾得那男子嗷嗷直叫,連連求饒。據說那男子說了一句調戲婦女的粗野話。一大媽說,服不服,不服現在就扒你褲子。哈哈,看誰更粗野。
西瓜熟了,空氣中漫溢著沁人肺腑的濃香。農場瓜果遠近聞名,百公里外的單位都會慕名來拉瓜,指定我們農場。晚夏到來,疊疊綠浪,蔥蔥綠蔭,瓜秧拱翠,枝葉攀附。我忙得屁顛屁顛。動不動有人喊:拉瓜車來了、拉瓜車來了!于是就提著褲子跑,隨叫隨到。跟曹培恒副隊長,賣力地裝瓜、扛麻袋、過秤,然后再扛到大卡車上。那時都是五噸的解放或嘎斯大卡車,我一個人裝車,累得哈哧哈哧大汗淋漓。五十公斤的麻袋包,捏著兩角,一使勁,就扛在肩頭,一步一步背到汽車廂板上,一包接一包,一天能裝幾車。不僅能干,我還能估算出各種麻袋里西瓜的重量,精準到讓購買者和目睹者驚訝,嘖嘖稱奇,我沾沾自喜很久。
一天,我和曹培恒連續裝了六七車,他被累得倒地不再起來,而我年輕,只得繼續硬撐著獨自裝車。扛麻袋、過稱,用鐵絲或麻繩扎口,背著往車上走,慢慢就吃不消了,雙腿顫顫巍巍抖動,幾乎要摔倒。這時,背后有人幫了我,那人扶著麻袋,陪我行走、裝車、擺放。立刻,我有一種被拯救的溫暖感覺。轉身凝望,記住了那人的模樣。那是一位家屬大媽。
你猜對了。那大媽許多年后成了我岳母。岳母從來就是一位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的好大媽。以至于推衍到當下——她已八十四歲了,還會舍己救人,肯定不是刻意作秀。岳母,骨子里就藏匿著一種給予的內力,一種鼎力相助的篤厚,一種與生俱來的淳樸。
那家屬大媽容貌整麗,結實,操一口四川口音,挽著衣袖,幫我裝袋、背扛、過秤,力大無比。我感激又敬畏。大媽的行為,讓我潛心銘記四十年。遙想當年,岳母已經四十歲,干活卻利索、潑辣,雖然已是生過七個孩子的母親,可她熱心、溫良、爽朗、愛意濃厚,寧肯自己吃苦,也會伸手幫扶別人。岳母后來說,看你一個小伙子干得氣喘吁吁的,我心疼吶。
天空湛藍,驕陽刺目。裝完車,岳母就向大沙梁東面的西瓜地走去。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田埂上,身姿靈動,廓影婆娑,在黃褐色的沙丘映襯下,愈發顯得娉婷嬌艷,百媚叢生。遠望,我享受著那個洗亮的時刻,心中升起一股纏綿柔曼之情。田埂窄窄的,細細的,她走著,還不時伸出胳膊,掌握平衡,宛若一位激情四濺的少女,清麗,通透。雙腿步履倒得很快,小碎步,須臾間她就消失在沙梁深處。
6
數年之后,我與妻子開始悄悄戀愛。
在蒼灰的戈壁灘漫步,迎著曠野微風,踏著散亂的礫石,偶有低矮的鹽爪爪、絲葉芥和駱駝刺掠過,氣味撩人。月夜靜美,星空如洗,內心甜美如蜜。很快,我就大著膽子走進未婚妻家中,當第一眼見到岳母。愕然,愣怔,懵了。呆呆的,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喜悅與亢奮交織,記憶與過往迸發。瞬間,周身暖流滋滋作響,如洶涌的狂濤。
我知道。我太幸運了。
幸運不是掛在嘴邊的飾物。它是細密柔和的流蘇,是穿梭于血管中的清逸,絲絲縷縷,汩汩流淌,永不停歇。自從我踏入未婚妻家門的那刻起,似乎就被這種暖流包裹著,溺愛著,只要有好吃的,一定最先想到我,最先犒勞我。那時,未婚妻在距離我百公里外的大沙河石油會戰新區上班,每月倒休,才能回一趟家,小見一面,忙了還回不來。但我卻與岳母家同在一地,雖然也是遠離市區的荒郊,但總有一股溫馨讓我繾綣快慰。未來岳母家近在咫尺,我心無旁騖。
