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明華 滕云
(1.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2.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2488)
非遺保護近年來一直熱度不減,這一方面離不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提倡和國家的重視,另一方面,與民眾保護傳統、守望鄉土的熱情密切相關。但遺產化實踐中的非遺面臨著相對復雜的文化語境,且具有活態傳承的特點,想要達到理想化的保護狀態并非易事。非遺保護專家陳岸瑛教授指出,脫離了使用者和接受者的非遺,最終只能成為博物館里的表演,沒有再創造的非遺,無法長久地“活態”下去,有些品種可能會被某種社會新趣味選中得到發展,但絕大多數可能難以擺脫成為歷史的命運。(1)《作為活態傳承的非遺,如何活到今天》,https://m-news.artron.net/news/20170613/n1036724.html。事實證明,確有許多非遺項目面臨這種窘境。
21世紀以來,美國公共民俗學的學科理念與經驗被譯介到中國,啟發中國的民俗學研究者從另一個角度考察中國的非遺保護實踐。公共民俗學的基本理念是民間立場,從公共民俗學的角度討論民俗博物館的非遺保護,可以在未來更好地規避“非遺過度博物館化”“砸錢非遺”等弊端,有效地避免文化他者與傳承主體之間的錯位,為非遺保護與活態傳承提供一條可資借鑒的路徑。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公共民俗學在美國興起。美國公共民俗學的發展歷經波折,初期不但遭受致力于純學術研究的學院派質疑,還往往與應用民俗學相混淆。直至上世紀80年代,公共民俗學才逐步跳脫致力于“以民俗學知識解決社區問題”的應用民俗學的影響,以一種“自下而上”的協作式地方合作,區別于應用民俗學“自上而下”的主導型社會實踐。[1]兩者之間的界限也愈發清晰,前者是社區疑難問題的解惑者,后者是社區文化傳統的服務者。
公共民俗學的學科定位隨之明確。關于何為公共民俗學,有如下幾種定義。“作為公共部分的民俗學而為人所知的公共民俗學,是在學院學術之外,應對民俗的展示和記錄、復興等方面的嘗試。”[2](P826)美國著名民俗學家羅伯特·巴龍認為,公共民俗學是“民俗在新的社會語境下,在民俗發生的社區內外的實際展示和應用,它是在與傳統被展現的社區成員之間的對話和合作中進行的”[2](P826)。具體而言,公共民俗學者的工作主要有兩項:一是進行深入的田野調查,運用多樣的手段全方位地記錄和傳播民俗文化;二是開展諸多具體的公共文化實踐,向公眾展示社區內外的民俗傳統,由此達成文化傳播、公眾服務等目的。
公共民俗學者服務于博物館、州縣的藝術委員會、文化遺產組織等文化機構,在具體的文化實踐中,與社區成員及傳統承載者共同合作,組織博物館策展,舉辦民俗文化節,規劃文旅等公共文化活動。史密森民間生活節和密歇根民間生活節是其中的典型案例。史密森民間生活節創立于1967年,至今已經發展成為國際性活態文化遺產展演的典范。公共民俗學者與被研究、展示的社區代表共同討論關于民俗、文化遺產的觀念,完成活動主題的商定。在節日來臨前1~3年,民俗學者、音樂文化學者和其他文化專家組成的團隊會對每個節日項目涉及的主題進行大量的田野調查工作。節日的展示內容主要包括音樂舞蹈表演、職業領域的民俗生活(工作技藝)、工藝品以及飲食習俗。傳統文化的傳承人、地方學者以及史密森博物館館長都會面向公眾進行演說。節日鼓勵民眾與傳承人的互動,學習各種手藝,品嘗傳統食物,與他人交流。為了更大程度地還原傳統生長的文化環境,組織者還搭建了一些自然背景,包括一條從華盛頓紀念碑到國會山的賽馬跑道,一個用40英尺高的竹子和紙質形象構造的印第安人的村子,一片日本的稻田和一個新墨西哥的土磚市場。(2)安德明:《美國公眾民俗學的興起、發展與實踐》,《民間文化論壇》2004年第3期;迪姆·羅儀德、饒琴、汪多維、呂東玉、王愛儀:《史密森民間生活節:公眾民俗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范例》,《文化遺產》2008年第3期。密歇根民間生活節也是如此,前期準備工作花費數月乃至數年,來自世界各地的珍貴技藝都在節日期間得到展示。
