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發(fā) 申敏

摘? 要:文學與圖像的結合歷來有之,它們之間相互借鑒、彼此融通構成了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的奇妙景觀。至宋代,畫與詞結合緊密,宋代題畫詞是兩者結合的重要產物。詞人將自己對原畫產生的視覺感受,通過詞句還原畫作,或者構建詞人心中之畫境,讀題畫詞便會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畫之境。題畫詞作者在構建畫中之境時,通過運用透視與設色等方式,讓讀者通過聯(lián)想、想象將畫作的視覺效果呈現(xiàn)在腦海之中。
關鍵詞:詞畫結合;宋代;題畫詞;透視;色彩
一、引言
題畫詞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的題畫詞是指題寫在畫作之上的詞,廣義的題畫詞則包括畫內與畫外的題詞、吟詠畫作詞、與題畫相關的唱和詞。最早出現(xiàn)的題畫詞應是南唐后主李煜為衛(wèi)賢《春江釣叟圖》所題寫的《漁父》詞兩首。《圖畫見聞志》記載:“張文懿家有《春江釣叟圖》,上有李后主書《漁父》詞二首。”[1]題畫詞發(fā)展到宋代,包括蘇軾、秦觀、陸游、辛棄疾、吳文英等人在內的60多名作者創(chuàng)作出了140多首題畫詞與題畫組詞。
“詞是視覺性非常高的文學形式”[2],每一句都有很高的獨立性,一句可以構成一個畫面,如蘇軾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3]282,這三句讓讀者眼前浮現(xiàn)出江水激流、浪花奔騰的動蕩開闊的如畫之景。即使將它們拆開,讀者也能根據(jù)每一句聯(lián)想到一個獨特的意象或者畫面,視覺性非常高。題畫詞是詞畫結合的產物,它的表達更受到畫的影響。宋代題畫詞借鑒了繪畫的創(chuàng)作形式,吸收了繪畫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如透視和設色,提高了題畫詞構建畫境、再現(xiàn)畫作的表現(xiàn)力。詞人觀畫到創(chuàng)作題畫詞,把圖像轉換成語象,以詞句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傳達詞人的“言外意”,使得讀者在情感上獲得共鳴。詞人從視覺出發(fā),力求打造具有繪畫美感的題畫詞,加深讀者的審美感受,使讀者閱讀時面前如觀真畫,眼見真畫中真境,在精神上獲得滿足、愉悅,并通過對“言外意”的解讀,在情感上與詞人產生共鳴。詞人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描摹畫作、再現(xiàn)畫境,并表達觀畫之感。創(chuàng)作者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勢必會在腦海中喚醒視覺感官,對詞中之畫境的透視與色彩的構建,增添了更鮮明的視覺效果,使得文字間充滿生氣,自成一個場景,吸引讀者走入其中。
二、透視
題畫詞為提升視覺上的空間感,借鑒繪畫的表現(xiàn)方法,時常以由遠及近的方式寫景,如劉過(一說作者為張翥)《行香子(山水扇面)》,詞云:
佛寺云邊。茅舍山前。樹陰中、酒旆低懸。峰巒空翠,溪水青漣。只欠梅花,欠沙鳥,欠漁船。
無限風煙。景趣天然。最宜他、隱者盤旋。何人村墅,若個林泉。恰似欹湖,似枋口,似斜川。[3]2158
此題畫詞上片由遠及近寫畫中風景,下片詞人表達對畫的見解并抒發(fā)自己對隱居的向往之情。開篇描寫遠景云天掩映佛寺,近景山前有茅屋酒家,透過樹蔭瞧見低垂的酒旗。再望向遠處山巒連綿青翠,又環(huán)顧四周溪水潺湲。后又道出此景少梅花、沙鳥與漁船,但天下無完美無缺之境,“只”一字又透出畫面構圖的巧妙,只因“欠”缺這些景致,才使得畫面疏密有致。不加修飾、景致天然恰似“欹湖”“枋口”“斜川”。詞人用典故來聯(lián)系畫中之景,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無限的想象空間,更是表達了詞人對此“無限風煙。景趣天然”之境的無限向往。
