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寧
(安徽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蚌埠233030)
作為反帝、愛國的五四運動是中國現代史上具有重大影響和深遠意義的事件,學界對此研究已經取得豐碩的成果,但就研究成果分布而言,多數仍集中在國家層面或京、滬發達地區,而對安徽這樣的內陸省份研究相對較少。眾所周知,北洋政府時期,地方與中央并非鐵板一塊,地方政府內部也存在態度分歧,因而地方政府如何應對,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五四運動在地方的走向。有鑒于此,本文以安徽為例,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重點探討地方政府與五四運動的關系,以期增進五四運動區域性特點的理解。
1919年5月5日,北京學生游行示威的消息傳到安徽,安徽各地學生紛紛響應。5 月6 日,安慶各校學生代表在法政專門學校召開緊急會議,報告北京學潮,并決定8日集合安慶各校舉行游行示威。5月7日,蕪湖各校學生二千多人在東門外老鐵路埂集會,會后游行示威,并向皖南鎮守使署遞交請愿書。5月8日,安慶各校學生三千多人在黃家操場集會,會后舉行游行示威。5 月8 日,合肥各校學生代表三十余人聚集省立第二中學,聲援北京學生。5月10日,安慶各校學生代表集會,并致電北京大總統和國務院,要求懲辦賣國賊,釋放被捕的北京學生。5月11日,安慶各校代表以“安徽學生團”名義致電北京大學、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和全國各團體;省立第二師范以“全體學生”名義發出公電,督促政府釋放學生;歙縣省立第三中學以“除校長徐承祐外職教員暨學生全體”名義致電北京大學,予以聲援。①參見宋霖、房列曙主編:《安徽通史·民國卷》,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149頁;《公電:蕪湖各校學生通電》,《申報》1919年5月11日第3版;《皖省學生之愛國熱》,《時報》1919年5月13日第2張第4版;《普天同慶之外交失敗》,《民國日報》(上海)1919年5月13日第6版;《各方對學生之同情電》,《晨報》1919年5月14日第3版;《地方通信(安慶):皖學界之表示》,《申報》1919年5月14日第7版;《蕪湖快信》,《申報》1919年5月15日第7版。
上述所列可能掛一漏萬,但大致能反映出五四運動爆發后安徽學生最初幾天的反應。從中可以看出,安慶與蕪湖學生最為活躍。個中緣由其實并不難理解,一方面安慶、蕪湖學校眾多,學生容易聚集成群,相互激勵;另一方面與新聞報道的地域性偏向有一定關聯,安慶是省會,蕪湖是長江通商大埠,京滬大報在兩地均有記者派駐,消息相對靈通。從學生響應的方式上看,主要有集會、游行與通電等,其中安慶、蕪湖兩地的集會游行規模較大,容易引起社會觀瞻。此階段學生集會、通電的訴求相對比較單一,大多集中在力爭青島、拒簽和約、釋放北京被捕學生等感性層面。
面對洶涌的學生集會和游行示威,安徽地方政府積極加強防范。5月9日,皖南鎮守使馬聯甲返回蕪湖,省長呂調元以省城防務空虛為名,請督軍倪嗣沖電令馬聯甲速回安慶。與此同時,呂調元致電蕪湖官廳,轉達中央通電,密令對各校學生加意防范[1]。倪嗣沖雖不駐在省城,但教育廳長董嘉會因公過蚌埠時,“當經面飭約束學生,不得干預外事,并一面電飭各縣知事,傳集紳商妥為開導”[2]397。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安徽當局比較謹慎,但并沒有立即采取過激的鎮壓措施。比如,5月10日,安慶學生代表拜見呂調元,呂調元態度相當溫和,不僅當面痛斥陸宗輿賣國,而且表示將拍電力爭,其態度令“諸代表非常滿意”[3]215。造成這種看似背離的現象,其根本原因在于此時學生雖然游行示威,但并沒有“出格”行為。面對不斷高漲的愛國主義運動,地方政府自然不便過分壓制,使自己背負袒護“賣國賊”的罵名。
