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刀經拳譜、武籍秘錄,在我們社會上,因小說電影電視之渲染,已形成一種“圣典崇拜”。
大家相信最高的道理即存在于經典之中,只要獲得經典,依法修參,便能證得無上菩提,登至最高境界。所以,為了獲得經典,不惜巧取豪奪,大動干戈。取得經典后依之修行,亦為必循之徑路。
圣典崇拜,其實是各宗教、各文明中普遍之現象,武俠世界自然也不例外。但武俠文學中出現這個現象的時間甚晚。早期只有俠義小說曾有宋江獲得九天玄女三卷天書之類的故事。
可是天書玄秘,通常都是沒有字的;僅在危難時焚香祝禱,才會示現天機。此亦為圣典崇拜之一種類型,然非塵俗世界得能仿效。
塵世的武林,把拳經秘籍講得最活靈活現的,是金庸的小說。
我們試想:若無《九陰真經》《九陽真經》,射雕神雕諸傳的英雄俠侶們還唱得成戲嗎?若無《辟邪劍譜》《葵花寶典》,令狐沖林平之的曲折故事恐怕也講不成了。同理,小胡斐的本領,全憑一冊胡家刀譜。有人偷練了前面幾頁,便成了技擊名家,經典之義,斯可謂大矣!
金庸之前的武俠小說名家,談論秘籍者甚少,金庸則幾乎每本小說均以秘籍為其情節核心,秘籍又特別多。《九陽真經》《九陰真經》《辟邪劍譜》《葵花寶典》《胡家刀法》之外,如《六脈神劍》《易筋經》《紫霞神功》《玉女心經》《乾坤大挪移》等均是。
其小說之模式既以此為特點,當然也就因此而形成了格套,看來看去,似曾相識,不免有自陷窠臼之嫌。故以秘籍為敘事核心,乃其創格之成就,而亦遂為其缺點之所在。
何況,秘籍固為昔賢所創,筆錄以傳世。后世豈定無賢能之士,不能自我創獲,非取而誦習不可?
金庸筆下的圣典崇拜,往往被形容成武功一代不如一代。所以誰只要能得到圣典,便可練成當世最高的武功。此固為圣典崇拜之常態,但經是死的,人是活的,因崇拜經典,遂拒絕靈活通變、因革創益之機,恐亦非智者所應為。
此非苛責金庸,也不是要討論武俠小說該怎么寫。金庸之所以特別注意到圣典秘籍,并以此來作為情節核心,料想他有個特殊的時代社會背景,令他對此有感會,故下筆不覺其然而然,就表現出了圣典崇拜諸征象。

一
中國兵器,以劍為尊。但后世劍法失傳,劍在戰陣中亦無所用,劍遂僅成為裝飾性或表演性的道具。
所以現在所有所謂古劍術,都是杜撰、瞎掰或虛構出來的。講故事,聽聽就好。
真正講武術的第一本劍經,其實乃是一部棍法譜。以棍譜名為劍經,自有以棍代劍之意。劍的傳統地位及作用,依作者看,是該讓位給棍了。
這位作者,乃明嘉靖萬歷間之名將俞大猷。戚繼光曾任其副將,對他的棍法非常佩服,所以在編《紀效新書》時,把這本《劍經》全文收錄書中,且增繪了二十四圖勢,以助了解。
后來民國初年寫《江湖奇俠傳》的平江不肖生向愷然,也曾注釋此經,并增圖勢若干幅,改名《子母三十六棍法》。
因此可以說這是一本不僅具有歷史地位,也深受內行推崇的經典。
俞大猷的棍法何以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或者說它的要訣何在?