周六(那時沒有雙休日),夕陽慢慢下滑,云朵漸變成橘紅、醬紅,濃郁的紅光穿透玻璃窗,撫弄著我的臉頰,鋪灑在我手握排筆的展板上,與水粉顏料重疊,與耀眼的彤紅重疊,這時,室外玻璃窗上就會露出一個小男孩的腦袋,黝黑黝黑,輪廓線清晰,逆光下宛若涂了一層熠亮的金邊。我知道,他是找我的。小腦袋背后,潛藏著一股浸潤心田的煦暖和隱秘——小腦袋就是我未婚妻的弟弟們。
由于小腦袋時常交替變化,搞得同事們詫異又一頭霧水。他們說,喂喂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傻笑。其實未婚妻有四個弟弟,個頭都差不多高,最小的只有八九歲。于是小腦袋們就成了同事羨慕和調侃的交點。同事民子、少華、萍萍、晉新均是我的同齡人,小腦袋的緩緩升起,成了一個笑談,一樁喜事,一抹婉麗。這些小腦袋總是趴在窗臺上,從未進過我辦公室,也從未說過一句話。他們用眼睛死死盯著我,如盯一塊丑石,抑或盯一只荒原狼。不過,他們看見我發現他們后,就滿意地轉身跑了。歡快地扭動著身體,似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
成了習慣。每到周六下午,民子與萍萍就會神秘兮兮地說:大海,小腦袋,小腦袋來了!我下意識地看窗戶,看完即刻后悔。因為那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上當了。民子與萍萍哈哈大笑。笑完,她們說:太嫉妒你了,怎么就找了這么一個好丈母娘。她們竟然提前喊出我的丈母娘了,感覺詭異又乖張。臉紅。但我不能反駁。同事們知道,我未婚妻并不在家,她在參加石油大會戰,不能每周回家。未婚妻在前線吃風吃土吃沙,我在她家吃肉吃魚吃蝦。于心不忍。帳篷、浮土、暴曬、干渴,一度把未婚妻涂染成了黑人,黝黑黝黑。一次回家,她站在我面前,渾身散發著污油與土腥的混合氣味,我惶悚和心痛。那年,在荒原浴火的淬煉中,未婚妻當選為新長征突擊手。我欣慰和驕傲。
攤上一個善良、淳樸的丈母娘。這是真的。太陽西墜,四野一片金紅,小腦袋就從后窗升了起來,緩緩的,如一塊黧黑的小石頭。他們是我未來的小舅子,是岳母遣來的友好信使。同事民子說,你到底幾個小舅子,怎么看著看著就又換了一個,我暈。我咧咧嘴還是傻笑。感覺羞于享用小灶了。那時大食堂伙食天天水煮白菜、土豆絲,所謂肉菜也不過三兩塊碎肉。小灶讓我不仁、不義、不地道。
未來岳母把肉和大米存儲到周六這天,加工制作成好吃的菜肴和飯食,然后就讓四個兒子輪流喊我過去吃飯。忐忑不安又漣漪輕蕩。不好意思,同事們眼巴巴望著;我假惺惺又忸怩作態地離去,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每次我客套地喊他們,他們都擺擺手,仿佛一點不在意,但他們卻縝密如克格勃般偷窺到了小腦袋的差異細節,骨子里不爽。
我精瘦,胃口卻奇好。不進門,岳母全家都不上桌,擺上筷子,靜靜地等待,包括年齡最小的林林。他望著餐桌上的紅燒肉,饞得直流口水,情緒于是就很糟糕,噘嘴藏到里屋墻角,以此抗議,怒目冷對我的特權。在他混沌模糊的意識里,我是一個與這家毫不相干的外人,我卻總來與他爭奪美食,極其猥瑣與可恥。多年后,我還能憶起小林林賭氣絕食的樣子。說起那事,全家人歡悅無比。
岳母做飯手藝聞名。那時家家戶戶安裝小喇叭,有一句名言叫: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噠噠——小喇叭開始廣播了!一次,我與同事少華、晉新挨家挨戶安裝小喇叭,當安裝到岳母家附近時,正巧趕上中午下班,我就帶倆同事去岳母家蹭飯。岳母誠惶誠恐又忙中有序地快速端出了辣子炒雞塊、梅菜扣肉和紅燒排骨,吃得少華、晉新大汗涔涔,話都顧不上說。后來我們四散開去,調到了不同的單位和地方,不再是同事,我也早已忘卻此事,但一次老友聚會上,少華與晉新卻說出了那個中午,那頓美餐。記憶猶新。他倆甚至能說出菜名,連連稱贊我岳母廚藝高,水平好,香味浸潤他們大腦皮層與肌理,多年不散。
