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界對松方軍事財政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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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近代以來日本對華發動侵略戰爭的罪惡歷史,我國學界歷來重視對日本的對外擴張思想、政策以及戰爭罪行的研究,并取得豐碩成果。相對而言,對支撐其實現侵略政策和戰爭的內在條件,如人、財、物等資源的動員機制與過程的探討則有待深化。近代日本窮兵黷武發展為軍事帝國的政策原點,首推明治時期提出的“富國強兵”國策。該政策的基本內涵是通過構建資本主義制度以發展新產業、增加國家財富,同時以導入近代國防體制和軍事裝備的方式建設強大的陸海軍。但日本在19 世紀中后期打開國門、步入近代之時并不具備雄厚的資本積累,很難在實現經濟騰飛的同時投入大量資金給非生產性的國防部門,因而不得不面對在經濟支出與國防支出兩個矛盾的目標之間選擇一個為優先課題的決策困境。作為一個后發現代化國家,中央財政在發展經濟與加強國防方面都發揮著主導性作用,因此分析近代日本“富國強兵”政策,自然將財政政策的制定與實施作為核心研究對象。以中央財政機構的領導者更替為分期,日本學界對明治時期財政的核心關注主要包括由利財政、大隈財政和松方財政三個時期。①由利公正自慶應四年(1868)一月至明治二年(1869)二月主導發行太政官札等財政事務,一般將這一時期稱為“由利財政”時期。明治六年(1873)十月至明治十三年(1880)二月,大隈重信以大藏卿的身份執掌日本中央財政,被稱為“大隈財政”時期。明治十四年(1881)政變后,松方正義先后七次出任大藏卿,兩次擔任內閣首相,實際掌握明治政府的財政金融大權,因此可以把1881年10月至1900年10月稱為“松方財政”時期。一般認為,明治日本在1877年內戰后重建財政、推進工業化以及擴張軍備等政策目標,主體上都完成于松方財政時期。不過,日本學界對松方正義執掌大藏省時期的財政運營,特別是其在推動經濟發展與擴大國防支出之間的關系與評價上存在著對立性解讀。①高橋秀直和石川治夫分別針對松方軍事財政問題和松方財政與大隈財政的關系問題做了簡要梳理。參見高橋秀直「松方財政期の軍備拡張問題」(はじめ)、『社會経済史學』第56 巻第1 號、1990年;石川治夫「大隈財政と松方財政——『絶対主義修正説』をめぐってーー」、『帝京経済學研究』第49 第2 號、通卷第75 號、2015年。本文將在20 世紀日本史學發展變遷的宏觀背景下,從史學取徑更替的脈絡中考察日本對松方財政的不同書寫與論爭,分析日本學界對明治日本富國強兵與武力對外擴張政策認知的變遷。
明治二十年(1887),路德維希·利斯(Ludwig Riess)受聘于東京帝國大學,為日本帶來近代實證主義史學方法,但直至大正晚期,幕末與明治時期的歷史尚未進入專業研究者的視野。②大久保利謙『日本近代史學事始め』、巖波書店〈巖波新書〉、1996年、第66 頁。因此,到昭和前期為止有關松方財政的歷史書寫,多為資料集或財政學的政策研究性著作。其中,《明治財政史》③大蔵省內明治財政史編纂會『明治財政史』、明治財政史発行所、第一版1904 ~1905年、第二版1926年、第三版1971年。是最具代表性的史料集。該史料集以官方檔案為基礎,由大藏省主導編纂,以編年體的方式記述國家財政發展經緯,匯集了豐富的財政金融相關資料,是研究明治時期日本財政史的基礎性文獻,至今仍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該史料集共15 卷,前14 卷為正文,囊括了至明治三十五年(1902)日本中央政府相關的財政機構、預決算、稅收、國債、貨幣和銀行等內容,最后一卷為編輯凡例與目錄索引。