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二十歲。
在家里憋了一個暑假之后,9月初我又返回山西大學,開始了大三階段的學習。那個學期開設的課程有古代漢語、唐宋文學、外國文學、當代文學、政治經濟學和形式邏輯,這是必修課。選修課只有一門,名曰詩詞欣賞。
操練了兩年之后,我對大學生活似已輕車熟路。上課,讀書,不時看場電影,偶爾會會老鄉,就把每天的日子塞滿了。在那種單純得很單調的生活中,上什么課讀什么書自然是重頭戲,但課程是早就被設置好的,不需要我們操心;任課老師也已事先配置到位,容不得我們選擇。我們那一屆的漢語言文學專業分成了甲、乙兩班,每班45人,又基本上是小班授課,所以,哪位老師教我們什么課,是緣分,也是命中注定之事。如今,我在當年的大學畢業紀念冊中發現,當代文學課那里寫著兩位老師的名字,但王振華如同天外來客,根本不在我的記憶系統之內。我只認識邢小群,因為她被派到乙班,教了我們一學年的當代文學。
就這樣,在1983年的秋天,我們與邢老師相遇在一起。
那個時候,邢老師只是三十歲出頭。她個子不高,衣著樸素,梳短發,戴著一副深色寬邊大框眼鏡,顯得很潮很颯爽。但一開口說話,又顯出知識女性的大氣沉穩,是大家閨秀范兒。此前給我們上過課的老師,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大都說不周正。邢老師不僅普通話字正腔圓,而且還京腔京韻,一下子就把原來的老師甩出了幾條街。加上她又是女中音嗓子,一句句話飄過來,仿佛譜上了樂音,瓷實,悅耳,好聽。這樣的老師走進課堂,立刻就抬高了我們的期待水位。
學生對老師的身世總是充滿了好奇,但消息靈通人士打探過來的情報卻十分有限。那時候我們只曉得邢老師是工農兵學員,北京人,插過隊,卻不知道她是詩人、作家、《平原游擊隊》的編劇邢野之女,更不知道她小時候曾與聞捷、李季、公劉、郭小川、趙樹理等詩人、作家住過鄰居,有過交往。許多年之后,我在她書中讀到這些掌故,不禁感慨:邢老師所講述的那些當代作家,有許多她是見過真佛的,怪不得當代文學被她講得那么貼心貼肺,為什么她當年沒在課堂上顯擺一番呢?
后來我讀汪曾祺文章,看到沈從文教給他的小說秘訣是“貼住人物寫”,方才明白講作家作品,也是需要貼住人物的。莫非邢老師在那個年代已悟出了這個道理?
邢老師的這種“貼住”很有講究。1990年代中期,我在一所地方院校曾經客串過兩三輪的當代文學課,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要想把五六十年代那些沒多少意思的詩歌講出點意思,把“三紅一創,青山保林”之類的“紅色經典”講得不像經典,還是需要相當大的本事的。那時我已讀過陳思和的《民間的浮沉》等著名文章,好賴還可以鑿壁偷光,現炒現賣。但1980年代初期,連像樣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都沒一本,一切都得篳路藍縷,這課可如何往下講?我以前寫文章,曾對邢老師的課有過一句話點評:“她分析作品時常常能化腐朽為神奇,讓神奇更神圣。”如今在其回憶錄中,我則看到了她自己的更多說法:“我講郭小川重在強調他作為一個詩人在個性上、思想上的矛盾,從而更能發現一個優秀詩人的人性深度和思想矛盾。”“我仍然承認《創業史》的現代的、詩性的寫法。在當代長篇小說中,它達到了最高點。可惜,它所宣傳的合作化道路,沒有經受住歷史的篩選。”很顯然,那個時候的邢老師已注意到了作家作品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所以她在課堂上,絕不是要么好得很,要么糟得很,而是面對眾口叫好的作品一聲嘆息,面對挨批被整的作家充滿質疑。