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俊,王少仁
(安徽師范大學1.法學院;2.教育科學學院,安徽蕪湖241002)
學位是一種標志高低級學科畢業標準的榮譽資格證書,兼具執教、營業資格和大學學術標準的 雙 重證 明。[1]16全 國 人大 常委 會1980 年 通過、2004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以下簡稱《學位條例》)便是調整此類專門事項的法律規范。近年來,隨著依法治國的深入推進和高校學生權利意識的不斷增強,我國關于撤銷學生學位的訴訟案件頻繁發生,鑒于既有《學位條例》的規定比較簡約,難以充分有效回應司法裁判實踐需求,有必要進一步推動《學位條例》的修改。本文針對《學位條例》修改應否以及如何引入學術規范問題展開探討。
《學位條例》是學位授予和撤銷的基本法律依據。中國引進西方學位制度始于20 世紀30 年代。1935 年4 月,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仿效英美等國的學位體制,制定并頒布了《學位授予法》。1938年國民黨全國教育會議后,由政府來統制全國教育,因處于抗戰時期,學位授予法并未能全部實施。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十分重視高等教育。在學位和研究生教育方面,1950 年即招收研究生,但沒有制定專門的法律。1977 年9 月恢復高考,1980年制定了《學位條例》,高等教育法制建設受到重視。1980 年的《學位條例》明確規定,我國實行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推行的學士、碩士和博士三級學位制,這對促進改革開放后高等教育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1995 年《教育法》頒布,我國教育立法進入蓬勃發展階段。這一時期,我國高等教育立法領域進一步拓展,1998 年頒布的《高等教育法》第十條、第十一條有國家保障學術自由、自主辦學條款,與《學位條例》一起為學術研究提供了法治保障。同時,《高等教育法》將學歷教育與學位授予分開規定,這適應了1999 年大學擴招后的高等教育發展趨勢。然而,大學擴招并不是一本萬利的事,自1999 年高校擴招以來,我國大學生的培養數量增長較快,大學教育由精英化教育轉變為大眾化教育,人才培養質量需要加強。自2001 年我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后,政府對高等院校的教育體制進行了改革,高等院校可直接根據教育市場對自己的學科發展定位,以適應未來全球競爭環境和國家用人環境的要求。為完善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處理好大學精英化與普及化的矛盾,應建立分流培養和淘汰機制。2012 年教育部發布的《全面提高高等教育質量的若干意見》明確提出,今后公辦普通高校本科招生規模將保持相對穩定,加強職業高等學校的發展。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任務,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加快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2018年全國教育大會提出“扭轉不科學的教育評價導向”。如何通過學位制度來體現這種變化趨勢以及樹立人才培養的價值取向,就必須修改《學位條例》。
同時,《學位條例》的修改還需要考慮留學生的學位互認問題,只有這樣才能與國際接軌。我國對英國、美國、法國、德國等國家都有高等學歷互相認可的協議,因此,《學位條例》修改需要考慮國際上高校學位授予法規的變化趨勢。[2]從國外大學的特點來看,一般實現大學自治,具有對違反學術規范的行為進行處罰的懲戒權。而二戰后,國外法律開始介入大學自治,學位授予也形成了大學自治與法治相結合的治理體系。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國際間學術交流頻繁和留學生學位授予互認的發展,歐美國家的學位制度也存在沖突和學術規范不統一的問題。1999 年,29 個歐洲國家在意大利博洛尼亞提出了歐洲高等教育改革計劃,協調了本科和研究生兩個階段的高等教育學位制度體系,在提倡學術自由的同時對學術不端處理更加嚴厲。
