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超
(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Halbwachs)最先提出了“集體記憶”這一概念,使得記憶開始成為歷史研究的客體。英國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Eric·Hobsbawm)曾指出,記憶“闡明了人類與過去的關系”,“常常成為斗爭”的客體[1]。因此,德國人民的大屠殺記憶建構也時常受到各種勢力的左右,并且時而被迫根據現實的需要來安排。中國學者趙世瑜進一步提出歷史是一種集體記憶,不同時代的人對事件的記憶、遺忘、重構都要經歷一個過程,某些不便公開的記憶或是人們強迫遺忘的記憶反而被記憶下來[2]。對猶太人的屠殺作為一種極端事件,在德國人集體記憶中突出地表現為遺忘與記憶的斗爭過程,而在這個持續的斗爭過程中,大屠殺記憶反而被作為一種永遠的記憶而固定下來。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Aleida·Assmann)指出集體記憶中存在兩種記憶形式:其一,“保留過去”把創傷的過去標準化,以衡量社會行為的合理性;其二,“克服過去”以和解、融合為中心,是社會進行自我療傷的合理記憶形式[3]。所以,德國人民對大屠殺的集體記憶就是一個兼有“保留過去”和“克服過去”的曲折發展過程。
德國大屠殺集體記憶過程按照聯邦德國兩大政黨——奉行保守主義的基民盟(CDU)與奉行自由主義的社民黨(SPD)執政的輪換可分為三階段:阿登納初期(1949—1968)、勃蘭特中期(1969—1982)、科爾后期(1982—1998)。通過審視德國在這50 年間對大屠殺的記憶可以發現,德國人民初期表現沉默,中期出現悔悟,后期才確立反省;同時,這三種記憶模式層層遞進,都具備其時代合理性。這個記憶過程的形成與發展,并非受單一因素所左右,而是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尤其值得注意地是這個記憶過程在50年國內外政治變遷、人口世代更替、國家統一等因素左右下而不斷趨于正面,最終形成今天聯邦德國所提倡的大屠殺反省記憶。
記憶不僅是人們腦海中的某段經歷,還是某種氛圍下所具有的社會面貌與文化生態,所以,記憶演變與社會發展相關聯。在戰后初期,西歐出現一種努力遺忘“不光彩”歷史、重振歐洲和推進歐洲一體化的大氛圍,強調以“和解”和“融合”為中心的記憶模式,其目的在于治療歐洲各國人民內心戰爭創傷,可以算作是一種合理的記憶形式。所以,國際上淡化歷史傷疤的大趨勢,導致戰后一段時期內,德國對大屠殺罪責表現為沉默。
1946年9月,卸任英國首相的溫斯頓·丘吉爾就在蘇黎世大學發表的演說中提出“忘卻過去所有的罪惡與仇恨”,他認為盡管“德國在這次戰爭中犯下罪行和屠殺”,但是歐洲各國“必須忘記過去所有的恐懼”,因為歐洲不能“拖著沉重的步伐前進”[4]。鑒于這種記憶趨向,保守派、基民盟黨人阿登納治下的德國便表現出集體沉默。從數據上來看,1946年10月對盟軍主導的紐倫堡審判的問卷結果顯示,只有6%的德國人贊許該審判;4年后的1950 年問卷結果顯示,不到1/3 的人贊許這一審判[5]45。這些數據表明,戰后初期多數德國人認為盟軍處置納粹戰犯“不公”,德國人民尚不具備罪責意識。政府首任總理阿登納則順應這種“沉默”的民意,呼吁各界淡忘納粹罪惡歷史,因為“政府相信許多人愿意為并不重的罪行贖罪,所以,凡是可以這樣做的人,都應該將過去忘掉”[5]。在處理與新生的猶太人國家——以色列外交關系時,阿登納就曾提議兩國向前看,不為過去的歷史所阻礙[6]。