其官方編撰背景,導致在內容的選擇及史實的判定上,以肯定中央政府領導者的決策、政策成效為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套史料集成為謳歌松方正義作為維新元勛,更是作為長期執掌國家財政金融強人的特殊才智與偉大貢獻之作。明治三十八年(1905)版的《明治財政史》,直接以“松方伯財政事歷”為副標題,在扉頁上展示了松方正義的半身禮服像,且阪谷芳郎在序中明言“我國既往三十五年間之發展進步,乃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之特例。而國運進步之根基實在財政之整理”④大蔵省內明治財政史編纂會『明治財政史』、序。。在在說明,其具有濃厚的歌功頌德色彩,基本上以松方的思考視角敘述,對于松方之前領導財政工作的大隈重信著墨甚少。歷史書寫的基礎在史料,編纂過程對史料的取舍本身代表著某種或明或暗的傾向和立場。《明治財政史》提供的基礎性史料價值雖高,但在史料的選擇上明顯偏重有利于松方正義的部分。因此,從學術研究的嚴謹性角度看,該史料集忽視松方財政之前的財政過程并避談這一時期財政金融體制、政策效用等方面存在的問題。
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書寫松方財政的另一重要文獻是《公爵松方正義傳》⑤徳富豬一郎(蘇峰)著『公爵松方正義伝』(乾巻、坤巻)、公爵松方正義伝記発行所、昭和10年(1935)。,皇皇百余萬言。這部傳記由松方正義之子松方巖委托德富蘇峰主持編纂,記述松方正義自幕末到大正時代的公私經歷。該傳不僅利用了包括松方生前手稿和政府文書、政策建議書以及《侯爵松方正義卿實記》等千余種原始文獻,而且在伊藤博文、山縣有朋、黑田清隆等絕大部分明治元勛及其后人的支持下,得以閱覽與松方相關的大量同時代日本領導人的書信及口述回憶等,幾乎窮盡了傳主相關的官私史料,因此在資料占有方面具有無人可及的先天優勢。在敘事體例上,該傳以時間為經、事件為緯交叉撰述,在近代日本歷史變遷的宏大脈絡中,詳述松方個人的經歷、作為及功績。有關松方財政的敘述上,在兩編十四章⑥分別是乾卷第六篇和坤卷第一篇,總計600 余頁。的正文中,一半篇幅專述“整理紙幣”的過程和成績。這樣的章節安排,一方面應該是基于史料構成,另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傳主個人對自己一生事功的評判。即松方將自己施行的緊縮貨幣、健全中央財政實力作為自己的最大成就。編纂者將松方正義看作“維新中興、風云際會中,明治時代唯一的大財政家”,并提出此論的根據之一便是“明治十四年松方就任大藏卿后即確定改革幣制、整理財政的大方針,用五年時間回收不可兌換紙幣,從而一舉解決維新以來因襲日久的根本財政病源,最終確立了銀貨兌換制度”①『公爵松方正義伝』(乾巻)、第812 ~813 頁。。與之相對,該傳還以大隈重信為參照物塑造松方在財政領域的天才形像,將大隈描述為“初則信任澀澤榮一,進而偏聽五代友厚”,后又“專信福澤諭吉”的無政策主見之人。傳記對于1881年后,松方擔任財政主官時期整理紙幣、設立日本銀行、改革煙酒稅制、整理國債等具體財政舉措的詳盡描述,此處不做具體品評。但需要指出的是,《公爵松方正義傳》有關松方財政的書寫基調、結構設置等,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此后日本史學研究松方財政的大方向。具體來說,在默認松方財政以及松方本人巨大貢獻的前提下,將“整理紙幣”視作核心內容,并將此前的大隈財政看作無謀且錯誤的典范。