記得初上大學,文學概論課的老師就把《苦戀》劇本的油印稿發放下來,人手一冊,供我們批判。1983年后半年,“清除精神污染”的警鐘又開始長鳴。這些舉動一驚一乍的,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但邢老師似乎鎮定自如,我行我素。她的課離當下意識形態最近,卻并沒有成為“松緊帶”政治的晴雨表,反而像是給我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許多年之后,我在其回憶錄中看到了她的那篇驚心動魄的“審父”之文,忽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邢老師當然是在對她那個充滿了暴戾之氣的父親進行反思,但又何嘗不是對那種“革命使男人雄壯,使女人粗糙”的革命文化刨根問底?而她那顆懷疑、清理、反思乃至批判之心伴隨著思想解放的進程,早在1980年代的課堂上就開始萌動了,只不過那時候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我們限于年齡、閱歷和知識結構,也不一定能聽出更多的弦外之音。邢老師在她的回憶錄中說:“那時,我在講臺上努力掙脫著歷史的、政治的、文化的種種禁錮,總希望比別人大膽一些,講出作品的新意所在。開頂風船雖說有風險,但深受學生歡迎。”而我則想到了馬克思的那個著名說法:“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一旦從“后頭”思考,邢老師的當代文學課就獲得了新的意義,那是對我們的全面啟蒙——文學的,人性的,政治的,甚至人生格調的。后來我寫文章,不時會提及1980年代的新啟蒙運動,而實際上,這種新啟蒙是全面展開、遍地開花的。現在想來,邢老師的課堂于我而言,就是新啟蒙的一個重要場所,比如朦朧詩。
大學時代,我對詩歌一度極為癡迷,于是讀詩、抄詩然后試著寫詩便成為例行功課。我曾經以為,我的那種迷狂是青春、時代和校園風尚的產物,與課堂教學關系不大,但邢老師的回憶錄糾正了我的看法。那里面有她講授朦朧詩的內容,甚至她還引用了我的同班同學趙雪芹的幾句感言,以作證語。趙雪芹說:“當初,你的課激發出了我們空前絕后的學習熱情,我們一個班的學生集體攻占了南邊報刊閱覽室,‘三個崛起等熱文被我們爭相傳閱。朦朧詩抄了一本又一本,以至于許多人到現在對詩歌的欣賞接受只到朦朧詩便戛然而止。”
說得好!我就是那種既抄朦朧詩又把朦朧詩當作新詩標高的學生。如今,我打開大學時代的一個筆記本,發現其中抄寫的大都是詩歌。而詩歌中朦朧詩抄得最多,朦朧詩中北島、舒婷的詩又位居榜首。記得那時候買不到《雙桅船》,我就把舒婷的這本詩集從圖書館中借出,幾乎全部搬運了一遍。還有北島的《云啊,云》《路口》《睡吧,山谷》《明天》《楓葉和七顆星星》《雨夜》……“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墻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喚醒記憶”——即便今天來讀《雨夜》,我依然忍不住會隱隱激動。時代的鐵幕,沉重的愛情,飛揚的意象,組合成青春與自由的誓詞,喚醒了我對沒有委屈的天空的向往。我覺得這才是詩,這才配得上詩歌這種高貴的文體!而這樣的詩篇,也塑造了我欣賞新詩的審美旨趣。這種旨趣顯然無法適應后朦朧詩的松松垮垮,更會在黏黏糊糊的下半身詩歌面前敗下陣來。趙雪芹說得沒錯,我確實沒有與時俱進。
但是,我現在才意識到,這個16開的筆記本是“三好學生”的獎品,于1983年6月發放到我手中。這就是說,我抄詩的時間重疊在邢老師授課期間。莫非我是聽了她對朦朧詩的解讀才有了那種瘋狂的舉動?我喜歡新詩的天眼是不是那時才被她突然打開?