岳母端上菜后,站在旁邊看我們吃,還搓著雙手,用四川話說:莫有啥吃的,莫有啥吃的!以至于后來幾十年,我形成條件反射,只要在岳母家吃飯,就會想起岳母這句話。不論如何豐盛,只要菜肴擺滿一大桌,岳母肯定會說這句話。我鐵定牢記著。岳母每每要張嘴說話時,我就開玩笑說:莫有啥吃的,莫有啥吃的!岳母定會溺愛地用筷子抽我,朗笑。
離不開岳母的飯食了,不管妻子在與不在,我都厚著臉皮去蹭飯,一蹭就是四十多年。我有一個喜愛女婿的丈母娘,有一個皇宮御廚一樣的丈母娘,有一個疼愛子女有加的丈母娘。我養成了好吃懶做的惡習,只管吃,只要會吃。不用買菜、買肉,不問岳母是如何在幾天前就忙著去肉菜市場挑揀,然后摘、洗、切、剁、煮、燉、炒、炸、燜。天不亮她就在廚房忙碌,也不喊別人幫忙。她說:你們忙,你們把工作干好,我是你們的后盾。妻子終于發話了,厲聲說:你只會大腿翹二腿吃嗎?怎么一點兒眼色也沒有?不能動手端碗、收筷子盤子嗎?洗碗去!妻子忍無可忍。我猛然醒悟:我不是客人,應該主動洗碗。岳母往往會把我推開說:坐著、坐著,這些小事我來干!岳母寧愿自己吃苦,也要讓別人安逸、舒適。
不是鐵打的。幾十年操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曾經姣好豐腴的體態消瘦了,曾經彈性柔潤的皮膚布滿皺褶,臉上也留下了歲月侵蝕的斑駁痕跡,原本就嬌小的川妹子,似乎又矮了一截兒。再后來,腿就使不上力氣了,一顛一跛,走路吃力,還稍稍有點搖擺。她一搖一擺地去菜市場、肉市場轉悠。稔熟每日鮮肉、鮮魚、鮮蛋、鮮豆腐、鮮奶的價格,與四五家賣肉攤主混個朋友,見面不僅打招呼,還給她留排骨、棒骨、五花肉、精瘦肉和豬尾巴,且價格市場最低。攤主們已習慣岳母在那個光景準時拿走她之所需。岳母緩慢地走,紅陽碩大,背影一起一伏,滿頭白發在逆光中閃閃爍爍,有一種漸行漸遠的消隱,悲涼而凄楚。岳母已經是進入暮年的老太太了。
岳母不僅為我們,更在精心呵護常年與病魔搏斗的岳父。晚年岳父已沒有了曾經的陽剛和威猛,病懨懨的,身體退化與透支嚴重,是鄰里間有名的老病號。
岳父能從一次次病魔的陰影中遁脫,功勞來自岳母的精心伺候。
7
岳母躺在病床上已經整整七天,困獸一般。
岳母被確診為右股骨頸骨折,骨裂隙影清晰。沒法活動。躺著,右腿明顯短一截兒,瘦弱、干癟,面頰扭曲,嘴角凹陷還不停地翕動,有時發出輕微的呻吟,凌亂得一塌糊涂。她一點不像英雄。
其實像不像英雄都無所謂了。
岳母煎熬著。原因是小長假三日,大夫休息,沒法做手術。大手術,必須等。接診大夫說,不可能自然長好,只能等待換右股骨頸,不然要癱瘓。患者年紀大,血壓高,危險大,要等消腫,手術能否成功,不敢保證,等吧!盯著大夫,我們木呆著,無語。
護士忙忙碌碌,白色身影晃來晃去。量血壓、換尿不濕、纏繃帶,如護花使者。她們說,聽說老太太是救人摔的?厲害,太不可思議了。八十多歲老人,救一個四五十歲的大漢,奇跡呀,英雄一樣!我頓時被擊倒,熱淚盈眶。
沒啥說的了,只能選擇等待。
目擊者說,一個高個男人,醉漢一樣,身體趔趔趄趄、歪歪斜斜,馬上就要摔倒……這時老太太正巧在對面,五六米遠。老太太先是一愣,然后就喊“哎、哎喲……”邊喊就邊沖了上去。目擊者又說,老太太沖上去抓住大漢的身體,那漢子醉鬼一樣傾斜、失控,繼續倒……老太太使勁扶、頂,還是支撐不住。大漢樹樁一樣,重重壓在老太太身上……大漢沒事了,老太太怎么也站不起來。