無論是《明治財政史》還是《公爵松方正義傳》,至今都是研究明治日本歷史的重要文獻,但兩者均為二戰前日本對明治維新的解釋,這種解釋在相當程度上被囿于“王政復古”的大框架下,通過追述“維新偉業”,具體呈現“維新元勛”的偉大功績。這種書寫角度的選擇明顯傾向于國家層面和領導人層面,完全無視了社會和民眾的存在。這兩部著作的另一缺陷是忽視了中央財政操作與明治中后期以來擴軍備戰以及發動對外侵略戰爭之間的密切關系。此外,兩書對大隈財政內容的或輕視或否定的評論,在這一階段主要是源于明治領導群體個人之間的恩怨好惡,似乎并沒有上升到學理層次的探討。對書寫內容的選擇、篇幅取舍等都是時代風貌和編著者歷史認識的反映。考慮二戰前日本的特殊歷史情景,難以苛求當時的歷史學者能突破時代的局限。不過,昭和初期的“講座派”學者察覺到了這種“強人書寫”的問題所在,如山田盛太郎便認為明治十三年(1880)后大藏省的重要財政改革——售賣官產,實際上是明治政府一方面通過廉價賣出部分非關鍵企業,從而培育出“軍義性寄生地主性的財閥”,另一方面則保留了帶有軍事意義的企業,并不斷強化“強力要素、常備軍、警察”等。②山田盛太郎『日本資本主義発達史講座』第二部「資本主義発達史·工場業の発達」、昭和八年、巖波書店。山田通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下的宏觀理論分析,指出松方財政暗含強烈的軍事性特征。這一認識雖未進入歷史學的實證分析階段,但也為“戰后歷史學”創新方法論和分析視角提供了重要線索。
二戰后,隨著駐日盟軍總司令部主導推行民主化改革,日本的各個領域都面臨著革新與重建的課題。在日本近代史研究領域,二戰前的“王政復古”史觀作為皇國史觀的組成部分受到盟軍占領當局的清算而走向沉寂。與之相對,二戰前受到壓制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則以其強大的理論解釋力和挑戰舊官說的正義性而大放異彩,在日本史學史中被稱為“戰后歷史學”③在日本學界,“戰后歷史學”是一個專門用語,指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核心理論的史學范式和研究群體。二戰后日本歷史學界堅持科學主義,直至1960年代末科學主義都占據日本史學界的主流地位,代表性學者為遠山茂樹、井上清等。此外,丸山真男、大冢久雄等近代主義史學家也被看作“戰后歷史學”的組成部分。。“戰后歷史學”深受二戰前“講座派”馬克思主義史學相關學說影響。“講座派”認為明治維新是不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當時的日本仍處于地主階級與資產階級并行統治的絕對主義王權階段,進而提出當時社會變革的主要任務是消除封建殘余、構建近代資產階級市民社會。具體到松方財政的研究,20 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江志乃夫與大石嘉一郎圍繞大隈財政與松方財政政策的連續性與斷絕性展開了論戰。兩者均以近代絕對主義天皇制國家成立過程中,大隈與松方財政政策所反映的階級立場與利益為考察出發點,并逐步將論戰引向松方財政以擴軍備戰為優先路線的軍事財政的討論。
大江志乃夫在1959年發表的論文《關于明治維新史的若干試論》④大江志乃夫「明治維新史についての若干試論」、『歴史學研究』第235 號、1959年。中提出了修正性觀點,指出“大隈財政以流通(貨幣)為中心政策”,不具備“通過將商人資本轉化為產業資本而培育資本主義的方向”;而以明治十四年政變為契機,松方財政“從流通第一主義轉換為創造產業資本政策”,實為“明治絕對主義在資產階級民主運動的攻擊下不得不施行的一大轉換”。簡言之,大江認為大隈財政以舊領主、封建土地主為階級基礎,并為其利益代言。而松方財政的階級基礎則表現出資產階級化,具有修正絕對主義天皇制性質的傾向,因此大隈財政和松方財政從階級基礎、政策取向等方面都具有斷絕性。對此觀點,大石于翌年發表的《維新政權與大隈財政——以大江志乃夫的新說為中心》①大石嘉一郎「明治維新と大隈財政——大江志乃夫の新説を中心として」、『歴史學研究』、第240 號、1960年。提出激烈的反論。他首先指出大江的論文幾乎“批判了到現在為止的幾乎所有明治維新論”,具有重構整個維新史理論體系的野心。