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凌
堅持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在法治的軌道上推動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是習近平法治思想的重要內涵。當前,正是我國處于全面深化改革的攻堅期,中央及地方諸多領域的改革措施涉及現有法治體系的重構,大量法治改革建設重要成果不斷涌現,其中頗具代表性的是我國外商投資領域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基礎性法律《外商投資法》及其配套法規、規章、司法解釋等的頒布實施。上述法治體系的構建不僅是對改革開放40多年來我國外商投資管理體制的根本性變革與重構,亦將推動我國形成進一步深化改革開放的新格局。
新時代社會主義中國的法治建設與國家治理現代化緊密關聯,法治化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內在要求與必由之路。一般認為,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實現與國家法治化進程實質同一并相互協調、相互促進。國家治理法治化包括國家治理體系法制化及國家治理能力法治化兩個基本面向。前者要求我國不斷推動以憲法為核心的、覆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領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制體系的完善構建;后者則要求我國在國家治理實踐中全面貫徹實施法治精神與法治原則,不斷運用法治思維與法治方式提升黨和政府治國理政的能力。[1]當前,在我國積極推動國家治理現代化愿景目標實現之際,《外商投資法》的頒布實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首先,科學合理的制度體系是實現國家治理能力提升的基礎保障。新頒行的《外商投資法》是我國新時代外商投資法律體系建設完善的最新成果,亦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該法由十三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于2019年3月15日表決通過,2020年1月1日起正式實施。這部代表我國外商投資立法改革最新成果的基礎性法律是我國在外商投資領域推動構建具有人民性、科學性、正義性、合理性特征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制度體系、助推實現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重大舉措。該法重點關注了政府促進、保護外商投資自由化、便利化管理體制的構建,以法律形式確認了我國自2013年以來在外商投資領域實施的一系列重大改革措施,標志著我國外資營商環境法治化、國際化水平的持續提升,亦將開啟我國制度型開放經濟體制建設新篇章。[2]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我國為大力支持促進招商引資,先后制定專門的法律規范,對包括中外合資、中外合作及外商獨資在內的三類外商投資企業的投資經營行為進行調整,逐漸形成以“外資三法”(1)“外資三法”即《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外資企業法》。體系為基礎的傳統外商投資管理體制。該體制的最大特征是一方面給予外商投資大量的鼓勵優惠措施,另一方面對外商投資實施全鏈條的審批制度,附加諸多準入階段的限制措施。[3]傳統體制運行40多年來,盡管存在若干弊端,卻切實為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入推進及國內經濟的高速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然時至今日,世界范圍內逆全球化潮流風云涌動,貿易保護主義與單邊主義抬頭蔓延,多邊法制不斷遭受沖擊破壞;國內招商引資的勞動力傳統優勢已然下降,不僅面臨發達國家制造業回流的壓力,而且面臨東南亞等地區對外資的激烈競奪。新時代背景下,繼續擴大招商引資亟須尋找新的增長點,持續推進構建高水平、全方位開放型經濟新體制至關重要。應時而生的《外商投資法》不僅為當前及未來我國構建更加開放自由、公平高效的外資營商法治環境提供最鮮活的制度供給,也將充分彰顯我國推動實現外商投資領域法律制度體系現代化及國家制度體系現代化的決心與信心。