當局相對容忍的態度,使得隨后的安徽學生運動得以進一步發展。首先,學生開始有意識地尋求其他社會團體的支持。5 月11 日,蕪湖各校學生代表赴蕪湖道教育會,要求致電政府,力爭山東交涉。崔曉濤會長當即面允,并于次日向各團體發出通函,在蕪湖道教育會召開特別大會。屆時到會者有財政局、公益維持分會、私塾改良會、回教聯合會等團體。省立五中和第二農校學生相繼陳述意見,最終議決由蕪湖道教育會領銜,以各團體名義拍發致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公電[1]。其次,學生組建學生聯合會的意向日益明顯。早在5 月6日,安慶法專學生周駿等人就有推選代表組織安徽學生會籌備會的提議[4]102。5月11日,安慶各校學生代表以“安徽學生團”名義致電北洋政府,聲援北京被捕學生[5]。5月15日,安慶各校學生在圣保羅學校開會,改組安徽學生團為學生聯合會,并決定18日召開成立大會[2]492‐493。與此同時,合肥學生5 月17 日在公共操場集會,并于當天成立學生聯合會[6]。安慶等地學聯的成立,一方面是對北京學生聯合會的效仿,一方面是自身力量動員的需要。這使得學生運動在安徽進一步的發展有了組織基礎。再次,在游行集會的同時,學生的訴求漸漸轉向抵制日貨。在5 月13 日蕪湖各界大會上,省立五中學生即明確提出提倡國貨、抵制日貨[7]。5月15日,安慶各校學生在圣保羅開聯合大會,對“改用國貨一層,極表同情,并主張以后各學校不準再購用日貨”[8]。5 月17 日,省立五中童子軍身著制服,至長街挨家勸告不進日貨[9]。5 月18 日,安慶學生聯合會成立,更是“以抵制日貨為宗旨”[10]。5 月18 日,安慶各校學生“一律手持白旗游行街市,挨戶演說不用日貨”[11]。
安慶、蕪湖等地學生抵制日貨的行動迅速得到各界積極響應。5 月16 日,蕪湖長街藥號公決不進日貨,潮幫米號議決不再雇日本輪船運米[9],《蕪湖工商日報》和《皖江日報》則于當天停登日商廣告[12]。5 月17 日,棧業公會“決定即日起不代售日本船票”,“劃船幫亦決定不接送日輪旅客”,明遠電燈公司則“派出工人,將電燈桿上之日商廣告全行撕扯干凈”[12]。在各界的示范與壓力下,保守的蕪湖、安慶商會也隨后跟進,相繼表明了立場。①五四運動爆發后,安慶、蕪湖商會遲遲沒有表示。蕪湖乙種商業學校“推舉代表至總商會謁湯、邵二會長,要求發電,亦被拒絕,并云此次青島失敗,已無可挽回,即發一電,亦不能發生效力,不如聽之而已”。部分商界人士非常不滿,“鑒于商會不能辦事,擬聯合組織一商會協會,以代行商會之職權。”《外埠新聞(蕪湖):抵制日貨情形》(《新聞報》1919年5月18日,第2張第2版)。安慶商會亦行動緩慢,在其隨后跟進散發的抵制日貨傳單中,明確表示:“近閱各報內載山東問題尚未解決,全國人心異常憤激,京津滬漢各埠有發起抵制日貨,以為外交后盾者。皖學生全體已有所表示,我商界同人亦屬國民分子,熱忱愛國,諒表同情”,“嗣后務須提倡國貨,以挽利權,一面互相堅持,勿購日貨,以為無形之抵制。”(《各省民氣之激昂》,《神州日報》1919年5月24日第4版)。5 月17 日,蕪湖商會召集商董,討論抵制日貨,眾人一致贊成,“決定由各業董召集各業商店討論抵制日貨及提倡國貨辦法,七日內報告到會,以便統籌永久辦法”[12]。安慶商會則于5 月20 日召開董事會,擬聯合教育會、學生聯合會成立國貨維持會,一面調查日貨,一面提倡國貨,并函知各商號,以陰歷五月初五為截止日期,以后再有日貨到皖,即一律充公[13]。