在我國,法律介入高校自主辦學的比例原則該如何界定是《學位條例》修改的立法難點。有關部門多次啟動對《學位條例》的修改,可近四十年來始終難以進行大修,一個主要的理論和實踐難點就是如何將依法治校與高校自主辦學有機統一起來。從高校治理理論視域來看,法院援引學術規范作為裁判規范的合法性問題也就是如何界定國家法律介入高校自主辦學的比例原則問題。[3]
國家法律介入高校自主辦學的比例原則,是指立法干預大學自治的手段與所要干預目的之間的限度,避免過度禁止、不足禁止和恣意禁止。[4]由于《學位條例》制定較早,學位授予規范呈現出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的雙重屬性,其間的法律關系并不清晰,難以處理新時期出現的一些學位糾紛案例。如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學位證的行政訴訟案、于某訴北京大學撤銷博士學位案件,法院判決所依據的法律淵源雖然都有《學位條例》,但都必須結合教育行政部門和高校的管理規定,并且將高校作為非典型行政管理領域適用法治介入自治的比例原則才能得以裁判。[5]關于學位單位和學科學位點的設置問題,也有法律糾紛案件,如2009年西北政法大學申博案。[6]這些關于學位單位和學科學位點設置的法律糾紛案例主要涉及國家、省和高校的學位授予職權劃分問題,而《學位條例》卻沒有這方面的規定,《學位條例》在法律適用中的很多不足就凸顯出來,司法裁判只得援引部委學術規章和高校自己規定的學術規范校規。
學術規范是從事學術活動的行為規范,是學術共同體成員必須遵循的準則,是保證學術共同體科學、高效、公正運行的條件,它從學術活動中約定俗成地產生,成為相對獨立的規范系統。[7]5由此可見,學術規范是從學術活動中自發地產生的習俗、道德規范,本身不是法律規范。在我國,能夠稱得上“法”的規范性文件必須是《立法法》所規定的立法主體制定、認可和解釋的規范性文件。所以,從法律效力上看,學術規范可分為不同類型,有法律法規規定的學術規范、部委規定的學術規章、行業學術規范和學位授予單位的具體規定等。那么,不屬于“法”的行政規范性文件或學術共同體的學術規范是否具有法律拘束力?這就需要從《立法法》角度厘清《學位條例》與各種學術規范的關系。
2002 年以來,教育部為規范學術行為,先后頒布印發了《關于加強學術道德建設的若干意見》(2002 年)、《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范》(2004年)、《關于嚴肅處理高等學校學術不端行為的通知》(2009年)、《學位論文作假行為處理辦法》(2012年)等文件。其中,2004年的《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范》(試行)對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規范、學術引文規范、學術成果規范、學術評價規范和學術批評規范都作了明確的規定,被中國學術界稱為第一部“學術憲章”。這樣一來,“學術規范”就成為了部委規章的專業術語而具有了行政拘束力,并且成為司法裁判參考的法律淵源,影響著學位授予。高校學位糾紛案例的不斷出現,促使我們必須思考《學位條例》與這些影響學位授予的部委規章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2015 年新修訂的《立法法》規定,部委規章不得減損公民的合法權益。顯而易見,教育部的這些學術規章都涉及了學生的學位授予方面的權利與義務,比如《關于加強學術道德建設的若干意見》明確要求教育行政部門與相關機構建立學術懲戒處罰機制,對違反學術規范的行為視具體情況給予批評教育、撤銷項目、行政處分,取消資格、學位、稱號,直至解聘等相應的處理與處罰。那么,在新《立法法》實施后,這些部委規章還具有合法性嗎?此外,學位授予單位制定的學位授予條件可否為司法裁判的依據,以及可否制定減損學生權利或增加學生義務的學位授予要求?