三十八年過去,往事已如煙,我的記憶模糊了。
沒有模糊的是一些細節。我在1983年11月的一則日記中寫道:“當代文學課的邢老師給我們推薦了蘇聯小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讀完以后感到非常好。小說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地統一在一起,蘇聯文學的發展水平由此可見一斑。作品描寫了……”剛讀完這部小說,我就聽說電視臺要在周日的晚上播放這部電影,大喜過望,但中文系沒電視可看,我與幾位同學只好跑到對門的省委黨校碰運氣,結果吃了閉門羹。又趕快折返到校園里四處打探,最終才在工程隊那里找到一臺14吋的黑白電視機,飽上了眼福。
邢老師的課堂就是這樣,她當然是在講中國當代文學,但外國文學的好作品也不時被她廣而告之。近水樓臺,我們便成了最早的受益者。
邢老師也喜歡旁逸側出。講到戲劇部分時,她忽然就對地方戲發開了感慨:“許多地方戲啊,聽得讓人無法忍受。比如上黨梆子,一會兒唱得很低,一會兒聲音又猛地竄上去了,用的是假嗓子,聽著難受。”剛說到這里,大家就笑起來,我笑得似乎更加放肆。上黨梆子是晉東南一帶的地方劇種,我從小聽戲看戲,對上黨梆子版的革命樣板戲不可謂不熟悉。但經年累月,并沒有培養起我對家鄉戲的愛心,反而覺得其行腔運調直眉楞眼的,吵得慌,很土。現在,邢老師居然也對上黨梆子直撇嘴,說出了我的心中所想,豈有不開心之理?許多年之后,我見邢老師寫有《思縷中的趙樹理》,記錄其少年時代與趙樹理家比鄰而居的生活瑣事,就想看看是不是趙樹理老唱上黨梆子,影響了她的視聽感受。但邢老師并未寫到這里。
一學期的課很快就到頭了。邢老師說,她這門課要考試,同時還要寫一篇評論,作為課程論文。那個時候,我已讀過路遙的《人生》,又讀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分析了一番男主人公,提交上去,題目是《談高加林性格的典型性》。邢老師看后給了我58分,并寫批語道:“人的價值是由什么確定的?作者創造這個形象要想說明什么?能把這層意思講出來就更好!對這個形象把握得較準確,評價也適度。文字明快,很好!”那個學期,當代文學這門課我得91分,應該說分數還不錯,但第二學期初邢老師講評我們的作業,我卻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她說:“你們的評論五花八門,但寫來寫去,都離不開‘典型二字:不是典型人物,就是典型性格,要么就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你們就不能從其他角度入手寫點別的?理論太貧乏了!從感受出發,端出你自己的體驗,也是一種寫法。閱讀也講究生命體驗……”這番話雖然是被皺著眉頭的邢老師說出來的,卻并不怎樣威嚴,而是同情中有惋惜,惋惜中有不解。于是大家就笑,仿佛邢老師的批評與自己無關。而我一尬笑起來,就覺得自己的小臉發燙了。
許多年之后,我在《遙想當年讀路遙》中記錄了這件往事,又順便寫道:“那還是一個理論和理論術語乏善可陳的年代。由于剛學過‘文學概論不久,由于這門課又反復念叨典型,我們自然便活學活用,把典型看作了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東西。后來每每想起這件往事,我便覺得自己當時剛剛舞文弄墨,基本上還是文學評論的門外漢。我只想著如何套用理論,如何讓理論裝潢門面,卻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讀作品時自己的感受和體驗。”如今,我更想說的是,邢老師的這番點撥,很可能讓那時候還懵懵懂懂的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寫文章不一定非得穿靴戴帽,“惟陳言之務去”才最重要。而這個道理在我心中發酵半年,肯定也影響到了我第二篇課程論文的寫作。
