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冰島

■ 郭 楊

這里所說的“冰島”，并不是那個風雪嚴寒的北歐小國，而是云南省臨滄市雙江縣勐庫鎮的冰島村——一個與班章齊名的古茶村。在普洱茶的江湖，冰島，是一個淼漫的夢，一個永恒的謎。

歷史章回

“冰島”為傣語，意思是：“用竹籬笆做寨門的地方”。據考證，最先遷來勐庫的是布朗族。布朗族祖先即古代的“永昌濮”，是滇中最早栽植茶葉的民族，現今布朗山、革登山、白鶯山等地成片的古茶林，便是布朗族先民的遺筆，其種茶歷史可以追溯到遙遠的漢朝。接踵而至的是拉祜族，今天一些邊地老寨中傲然挺立的古茶樹，便是先民們拓荒墾殖的活的見證。元至正十七年［1358］，勐卯傣族遷入雙江，從此開始了對這片蔥大地長達數百年的統治。明成化二十年［1485］，勐勐［今雙江］傣族土司罕廷發從易武引來茶種，成功培植茶樹一百五十余株，當是冰島茶的祖脈。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雙江傣族土司與順寧［今鳳慶］土司聯姻，隨女兒陪嫁的茶種，在順寧幾經培育，發展出了鳳慶長葉種，成為制作“滇紅”“昌寧紅”的上佳原料。勐庫大葉種傳入緬寧［今臨滄］邦東，形成了邦東黑大葉種。而邦東黑大葉種，恰是著名的昔歸茶的前輩。

冰島，向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蓋指冰島村委會所轄的冰島老寨、南迫、地界、壩歪、糯伍等區域，習稱“大冰島茶區”。狹義，則專指冰島老寨，即所謂“冰島正山”。“大冰島茶區”又劃分為四個圈層：第一層，即冰島老寨；第二層，包括地界、南迫、壩歪、糯伍；第三層，包括小戶賽、磨烈；第四層，包括大忠山、河邊寨、正氣塘、包麥地。雖然今天“大冰島茶區”出產的茶葉都統稱為冰島茶，但在人們的正統觀念里，只有冰島老寨出產的茶葉才算血脈純正的冰島茶，其余則屬于旁枝。

冰島茶之所以海外譽起、國內爭傳，當主要是因為其品種的純正。冰島正處于“兩洋分水”［太平洋、印度洋］和“太陽回歸”［北回歸線］的交叉點上，屬典型的南亞熱帶暖濕季風氣候，淋漓的水分，溫濕的氣候，為茶樹的生長提供了得天獨厚的便利。這里出產的茶葉，具有純度高、茶氣足、味道好的特點，素有“勐庫良種”之稱。據調查顯示，冰島現有百年以上的古茶樹24232 棵，其品種純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五，當年罕廷發引種培育的茶樹竟然尚存三十余棵。

茶的圖騰

冰島老寨位于一千七百米的高山之上，整個村莊籠罩在煙嵐之中，輕柔的霧靄不時在林間游動，一切充滿詩情畫意。

張世祥是冰島村民小組組長，我們見到他時，他正在打理自家剛剛告竣的新居。張世祥熱情地邀請我們入戶喝茶，品著渾厚綿柔的冰島茶，大家閑聊了起來。張世祥告訴我們，他家有一百五十多棵古茶樹，近年來，他將其中一部分租賃給茶葉公司，一年下來有八十多萬元收入。張世祥既種茶也制茶，自家還創立了品牌——“老六手工茶坊”。張世祥始終秉持“以質量求生存，以信譽謀發展”的理念，頂住規模壓力，專做精制茶。他做的茶，用料足、做工精、味道純，一度遠銷北京、上海、廣東、深圳和香港、澳門、臺灣等地，無論是業內行家還是域外茶人，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過去家里窮，沒有機會外出闖蕩，只好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專心學做茶……，做品牌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人格。”張世祥希望把自已的名字寫進自家的品牌。

南迫老寨是一個擁有五百多年歷史的拉祜族村寨。南迫與冰島海拔接近，茶葉相似度極高。穿過蔭翳天日的大葉榕，我們來到了南迫村口。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旺綠的茶壟，而是幾棵高上云天的大青樹，那是先民們留下來的“寨心樹”。村中闃無一人，只有二三十間籬笆房，仿佛是一個原始部落。也許是我們的說話聲驚醒了這個沉睡的山莊，空地上突然冒出幾個孩子，原來人都在屋里。一打聽才知道，老寨并不通電，白天也燃著火塘，人們用火塘做飯、取暖、照明，依舊延續著古風。在南迫，我們見到了“拉祜王子”——羅札克。今年四十五歲的羅札克，因給自己的產品注冊了“拉祜王子”的商標而遠近聞名。羅札克向我們介紹說，過去，由于交通不便，南迫很貧窮，為此，政府實施了扶貧搬遷計劃，將村子整體搬出大山。羅扎克于二〇一二年下山，在山下新居僅住了八個月就選擇了回來。“如今不同了，茶葉給我們帶來了穩定的收入。在解決了溫飽、實現富裕之后，回歸祖居之地，是給自己祖先的一個交代，更是對自己心靈的守護。”當了十多年村長的羅正明也回歸了。在南迫，我們看到村民們競相營建新居，一切像是在告訴人們，這里正發生著巨變，而促成這一變化的，正是這些不起眼的樹葉——茶。其實，南迫村民回歸的故事，不僅是一個民族擺脫貧困、追求幸福的故事，更是一個民族回歸自己精神家園的歷程。我們了解到，當地政府正著手對南迫的未來發展做重新規劃，凝結在南迫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民族記憶將得到充分的尊重和妥善的安置，文化的自信將在新的茶旅發展中得到重樹和強化。離開南迫前，羅正明特意帶我們來到了一個竹欄圍著的幾米見方的地方，“這里曾是南迫的祖宗神廟，文革時被拆毀了。”從羅正明的語氣里，我們可以感受到失望和不甘，“拉祜族是古代羌人的后代，來自遙遠的青海，被稱為‘獵虎的民族’，雖然歷史上沒有文字，但古茶樹卻凝結著我們的歷史和文化，我們非常珍視這些歷史遺存。”