大石進而通過具體的實證分析指出,大江所指的階級基礎轉化問題主要涉及對地租改正和秩祿處分的認識,即大江錯誤地將其看作否定封建土地所有制以及培育金融貴族的改革,但實際形成的寄生地主階級以及國立銀行體制下地主金融資本階級與“金融貴族”有本質不同。再者,大石通過對大隈重信和松方正義時期整理紙幣的實際歷史過程的分析,提出兩者在整理紙幣過程中,無論是政策取向還是實際成績不分伯仲,因而并不存在大隈財政和松方財政在階級基礎和政策上的斷絕性,相反,兩者間具有很深的連續性。對大石的批評,大江很快以《本人圍繞日本資本主義成立史的反省》②大江志乃夫「日本資本主義成立史をめぐるわたしの反省」、『歴史學研究』第250 號、1961年。給與回復。雖然對大石的部分批評表示接受,但在核心論旨上仍維持維護自己的論點,并進一步將大隈財政與松方財政的區別歸納為:“大隈財政時期,盡管尚未存在產業資產階級,但已經進入取得向產業資產階級轉換條件的階段”,而“松方財政時期則進入了從商業資產階級向產業資產階級轉換的階段”。換言之,在大隈財政和松方財政兩個階段,確實在資本形態上有差異,因而后者與前者的斷絕性更突出,維持了明治十四年政變是“絕對主義修正”的論點。同年,大石嘉一郎發表《大隈財政與松方財政》③大石嘉一郎「大隈財政と松方財政——1961年度歴研大會大江報告によせてー」、『歴史學研究別冊特集·世界史と近代日本』、1961年10月。一文,也維持了自己的觀點,認為大隈財政和松方財政都具有將商人資本向產業資本轉化的政策傾向,區別僅僅在于條件的階段性差異,強調兩者之間的“共通性與連續性”。此后,大石嘉一郎在回應大江志乃夫的批判論文中提出,松方正義實施的整理紙幣政策基本上繼承自此前的大隈重信,而松方執掌日本財政金融期間,明治政府進行了大規模的軍備擴充,因此松方財政的基本特征是“財政的軍事化”,亦即松方財政等同于擴軍財政。④大石嘉一郎「松方財政と自由民権家の財政論」、福島大學経済學會編『商學論集』第30 巻第2 號、1962年。大石的這一視角雖然新穎,但在論文中并未給出詳細的論證,而完成這一工作的是佐藤昌一郎⑤佐藤昌一郎「松方財政と軍拡政策の展開」、福島大學経済學會編『商學論集』第32 巻第2 號、1963年。。佐藤在繼承大石新研究視角的基礎上,主要使用《松方家文書》⑥《松方家文書》是松方正義處理公私事務過程中形成的檔案資料,原稿藏于日本財務省財政史室。對松方財政時期中央及地方行政機構支出和國防開支的數額增減進行實證性分析。根據對相關數據的研究,佐藤提出松方正義對紙幣的整理僅在1881 和1882 兩個財政年度被作為最優先課題實行。自1883 財年開始,為了實行大規模的擴軍而采取增稅、挪用行政經費等極端操作,優先保證國防支出。然而龐大的軍費需求,尤其是購置昂貴的近代海軍艦船所需的巨額經費遠超當時日本財政所能承受的限度。⑦1882年11月,海軍卿川村純義提出了用8年時間新增48 艘軍艦的計劃書。當時日本中央財政收入規模約7500 萬日元,但該計劃所需費用卻高達7646 萬日元。在常規財政手段無效的情況下,松方正義一方面維持通縮政策、控制政府支出,另一方面又在1886年采取了發行1700 萬日元公債的非常規措施支持海軍擴張,并設立海軍特別費用國庫,保證專款專用。⑧藤村通監修『松方正義関係文書』第三巻、大東文化大學東洋研究所、1981年、第22 頁。這樣,圍繞松方財政的學術關注從其階級基礎、紙幣整理政策屬性等轉向了新的議題——松方軍事財政問題。佐藤的研究不僅與“戰后歷史學”反思近代以來日本如何走入軍國主義深淵的問題意識契合,而且是以豐富史料為基礎的實證性研究結論。明治維新史研究巨擘芝原拓自指出,“以壬午兵變為契機,明治政權奉行的軍備擴張與軍國主義路線,表現為確立了向朝鮮和中國擴張國權和強化絕對主義天皇制的國家目標”,而“1882年12月發布的第61 至70 號太政官布告則正式向人民宣示了擴軍、增稅和強化統制的政治決策”。①芝原拓自『日本近代化の世界史的位置』、巖波書店、1981年、第289 ~291 頁。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日本學界將擴張軍備視為松方財政的優先路線,而該路線又是明治絕對主義國家對外擴張總路線的重要組成。這樣的認識在20 世紀60 至70年代成為學界普遍接受的一種通說。