由于《學位條例》在《立法法》之前就已頒布,并沒有規定約束學位或學位單位授予和撤銷的學術規范和教育管理法律規范。因此,部委或學校規定的學術規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其位階如何,都需要立法明確,以便在司法裁判中理清不同位階學術規范的法律拘束力。由此可見,由于學位授予或撤銷涉及到依法治教、依法治校和大學自主辦校的關系處理,以及教育行政管理和學術規范的共治等多重機制的構建,現有的《學位條例》并不具備裁決很多學位糾紛案件的周延性,法律規范的構造顯得比較空泛。因此,從《立法法》的角度來看,《學位條例》需要修改。這就有必要對部委規章和校規的學術規范實施辦法進行清理,將法治和高校自主辦學結合起來,有些該添加到即將修改的《學位條例》中的學術規范,就應該依《立法法》轉變為法律;該廢止的就廢止。
為補充現行《學位條例》在學術規范方面的周延性,教育部的一些部委規章確認了一些學術規范,高等院校也制定了一些學術規范校規。在《學位條例》修改中,如何確立這些部委規章和校規的法律效力屬性以及位階,就需要弄清楚學術規范入法的法理依據。
現代意義上的“大學”或高等學校,簡單的說就是教師與學生的共同體,是一種“學術共同體”。學術規范作為一種誠信規范,是學術共同體賴以形成和發展的根本。現代大學的學術自由權利和學術不端的懲戒權力的產生,一般認為是從1800 年柏林大學誕生開始,但是那時的大學自治是教師和學生在與外界的抗爭中發展而來的一種自我管理權,而不以憲法中的學術自由為前提。[8]1848 年的法蘭克福憲法草案和1850 年的普魯士憲法中首次出現了學術自由條款。之后,各國憲法都確立了學術自由的基本權利。[9]
1980 年我國制定《學位條例》時,當時的憲法文本還是1978 年的。中共中央于1980 年9 月6日向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主席團提出的《關于修改憲法和成立憲法修改委員會的建議》指出:1978年憲法,“由于當時歷史條件和限制和從那時以來情況的巨大變化,許多地方已經很不適應當前政治經濟生活和人民對于建設現代化國家的需要。”[10]因此,1980 年《學位條例》并沒有“依據憲法,制定本法”的規定。1982年憲法即現行憲法規定了學術自由的條款。2004 年《學位條例》修改時也沒有規定依據憲法制定本條例。
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一切法律都不能與之相違背。由于我國立法沒有明確《學位條例》與現行憲法的關系,這就使得人們對《學位條例》的法律效力與位階看得比較低,遠遠低于其在高等教育中實際發揮的人才培養和科學研究的規范作用。為了發揮大學在為國家培養社會主義服務的各種專業人才的更大作用,就需要根據憲法進一步理清《學位條例》在高等教育發展和高校治理中的功能。縱觀國外大學自治的憲法依據,多以學術自由的人權理論為支撐,提倡學術規范,以鼓勵學術創新。同時,又通過具體的國家學位立法,形成法治與大學自治相結合的高校治理體系。在大陸法系國家,高等學校作為公務法人(又稱公營造物),與學生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公法上的特別權力關系,有權在沒有個別法律依據的前提下,制定營造物利用規則,并依次向學生下達各種特別限制措施或進行懲戒,但不得侵犯憲法中的學術自由權利。在英美法系國家,大學自治是一種立法之前的既得權和人權理論中的自然權利,學位制度更多是學術規范構成。在我國,與西方國家大學自治屬于憲法上的權利不同,大學辦學自主權的取得來源于法律授權,部委規章和校規的學術規范的法律效力來源于憲法和法律的授權。因此,以憲法為直接依據,將《學位條例》修改為學術規范基本法,可以明晰各類學術規范的法律效力屬性以及位階。
在國外,學位制度是在中世紀隨著大學的產生而開始出現的,先于國家高等教育行政管理法而產生。由于大學是通過國王或教皇的特許狀而形成,學校具有學術自治的自由和制定學術規范的權利。因此,這種特許狀和許可證就類似我國的《學位條例》,是學位制度的最早法律淵源。如被譽為“歐洲大學之母”的巴黎大學約于1170-1175年授予了世界上第一批碩士學位。[11]2091158年波倫亞大學獲得羅馬教皇弗雷德里克一世頒發的世界上第一張有權授予博士學位的許可證。但是,那時的波倫亞大學博士學位和巴黎大學的碩士學位還沒有等級之分,只是一種學術證書和教師執教資格。由此可見,中世紀西方大學的學術規范是與大學學術自由和學術學位授予權力的生成密切聯系的。大學在與國王和教皇的斗爭中逐步獲得了學位授予和撤銷的自主權,將學位(特別是博士學位)的授予建立在大學學術委員會決議的基礎上,學術委員會有權制定學術規范,構成了中世紀大學學術權力制度化的高校自治規范和學位制度的淵源。[12]25