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壩歪。壩歪老寨現有一百多畝古茶林，規模雖不及冰島、懂過、大戶賽，但卻都是百分之百的勐庫大葉種。近年來，隨著交通狀況的改善和制茶技術的提升，壩歪茶也一躍龍門、名聲大噪，成為市場上的驕子。時下，一些朋友已轉而喜愛壩歪茶。“依靠種茶制茶，大部分村民都蓋起了樓房，不少人還購買了汽車，整個村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親歷者，村民李衛民感慨萬千，“茶樹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財富，即使其他地方茶價再跌，壩歪的古茶樹也能保證村民的溫飽。”

萌放的茶芽

前人罕廷發無意間撒下的種子，竟開出了“冰島茶”這朵絢麗的花，這花，在勐庫的萬山叢中，一開就是六百年。不過，它真正普遍地被人們刮目相看，還是始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這是時代給冰島帶來的機遇。應該說，在這之前，冰島茶的真正價值并不為人們所知，那時，一斤冰島茶，也就能值幾元錢，背著一簍上好的冰島春茶走上幾十里山路到勐庫去賣，所得的收入還不夠路上的花銷。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冰島茶價值的回歸，這些滄桑迭代的古茶樹，給冰島人帶來了高額的回報。一些古樹茶的價格，讓人聽了，也著實有些驚訝。在二〇〇四年舉辦的一場春茶拍賣會上，一款名為“問鼎冰島”、重五百克的古樹茶竟然拍出了六萬元的價格。二〇一九年冰島一棵加工成干茶后約四千克的古茶樹的“采摘權”被人以八十八萬元的高價拍走。古樹茶的價格上漲，對于廣大茶農來說，本是一件大好事。然而，事有一利，亦有一弊，發展古茶樹經濟要注意科學發展，防止弊端。如：一時間，過度采摘、毀壞茶林、施放化肥等問題此起彼伏，已成為古茶樹面臨的一大危機。更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者，市場上更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大凡世間萬物的發展，都講究一個“度”。原本十分精美的東西，造得濫了，也就損害了它好端端的名聲——“假作真來真亦假”。家家制茶，全民上陣，為了致富，未始不可，但后來竟發展到了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地步，這，就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哀了。

有感于這種態勢還在不斷蔓延，當地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成立“冰島茶葉協會”，呼吁村民科學采茶、科學制茶、科學飲茶；對古茶樹資源進行普查，建立古茶樹檔案；將古茶樹分配到家家戶戶，實施掛牌管理；采用“公司+ 基地+ 農戶”的模式，對茶農進行培訓，規范采摘制作流程；制定《古茶樹保護條例》，實行呵護型開發，禁止人為破壞；實施原產地地理標志產品保護，注冊“勐庫牌”“勐康牌”等商標；對當地茶企進行規范管理，實行“一餅一碼”，確保消費安全。通過不懈努力，村民們逐漸斂起無知、束住任性、放下刀斧，愛茶護茶意識油然而生。“如今，我們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村里的古茶樹。如果看到有人破壞古茶樹，大家都會主動制止。”羅正明堅定地說。

冰島茶價值的形成，有著多方面的因素，必須經受社會與時間的檢驗。雖然并不是說年代越久越好，但作為古樹茶，年代無疑是一個重要條件。普洱茶文化，從萌芽到成熟，由粗莽入精深，經過了漫長的年代、悠久的時間，單就工藝來說，已不知融入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因此，它便攜帶了社會生活和民族文化的大量信息。冰島茶的價值之所以不僅僅取決于年代，又是因為我們的古人早已把時間的跨度和工藝的價值，像水和茶一樣，煮在了一起。的確，每當我們仔細品味這些溫和醇厚的古樹茶時，它便像一位修身潔行的君子，或是一位和顏靜志的佳人，向我們講述著茶的往事。人常說“茶為國飲”，又說“茶禪一味”，從某個角度上講，中國人的文化情懷，簡直就離不開茶給人帶來的精神陶冶。古茶樹生長的年代，是無法復制的歷史，因此，若以急功近利的心態來偽造古樹茶的那份安詳，它便無法不露出蛛絲馬跡。設若茶的主人知道了它是花大價錢買來的贗品，那么，他還會有無盡的幽思和綿延的雅興嗎？

千年的茶魂，生生不息地接續。歷代的名茶，年復一年地制成。這種綿延不絕和代代相續，恰便是時間的接力、文化的傳承。正因為如此，這一片片看似平凡的樹葉，才擁有了生命，化作了美麗，長久地潤澤著我們的生活。“山茶可以當酒”，其實那些清清潤潤的滋味，全天下哪里都能嘗得到，只是一經過“陸羽”們的打理，再加上又都是“鐘子期”們送上來，便將人醉倒在茶鄉。今天，愈來愈多的人慕名來到冰島，不管他們出于何種目的，但說到底，都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朝圣。

我們的歷史，因茶而琤琮似水。

我們的生活，因茶而燦爛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