第二學期邢老師都講了些什么,其實我早已記不清晰。大學時代的聽課筆記被我保存了二十年,后來舉家來京,書已太多,只好精兵簡政,丟棄了那些本子。當代文學方面,我只是保留了一套上下冊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此書由十八所高等院校當代文學教材編寫組編寫,河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以作紀念。許多年之后,大學同學陳樹義為我提供了他的聽課筆記,我才約略想起了邢老師的授課框架。但是,也有一些內容是印在我腦子里的,根本不需要借助筆記提醒,比如張承志。
從《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獲獎(1978)到《黑駿馬》再度獲獎(1982),張承志早已蜚聲文壇,但我卻對他一無所知。是邢老師對這位知青作家的介紹和分析,才讓我初步領略了他的風采。講“十七年文學”時,邢老師還適當摟著,好處說好,差處說差,一分為二,辯證到家。但講到“新時期文學”,她往往就hold不住了,于是喜上眉梢、神采飛揚就成了她的慣常表情,激情澎湃、語重心長又成了她的話語風格。“張承志的小說寫得太棒了……你們去看看他的《黑駿馬》,像敘事詩,沉重,蒼涼……他最近剛又發表了一篇《北方的河》,中篇,寫了五條河,沒什么故事情節,主人公孤傲,堅韌,百折不撓,小說仿佛抒情詩……蘇聯有個作家叫艾特瑪托夫,寫過《查密莉雅》《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永別了,古利薩雷!》等等名作,浪漫風格,底層情懷,寫得特別棒!張承志顯然是受了他的影響……”
好嘛,邢老師又開始實時播報了!
肯定是被她那種聲情并茂的分析所感染,我立刻奔赴南館那個期刊閱覽室,先讀《黑駿馬》,果然寫得好,那就干脆把張承志的作品一網打盡。《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青草》《黃羊的硬角若是斷了》 《阿勒克足球》……《綠夜》,我先把20篇左右的中短篇小說按發表時間順序整理成目錄,然后一篇篇尋找,一篇篇閱讀。《北方的河》在《十月》雜志上讀過后意猶未盡,適逢《小說月報》(1984年第4期)出刊,見上面轉載了這篇小說,立刻買回一本,以供我反復閱讀。小說全部讀過后,我又開始讀關于張承志的評論,以便丈量我的感受與評論文章之間的距離。讀到精彩處,又忍不住摘抄起來——《大地與青春的禮贊》(王蒙)抄了三五段,《〈黑駿馬〉及其它》(曾鎮南)則抄了三五頁。還有賀興安的《雄渾深沉的琴聲》,陳駿濤的《人生的搏擊者》,周政保的《走向開放的中篇小說的結構形態》……邢老師說艾特瑪托夫寫得好,要不要讀他的小說?當然需要讀!邢老師的鑒賞力高,判斷力強,她推薦的作品早已是信得過產品,不讀豈不是要抱憾終身?于是《艾特瑪托夫小說集》上下冊(外國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我先借后買,挨個兒閱讀其中的中短篇,然后又擴展到他的長篇《白輪船》和《一日長于百年》。