其次,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是推動相關制度效應釋放的關鍵因素。外商投資新規范體系的構建將為未來我國中央及地方各級國家機關在外商投資管理領域全面厲行法治、摒棄人治,樹立法律至上、法治為先的治理思維,通過法治理念與方式推動實現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提供重要的制度保障。長期以來,在我國“外資三法”制度體系的執行過程中,存在一定程度的主觀性與任意性問題。各地政府為招商引資可能違法出臺各類投資優惠措施,形成各地間不公平的惡性政策競爭;也可能以政府換屆、領導人員更替等理由任意違約毀約,侵犯外商的合法權益。為此,《外商投資法》特別規定各級地方政府應嚴格依照法定權限采取各類促進外商投資的優惠措施,同時要求各級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應依法履行與外商簽訂的各類合同及政策承諾。確因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需要改變約定、承諾的,應嚴格依照法定權限、程序進行裁定處理并對外商投資主體依法給予補償。這對于未來我國大力推進法治政府建設及提升政府在外商投資領域的治理能力具有極其深遠的意義。此外,對于外商投資主體與我國行政機關及工作人員間因行政行為侵犯其合法權益所發生的糾紛,除傳統的行政復議、訴訟等行政法律救濟機制外,《外商投資法》還特別為外商投資主體創設了投訴工作機制,(2)詳見《外商投資法》第18、25、26條。依法解決投資者與我國政府間的投資爭議,亦將有利于我國各級行政司法機關及工作人員逐步形成依法找法、用法靠法解決與外商投資者間各類糾紛的良好法治習慣。[4]
相較于“外資三法”,新頒行的《外商投資法》具有鮮明的創新特色。一是對標國際通行規則,通過實施清單之外領域境內外投資者享有同等待遇,將外商投資的國民待遇由原先的“準入后”延展至當前的“準入前+準入后”整個外商投資運營階段,推動實現我國傳統外商投資管理體制的改革創新。二是在征收補償、政府采購、融資監管、投資糾紛解決等方面重點關注外商投資的鼓勵支持,在明確外商投資的法律責任及實施對等原則的同時,給予外商投資整體一致的制度優惠供給。以上創新特色亦構成我國新外商投資立法的核心內容。
長期以來,我國“外資三法”體系下的傳統外商管理體制實施的是“準入審批制+優惠措施”管理模式,實質上是對外商投資實施限制性國民待遇。對外資準入的限制是國際社會公認的對國民待遇的合理例外,發展中國家通?;趯Ρ緡?、經濟、文化等利益的綜合考量,禁止外資從事軍工、通訊及關系國家經濟命脈領域的投資,而鼓勵外資從事有助于國民經濟發展的投資。我國在改革開放伊始就對外資實施審批制管理,規定了外資準入的條件、投資領域、投資比例等限制,引導外商投資與我國經濟發展目標相一致。1995年6月,我國首部管理外商產業投資方向的行政法規《指導外商投資方向暫行規定》將外商投資產業領域劃分為鼓勵類、允許類、限制類及禁止類四大類,允許或鼓勵外商從事新興產業、高新技術產業、環保產業及有利于改善我國國際收支平衡等部門的投資;限制或禁止外商投資我國已發展成熟或可能危及我國國家利益的產業領域。自此,我國根據國內經濟的發展及對投資自由化可承受能力的變化,定期編制、修訂《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作為指導政府審批外商投資項目的依據。[5]
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及市場經濟發展的成熟,原有外資準入審批制也呈逐步簡化放松趨勢。傳統外商管理體制的轉型節點始于2008年《企業所得稅法》,該條例的頒布實施結束了我國改革開放初期形成的內外資企業兩套稅制的時代。[6]同年生效的《反壟斷法》使我國內外資企業公平競爭體系初步形成,在適用范圍上實現境內外企業的統一。此后,受中美雙邊投資協定談判的直接推動,我國啟動了外商投資體制改革行動并于2013年9月正式掛牌運行上海自貿試驗區,成為對外資實施準入前國民待遇加負面清單管理模式的改革試點。隨著2016年商務部《外商投資企業設立及變更備案管理暫行辦法》的實施,準入前國民待遇加負面清單管理模式初步推廣至全國,外商投資除負面清單內的產業投資需要審批外,負面清單外的投資實行備案制。例如在2020年9月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裁判的“許九妹、李玉麟股權轉讓糾紛上訴案”中,對于被上訴人(原審原告)李玉麟作為中國澳門特別行政區居民是否可以持有經營房地產項目的源盛實業有限公司股權及其持股比例是否有限制問題,法院裁判指出房地產企業并不在新頒布實施的《外商投資法》規定的由國務院發布或批準發布的負面清單之列,故李玉麟可以持有源盛實業有限公司股權且無比例限制。(3)詳見“許九妹、李玉麟股權轉讓糾紛上訴案”,二審案號(2020)粵01民終11667號。