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后,歐洲社會發生了急劇變革,迫切需要大學為社會提供人才資源,而這段時間的歐洲大學卻忽略了自己的社會功能,陷入危機,于是基于學術自由的學位制度逐步向國家高等教育管理法轉化。[13]841798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拿破侖實行教育改革,以“帝國大學”對法國所有大學教育機構作出中央集權式的管轄,以國家法令的形式規定學位制度,使大學教育承擔了服務社會的功能,學位制度成為了一種國家高等教育法律制度,大學授予學位的權力受到國家的監督。學位制度由此可以分為國家學位制度和大學學位制度。[14]法國實現國家學位制度,頒發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國家文憑,文憑均由經國家高等教育和研究委員會評估合格的且高等教育主管部門承認的學校頒發。同屬大陸法系的德國,由于信奉學術自由的傳統,在學位授予方面仍是一種大學學位制度,即各大學自主頒發學位。不過,雖然德國的學位授予權在高校,學生畢業考試和畢業論文通過以后才由學校學術委員會決定是否授予學位,但國家加強了對學位授予的法律監督管理。根據德國基本法的規定,整個教育事業處于整個國家監督之下,教育的管轄權屬于聯邦政府和各州文教部,受教育者可以通過行政裁決和訴訟對學位授予行為進行監督。
英美法系國家更是將學術自由作為高等教育的母法,學位一般是大學學位制度,國家對高校的行政管理處于從屬地位。達特茅斯學院訴訟案確保了大學的自治權,大學興辦在各州注冊,學位由各高等教育機構自己頒發。二戰后,為了說明各辦學機構授予學位的質量,大學基于自愿申請原則參與非政府的專業認證機構的認證活動,而且還出現了從大學自治向加強教育行政管理立法轉變的趨勢。1964年英國改變了學位授予權一直為大學壟斷的情況,成立了全國學位授予委員會,對在大學以外的其他教育或研究機構管理下從事研究的工作者授予學位。美國高等教育法自1965年頒布以來,歷經多次重大修改,在學位配置上突破了傳統的學士、碩士和博士三級結構,增設了副學士學位,形成了研究生教育的分流機制,一方面使學有余力的學生繼續求學科研之路,另一方面也使部分學生接受初等高等教育后很快進入社會。
我國高校是根據《高等教育法》設置的教學科研組織機構,那么,《學位條例》與《高等教育法》是什么關系?有學者認為,《高等教育法》規定高等學校的學生應當遵守法律、法規,遵守學生行為規范和學校的各項管理制度,這就賦予了大學對學生的教育管理權力,學位授予應該堅持學術標準和品行要求的雙標準,《學位條例》應該屬于高等教育的部門法。[15]可是,在學位授予中,關于政治、品行標準等方面的審查,《高等教育法》與《學位條例》的規定卻存在沖突。我國《學位條例》并沒有要求學生遵守學生行為規范和學校的各項管理制度的規定,但要求學位申請者“必須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是具有一定學術水平的公民”,如果“本科畢業生成績優良”,或碩士博士學位申請者通過課程考試和論文答辯,經學位委員會評定則授予相應學位。因此,筆者認為,我國《學位條例》偏屬于學術法,而《高等教育法》屬于高等教育行政法。二者是平行關系,但是有法條競合和綜合適用的現象。例如,《高等教育法》規定公民通過接受高等教育或者自學,其學業水平達到《學位條例》規定的學位標準,可以向學位授予單位申請相應的學位。
對《學位條例》的部門法屬性和位階的不同定位,影響著《學位條例》修改的規范構造和立法依據問題。一種觀點認為,將《學位條例》修改為《學位法》,立法依據應該是憲法第46條公民的受教育權利和義務,以及第47條“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第二種觀點認為,可以參照歐美國家的模式,將《學位條例》歸屬于教育法部門,成為教育法律體系的子部門法。在國外高等教育體系中,學位制度與高等教育法治是結合在一起的,這是因為在歐美國家,學歷與學位并沒有區分,學歷是以獲得學位為標志的,畢業生只有一本學位證書。對學位制度的很多規定出現在高等教育法中,例如1984年法國高等教育法、1965年美國高等教育法等。