對大屠殺罪行的“沉默式”集體記憶在德國主要表現為保守派政府主導下的戰犯罪責赦免。1949 年5 月聯邦德國在西占區建國,盟軍便將司法權移交給聯邦政府,政府隨之便開始企圖通過立法措施,赦免老一代納粹余孽的罪責,減弱對其追責力度。1949年12月頒布的《不治罪法》第2條規定:“1949年9月15日前所犯罪行被處以6個月或1年監禁的人士及青少年將免予懲處。”[7]3這是聯邦德國第一部赦免納粹的法律,其中至少有數萬名納粹戰犯得以逃脫刑罰[8]24。1951 年3 月《基本法》第131條修正案的第3條規定:“1945年5月8 日前在各類機構工作滿10 年者可重新受聘;國防軍官兵服役滿10年者可重新受聘。”[7]186這一立法直接推翻了前期盟軍對舊納粹分子的清洗,使其有機會重新涉足政界。到1953 年,30%的政府職位被那些獲益于第131 條修正案的舊納粹分子所把持[8]54。1954年7月《不治罪法》規定:“犯罪人因戰前事件或戰后事件而無法避免地犯下罪行,將得以赦免。”[7]203有約40 萬前戰犯因該法而得到赦免[8]88。從長遠看,這種政府強勢主導的集體脫罪,漠視德國犯下的罪行,必然導致德國人民反省意識淡薄。
但是,一味地脫罪并不能根本清除納粹主義余毒,反而有加速右翼極端事件爆發的趨勢,以至于1959年圣誕節就出現了新納粹分子毀壞猶太教堂的事件。右翼極端事件的泛濫迫使政府在立法上為上一代人脫罪的同時,也不得不打破沉默記憶范式,開啟一系列追查納粹余孽的司法審判。但是,絕大多數德國人只希望通過這些少數審判案例,來擺脫普通人對納粹罪行所須承擔的責任,從而結束這種罪惡歷史記憶。
從數據上來看,1958 年“烏爾姆別動隊審判”的問卷結果顯示,70%的民眾贊許該審判,但他們同時也提出必須肯定普通德國人的“無辜性”[9]42。1961 年“艾希曼審判”的問卷結果顯示,72%民眾申明“艾希曼這類人理應受到懲罰”,但是59%民眾指出“自己與此無關”[9]87。1963 年開始,歷時3年的“奧斯維辛審判”的問卷結果顯示,只有60%的民眾關注過該審判,而這一群體中只有一半人數認為應該繼續追查納粹罪行[9]120。這些數據表明,大部分德國人不愿深究自身的罪責,即便涉及這一問題,他們也會反復強調個體“無辜性”,突出他者“有罪性”。德國人民對大屠殺罪行的記憶沉默以“推卸責任”的形式表現出來。
政府除避免直接觸及普通德國人罪責問題外,也嘗試著延長對納粹罪行的追訴期限①德國舊《刑法典》的追訴有效期為15年,但是針對那些藏匿的納粹余孽,司法實踐很難跟上實際。,以期間接推動民眾對自身罪責問題的觸及,這可以視為德國打破沉默記憶的努力。1960年5月自由派政黨——社民黨(SPD)提出將追訴期起點延至1949 年9 月15 日的議案在聯邦議院被否決[10]337。然而到了1965 年3 月,德國議院各政黨一致通過將追訴期起點延至聯邦德國建國之日的1949 年12 月31 日的議案(344 票贊成、96 票反對、4 票棄權)[10]340。1966 年,盡管司法部長霍斯特·埃姆克(Horst·Ehmke)的取消謀殺與大屠殺犯罪追訴期限的動議被否,追訴期限還是被延長至30 年。到1979 年7 月3 日,聯邦議院以253 票對228 票的微弱優勢,通過了大屠殺罪行無限追訴期的決議[10]342。追訴期一步步地緩慢延長,既顯示出阿登納政府在直面納粹罪行、構建大屠殺記憶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又顯示出大屠殺記憶這種“不光彩”的歷史記憶,在聯邦德國初期明顯地受到保守派政治勢力的左右,而不斷被壓制、被隱藏。因此,德國人民真正打破記憶沉默的僵局、開始集體悔悟,需要等到德國新一代人成長起來的社民黨執政時期。
1968年,戰后青年人一代長大成人,他們愈來愈不滿足父輩一代人的統治權威,于是借口父輩涉入納粹歷史發起了青年人運動①1968年5月30日聯邦德國政府通過了《緊急狀態法》,授權政府在國家處于緊急狀態下可以取消憲法中賦予的公民權利,才平息了青年學生運動。,直接推動了德國人對大屠殺歷史的記憶。盡管青年人這種只追究上一輩人、不進行這一輩人反思的運動,終究不算徹底,但卻在直面歷史問題上邁出了重要一步。大屠殺記憶在這一階段明顯地受到激進青年人的影響,而被拋出、被放大。