綜合俞大猷與戚繼光的看法,有幾點可談:一、棍為兵器之首:“用棍如讀《四書》,鉤、刀、槍、耙,如各習一經。《四書》既明,六經之理亦明矣。 若能棍,則各利器之法從此得矣。”二、棍雖重要,但練棍者跳躍閃滾,多是花樣,中看不中用,故棍法以實用為要:“俞公棍,所以單人打不得,對不知音人打不得者,正是無虛花法”。單人打不得,就是說棍法不是個人表演用的;無虛花法,就是說不準練者“徒支虛架,以圖人前美觀”。三、使棍時,須懂得短兵長用的道理。棍不如長槍大刀,乃是短兵器。短兵利在速進,要搶到近距離才能發揮作用。所謂短兵長用者,是長驅直入之意。四、兩人對陣,不是演套路、耍招數,而是要乘其機、因其勢的。所以他強調:“須知他出力在何處,我不此處與他斗力,姑且忍之,待他舊力略過,新力未發,然后乘之,所以順人之勢、借人之力也”“不外乎‘后人發,先人至’一句”。
這些論點,都是武學上的至理名言。習武者賣弄氣力,矜炫姿勢,乃人之通病。此經所說,可謂切中要害。
可惜后世武術之發展仍然是以演套路、打招數為主,每家各派,以此自鳴得意。既罕實用實戰之效,又跟俞大猷博采各家之精神相違(他的棍法吸收了山東河南各處教師的技法與實戰經驗),實在令人感慨。幸而,“后發先至”“順人之勢,借人之力”之原理被太極拳等內家拳派吸收而發揚光大了,否則后人對此《劍經》豈不愧煞!
二
以拳相擊,古稱手搏。但自古罕有以拳法聞名者,與今日不同。
魏文帝曹丕《典論》自序,記其麾下奮威將軍鄧展“善有手臂,曉五兵,又稱能空手入白刃”,似是擅拳技者。
然曹丕記其術,乃是擊劍,而非拳搏。曹丕弟弟曹植論手搏也不詳。足證此道于古不盛。
也正因為如此,清初編《古今圖書集成》,在“拳搏部”,就幾乎沒什么東西可錄,勉強把古代的角抵列入其中。
但角抵只是摔跤、相撲、跟我們現在所說的拳術搏擊仍有相當的距離。這也可以看出拳術的發達實在是很晚的事了。
現今論拳術,動不動就說少林、講達摩,或上推太極拳之類拳法于唐代道士許宣平、宋朝道士張三豐,其實哪有那些事兒呢?
就連《水滸傳》里說拳腳,也粗略得很。李逵、魯智深,三拳兩腿即置人于死者,非其術驚人,但憑一身氣力耳。唯武松醉打蔣門神時,用了一招,說書人特別記了一筆,謂此乃“鴛鴦腳”“連環腿”,可說已為拳術之濫觴。
《水滸》寫成時代甚晚,但武松所處的宋代,是有可能出現這種拳招的。因為相傳宋太祖趙匡胤曾創立長拳,岳飛也曾創立拳法。其技雖乏文獻可以稽考,但后世拳術,泰半與它們有淵源,則是可以確定的。臺灣民間,流傳最廣的,也就是太祖拳。
宋代這些拳法,傳到明朝,頗有發揚。其間最重要的人物,即名將戚繼光。
戚氏《紀效新書》末尾為《拳經捷要》。此為拳經之祖。
它一方面延續傳統見解,謂“拳法似無預于大戰之技”;一方面又提高它的地位,說“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入藝之門也”“大抵拳棍刀槍叉耙劍戟弓矢鉤鐮挨牌之類莫不先有拳法活動身手。其拳也,為武藝之源”。拳法自此,才成為武技中的入門功夫。
其次,戚繼光又是當時拳術之集大成者。他主張“博記廣學,多算而勝”,故將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六步拳、猴拳、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八閃番,十二短,以及鷹爪王之拿、李半之天腿、千跌張之跌等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編為廿八勢,繪圖、注訣以教人。后世拳譜均循其體例。

后世一些拳法,其實也多脫胎于此。例如太極拳中的懶扎衣、金雞獨立、單鞭、探馬、七星、跨虎,均本于此。
此外,戚繼光不是經典主義者,他主張在實戰中增進技藝,而非熟讀圖譜即堪應敵。因此他說:“既得藝,必試敵,切不可以勝負為愧為奇。當思何以勝之、何以敗之、勉而久試。怯敵還是藝淺”。
后世許多人都妄想尋獲一本秘籍,以為據本子練習之后,就能立刻天下無敵。依戚繼光看,天下是沒這種便宜事的。這才是它成為經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