在群體氣氛的相互感染下,抵制日貨運動漸漸有彌漫化和暴力化發展的趨向。安慶六邑中學學生“將所用墨汁、墨水等日貨搗毀一空”[10]。滁縣小學生“將所購課業用品,石板、石筆、墨水等物攢集一處,毀棄之不稍顧惜,并誓言此后畢生將永與日貨斷絕關系”[14]。通商大埠蕪湖抵制日貨更為激烈,“學界商界所發抵制日貨傳單及雞毛報(墨寫之傳單,上插雞毛,此家閱過交他家)等,每日多至數十種,墻壁上亦無處不有此類文字。商店懸掛毋忘國恥等之布旗,亦觸目皆是。”[12]非理性化的情緒在抵制日貨運動中逐漸彌漫性發展,有人在日商丸三藥房購紙扇兩把,“價方兌訖,即將扇撕毀”,“日人笑其愚,華人見之無不嘆服”[15]。這種街頭表演式的抵制引得越來越多市民的效仿。比如,“陡門巷長街路中忽發現一簇新白洋紗巾,大寫此系東洋貨,棄而不用,受某廣號店之騙等字。未幾又有精美磁茶盅一個,底已洞穿,上粘一字條,亦如紗巾所書云云。”[15]暴力化的跡象在抵制日貨中亦漸次抬頭,“前日清晨有碼頭小工掮東洋花席一捆,送至陡門巷上某廣貨貨號席上,被人滿書‘無恥’字樣。”[15]“有人乘人力車行于道,手中或攜日本傘或帽者,輒被人奪,立即拆毀,并有高懸日本草帽于電桿上,寫明系日本貨,勸人勿買”[16];“大馬路有日人大商鋪一家,左右均有人看守,雖不干涉其營業,然見有人攜物而出,即奪取之。”[17]從當眾銷毀自購日貨到公開侵奪他人財產,地方局勢漸有失控之勢。
應當說,這種局面的出現與安徽地方政府的應對有一定關系。當五四運動爆發之初,鑒于火燒趙家樓的社會影響,無論中央還是地方,其重心在于防范學生大規模集會游行可能引發的社會騷亂。比如,5月14日,蕪湖各校學生擬在留春園露天演說。蕪湖警察廳廳長和蕪湖縣知事余誼密頭天就給各校學校校長發來密函,再三叮囑:“特慮演說時,言者倘過涉激烈,而聽者流品不齊,或有秩出范圍舉動,地方秩序所關非細,務請切實注意各學生恪守帙序,免致無意識之人演成意外。”[9]5月18 日,安慶學生舉行集會游行。省長呂調元聞此消息,恐學生有過激舉動,特于5 月17 日晚“召集各學校校長齊至省公署會議,責成各校長督率學生不準滋事,如學生上街游行、文明演說、暗中抵制,固無不可,惟不得帙出范圍”,“并令警察廳飭令巡警加派雙位,沿途彈壓,以資保護”[18]。對于抵制日貨,安徽地方政府此時的態度比較曖昧,甚至有默許縱容之嫌。比如,半官方的安徽省教育會開茶話會,“謂抵制日貨一事,聽由學界自動,不加干涉,惟應密囑各校,僅可和平進行,不得有激烈行動。”[11]安徽省教育廳長董嘉會在法政專門學校講演時,一方面勸告學生“伸張民氣,表示意見,為政府后援,切不可越出常軌,而有暴烈之舉動”,一方面又稱“至不用日貨一層,務必堅持到底”[19]。
抵制日貨本“屬人民自由之權”,且是維護國家利權的重要手段,故無論中央還是地方政府,均不便過于壓制。政府期待通過文明與個體抵制,以此疏導學生集會游行表達的愛國情感。換言之,政府更愿意看到的是非暴力的提倡國貨。然而,事與愿違,群眾集會不僅沒有消退,暴力抵制日貨反而逐漸抬頭。這一切都預示著地方局勢在這種亢奮的群體氛圍中有新的演變可能。