現在我必須承認,那是一次奇特的閱讀之旅,從張承志到艾特瑪托夫,我讀著、想著、感動著也思考著,總覺得應該寫點什么。許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張承志的作品中有一種孤傲的個人英雄主義氣質,是很容易征服年輕人的心的。當然,我也承認,“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往往很傻很天真,我們常常通過文學看世界,文學也就成了我們反觀現實世界、進入理想世界的秘密通道。它整合著我們的經驗,塑造著我們的精神,也實實在在地參與了我們對現實人生的建設。因為《北方的河》,我至今依然保留著當年的那期《小說月報》。大學畢業后的好幾年里,我都會不時去溫習這篇作品,從中汲取著浩然之氣。于我而言,它是比《平凡的世界》更勵志的作品。因為這次的大面積閱讀,我對張承志的興趣又一直延續到他那個“以筆為旗”的年代。讀過他的隨筆集《荒蕪英雄路》和《無援的思想》,尤其是讀過他的《心靈史》之后,我又一次熱血沸騰起來。面對一些人對他的文化圍剿,我甚至還寫了一篇《保衛張承志——〈劉心武張頤武對話錄〉批判之一》的文章,發表在陳樹義主持的內部刊物《上黨學刊》上。2007年,應《南方文壇》張燕玲主編之邀,我又寫《〈心靈史〉與知識分子形象的重塑》一文,算是對1990年代的張承志的一次遲到解讀,但實際上,那也是對我自己青春閱讀往事的一次清理。我還想寫一篇《重讀張承志》的隨筆文章,把我彼時更復雜的感受訴諸筆端,可惜寫了兩千字就被別的事情打斷了,那些感受也終于風流云散。
1980年代的感受幸好已被記錄在案。當邢老師說第二學期不用考試只需提交一篇論文作為考查成績時,我的選題實際上已經有了:就寫張承志!這回我不用“典型”,不信就寫不出一篇好作業。我在期末忙活一番,終于完成一篇自認為還不算短的長文——300字的稿紙寫了整整30頁,名為《足球·馬·河——談張承志的小說創作》。那時候我還不會提煉標題,只好以張氏三個中篇小說名代之,以暗示其中的象征手法。仿佛是覺得此文來之不易,我在文后還煞有介事地署上了寫作日期:1984年6月16日。
1984年秋,開學不久,當代文學課的作業就返回到我們手中。我見自己作業的封面上打了“優”,心里便踏實下來。打開看,發現其中幾處論述都被旁批為“好”。翻到末頁,那里不僅有個大大的“好”字,而且還有一段批語:
這篇文章基本達到了發表的水平,你應當投稿。當然,發表一篇文章,除了文章本身的因素,還有其他因素。因此,要想成功,也得拿出《北方的河》里‘我的那種百折不撓的精神。祝你成功!
心花怒放,秋高氣爽!本來我也就是想擺脫“典型”困擾,讓邢老師看看我有沒有長進,卻萬沒想到她會給我這份作業如此高的評價。基本達到了發表水平?投稿?說心里話,反復看過幾遍評語后我又有些恍惚。那個時候,雖然我也讀過一些文學評論,但對評論文章的“發表水平”根本沒有概念,“投稿”更是從未想過。我總覺得,大概只有曾鎮南們才有資格“投稿”或“發表”,與他們的生花妙筆相比,我還差著行情。但邢老師卻說到了火候,她的判斷力一向精準,我豈有不聽不信之理?讀張承志的書,聽邢老師的話,照邢老師的指示辦事,沒準兒就能成為一枚好戰士。思前想后幾日,“北方的河”開始在我心中呼嘯,我禁不住躍躍欲試了。
但往哪里投稿呢?那時候,我對評論刊物所知甚少,對投稿之事更是兩眼一抹黑,如何走出這一步,于我已是困難重重。仿佛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有一天邢老師忽然找到我的宿舍,她先是評點一番我文章的優劣,然后說:“這樣吧,我給你列幾個刊物。成都有個《當代文壇》,遼寧有家《當代作家評論》,陜西還有個什么來著?”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這幾個刊物的名稱寫在我作業的背面。“對了,河北還有張專業性報紙,叫《文論報》,里面有個‘青年評論家欄目,要是往那里投,我正好認識一位編輯,可以給你推薦一下。”說到這里,她略加思考,便在我找來的一張白紙上寫起來了。“不過,”邢老師說,“報紙發不了長文章,頂多三四千字。要是給《文論報》,你得好好壓縮一番。”
接過邢老師的那個短箋,只見上面寫道:
王斌:
你好!現有我的學生的一篇評論張承志的文章,我感到不錯,你看能否用?不行就給他退回。余言再談。
祝
改革成功!