“戰后歷史學”是從反思近代日本“落后性”的視角出發,考察日本近代發展歷程的。但經過二戰后30年的經濟高度增長,日本步入發達國家行列,因此“戰后歷史學”的研究視角就與社會現實出現了嚴重的齟齬,史學界也開始轉向從“實現現代化”的肯定視角研究近代以來的日本史。進入20 世紀80年代,有學者對“松方軍事財政說”提出挑戰。室山義正在一系列研究成果中,對大石嘉一郎及佐藤昌一郎等學者的松方財政即軍事財政一說提出激烈批評。②室山義正「松方財政の再検討——松方財政の展開と軍備拡張(上)」、The Journal of financial economics(190), 1981, p45-96;「松方財政の再検討——松方財政の展開と軍備拡張(下)」、The Journal of financial economics(191), 1981, p45-96;『近代日本の軍事と政治:海軍拡張をめぐる政策形成過程』、東京大學出版會、1984年。他以擴張海軍軍備問題為分析對象,尤其關注擴軍問題在近代日本整體財政政策體系中所處的地位,提出擴張海軍引發了日本近代財政史上最大的政策爭議。室山認為該說成立的前提條件是要證明在松方財政時期,軍備擴張是全部政策的中心,而其他所有政策都處于從屬地位。③室山義正「松方財政の再検討——松方財政の展開と軍備拡張(上)」、「松方財政の再検討——松方財政の展開と軍備拡張(下)」。他將長時段的財政支出數據與中央政府對擴軍訴求的實際回應情況進行比對后指出,在松方財政時期確實存在軍費激增現象,但這并不意味著松方財政是以軍事政策為核心的“軍事財政”。在松方財政時期形成了優先整理紙幣,然后以此為基礎發展新產業并維持銀本位制的“富國”路線,而擴張軍備的“強兵”路線并非優先。④室山義正『近代日本の軍事と政治:海軍拡張をめぐる政策形成過程』、第165 頁。總體而言,室山挑戰松方軍事財政說的主要思路是否定近代日本存在某種長期的、一以貫之的擴軍傾向,并特別指出政府領導的群體內部在政策選擇上存在激烈的對抗。在室山提出上述挑戰后,大石結合佐藤的研究對自己原有的觀點進行了修正,認為在1881年政變后的最初一年內,初掌財政大權的松方確實將整理紙幣以推動經濟平穩發展作為優先事項,但主張松方財政即擴軍財政這一結論仍適用于1882年12月以后的時期。⑤大石嘉一郎『自由民権と大隈·松方財政』、東京大學出版會、1989年、第349 頁。
對大石的回應,高橋秀直發表多篇論文表示質疑。高橋指出,整理紙幣政策是松方緊縮財政政策的核心內容,而擴充軍備則與緊縮財政相悖,這兩項內容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性。高橋在考察了軍事當局的擴軍要求與明治政府實際滿足的擴軍要求后認為,軍事部分提出的擴軍預算并未被明治政府全盤接受,而是被大幅度削減,因此大石所主張的松方財政執行擴軍優先路線的結論難以成立。⑥高橋秀直「松方財政期の軍備拡張問題」、『社會經濟史學』、1990年6月;「形成期明治國家の軍備拡張政策:壬午事変後の軍拡決定をめぐって」、『史學雜誌』、1990年08月等。高橋在其專著《甲午戰爭的歷程》一書中,在財政與軍事因素外引入了外交因素進行研究。作者從政治外交史及財政史的視角,考察朝鮮半島局勢的緊張度與日本對擴軍需求度間的密切聯系,同時又指出擴軍本身與當時脆弱的中央財政狀況格格不入,主張優先健全財政者與主張優先擴軍者針鋒相對,明治政府領導人并非全部贊成將擴軍作為財政優先路線。最終,主持大藏省的松方正義利用智慧的提案巧妙協調,雖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擴軍的要求,但并未將全部財政資源投入國防支出。