此外,隨著我國經濟的轉型發展,縮減負面清單長度的工作也在持續推進。2020年新版《外商投資準入特別管理(負面清單)》經國務院批準后于2020年7月23日由國家發改委、商務部聯合印發實施,總計33條;相比2019年版清單減少了7條,相比2018年版清單縮減了15條。外資準入享受國民待遇的領域在逐步擴大,“全國一張清單”體系更加完善。值得關注的是《外商投資法》特別授權國務院作為發布或批準發布負面清單的唯一國家機關,其他部門機關均無此權限。(4)詳見《外商投資法》第4條及其實施條例第4條相關規定。管理模式的徹底改變將有助于消除先前各地方間優惠政策差異形成的惡性政策競爭,逐步實現外商投資優惠制度供給的統一性、整體性,并將有助于為外商投資創設更加公平、自由及法治化的一流營商環境。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不斷鼓勵并支持境內具有比較優勢的企業到境外開展各種形式的經濟合作,為境內企業的國外投資進行了積極的探索開拓。近年來,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及“走出去”戰略的加快實施,境內企業對外投資的步伐進一步加快,我國在國際投資中的“身份定位”已從過去純粹的資本輸入大國轉向兼具資本輸入、資本輸出雙重身份的大國。相應的,我國在國際投資法中的立場定位也發生改變,從過去保守強調東道國的主權利益轉向審慎兼顧外國投資者與東道國國家主權及國內公共利益的平衡。新頒行的《外商投資法》也充分反映了我國這一立場趨勢的變化,在外商投資基本法中聚焦外商投資的促進與保護措施,為未來我國外商投資法治的改革構建定下“鼓勵”及“促進”的主旋律。《外商投資法》第2章、第3章(即第9—27條)對我國促進、保護外商投資的措施做出集中規定,19項條款幾乎占整部立法42項條款的一半比例,切實解決了長期以來外商投資特別關心的絕大多數問題。
例如,征收及其補償標準問題傳統上一直是南北國家矛盾的焦點,也是外商投資最為擔心的風險之一。[7]為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積極促進外商投資并保護外資合法權益,《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明確規定我國原則上對外商投資不實行征收。若在特殊情況下出于公共利益需要對外商投資實行征收或征用,國家將依照法律規定及法定程序進行,并按照被征收投資的市場價值及時給予公平、合理的補償。(5)詳見《外商投資法》第20條及其實施條例第21條相關規定。上述規定一方面延續了《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外資企業法》有關國家對外商投資審慎行使征收權的規定;另一方面在征收補償標準規定上較原先的“給予相應補償”更加明確、具體。同時,該規定也以國內基本法這一高層次立法形式向外商投資者表明我國具備為外商投資提供及時公平、合理保護的完善法制,增強了外商投資中國的信心與安全感。又如,對于近年來備受外商投資者關注的強制性技術轉讓問題,《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明確規定: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與外商投資主體協商確定投資技術合作條件過程中應貫徹落實公平、平等原則,通過實施行政許可、行政強制或采取行政處罰、行政檢查等行政手段強迫外方轉讓技術的行為將被禁止。(6)詳見《外商投資法》第22條及其實施條例第24條相關規定。一般認為,外商對投資過程中強制性技術轉讓的擔憂主要源于原有外資審批制度可能給外商投資帶來的技術轉讓壓力。新法實施后,隨著審批備案制在外商投資企業設立變更過程中的實質取消,外商關于該過程中滲透的強制性技術轉讓壓力也將有所緩解。再如,針對競爭歧視性問題,《外商投資法》確立了外商投資過程中的競爭中性原則。競爭中性意味著包括外商投資者在內的任何市場競爭實體,既不具有過度的競爭優勢也不處于過度的競爭劣勢。外商投資企業依法平等參與標準制定工作的權利將得到保障,標準制定過程中的信息公開及社會監督將得到進一步強化,外商投資企業也將平等適用國家制定的強制性標準;對于政府采購,外商投資企業可在公平競爭基礎上依法參與,國家將保障企業上述權利的行使,企業生產于中國境內的產品也將獲得政府的依法平等對待;外商投資企業可依法進行融資,其方式包括公司股票、公司債券等證券的公開發行及其他合法方式。(7)詳見《外商投資法》第15—17條及其實施條例第13—18條相關規定。
國家治理現代化背景下,作為新時期我國推動形成全面改革開放新格局的代表性立法,《外商投資法》及其配套制度體系的頒布實施將不僅開創未來我國外商投資管理體制建設新模式,而且將在外商投資治理領域對包括立法、行政、司法在內的我國各級機關產生深刻影響。
《外商投資法》的頒布實施為我國推動實現外商投資管理領域治理體系現代化提供了重要的機遇與挑戰。改革開放之初國家百業待興之時,不具備為外商投資管理體制的構建制定一部整體性、統一性、普遍性法典的能力。故自20世紀70年代起我國相繼制定外資單行法以適應不同類型、不同階段招商引資的法治需求,“外資三法”也因此成為我國外商投資法律制度的基礎。經過改革開放40多年的運行積累,在“外資三法”體系下,我國還相繼制定了三部配套行政法規(即《實施條例》或《實施細則》)以及大量部門規章、司法解釋、地方性法規、地方政府規章、地方政府規范性文件等,形成龐大的傳統外商投資法治體系。與此同時,面對不同時期復雜多變的外商投資需求,數量眾多的部門規章及規范性文件與時俱進的頻繁修訂成為我國及時回應外商投資需求變化的重要載體。