蕪湖是長江通商大埠,有丸三藥房、鹽岡藥房、三光照相館等多家日本商店。自五四運動爆發之后,蕪湖地方已經加派警力進行保護,但在抵制日貨運動中,仍然發生了日商被打事件。①王勇則對丸三藥房事件已有專文研究,其側重點在探討事件引發的中外交涉。參見《五四運動期間蕪湖日商事件淺析》,收入李良玉、吳修申主編:《倪嗣沖與北洋軍閥》,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123‐142頁。事件的大致經過如下:5 月4 日,日人柴田權吉攜動物來到蕪湖。經蕪湖交涉署批準,自5月6日至6月6 日,準其在曾家塘空地開演戲法。5 月13 日,柴田權吉所雇華人肖樹金在表演時發生意外,用石塊將孩童林端子頭部擊傷。蕪湖警廳請求交涉署轉函南京日本領事,“訊飭停演,免生事故”,與此同時向柴田權吉“婉言勸止”。柴田權吉以未奉命令,不肯停演。觀看動物表演群眾越來越多,5 月19日下午,突然有人借青島問題發難,將柴田權吉所設柴棚推倒。適有丸三藥房店伙水越時之助徒經此處,在嘩噪聲中,眾人將其頭部擊傷,隨后又尾隨其至丸三藥房門首,用磚瓦向店內拋擲,將門窗藥柜玻璃擊碎。②案件詳情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史料編輯部編:《五四愛國運動檔案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220頁。
事件發生之后,日本方面顯然有意“小題大做”,5月19日、5月21日南京日本領事兩次致電倪嗣沖,表示要親赴蕪湖調查,與此同時日本公使也向北洋政府外交部提出嚴重交涉,要求徹查此案[5]396。日方的強硬表態讓北洋政府倍感壓力,外交部、國務院多次致電向倪嗣沖詢問案情。①5月21日、22日,外交部兩次致電倪嗣沖詢問案情;5月23日國務院致電倪嗣沖要求徹查此案。參見李良玉、陳雷主編:《倪嗣沖函電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396‐397頁。倪嗣沖在聽取蕪湖地方政府的匯報后,一方面與北京方面保持密切溝通,一方面電令蕪湖交涉署迅速妥善處理此案。
究竟是誰應當為此案負責,各方并沒有一致的判斷,媒體最初的報道亦含混不清。5月22日,《神州日報》首先報道此案,稱“蕪湖地方商民因抵制日貨問題,與該埠日商沖突,搗毀日商店鋪多家,并毆傷日人十余名,并聞受傷日人內有數名已傷重致死”[20]。這種夾雜著道路傳聞的媒體報道雖沒有明確的指向,但在抵制日貨的風口浪尖,發生這樣一起排日事件,難免讓人認為學生難逃干系。5月23日中華通訊社的一則通電,更是將矛頭直指學生,稱:“中央昨得蕪湖學生暴動訊,通電各省對各校一意維持。”[21]面對外界流言與不實報道,蕪湖學界當即集會并通電辟謠,稱:“蕪湖各校學生對于青島事,雖具愛國熱誠,而舉動文明,未越出常軌。”“至十九日鬧事一節,是日為星期一,各校學生均在校上課,并未出校。”“當時觀者并無學生在內,此事實與學生無涉。”[22]與此同時,官方調查及結果披露也在同步進行。案發當天,蕪湖警察廳長宋學蹇和蕪湖縣知事余誼密即致電倪嗣沖和呂調元,稱是流氓滋事[23]。倪嗣沖和呂調元隨后向國務院、外交部的匯報基本沿用了這一判斷,稱:“自青島交涉棘手,人民憤激,學生尤甚”,“雖不免函電爭持,實未逾越常軌,不意蕪湖流氓藉端滋擾”[24]。這一方面是澄清道路傳聞,另一方面是降低此事可能產生的外交影響。換言之,流氓滋事是一場局部偶發性事件,善后相對簡單,學生因抵制日貨肇事,牽涉的關系及后續處理就比較復雜。
官方雖然將“丸三藥房事件”定性為流氓滋事,但對學生抵制日貨可能產生的影響仍不免顧慮重重。5 月19 日,蕪湖縣署和警察廳發布公告稱:“蕪湖各學校學生連日奔走呼號,勉為國使后盾,自是熱心公益,但引起一般無識流氓野蠻舉動,轉予外人以口實,如本日有人向丸三藥房門面拋擲磚瓦情事。”[25]公告雖沒有將學生與流氓等同視之,但認為學生抵制日貨對事件的發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5 月21 日,馬聯甲在蕪湖煙雨墩召開各界大會,發表演說,更是“認定學生為此次暴動之主使,并聲言此后無論學生、流氓,再有散布傳單、提倡國貨等情,一經查覺,即行槍斃,決不客氣”[26]。