題畫詞除對繪畫由遠及近透視方法的借鑒外,還借鑒了散點透視法,將移動的視點描繪在同一畫面之中,并將景物有機地組合。如陳德武《水調歌頭(題楊妃夜宴醉歸圖。上寫秦虢二夫人、貴妃抱嬰于馬上)》,如同觀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詞人在游移的視點中,刻畫了盛大的宴會場面,詞云:
日色隱花萼,清夜宴華清。梁州新曲初就,錦瑟按銀箏。中坐太真妃子,列坐親封秦虢,歌笑盡傾城。百斛金尊倒,一醉玉山傾。
扶上馬,東小玉,右雙成。絳紗籠燭高照,宮漏已三更。抱得祿兒歸去,酒醒三郎何處,忽聽鼓鼙驚。可惜馬嵬恨,不得寄丹青。[3]3456
由詞序可知,詞人觀《楊妃夜宴圖》,詞意勃發(fā),寫下這首題畫詞。詞的上片寫畫中夜宴場景盛況,下片寫畫中人物宴后醉歸之態(tài),并以一種批判態(tài)度審視圖畫,意在告誡需銘記歷史教訓。在這首題畫詞里,詞人借鑒繪畫的散點透視法,將一個個游移的視點連成動態(tài)的畫面,更好地表現(xiàn)了夜宴場景的盛大及熱鬧。題畫詞開篇兩句介紹夜宴時間及地點,畫面感極強,場外日色西沉,花萼樓隱沒在暮靄之中,視點一轉華清宮內正舉辦一場夜宴。此時宴會上正彈奏著教坊新曲“梁州令”。再看席間主要人物,正坐著楊貴妃,列坐楊貴妃的兩位姐姐,秦國夫人與虢國夫人,整個宴會上一片歡聲笑語、歌舞升平的景象。隨著時間流轉,宴會上金樽百斛都被飲盡,眾人皆酒醉。接下來鏡頭轉換到醉歸場景,貴妃由仕女扶上馬,隨行時燈火高照,此時已是三更天。“抱得祿兒歸去”,帶有明顯的批判意味,“祿兒”安祿山是據(jù)畫中楊貴妃抱嬰所轉換,楊貴妃酒醒后不知唐玄宗身在何處,突然被戰(zhàn)鼓聲驚起,這里暗指安祿山在漁陽起兵作亂。最后詞人表達出可惜馬嵬之恨,在此丹青之上不能表現(xiàn)。全詞對畫作的描述如行云流水,以一個個游移的視點,如切換的鏡頭,寫出時間的流逝、場面的宏大,詞人帶領著讀者經歷這場宴會,并回顧歷史,謹記教訓。
除散點透視外,題畫詞作者往往還借鑒“三遠法”,多角度、多層次描述畫境。“三遠法”是郭熙總結前人創(chuàng)作經驗以及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之后所提出的,“高遠”“深遠”與“平遠”讓畫家與觀者從不同的角度對山水有著更全面的認識,畫家通過不同的方位觀察獲得的不同視覺效果,將其付諸于筆墨,從而取得不同的藝術效果。詞人在描摹還原畫作時,為將圖像轉化為語象,需要盡量保持畫面的空間感與層次,所以詞人在創(chuàng)作題畫詞的過程中有意識地汲取這種構圖技巧。“三遠”之中,詞人尤愛“平遠”,如蔡伸《踏莎行(題團扇)》中的“落日歸云,寒空斷雁。吳波淺淡山平遠”[3]1019、張炎《清平樂(題平沙落雁圖)》中的“平沙流水。葉老蘆花未。落雁無聲還有字”[3]3519等。“平遠”有著空闊的境界,在閱讀題畫詞中時,讀者能夠跟隨語境,遠望向長空,渺茫的遠方寄托著無限的神思。
三、色彩
詞人為再現(xiàn)畫境,將對原畫作色彩進行還原,或是還原物象之本色,題畫詞創(chuàng)作常借鑒繪畫對于色彩的運用。南齊謝赫提出了繪畫法則“六法”,其中“隨類賦彩”就是關于設色用彩的問題,即色彩的運用要根據(jù)圖繪對象的具體性狀加以表現(xiàn)。題畫詞中對色彩的描述雖不能以肉眼直接觀察,但是根據(jù)以往人們的視覺觀察經驗,題畫詞中對物象色彩的描摹,讀者可展開聯(lián)想,在腦海中展開特有的圖畫。如楊無咎的《柳梢青》,其所題原畫作《四梅圖》為墨色紙本長卷,畫上只有墨色,楊無咎卻通過補題的題畫詞為讀者在腦海中填補了梅花的彩色。
楊無咎善畫松石梅竹,尤精于墨梅,其文學造詣也很高,著有《逃禪詞》一卷。楊無咎的《四梅圖》是應范伯端之請畫四枝梅,“一未開,一欲開,一盛開,一將殘”[3]1206,并在畫完之后補題詞《柳梢青》四首。在這里選取《四梅圖》的第二段“欲開梅”(如圖1)所題寫的《柳梢青》第二首“欲開”來看楊無咎如何將畫上墨梅寫出真顏色,詞云:
嫩蕊商量。無窮幽思,如對新妝。粉面微紅,檀唇羞啟,忍笑含香。
休將春色包藏。抵死地、教人斷腸。莫待開殘,卻隨明月,走上回廊。[3]1206
畫上“欲開梅”的花朵用圈花法以墨線勾出花瓣,畫樹干用飛白法加皴法,畫新枝則以挺秀的直線條一筆寫出,干凈利落。楊無咎的畫上墨梅本為墨色,墨色變化豐富,而他題詞中欲開梅花則用一系列的類似色描寫出來。并且他將嫩蕊欲開的梅花比作如面新妝的少女,給讀者帶來更新奇的感受。少女粉色臉頰上微微泛著紅暈,淺紅色的嘴唇欲張羞啟,忍著笑容,獨自含香。畫上墨梅純用墨色,而題畫詞里梅花顏色的描寫就有“粉”“紅”和“檀”,那含苞欲放、微微漏出花蕊的梅花就猶如蘊含無限幽思情態(tài)的少女,寫出了欲開梅的神韻,讓人在腦海中不禁涌現(xiàn)出含春少女的形象與枝頭含苞欲放梅花的畫面。下片轉而寫“我”,對著梅花說:不要將自己的春色給藏起來,要“抵死地”教人銷魂斷腸,應趁著這春色正好,切不能失去這賞梅的好時光,此刻就應隨著月光,在回廊上好好欣賞這梅花。
趙師俠《柳梢青(荼屏)》,用近似色寫出荼蘼盛開的時節(jié),并用對比色描寫荼蘼的性狀。其上闋云:“紅紫凋零。化工特地,剪玉裁瓊。碧葉叢芳,檀心點素,香雪團英。”[3]2082“荼”即為荼蘼,開篇交待荼蘼花開的時間,即“紅紫凋零”時,紅、紫同為暖色調,顏色相近,先由這兩色聯(lián)想百花盛開的春景,突轉到“凋零”,任拙齋《酴醾》詩言“一年春事到荼蘼”[4],春日百花開盡之時,荼蘼登場。題畫詞再以綠色與白色的對比寫一叢叢的綠葉襯托雪白的荼蘼花,淡雅素凈的荼蘼以黃色花蕊點綴,并散發(fā)陣陣清香。上片不僅寫出荼蘼的顏色,更寫出了畫中層次感,背景為“紅紫凋零”,再以大片碧色托襯白色,白色上點黃色,層層推進,層次感非常強,而且色彩分布得當,題畫詞將畫屏上荼蘼花開場景完美詮釋。
四、結語
詞人在進行題畫詞創(chuàng)作時,調動視覺感官,是為再現(xiàn)畫境時能豐富語言表現(xiàn)力,取得更好的視覺效果,獲得更深層次的審美感受。宋詞和宋畫在表現(xiàn)內容與形式上的有機結合而產生的題畫詞,能夠在傳達“畫外之意”時作補充,傳達“言外之意”,并且將之題于畫上,對宋詞、宋畫與書法的結合產生一定的影響,并能加深讀者與觀者對宋畫與宋詞的理解。同時,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之前需對外界進行充分的體驗,只有步入其中,才能產生對世界的反映。世界是一個聯(lián)系的整體,創(chuàng)作主體與審美主體通過對外界的參與,才能更好地把握世界。宋代郭熙曾說過,“身即山川而取之”“山行步步移”“山行面面看”[5],從多角度獲得更深層次的體驗,不僅創(chuàng)作者需要,欣賞者也需要,欣賞者只有經歷與體驗之后,獲得審美經驗,才能在腦海中體驗作品中的境與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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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萬鶚.宋詩紀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752.
[5]郭熙.林泉高致[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26.
作者簡介:
王萬發(fā),博士,貴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藝術文化史,比較藝術學。
申敏,貴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美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