然此類規范在持續改善我國外資營商法治環境的同時,也存在立法層級偏低、政策修改隨意,甚至彼此間存在前后矛盾或不協調問題。隨著《外商投資法》的頒布實施及其對傳統外商投資基本法治體系的重構,上述龐大的傳統外商投資法制體系將面臨全面“廢改立”工作。對于地方區市而言,相關地方人大、政府及發改委、商務局、市場監督管理局等有關部門在新法頒布實施后,亟須根據新法及后續修訂或重新出臺的國務院配套行政法規、相關部委規章,相關省人大及其常委會配套制定的地方性法規、省政府配套出臺的政府規章等上位法規定,對轄區范圍內的法規規章或政策文件等開展深入全面的梳理、修訂及清理工作。廢止、修訂現行地方立法中與上位法相抵觸或不協調的內容,并根據上位法的授權制定出臺地方配套性立法,以加快推進地方開放型經濟體制的構建。另一方面,根據《外商投資法》的透明度要求,相關地方人大及政府在制定與外商投資有關的法規、規章時應履行法定的公開程序,通過召開聽證會、論證會、座談會或通過書面形式等多種適當方式征詢外資企業及相關商會協會意見,外商投資領域的規范性文件應依法及時公布。
以建立健全新時代我國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機制為例,《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對國家及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機制的完善構建作出了基本要求和規定。但對如何進一步有效落實該機制,完善具體操作層面的規則規范,留待商務部主管部門及各地相關政府部門制定出臺相關規范措施逐步解決。2006年商務部出臺的《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已無法滿足新形勢下我國進一步優化營商法治環境,吸引留住外商投資的實際需要。為此,2019年11月商務部啟動《暫行辦法》修訂工作,并于2020年廣泛征求社會各界意見,提升立法科學性。2020年8月,商務部正式發布修訂后的《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辦法》(以下簡稱《辦法》),進一步從確立中央到地方投訴分級負責制,明晰投訴的提出及受理流程,構建多層次投訴處理機制,健全外商投訴權益保護機制,完善外商投訴工作管理制度等方面具體回應了外商投資者投訴過程中的重要關切。與此同時,各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也圍繞貫徹落實《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商務部《辦法》的相關規定,制定出臺相應的地方性規范文件,深度建立健全轄區內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機制。如甘肅省、江蘇省、福建省商務廳及北京市商務局、寧波市政府等省市地方政府相關部門已制定實施上述相關規定。(8)詳見《甘肅省外商投資企業投訴處理工作辦法》(2019.9.18發布)、《江蘇省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辦法》(2020.12.11發布)、《福建省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辦法》(2020.12.30發布)、《北京市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管理辦法》(2019.11.22發布)、《寧波市外商投資企業投訴處理辦法》(2021.2.18發布)。這些地方性規范文件將與商務部《辦法》《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的相關規定共同成為新時代我國外商投資企業投訴工作法治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推動實現國家各級政府機關在外商投資領域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關鍵在于全面厲行法治,運用法治思維及法治方式解決外商投資管理領域的各類問題,逐步摒棄可能產生主觀臆斷的人治思維,形成良好的法治習慣。如在過去的招商引資過程中,一方面存在一些地方政府超越法定權限做出優惠承諾的現象;另一方面也存在一些地方政府對于作出的承諾違約毀約不予兌現的行為。為此,《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對政府給外資作出的政策承諾給予特別保護,要求各地方政府及相關部門應嚴格履行對外商投資者的政策承諾,確因國家及社會公共利益需要變更政策承諾的,應嚴格依照法定權限及程序進行,并應依法給予及時、公平、合理的補償。政策承諾是《外商投資法》創設的新法律術語,意指各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在法定權限內對外商投資者在本地區投資所作出的以政策支持、優惠待遇、便利條件等為特定內容,以規范性文件、單方承諾函、合同義務條款等為表現形式的書面承諾。