1966 年4 月,西奧多·阿多諾(Theoder·Ador‐no)號召“一切政治教育都須以制止奧斯維辛不再出現為宗旨”[11],指出必須引導青年人的“思想和行動,以便奧斯維辛悲劇不會重演”[12]。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Marcuse)告誡青年人“不必害臊”父輩罪責,他們不必認同罪惡父輩,他們可以“打碎父與子世代的牽絆”,可以制止對“人類犯下的罪惡”的發生和復辟[13]。1968年青年一代(生于1938—1948年之間)以法蘭克福學派理論為根據,竭力抨擊涉罪的父輩,試圖通過保留“父輩的過去”,把歷史創傷標準化,以衡量整個社會行為的合理性,挑戰當下的威權政治生態。但是青年人始終無法回避自身與上一代人之間的罪責繼承性,而只得強行與父輩進行切割,直接回避了世代關系與歷史罪責,正如青年領袖魯迪·杜切克(Ru‐di·Dutschke)抨擊的一樣:“納粹能獲選、奪權及二戰爆發,與納粹和資本家的媾和分不開。”[14]所以,罪責只能是背負在與納粹有染的父輩身上。1968年11 月7 日,青年女記者貝婭特·克拉斯菲爾德(Beat·Klarsfeld)高喊“納粹總理下臺”,掌摑原納粹黨員、聯邦德國總理庫爾特·基辛格(Kurt·Kiesinger),標志著青年人直面父輩罪行的行動達到高潮。正是在青年人激進的行動主義鞭撻之下,把持政治話語權的老一代開始主動思考,打破記憶上的沉默。
平息青年人在父輩歷史問題上所表現的激進行動后,這時德國政府努力悔悟納粹罪行,主要表現為自由派、社民黨人勃蘭特任總理后在外交上推行的“新東方政策”②阿登納時代,西德推行1955年“哈爾斯坦主義”的外交政策,不承認東德是主權國家,不與東德建交的國家建交,不承認戰后歐洲邊界現狀。。這一政策緩和了同原納粹受害國之間的外交關系③1970年8月12日與蘇聯簽訂互不侵犯的《莫斯科條約》,1970年12月7日與波蘭簽訂確認奧得—尼斯河為永久邊界的《華沙條約》,1973年12 月11日與捷克斯洛伐克簽訂宣布1938年《慕尼黑協定》無效的《布拉格條約》。,其中以勃蘭特的“華沙之跪”為主要分界點。1970年12月《華沙條約》簽署日,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紀念碑前自發一跪,為被納粹殺害的猶太死難者默哀,并在當日的電視講話中表示,德國對納粹在波蘭犯下的罪行負責[15]58。勃蘭特在嚴肅看待德國歷史的態度下,堅持這一跪的合理性,因為他認為在德國歷史的負擔下,他做了“一個人所該做的”,如果有人反對,他會提醒他們“不要淡忘那幾百萬被屠殺者”[15]59。“華沙之跪”可以視為德國政府邁出反思納粹歷史的重要一步,受此影響,大批東歐原納粹受害國與德國和解,為德國人民對罪行的悔悟創造了良好外部條件。自此,德國國內對大屠殺記憶的沉默僵局徹底被打破。
通過六七十年代德國阿倫斯巴赫研究所問卷調查數據看,反省意識已經開始在德國人民中出現,并有不斷擴大的趨勢。問卷:“根據你所了解或經歷的希特勒時代,你是否認為納粹政府是非正義的政府、是罪惡的政權?”問卷結果顯示,1964年5 月有54%的德國群眾認為“是”;到1978 年11月有71%的德國群眾認為“是”[16]113。問卷:“你個人從希特勒時代中醒悟到了什么?”問卷結果顯示,1979 年2 月,63%的德國群眾認為“納粹暴行說明人們要同任何給予某人以無上權利的體制進行斗爭”,而只有21%的德國群眾認為“納粹暴行只是納粹德國掌權者犯下的罪行,獨裁體制不一定都會導致罪行發生”。對于是否追究納粹分子罪責,1969 年1 月有67%的德國群眾認為應該告別過去,23%的德國群眾認為應該追究到底;1979年2月有50%的德國群眾認為應該告別過去,36%的德國群眾認為應該追究到底[16]114。