如果按照第一種觀點,那么我國《學位條例》修改應該向學術法方向發展。因為在我國高校教育法制建設中,《學位條例》與《高等教育法》是平行發展的,兩者規定的側重點有所不同。《高等教育法》對學歷證書與學位證書進行了區分,對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的學業標準也進行了分類規定。可是,在《學位條例》中,三級學位的評估標準沒有區分。根據《高等教育法》,一些學校的校規規定大學生非法同居將被開除學籍。而根據《學位條例》,只對“有舞弊作偽等”學術行為的學生撤銷學位。由此可見,《高等教育法》相比《學位條例》對學生品德教育要求更嚴格。因此,《學位條例》雖然有一些關于政治、品行標準評估的教育行政管理規范,但其本質屬性仍屬于學術法。當然,學術法也應該包括學術活動的教育行政管理和對學術失范行為的懲處。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立德樹人的教育目標的確立,《學位條例》修改會增加一些關于政治、品行標準評估的法律規范,但在本質上仍屬于學術法。
如果按照第二種觀點,那么《學位條例》規定的范圍比《高等教育法》狹窄。例如,對于大學本科期間考試作弊等違紀學生,大學可以根據《高等教育法》對責任人處以開取學籍和學位的處分,但不能根據《學位條例》的規定對學生開除學籍。而且,《高等教育法》有“依據教育法制定”的規定,那么《學位條例》修改也需要規定“依據教育法制定”。因為《教育法》第二十三條也對學位制度進行了概括規定,于是很多學者贊同第二種觀點,認為《學位條例》應該是《教育法》的下位法,但其法律地位與《高等教育法》并列。國務院學位委員會33 次會議《學位條例審議稿》第一條關于立法目的的規定也是“根據憲法和教育法,制定本法”。①國務院學位委員會33次會議《學位條例審議稿》第一條規定:“為了促進我國高級專門人才的發展,促進教育和科學技術事業的發展,規范學位授予活動,保障學位授予質量,保護公民、法人的合法權益,根據憲法和教育法,制定本法。”
比較兩種觀點,筆者比較贊同第二種觀點。雖然我國一些學者認為,《學位條例》修改時不應該有“依據教育法”的規定。這是因為,《學位條例》的立法依據是憲法中的學術自由權,本質屬于學術規范法;《教育法》的立法依據是憲法中的受教育權,本質屬于教育法,兩者屬于同一位階。但是,《教育法》第二條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各級各類教育,適用本法”;《高等教育法》第一條規定“根據憲法和教育法,制定本法”,如果將調整范圍比《高等教育法》還窄的《學位條例》與狹義的教育法并列,這不符合立法法理。所以,筆者比較贊同第二種關于立法依據的觀點。而且,這樣定位《學位條例》修改的立法依據,并不妨礙將《學位條例》打造為學術規范基本法的《學位法》。從立法現實來看,將《學位條例》修改為《學位法》也是必然趨勢。根據2017 年修訂的《行政法規制定程序條例》以及地方性法規的名稱來看,條例一般是用來指稱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的專門術語。但是,改革開放初期,法律規范性文件的名稱還沒有規范化,全國人大常委會也制定了一些名為“條例”的法律,如《學位條例》《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等。隨著我國《立法法》的出臺,各類法律規范的名稱更加規范化,為了使現行的《學位條例》調整的范圍更為廣泛并提高其位階影響力,有必要推動將《學位條例》修改為《學位法》。
如果將《學位條例》的法律部門屬性定位為學術規范基本法,那么《學位條例》修改應該體現高校法治與自主辦校相結合的治理模式變遷趨勢。為了提升《學位條例》的法律位階和明晰學術規范的法律拘束力,筆者就《學位條例》修改的規范構造提出如下建議。
目前,我國《學位條例》主要是調整高等教育中學生與學校之間關于學位授予和撤銷,以及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地方教育行政主管部門與高校之間關于學位單位設立和管理關系的法律規范總和。