該術語的創設及相關制度的構建極大程度限縮了政府任意撤銷變更為招商引資所作政策承諾的空間,并將法治思維和要求深度植入各級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的招商引資工作中。據此,相關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在貫徹實施《外商投資法》過程中,首先應嚴格遵守新法為政府招商引資優惠措施的制定出臺及政府承諾的履行所劃定的兩條紅線:一是政府應嚴格遵守法定權限給予外商政策優惠;二是一旦政府作出給予外商政策優惠的承諾,若無法定特殊情形,必須兌現。根據《外商投資法》的授權,有關促進外商投資的政策及相關便利化措施可以由縣級以上地方政府在不超越法律及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規定的前提下,在法定權限范圍內制定。政府及相關部門制定的涉及外商投資企業的政策文件應遵守法律法規的規定。除非有法律或行政法規的依據,相關政策文件不得干涉企業的正常經營活動,不得為企業的市場準入或退出擅自設置條件,亦不得隨意減損企業的合法權益或增加企業的義務。此外,政府及相關部門對于其依法向外商投資企業作出的政策承諾或訂立的合同,應嚴格履行。[8]這里強調的是政府的政策承諾或合同簽訂是“依法”作出,故實踐中較難解決的問題是若政府存在超越法定權限作出承諾或簽訂合同的行為,相關承諾或合同可能被法院認定為無效。然此種情況下,基于誠實守信的一般法理原則,即使相關政府承諾或合同被認定為無效,政府仍不可避免需要為企業的損失承擔一定責任。政策承諾的嚴格遵守是誠實信用原則、信賴利益保護原則在《外商投資法》的具體體現,亦是未來我國建設法治誠信政府,提升政府招商引資工作治理能力的重要舉措。
如前所述,為妥善解決外商投資企業與我國政府及其工作人員間的各類投資爭議,根據《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的基本規定,中央及地方各級政府、有關部門相繼啟動了建立健全外商投訴工作機制工作,公布了包括投訴工作規則、投訴方式、投訴處理流程及時限等在內的相關規則,明確了外商投訴的范圍事項,著重強調應保護投訴處理過程中外商投資者的合法權益。據此,當企業及相關投資者認為其合法權益在我國遭受行政機關或其工作人員行政行為的侵犯時,可通過申請上述機制協調解決。該機制解決與行政復議、行政訴訟等司法救濟程序可同時適用,亦不影響企業或相關投資者通過其他合法途徑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反映問題來解決。[9]與此相應,當我國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面對與外商投資企業的各類投資爭議時,應始終牢記運用法治思維并通過法治方式解決。上述以《外商投資法》及其實施條例為基礎構建的外商投訴工作制度體系成為未來我國政府以法治方式解決外商投資企業投訴糾紛的重要依據,中央及地方各級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應嚴格遵守。
作為新時期我國促進、管理外商投資的基礎性立法,《外商投資法》的頒布實施將帶來外商投資企業法律適用的重大變化,并將在實踐中對司法機關的具體案件審理產生深遠影響。如根據《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規定,允許外國公司、企業和其他經濟組織或個人在中國境內同中國公司、企業或其他經濟組織共同舉辦合營企業,其中中方合營人排除自然人。然隨著《外商投資法》的生效實施,原中外合資經營企業中對中方自然人合資限制取消,中方自然人可以與外方合營人共同創辦合資企業。如2020年5月,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國內首例境外自然人股東資格糾紛案。該案中,擁有外國國籍的原告Carson和擁有中國籍的第三人張某在2009年計劃共同創辦合營企業。根據當時《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的規定,合營企業的中國合營者僅限于中國公司、企業及其他經濟組織。作為境外自然人的Carson無法直接與境內自然人張某創辦合營企業。為解決該問題,Carson托其具有中國國籍的弟弟程某參與合營,并與程某、張某共同簽訂《股份協議書》。協議約定先以張某、程某名義成立被告公司,條件成熟后,再由Carson與被告公司成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協議同時載明,被告公司中三人的實際投資比例為程某24%,張某25%,Carson51%。后來,因Carson要求張某轉讓公司代持股份給程某,張某拒絕,遂成訟。本案中,二審法院裁判認為原告雖為境外自然人,但確實是中國境內公司的隱名股東,根據合同約定享有取回實際持股權利。根據我國現行《外商投資法》規定,原先《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中對中方自然人與外方合營的限制已經取消,境外自然人可直接與中方自然人合資成立公司,原告作為境外隱名股東變更為我國境內公司股東已不存在法律障礙。(9)詳見“張某與程某等股東資格確認糾紛上訴案”,二審案號(2020)滬01民終3024號。