那個瞬間,四野清亮,英雄凝固了。
那是一條通往小區外的人行道,鋪著堅硬的灰色地磚。涼亭下一群老頭老太太在打撲克。他們目睹了岳母救大漢的全過程。清晰,驚心動魄,全是目擊證人。
妻子從北京趕回新疆,淚眼迷蒙,愁容滿面。我們都心情沮喪。悸動,凋敗,郁悶,徹骨疼痛。異口同聲說:同意手術方案——換金屬股骨頸。必須讓老太太重新站起來,與先前一樣。不能讓她在輪椅上度過余生。
岳母終于被推進手術室。她卻忽然惶恐、焦慮起來。血壓不穩,節節攀升,收縮壓208,舒張壓120。大夫慌了,不敢再做手術,出來說:血壓這么高,怎么做?出問題就是大問題。
又被推了出來。醫生護士們表情嚴肅。瘦高女護士說,過來幫忙,推回病房。我們傻眼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腳步紛亂地推床。
沉默。每個人手心都捏一把汗。
一個多么普通的老太太啊,她救人,那一瞬間忘我、果斷、勇敢。可她卻害怕手術,一如小姑娘害怕毛毛蟲,害怕蟑螂,害怕叮叮咚咚的金屬器械碰撞聲和雜亂密集的吊瓶與管子。岳母還原成了一個凡人,一個庸常人。
不怕不怕咱不怕,手術會成功的。我們說。一流專家,精美的人造鈦合金股骨,多少人換過后,都正常了,走路,遛彎,打牌,買菜,樣樣行。岳母時而乖巧聽話,時而齜牙咧嘴。數日后,血壓下降,每次測量,均無升高跡象。終于等到二次進手術室。整整七個小時后,護士終于出來喊家屬了。
岳母一動不動,面如土色,毫無表情。甬道漫長,床邊懸掛著輸液袋、氧氣袋。萬向輪銹蝕,發出吱扭吱扭的尖叫聲,刺耳無比。換吊瓶、插輸液管,觀察監視屏,心律、血壓、血氧等。護士交代,不墊枕頭,平躺六小時,不吃不喝不動。我們頻頻點頭,默記著。屏幕上的紅線、黃線在波動、閃爍,嘀嘀嘟嘟嗒嗒,瘆人。
岳母愈發蒼老了,孱弱的身軀又小了一圈,顯得那么渺小,卑微。一個瘦小老嫗,怎么會舍己救人?我又想。可她卻偏偏爆發了,沖鋒了……那一瞬間,她勇猛、純粹、高大。正是那一瞬間,反射了她一生的為人與品格,凝聚了她一生的善良和淳樸。靈魂婉麗豐艷,思想高邈華美。
一場舍己救人的短劇謝幕了,沒有人頭攢動的返場,沒有鮮花掌聲的祝福,甚至沒有見過被救大漢親屬的影子,更沒有歉疚和感恩,仿佛岳母救人是活該,是自作自受,是自討沒趣。
憤憤不平。我們委屈,坍塌,崩潰,四目噴火。
出院結算,花費十多萬元。一場英勇又委屈的營救啊!涼亭下打牌的目擊者為岳母鳴不平,大呼,良心何在?有傳言說,那家人是想讓那個漢子摔死,那大漢現在也木訥了,還推說是管閑事者造成的后遺癥——嗚呼,竟有如此卑鄙的不要臉者。摩拳擦掌,我們要找那家人算賬。
面色蒼白的岳母擺擺手,有氣無力說,算嘍、算嘍,放人一馬天地寬。說完,岳母輕輕閉上眼睛。盯著岳母,雙眼潮濕,一股液體慢慢溢出……
岳母救人換來的是自己右腿股骨頸的失守,以及未來日子的荊棘叢生。八十四歲的老人,經過一場大折騰,幸福指數還會好嗎?!落日緩緩下墜,晚霞火紅。岳母似乎并不計較這啼笑皆非的結局。她看著遠方,目光沉靜、恬淡,漫溢著一種和善、高貴和從容。星空如洗,天地碩大。
兒女們給岳母買了輪椅和四腿拐,聯系了康復中心,期待出院后她能夠支撐起雙腿,重新站立,就如挺拔傲立的青松一樣。
風輕云淡,曠野明凈,青山迤邐。摧枯拉朽的風吹走了迷霧與溷濁,大地一片清浴。那個驚艷一瞬間,愈發顯得熠熠閃亮。
岳母自如地邁動腳步,宛如回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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