其實,并不僅是安徽地方政府有此隱憂,北京中央政府更是深恐“丸三藥房事件”會形成連鎖反應。5月22日,內務部轉京畿警備司令部公函稱:“近日各學生等,時有集會演說、散布傳單等情事,偶一為之,借以喚起人民之注意,或可收效一時,若長此紛紜,人心將因之不靖”,“萬一群情胥動之時,不良分子,攙入其中,乘機鼓煽,難保不別生事端。”[27]1945月23日和5月28日,內務部訓令京師警察廳致電各省文武長官,更是公開點名“丸三藥房事件”,稱其“可謂殷鑒”,要求各地“剴切勸導,俾學界風潮,速歸平息;而地方秩序,嚴防擾亂,庶幾標本兼治,弭患無形”[27]196。
鑒于“丸三藥房事件”引起的中外交涉以及各地集會游行、抵制日貨產生的影響,中央政府加大了鎮壓反日運動的力度。5 月25 日,北京大總統發布明令,要求各省長官嚴禁學生集會游行、演說、散布傳單,如有“不服制止者,應即依法逮辦,以遏亂萌”[27]197。作為鬧出“反面教材”的安徽,誠恐再出差池,自然緊跟中央腳步,開始改變此前對待學生運動相對寬松的態度。5 月26 日,倪嗣沖和呂調元通令安慶、蕪湖等地,禁止學生集會游行、散發傳單,“如有不法之徒,藉故聚眾發布傳單,一經查知,即惟該道尹知事是問。”[28]同日,倪嗣沖以“立論偏激、淆惑視聽”為由,電令蕪湖警察廳查禁《蕪湖工商日報》[29]。5月27日,皖南鎮守使馬聯甲和蕪湖道尹祝從恩發布公告,勒令廢毀“鼓惑人心、毀滅名譽之傳單及匿名揭帖”[30]。5 月28日,安慶警察廳亦發布公告,禁止集會演說,“并將各街各巷所貼抵制日貨傳單通告一律撕毀”[31]。與此同時,省教育廳一方面致函各地政府,要求“境內各學生無分畛域,竭力勸告,勿再發布傳單,結會演說,致貽外人口實”[32];一方面在省城召開校長茶話會,諭令“各校長禁阻學生集合、露天講演、散布傳單”[31]。
面對政府高壓,安徽學生不甘沉默,5月28日安慶部分學生即有響應北京各校罷課之舉。5 月29日,各校推舉代表“質問官廳撕毀傳單之理由”,后被“校長查明代表學生姓名一律開除”[28]。至此,官方激動公憤,與學生矛盾迅速激化。安慶學生聯合會隨即召開會議,“要求官廳恢復傳單原狀”,“要求言論著作自由、拍電自由、集會自由、演說自由”[33],并決定“五月二十九日一律罷課,與北京各校一致行動”[34]。會后,安慶各校學生結隊上街發貼傳單,并有“你們撕我們貼見人心終如鐵”等語。在安慶學生的示范作用下,蕪湖、宣城、合肥壽縣等地學生相繼加入,“亦一律罷課,表示一致行動”[33]。
安慶等地發生罷課運動后,教育廳長立即向安徽軍政首長請示辦法。倪嗣沖得知此訊,態度非常強硬,在致內務部電中稱:“頃接省城來電,各校學生亦有全體罷課情事。已電商省長,督飭教育廳切實開導,如果始終違抗,即將為首各生立予革除。倘不服訓誡,雖全體解散,亦所弗恤。”[2]397倪嗣沖聲言全體解散,雖未必做到,但威懾之意不言自明。教育廳接此訓令,一方面暗中調停,一方面飭令“各學校一律提前放假免試”[33]。政府的雙管齊下,很快取得了效果。5 月30 日,“學生代表恐倪督實行干涉,忽聲明辭職,而學生聯合會亦無形消滅。”[35]5月31日,“省立第一中學全體學生自行解散,即紛紛歸里,而六邑中學全體同日亦有解散之宣言,恐即成為事實。”[36]至此,安慶等地的罷課風潮漸漸平息。