新一代青年人在內部打破對大屠殺記憶的沉默,勃蘭特從外部推行同東歐受害各國和解的外交戰略,從兩方面為今后的反省大屠殺奠定了基礎。這兩方面對納粹歷史直言不諱的勇氣,促使德國人民開始拋棄對大屠殺記憶沉默,而日漸對大屠殺表現悔悟,聯邦德國國內具有反省意識的人群不斷擴大。可以說,在中期,德國對大屠殺記憶沉默的打破,其背后既有青年一代沖擊保守體制的意圖,也有勃蘭特推行外交戰略的影子。但從民眾意識來看,大屠殺記憶還未達到統一和規范的程度。所以,要確立大屠殺反省意識的規范化與永恒化需要等到德國統一前后的科爾時期。
德國統一之前的前10 年,因為有前任勃蘭特主導下奠定的悔悟基礎,德國人民已經不再回避納粹歷史問題,并且開始直面大屠殺記憶。而等到保守派、基民盟黨人科爾上臺,這一記憶大屠殺的良好局面又開始發生波動。因為,科爾期望在自己領導下,多宣揚德國歷史積極面,以減少納粹歷史的消極影響,最終樹立德國人新的民族自信。早在任職公報中他便提出現實德國人民“思想與道德轉折”的口號,他不斷重申德國歷史必須成為年輕一代的“精神家園”,而不能成為年輕人的精神包袱。他還曾提出:“1945年我在戰爭結束才15歲,我可以說,今天大多數生活著的德國人很多都沒有經歷這些罪行。”[17]337他企圖憑借“晚生的福分”①這句話源自德國記者君特·高斯(Günter·Gaus)1983年在一次電臺的談話。來極力撇清自己這代人同老一代人納粹罪責的聯系。于是,科爾不斷地在各領域進行淡化大屠殺記憶的嘗試。然而事與愿違,此舉遭到激烈的抵制,反而迫使以他為代表的保守派政界、知識界加速推進德國人民的大屠殺反省記憶的規范化與永恒化。
代表事件之一,便是1985年舉辦的二戰40周年紀念日活動。紀念日前夕,美國總統里根與科爾一同向在德國境內葬有納粹黨衛軍的公墓敬獻花圈。針對這一事件招致的不滿,科爾在聯邦議院所做的辯護詞中強調墓地安葬的都是許多“根本沒有反抗納粹強征能力”的年輕人[17]402。他力求將其與納粹首犯區別開來,以淡化歷史罪責感。懾于民意,在隨后的二戰結束40 周年紀念日慶典上,科爾則一改淡化歷史的態度,擺出一副正視歷史罪責的姿態。在4 月21 日貝格‐貝爾森集中營舉行的紀念會上,他坦陳:“大屠殺是德國歷史上最黑暗、最悲痛的一章”,對于德國人而言“我們不能也不愿意將之遺忘”[18]。并且,同為基民盟黨人的總統魏茨澤克,也在5月8日作了同樣正視歷史罪責的演講,他提出德國人應“特別紀念六百萬在集中營被屠殺的猶太人”,因為“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史無前例”。他強調承擔大屠殺的罪責,因為“所有人,無論是否有罪,無論男女老幼,都必須承認歷史”[19]。這一演講博得世界贊譽,向世界展現了德國歷史政策的反省基調。同時,當年4 月25日,德國聯邦議院正式通過了懲戒“否認納粹大屠殺”言行的立法,實現了大屠殺記憶的規范化;補充的《刑法典》第130 條中明文規定公開否認或美化納粹罪行,將處以徒刑和罰金。總統、總理在二戰紀念日同時表態“正視歷史”,聯邦議院立法懲戒任何歪曲歷史的行徑,說明政界已經既不能回避歷史也不能操縱歷史,大屠殺反省意識不斷深入心。政界的這種反省歷史罪行的潮流,隨后蔓延至知識界。
代表事件之二,便是兩德統一前夕的1986 年知識界爆發的一場關于大屠殺獨特性與否的“歷史學家之爭”。1986 年6 月的法蘭克福市羅馬堡會議上,保守派歷史學家恩斯特·諾爾特(Ernst·Nolte)指出希特勒犯下的種族屠殺實際上是對蘇聯大清洗的一種應對,納粹采取的“生物性的滅絕行動”與斯大林采取的“社會性的消滅”是相同的[20]36,因此對德國人而言,奧斯維辛并非獨一無二,是德國人民可以克服的歷史,他淡化歷史罪行的意圖昭然若揭。面對這種保守派歷史修正主義,左派知識分子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Habermas)堅持納粹罪惡的獨一無二性,抨擊諾爾特將納粹歷史“歸為全球極權主義發展的一部分”抹煞其獨特性,將納粹“滅絕猶太人”不看作是德國“原創的行為”[20]59。以此為議題,左右兩派知識分子掀起了持續數月的“歷史學家之爭”,最終左派知識分子獲得大部分人支持。