邢小群
我很感動,也一下子如釋重負。想不到在我這里大發其愁的事情,邢老師三下五除二就幫我搞定了。我去南館偵察了一番《文論報》,發現該報由河北省文聯主辦,預告中說:從1985年1月起將改為對開大報,每月兩期。我抄下地址,又去瀏覽一番《當代文壇》《當代作家評論》等等刊物。隨后,我又打開這篇作業,從頭看起,琢磨著怎樣刪減字數。
但剛刪幾段,心里就犯開了嘀咕:縮寫、擴寫、改寫是我高考時就操練過的作文類型,掐胳膊去腿并無多大難度。待縮寫成功,再配上邢老師的推薦信投稿,發表雖不能說十拿九穩,但估計也八九不離十吧。可是越往下刪,又越是心疼,心里也越就不是滋味:我啃啃哧哧寫了那么多,為了發表卻不得不拿掉一大半,這就好比一個農民種了一畝三分地,收了九百斤玉米棒子卻只有四百斤算數,那五百斤怎么辦呢?愁眉苦臉了許多日子,忽然有一天我開竅了:既然邢老師說基本達到了發表水平,那就意味著我的文章到哪兒都能基本發表吧,既如此,又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豁然開朗之后,我立刻把自己的稿子略加潤色,再謄抄一遍裝信封,寄到了成都市布后街二號——《當代文壇》編輯部。為什么寄往那里?道理明擺著嘛,這是邢老師推薦的刊物,而且她把此刊列在了最前面。
許多年之后,陳樹義給我發來一張圖片,上面是邢老師寫在他期末論文后的批語,占多半頁稿紙。這張圖片激發了我的尋找欲,于是翻箱倒柜一番,我也終于找到了我的那篇作業。拍過圖片后,我把我倆的批語一并轉給邢老師。不一會兒,她喊著我的微信名說話了:“山藥蛋 ,你注意到你文章后面批語的字了嗎?是丁東寫的。當然是我們的共同想法。”
天哪,原來是這樣?丁東是邢老師的丈夫,著名的文史學者,這么說當年他也參與了對我這篇習作的審讀?然后他們又商量一番,由丁東執筆,寫出了那段對我產生了重大影響的批語?
我將信將疑,立刻找出被我保存多年后來又被我掃描成電子文本的推薦信,比對了一下筆跡:邢老師的字端莊清秀,丁老師的字清秀端莊,很有夫妻相。但仔細看,丁老師行書的幅度要大一些,怪不得我幾十年都沒有發現這個秘密!
于是我把推薦信的圖片也轉給邢老師,說:
“明白了邢老師,這才是您的字。”
“哎呀!都留著哪!”邢老師立刻回應。
“哈哈,革命歷史文物!以后我寫您就有證據了,以前只是捎帶著寫過。”
“我不值得寫什么。”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重要事件啊,怎么能說不值得?”
是的,確實是重要事件!回望我的1984,依稀記得聽過一次山西五作家的文學講座,看過一場長達八小時的電影《解放》,全班同學去迎澤湖劃過一次船,周峰的《夜色闌珊》成了我們初學跳舞的伴奏帶……然而,所有這些都已如煙似霧,漫漶不清,青春的往事也越來越變得空空蕩蕩,流失了許多細節。但唯有這件事情——張承志、作業、邢老師的批語、當面寫出的推薦信——卻長留在記憶里。它真真切切,嘀嘀嗒嗒,像永不消逝的電波,接通了我的來路,響徹在我的進程。有時候我會想到,那時的我就是找不著北的吳瓊花,邢老師(以及她背后的丁老師)好比那黨代表,“常青指路”之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能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又一直與筆墨為伍,很可能都與這個事件有關。記得薩義德說過,只是因為回溯,“開端”才有意義。如今我遙想自己的寫作“開端”,那一刻忽然變得燈火通明。
邢老師的做法也讓我油然生出效仿之心。許多年之后,我在大三學生提交的期末論文中發現有兩篇寫得不俗,基本上達到了發表水平,便讓他們修改一番,直接推薦到我們主辦的《文化與詩學》上。編務會討論時有人說,我們的刊物從未發表過本科生論文,鑒于種種考慮,此頭不可開。我唯唯,才意識到物換星移幾度秋,1980年代早已一去不回。