在五四運動中,安慶等地學生發生罷課運動并非孤立現象,周策縱即明確指出,自5月19日開始,“普遍罷課與抵制日貨,成為學生反對政府和日本的主要武器。”[37]122首先是北京,繼之而起是上海,安徽學生的罷課不可避免會受到京滬等地學生的影響,但通過上文的梳理,不難看出地方局勢的激化對安徽學生罷課起到了更為直接的推動作用。“丸三藥房事件”發生后,北洋政府將其視為反面典型,并加大了鎮壓反日運動的力度。安徽地方政府為“將功贖過”,自然積極響應中央號召。五四運動爆發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倪嗣沖開始強硬發聲,并頻頻致電安慶、蕪湖等地指示善后辦法。省長呂調元亦一改此前的懷柔政策,開始嚴禁學生集會演說、散發傳單。安徽政府的高壓政策最終激起了安慶等地學生罷課運動,這多少也說明五四運動在地方的發展,并非簡單地對北京、上海等地運動的聲援與響應,更多要從地方局勢的演變中尋找答案。
如前所述,在抵制日貨運動中,蕪湖、安慶商會并不積極。6 月5 日上海等地罷市后,蕪湖、安慶等地商號雖有響應之舉,但亦更多是被動跟隨。
6 月6 日,蕪湖錢業首先受到上海罷市影響,“各錢莊于六日晚在公所議決,悉于次日一律暫停匯劃。”[38]廣潮等幫米號“以錢業既行停止,金融不得周轉,亦不得不暫行停止采辦”[38]。6月7日,漢口、南京罷市消息傳來,蕪湖罷市風聲更緊,“長街一帶發現雞毛信及傳單多種,系勸各商號于八日一律罷市。”[39]6月7日晚,蕪湖商會召開臨時緊急會議,除致電北京“俯從上海商會之請”[40],釋放北京被捕學生,另“責成各商董趕緊分道各勸各幫商店,萬不能有效尤滬寧罷市之舉動”[38]。
盡管商會事先已有所預防,但第二天蕪湖仍然發生了罷市風潮。6 月8 日中午,一番猶豫之后,蕪湖長街一帶商號開始罷市。蕪湖警察廳長宋學蹇“親赴長街,向各店勸導無效”[38],旋即向馬聯甲匯報。下午二時,馬聯甲在煙雨墩召開大會,下發特別戒嚴令,命軍隊“兩營整隊上街,分扎各街口、各巷口,禁止行人往來,意在用武力迫令各店開市”[38]。一時之間,蕪湖交通斷絕,路面行人“無分男婦悉被衛兵驅逐”,“皆避入各巷道內”,“各巷口擁塞,行人約數千計”[38]。商鋪門口皆有荷槍實彈軍人駐守,“不準店伙出外購買蔬菜,以冀絕其糧食,風聲所播,大有滿城風雨之勢”[41]。蕪湖縣知事余誼密、蕪湖警廳廳長宋學蹇恐激成事變,“迭與馬鎮守使商榷,始于晚間七點撤回特別戒嚴令,人心始漸寧靜”[39]。長街一帶商號因“特別戒嚴、斷絕交通,感受種種不便之痛苦”[39],6月9日晨“開門營業者已有十之三四”,后經商會會長及眾會董挨家勸導,遂于6 月9 日中午完全開市[39]。
蕪湖罷市曇花一現,安慶罷市亦為時短暫。6月9日,受上海、南京罷市影響,省城中國銀行、交通銀行首先停止蕪湖、南京商會各埠匯兌[42]。同日,蕪湖罷市消息傳來,安慶各界“人心為之一震”。省署立即召開緊急會議,請商會商量應對辦法。省長呂調元反復告誡商會,“罷市一事足以妨害公安,擾亂秩序”,倘省城相隨上海、蕪湖等地罷市,“恐督軍以保治安為言,實行干涉”[42]。省署希望商會能夠出面斡旋,將罷市風潮扼殺于萌芽之中。與此同時,安慶學聯推舉代表,要求商會與上海、蕪湖等地一致行動。一時之間,安慶是否罷市,商會成為各方關注焦點。
其實,早在兩天之前,安慶商會就已經接到上海商會要求罷市的電報[42]。正在觀望之中,南京、蕪湖等地亦相繼罷市。安慶商會此時已經是退無可退,必須表明立場。“蔡會長上承省令,下順輿情,殊有難色,若閉市,惟恐官廳詰責,不閉市,又傷同業感情,利害相權,益難自決,乃訂再在商會開會,從眾決定。”[42]6 月9 日晚,各界代表云集商會。學聯代表質問究竟有何辦法,商會答稱已經致電中央,“要求懲辦國賊,如不許可,即行閉市,現尚未接復電,且俟復電到皖再決。”[43]學聯代表對此答復并不滿意,當晚即“有學生多人手執血書,親到三四牌樓各商號演說,聲淚俱下,請各商號閉市”[43]。各商號贊成者頗多,6 月10 日清晨,“全城一律不開,然警察大加干涉之后,各商號仍復開市。”[43]迨至6 月11 日,安慶市面發現大量傳單,略謂“上海南京蕪湖等處既已閉市,吾皖商人亦國民份子,應取一致行動”,于是“三四牌樓各市鋪一律閉門罷市”,“雖經警察多方開導,均堅不開門,誓與上海一致進行”[43]。