德國歷史學會主席克里斯蒂安·邁耶爾(Christian·Meier)在當年歷史學家大會上明確指出,“德國在1933 年至1945年間所犯下的罪行”相比于斯大林治下的蘇聯,“在本質上遠遠超越”,這些罪行都是“獨一無二的”[20]61。因此,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就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罪行,德國人民的義務就是要恰如其分地記憶這一切。“歷史學家之爭”使得對歐洲猶太人迫害問題的研究開始進入德國史學界,使得猶太人大屠殺問題成為德國人民關注的焦點。左右兩派知識分子開展的這場爭論直接在理論層面加深了德國人民對納粹大屠殺非人性的理解,刷新了德國人民的反省意識,將大屠殺記憶提升到理論的新高度。
代表事件之三,便是兩德統一后的1996 年知識界又一場關于“普通德國人是否有罪”的爭論。1996年美國學者戈德哈根在著作中指出這一血淋淋的事實:德國人有能力“不參與某些殺人的活動”,也有機會“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是這些情況“幾乎根本沒有”出現。絕大部分德國人抱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心態屠殺猶太人[21]208。而正是“排猶主義使普通德國人充滿大屠殺的狂熱,使他們把這種恐怖的殺人行動堅持了下去”[21]227。這一犀利論斷直接觸及了德國知識界的神經,他們不愿意接受這種罪責擴大化的觀點。面對這種大屠殺唯一論觀點,知識界紛紛提出異議。漢斯·蒙森(Hans·Mommsen)堅持對猶太大屠殺多因論解釋,諾伯特·弗萊(Norbert·Frei)也斷言:“反猶主義論只是對大屠殺起因的一種而非全面的解釋。”[22]123外交部長克勞斯·金克爾(Klaus·Kinkel)也拒絕接受罪責擴大化的觀點,他在華盛頓出席二戰結束51周年紀念儀式時指出:“罪責永遠是個人需要背負的,而非集體應該背負的,更不是隨意遺傳的。”[22]126但是,德國民眾卻大加贊賞戈德哈根的觀點,讀者在給《時代周報》的信中指出:“戈德哈根是正確的,這些行刑者都是十分正常的人,是‘像你我一樣的人’。”[22]129爭論的結果在理論上使得應承擔納粹罪責的人群擴大至全體德國人,促使每個德國人都開始主動承擔納粹罪責。毫無疑問,戈德哈根論斷極大深化了德國人民的反省意識:德國人民從對“納粹大屠殺是獨一無二罪行”的認知步入“普通德國人皆有罪”的認知。這一論點引起的共鳴,消除了世界各國對統一后的德國未來不確定性的疑慮,表明反省價值觀在德國社會的基本確立。
縱觀德國的戰后50年,建國初期,德國人民的大屠殺記憶構建一直受到保守勢力的左右,并且被迫按照國內外現實環境的需要而被刻意壓制。等到中期,青年人運動和自由派勢力一同促進大屠殺記憶的開啟,使其走向良性發展的道路。而到后期,民眾記憶大屠殺的基礎已然確立,使得重新得勢的保守派不能逆潮流,而只能順勢而為,直接推動德國人民對大屠殺記憶規范化、永恒化。
這50 年間,上至政治家下至普通百姓,普遍接受“納粹罪行獨一無二論”“普通德國人有罪論”,同時,任何否認大屠殺責任的行徑都會受到抵制,說明樹立罪行反省意識已經成為德國的主流。無論德國各代人是否不斷更替、國內外政治是否不斷變幻,德國都在一步步不間斷地推進對戰爭罪行的反思,不斷深化對歷史罪責的認識。誠如1995 年二戰結束50 周年紀念日,科爾在聯邦議院所說的一樣:“我們不能遺忘本世紀的痛與淚,那是我們對受害者的罪責。”而且“我們必須讓下一代銘記這一至關重要的教訓”[23]。銘記大屠殺、承擔罪行罪責,是當代德國人民集體記憶的永恒主題。
德國通過各種手段保障大屠殺記憶的成果,使得德國人民對大屠殺歷史能夠保持端正的反省態度,也使得德國完成了自我反省意識的恒久化、規范化。德國無疑是戰敗國中對二戰反省最為徹底的國家,德國的反省榜樣無疑值得至今仍矢口否認大屠殺歷史的日本右翼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