又如,根據《外商投資法》規定,自其生效實施之日起5年過渡期后,“外資三法”體系下的“三資企業”組織形式將不復存在。現有的相當一部分外商投資企業將根據《公司法》規定重新改制并變更注冊為采用公司法規定的企業法人組織形式,即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或一人有限公司。(10)另一部分外商投資企業將根據《合伙企業法》規定變更注冊為合伙企業,適用《合伙企業法》規定。相較于“外資三法”體系,《公司法》在公司治理結構、股權轉讓等方面規定存在較大差異。如在公司治理結構方面,《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規定,合營企業所有重大事項的決定權由董事會根據合營章程規定行使。《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亦規定董事會依照合作企業合同或者章程的規定決定企業的重大問題。上述職權根據現行《公司法》規定絕大多數屬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會或股份有限公司股東大會的職權。(11)詳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第6條及《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第12條。故一旦轉向適用《公司法》規定,現存的中外合資、中外合作有限責任公司均面臨調整公司治理結構,增設股東會并調整董事會職權,使董事會回歸執行機構職能的任務。而在股權轉讓方面,根據《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規定,中外合資經營企業的合營者若未經合營各方一致同意并向審批機構報批,不得對外轉讓部分或全部出資。《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及其實施細則中有關合作方對外轉讓合作企業部分或全部權利的規定與此類似。(12)詳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第4條及其實施條例第20條相關規定;《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第10條及其實施細則第23條相關規定,實施細則關于合作方對外轉讓權利的規定還增加了“書面同意”的要求。對于上述問題,《外資企業法》無明確規定,僅在其實施細則第22條規定了外資企業注冊資本增加、轉讓的審批變更手續,對于外資企業內部股權如何轉讓及如何向第三方的轉讓,并無涉及。相較之下,盡管現行《公司法》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條件及程序做了詳細規定,但并未要求股東向股東以外的第三方轉讓股權需經其他全體股東同意,只要過半數同意即可。(13)詳見《公司法》第71條。此外,現行《公司法》與《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在董事會的組成人數、遴選方式、議事規則、任期年限等方面的規定亦存在差異。在未來實踐中,司法機關應如何在具體案件審理中協調處理《外商投資法》及其規范體系與《公司法》《合伙企業法》等現行國內立法的關系,如何適時協調轉換并精準把握相關案件的法律適用,統一裁判思路并及時總結裁判經驗,讓外商投資企業在具體案件中感受中國司法的公平正義是新時期《外商投資法》實施對我國各級、各地區司法機關提出的重要要求,亦是未來我國司法機關推動實現司法治理能力現代化所必須采取的重要舉措。[10]
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國開放經濟體制經歷了從政策型開放到推動關注商品及要素的流動型開放,再到當前更加聚焦規則等制度型開放的賡續發展?!锻馍掏顿Y法》的頒行是我國外商投資領域邁向制度型開放的重大舉措,亦是我國在外商投資領域踐行習近平法治思想,推動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成果?;谠摲ǖ幕痉ǘㄎ?,未來圍繞該法的真正落地實施所推行的改革行動仍將繼續,任重道遠。我國立法、執法、司法機關仍需共同努力,通過制定更加詳盡具體的配套法規、規章及司法解釋等制度體系,為我國在外商投資領域統籌國內法治與涉外法治,助力實現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發展新格局提供強有力的法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