但是,我那篇今天看來稚嫩得一塌糊涂的習作卻發表出來了。1985年2月的一天,我收到了《當代文壇》的用稿通知。通知中說,我的文章將在第3期刊發,“為了怕耽誤時間,使你擔心,同時為了避免一稿兩發的現象,特此通知。倘不同意我們的處理意見,望速告。”我高興都來不及,怎能不同意呢?不久,樣刊寄來,打開看,發現編輯只是修改了標題,原題被改為《一個青年作家的足跡——略論張承志的小說創作》,內文則幾未改動。——哈哈,玉米棒子全賣光,《揚鞭催馬送公糧》,我的耳邊頓時響起那首歡快的笛子獨奏曲。
隨之到來的還有百十來塊錢稿費。
2012年5月,在《當代文壇》創刊三十周年座談會上,我講述了這篇文章的幸運之旅,然后便開始感慨:“這個故事也許能反映出上個世紀80年代的某種風貌:一個大學生把自己的處女作投給了一家刊物,他沒有關系,沒有得力的人舉薦,而作者本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任何名氣。用編輯的話說,這是屬于自然來稿。而編輯部收到這篇稿件后,沒有在意這個作者的身份和名氣,也沒有說讓這個作者出多少錢的版面費,而是認真對待,仔細審稿,并很快給他發出了用稿通知。不久,他不僅收到了樣刊,而且還得到了平生的第一筆稿費。他用這筆稿費請班里20位左右的同學吃飯喝酒,之后還略有剩余。這樣一件事情我覺得只可能發生在我所經歷的80年代。如果放到今天,也許在每一個環節上都會出現問題。”
豈止是文章,就連房子都出了問題。2020年嚴冬的一天,聽說邢老師所住的那個香堂新村遭遇強拆,我便拽上張巨才老師,驅車50公里一睹究竟。那是一幢三層小樓,我們隨邢老師、丁老師走到頂層,只見一百平米的大房間轉圈放著16個書架,書架的每一層都碼滿了書。“當時就是因為書太多,沒地方放,我們才買了這里的房子,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情。”邢老師平靜地講述著這個房子的來歷,那時她已年近古稀,頭發花白,但依然健談,還是當年給我們上課的嗓音。“這些書我們得處理一大半,要么送人,要么賣掉。你需要什么書,可以隨便拿。”
我們開始聊天了。張老師不清楚我那篇處女作的故事,我便借機講了幾句。說起當年的那封推薦信,邢老師插嘴道:“你知道那個王斌后來干嘛了嗎?他成了張藝謀的文學策劃,是《英雄》的編劇。”不知道,我當然不可能知道。王斌于我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但是一提到這個名字,我還是感到一種溫馨。
準備告辭時,兩位老師送了我一兜子他們自己寫的書,而我則挑選了一套邢老師購于1978年的《創業史》,留個念想。
回到家來,打開這套《創業史》,見里面勾勾劃劃處甚多,旁批眉批也不少,不由得感嘆:邢老師當年讀得可真是細啊!翻到第十五章,看到開頭那句話被邢老師用鉛筆劃住了:“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她在旁邊批注道:“哲理!”而這句話因被路遙題寫在《人生》的扉頁上,早已廣為人知。弱冠之年的我留意過這句話嗎?我又想起我為邢老師提交的那篇很“典型”的作業了。
也把邢老師送我的書——《凝望夕陽》《我們曾歷經滄桑》《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置于案頭,準備復讀和新讀。我早已知道的情況是,大概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邢老師就轉向了口述史的搜集、整理與研究,采訪了許多文化名人,搶救了一批寶貴資料。那是她回京之后做的主要事情。她在書中說:“我內心總是有一種還原歷史真實的沖動,而不愿僅僅局限于當下的價值判斷。”是的,真實常常隱藏在當事人的心中,訪談便是打開歷史皺褶、讓記憶說話的一種有效方式。
讀著邢老師的書,我仿佛又回到了1980年代的課堂。只是,這一次多了更加豐富鮮活的歷史細節,我可以好好補補課了。
2021年7月31日
【作者簡介】趙勇,山西晉城人,現供職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著有《趙樹理的幽靈:在公眾性、文學性與在地性之間》《法蘭克福學派內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