通過圍繞對朝鮮的外交問題以及日本政府內部對是否擴軍問題存在的不同意見的分析,高橋得出結論認為甲午戰爭的爆發屬于偶發⑦高橋秀直『日清戦爭への道』、東京創元社、1995年、第6 ~8 頁。。換言之,高橋認為此前“戰后歷史學”由松方軍事財政的研究而推導出的近代日本侵略大陸政策并不存在。對本文所探討的松方軍事財政問題,以及由此引出的近代日本大陸政策——優先擴軍以對外擴張的政策是否為明治政府優先政策路線的問題,以室山和高橋為代表的學者在實證研究中發現了與前述大石、佐藤等人觀點相悖的部分史實,并以此否定后者的研究結論。不過,這樣的論證本身即存在邏輯陷阱。如室山義正先給“軍事財政”確定了一個邊界嚴苛的定義,認為如果肯定明治政府存在優先強兵的財政路線,那就需要證明在所有決策上都要體現這一點。與此類似,高橋秀直也提出,如果財政層面存在“侵略大陸政策”路線,那么政府領導層應該對此有相當共識。而后,兩位學者又通過實證研究中發現的部分與其設定的先決條件不符的史實得出相反的結論。
1995年高橋的專著問世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就松方軍事財政問題的爭論停滯,某種程度上室山和高橋的觀點成為日本史學界定說。這樣的研究趨勢,與二戰后日本整個史學發展的潮流密切相關。二戰結束后,曾經居主流地位的“皇國史觀”受到批判、否定,馬克思主義史學以其理論的完備性和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批判性在史學領域取得了主導地位。直到20 世紀70年代為止的日本史學界以“戰后歷史學”為主流,著力清算日本法西斯的對外侵略戰爭。但20 世紀80、90年代后,日本史學者出現懷疑理論、嚴守實證的研究傾向,很多學者對“戰后歷史學”的既有觀點進行再探討甚至否定,并逐漸成為日本史學界的潮流。
1881年政變后上臺的松方正義確立了均衡財政與擴張軍備并立的目標,這是富國強兵政策在財政上的實踐目標。不過,當“富國”與“強兵”發生矛盾而不得不對“黃油與大炮”作出選擇時——盡管政府領導層內部有分歧、盡管軍隊提出的預算要求并未得到完全滿足——明治日本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向國防部門投入巨額資金,事實上將“強兵”作為最優先路線。二戰前日本對松方財政的書寫,以歌頌“維新宏業”以及松方個人在財政上的偉大功績為主,其關注的焦點是近代財政制度的完善與亮眼的經濟數據。這樣的書寫只有日本“偉人”,沒有周鄰也沒有民眾,而近代日本強兵的代價恰是由亞洲鄰國和日本的底層民眾所承受的。“戰后歷史學”則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學的指導下批判這種帶血的“成就”,反思松方軍事財政在助推近代日本走向窮兵黷武、對外擴張中的負面作用。但在冷戰結束前后,日本學者試圖將松方財政相對化,從中央政府與軍事部門的應酬以及地緣外交決策的復雜性視角,強調松方財政的合理性。從研究取徑上,日本學界越來越傾向于實證,并對理論保持警惕。誠然,深入的實證研究確有可能發現某些重要的細節反例,但把個別歷史細節無限制地放大,并賦予其某種決定性意義,那么細節之外的結構就有被忽視的危險。松方財政時期,明治政府在財政緊張的情況下對國防的巨額投入,一方面給社會經濟和人民生活以沉重負擔,另一方面又將軍隊塑造為龐大的利益團體,進而裹挾整個國家走向軍國主義之路。近年來,日本學界一些關于近代日本軍事財政和“強兵”的國策研究,聚焦于某些孤立的細節,并試圖以此否定“松方軍事財政”和對外“大陸政策”的存在。這樣的研究在方法論上存在重大的缺陷,并沒有足夠說服力,也絕不可能改變近代日本長期奉行的以武力向亞洲鄰國侵略擴張的歷史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