由此可見,修改中的《學位條例》應該是立法機關制定的學術評估和教育管理的綜合法,包含學位授予單位批準程序、學士和研究生學位授予規范等多方面的內容。關于學位單位授予權取得的學術評價規范,必須由修改的《學位條例》明確規定。學位授予中的學術規范獲得法律效力可采取兩條途徑:其一通過修改《學位條例》增加規定國家學位制度;其二通過修改《學位條例》規定大學學位制度,增加并明晰學位授予單位制定具體學術規范要求的權力。由于我國高校不同于大陸法系國家自治的公法人,更不同于將自治權視為既得權的英美法系國家的高校,我們的大學是依法自主辦學而不是自治,學位或學位授予權的取得還是一種教育行政管理的規定。尤其是學位授予權的取得,涉及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與教育部的職能區分、國家和省級政府在教育規劃、預算等方面的統籌規劃權的配置,還有一些學術評估機構的參與,法律主體多樣化,這種關系不是一種簡單的學術評估關系,而是一種行政關系和學術關系的綜合。因此,《學位條例》修改不能簡單照搬國外的國家學位制度或大學學位制度,而是需要體現我國高校自主辦學與法治相結合的基本精神,修改中的《學位條例》包含的學術規范的淵源應該具有多元性。
有學者認為,現在一些高校將通過英語四級、六級等級考試、發表幾篇核心期刊論文作為研究生學位授予的條件,這應該屬于高校自主權的范圍,法院等司法機構不宜介入。在學位糾紛案件處理時,規章性的學術規范和學術共同體的學術規范構成了學術不端處理的開放的構成要件,即只要其不抵觸國家法律、不違反法律保留原則,都可為司法裁判所援引。但這種觀點還沒有法律依據,只有在《學位條例》中明晰了高校自主權的職責范圍和學位制度的具體規定,學術規范作為裁判規范才具有合法性。
根據現行的《學位條例》的規定,學術規范作為一個專門術語并沒有出現在《學位條例》中而只是出現在部委規章之中,這就造成很多人認為教育部等部委的學術規章、學位授予單位制定的學術規范不是“法”。
如何界定學術規范在高校治理中地位,這就需要明確修改中的《學位條例》的調整范圍,進而對不同類型的學術規范分別處理。例如,我國關于學術不端行為的種類和責任追究,主要依據是一些部門規章。在《學位條例》修改過程中,應該建立健全以修改中的《學位條例》為基本法律依據的學術不端行為懲處機制。現有的《學位條例》的不周延性和司法上可操作性的缺失,使得人們迫切期望修改《學位條例》。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33次會議討論的《學位條例審議稿》對《學位條例》第二條關于“適用范圍”進行了修改,在具有一定學術水平的公民的條件基礎上,添加了“遵守學術規范,在國家批準的學位授予單位經過專門、規范的學術訓練”,將學術規范納入到《學位條例》修改討論稿之中。如此規定,學術規范作為一個法律術語就需要進行立法、行政、司法解釋。①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33次會議討論的《學位條例審議稿》第二條“適用范圍”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從事學位授予活動,或者境內學位授予單位在境外授予學位,適用本法。凡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遵守憲法和法律,遵守學術規范,在國家批準的學位授予單位經過專門、規范的學術訓練,達到本法規定學術水平或者專門技術水平的公民,都可以按照本法規定申請相應學位。”
學術規范作為一個法律術語載入《學位條例》后,可以據此依法明晰各類學術規范的法律屬性和位階。如果是人大常委會對學術規范的內容進行的解釋,這種學術規范就構成了《學位條例》內容本身;如果是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制定的一些實施辦法和解釋意見,則是一種部委規章的學術規范或行政規范性文件。如果學術規范的制定和實施是由學術共同體決定的,那么,這種學術規范就是行業學術規范或學位授予單位具體規定的學術規范。例如,高等院校屬于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在一定的情況下可以作為授權行政主體制定一些具有行政拘束力的校規學術規范,對違反校規學術規范的行為行使懲戒權,但這只是一種行政權而不是立法權,如清華大學發布的《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等。高等院校制定的學術規范的主要目的是促進學校學術研究活動的正常健康發展,約束的對象主要是教學科研人員、管理人員和學生,對高校以外的第三人并沒有約束力。因此,高等院校制定的學術規范不是法,而是根據《教育法》《高等教育法》《學位條例》等制定的細化管理規定。