安慶雖然罷市,但規模非常有限。當日罷市“僅有城內三四牌樓、西直兩街,余如東西北城外等商鋪照常營業”。即使三四牌樓一帶,各商號亦態度不一,“尚有不懸市招而店門大啟者”[44]。四牌樓公興綢莊因不肯閉門,甚至與學生發生激烈沖突[45]。鞋業董傳某、布業董程某、茶業羅某更是沿戶大呼,鼓動商戶開市[46]。
安慶罷市發生后,省署嚴陣以待,命令巡警雙崗執勤,“并有安武軍上街巡查”[47]。6月11日晚,省署接北京曹汝霖等罷職急電,立即印發告示,“遍貼街衢,以告商人,藉引開市”[47]。與此同時,省教育廳也將北京急電轉發各校,“請代勸商家速行營業”[47]。應當說,北京罷免曹汝霖,兌現了上海商會罷市要求,也為隨后安慶罷市風潮平息鋪平了道路。6 月12 日上午,警務處長劉道章在商會會長陪同下,上街沿戶勸導。至中午時分,三四牌樓商號認為罷市目的已達,遂宣告開市。
蕪湖、安慶罷市乍起乍落,個中原因頗值得玩味。首先,經由媒體的高頻報道,全國此時形成了一個輿論場,前期中心在北京,后期中心在上海。北京和上海的一舉一動,在媒體所能影響的地區,已經具有一種示范效應。上海罷市之后,繼之而起是南京,然后是蕪湖,最后波及到安慶。在這種同心圓式的輻射影響下,各地商會不管愿意與否,都要表明立場。其次,無論是蕪湖還是安慶,兩地商會對于罷市均不積極,一方面是基于現實商業利益的考慮,一方面是擔心倪嗣沖、馬聯甲等軍閥的武力高壓,尤其在蕪湖這種擔心已經變成了現實。最后,安徽罷課風潮后,學生力量明顯遇挫。在蕪湖、安慶兩地的罷市運動中,盡管有學生動員與宣傳的身影,但已經不能形成前期的規模聚集效應。缺少了學生的監督,這也是兩地商人罷市不能持久的一個重要原因。
縱觀五四運動在安徽的發展,“丸三藥房事件”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在此之前,無論集會游行,組織學聯,抑或抵制日貨,更多是對京滬等地學生運動的效仿。就全國而言,安徽并非五四的“震中”,地方政府對待學生的態度亦相對寬松,這與中央政府的高壓形成鮮明對比。究其原因,一方面北洋政府對地方管控力度有限,一方面安徽軍政當局不愿激化矛盾卷入風暴中心。然而,突發的“丸三藥房事件”讓安徽局勢急轉直下。北洋政府將其視為反面典型,倪嗣沖、呂調元亦深恐事態繼續發展引火上身。5月下旬,安徽當局明顯加大了鎮壓反日運動力度。從禁止學生游行到撕毀反日傳單,無不表明安徽地方政府態度的轉變。地方政府的高壓政策激化了矛盾,直接導致了安慶等地罷課風潮的發生。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地方局勢的演變對安徽五四運動的階段性發展產生了更為重要的影響。以往我們往往從全國局勢關注五四運動在地方的發展,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得五四運動地方史的研究成為京滬等五四運動的一個翻版或縮影,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對地方歷史獨特性和多歧性的認知。從地方史的脈絡里關注各地五四運動的發展,研究地方與中央之間的互動,在碎片化理解的基礎上最終方能拼湊出五四運動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