關于修改中的《學位條例》是否應該包括實質性學術規范的內容,有程序性學術規范和實質學術規范兩種主張的爭議。主張修改中的《學位條例》應該包括實質性學術規范的學者認為,現行《學位條例》第二條規定具有一定學術水平的公民可以按照本條例的規定申請學士、碩士、博士學位,這說明現行《學位條例》具有學術評價的實質法律規范內容,所以,修改時,應該充實一些對學術水平進行評價的學術法律規范條款,將《學位條例》打造為“學術法”。反對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修改中的《學位條例》應該主要是對學位單位授予和學位授予過程的程序規制,而不應涉及學術規范的實質內容。
筆者認為,從我國現行《學位條例》的實施現狀看,部委規章類的學術規范具有行政拘束力,司法裁判中也都有參照,因此,將一些部委規章的學術規范納入到修改中的《學位條例》中具有可行性。所以筆者贊同前一種觀點,即修改中的《學位條例》的內容包括程序性學術規范和實質學術規范,應該主要是學術評價規范法,而不僅僅是程序法。
可是,這也面臨一些立法難題。如果在修改的《學位條例》中過多規定實質學術規范條款,就會壓縮高校自主辦學權。所以,在《學位條例》修改時,應該將學術規范制定權納入高校自主辦學范疇內。修改中的《學位條例》還需要賦予高校等學術共同體一定的學術自主權和懲戒權,國務院學位委員會33 次會議《學位條例審議稿》第十八條提出的“學位授予單位可以結合本單位實際,確定具體的學位授予要求”就顯示了這一立法趨勢。學位授予單位的學術規范本身沒有法律拘束力,只有經法律授權才享有了一定范圍的學術獎勵和懲戒權。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33次會議《學位條例審議稿》第十八條規定:“學位授予單位可以根據上述基本條件,結合本單位實際,確定具體的學位授予要求。”從國際社會學位制度的演變過程看,給申請者頒發學術學位本質上便是對申請者學術程度的一種評價和確認,所以,授予學位是授益性的學術獎勵。相應地,撤銷學位的行為就屬于侵益性的學術懲戒。
既然現有的《學位條例》不能包括全部學術規范,但在實施過程中又與學位授予單位或學術共同體的學術規范聯系緊密,這就需要在《學位條例》修改中理清各種學術規范的法律位階,使修改后的《學位條例》成為界定各種學術規范法律效力、處理學術不端等違法違規行為的基本法律依據。
修改中的《學位條例》作為一部基本的學術法,對于獲得學位授予的學術標準等具體學術規范的制定,可以交由具有學位授予權的單位進行,但應該符合《學位條例》的基本要求。我國的高校不是以大學自治為本位,而是在各級黨委和教育行政管理機構領導下的依法治校和大學自主辦校的結合,是法治和高校自主辦學結合的治理機制。但是,翟天臨事件后,隨著部委規章和學位授予單位對學術規范要求的加強,也出現了對博士、碩士必須發一定篇數論文、論文查重率過嚴以及老師受到學生牽連等問題的抱怨。一些學者認為,當前,我國學界學術規范意識淡薄,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當下實行的“重數量輕質量,重級別輕層次”的論著評價機制,對違反學術規范的有責性認識不夠。[16]因此,促進建構學術共同體內部的學術規范和責任分擔機制,是《學位條例》修改中應該把握的目標,立法要保障學位授予單位制定具體學位要求的自主權。[17]
筆者認為,對于什么類型的學位爭議可以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修改中的《學位條例》應該明確規定。例如,關于學位授予權的糾紛,由于涉及行政關系和學術關系,可規定通過行政復議解決而不宜進行行政訴訟。而對于學生和學校關于學位的糾紛,不能行政復議,可以申請學位委員會重新組織答辯委員會復核。如果選擇行政訴訟的,其中的學術問題也應該有專家作證等正當程序規定。而且,修改中的《學位條例》對學術不端的處理不能“一刀切”,還應增加一些有關本科學士與研究生分級進行學術評價的制度,以及研究生導師責任承擔的構成要件,要將學生、老師或社會組織違反不同學術規范的不同責任類型分開。例如,違反教育行政管理規范的法律責任和違反學位授予單位學術規范的學術不端責任的構成要件就要區別對待。此外,高等院校對違反學術規范的學生撤銷學位,不一定要以過錯為構成要件。修改中的《學位條例》還可以增設社會組織參與和責任擔當的法律條款,對因學位授予單位制定的學位授予具體要求不服引起糾紛的,還可申請行業學術機構仲裁,從而從國家學位制度和學術共同體的自治學術規范共治的角度推進學術研究的創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