史密森民間生活節是一個向民眾免費開放的服務性民間文化展覽,且是以社區為本位,全世界的藝術家、表演者以及其他傳統代表共同參與,因此受到了民眾的廣泛關注,每年吸引過百萬的游客,同時對美國社會各界乃至國外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一些國家紛紛效仿,開展類似的節日活動。公共民俗學的理念與實踐也被譯介到國外,為中日等國民俗學發展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與經驗借鑒。
值得注意的是,公共民俗學者在實踐的過程中時刻踐行“對話與合作”以及“還俗于民”的基本理念。節慶活動并非由政府和學者一手操辦,而是基于大量的田野考察,在與社區成員及傳統承載者的對話協作中開展和實施。他們拒絕應用民俗學家“自上而下”的方法,不再以社區代表的身份干預文化實踐,而是與社區成員及傳統承載者平等合作。在策劃展演的過程中,公共民俗學者始終與社區保持密切聯系,同時堅守民間立場,最大限度確保傳承人的文化主體性,盡可能避免文化他者身份帶來的外部干預。他們協助傳統承載者選定表現其文化傳統的方式,保證表演活動的有效展示和傳承,以此幫助傳承人發聲,從而引導區域民眾欣賞理解民俗,使其遠離瀕危及消失的命運,進一步實現記憶重構與文化認同。
以史密森民間生活節為代表的公共民俗學實踐活動同時還具備如下特征:首先,文化展演不限于當地民俗,而是包容多樣的文化形態,吸納世界各地的優秀民俗文化參與;其次,民俗事象的活態展演方式和高度還原的生長環境,將非遺的展示空間與生長空間相對接,做到了社區民俗傳統與社區景觀的有機結合。公共民俗學引導下的理念與文化實踐,或許能為我國非遺保護工作提供啟示。
博物館化是非遺保護的重要手段之一,民俗博物館即載體。民俗博物館的藏品可分為兩部分:以民眾日常生活使用的民俗器具、手工藝品為代表的具體的有形的物質文化遺產,和以民間傳說、民間技藝為代表的抽象的無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受傳統博物館理論的影響,我國民俗博物館在發展的初期多沿用考古及藝術類博物館的策展方式,擅長以陳列實物、設置解說展板等形式策展。在博物館展示的語境中,民俗往往被塑造成“被凝視”的對象,和生活實物、圖文影音、藝術化場景等一同構成“群體印象”的公共文化圖景。[3]但民俗博物館藏品的特殊性決定了其不能完全套用考古與藝術類博物館的策展方式。隨著反思與探討的深入,大部分民俗博物館所采用的單一的靜態展陳方式由于無法滿足非遺活態展演的需要而廣遭詬病。目前,越來越多的民俗博物館開始采用動態的、回歸民眾生活的保護方式來延續非遺的生命力,這是博物館層面非遺保護的新思路。
煙臺民俗博物館是隸屬于煙臺市博物館的一座小型綜合性民俗博物館,占地3500平方米,建筑面積1459平方米,館內設有10個展廳,包括近代家居陳設系列展廳、媽祖文化展廳、膠東舊時風物展廳、馬少波藝術生涯展廳及不定期開放的特展廳。它同全國許多地方性民俗博物館一樣,依托古建筑改建而成,因此帶有濃郁的地域文化氣息。煙臺民俗博物館已有百年歷史,其前身是光緒年間福建商賈集資建成的福建會館,又稱天后行宮。2012年,福建會館被正式辟為煙臺民俗博物館,并對外開放,成為煙臺地區保存、陳列民俗藏品,弘揚地區民俗文化的專門機構。
煙臺民俗博物館非遺保護主要體現在對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媽祖信俗的保護和傳承上。煙臺民俗博物館在保護弘揚這一世界級非遺上做了很多努力,極大地促進了媽祖信俗在煙臺地區的發展、傳承。在策展方式上,它并未局限于舊有的場館模式,更類似于傳統博物館與生態博物館的結合,由此進行全方位立體化的非遺保護實踐。
萬建中指出,物質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流傳過程中的結構內核。[4]在討論某一非遺的保護傳承時,其物質載體是不容忽視的。煙臺民俗博物館依托地域神話傳說等文本,通過媽祖信俗景觀塑造與再生產的方式傳遞文化意義,使民眾得以在一系列的文化景觀中完成對地緣共同體身份的確認,進而強化地域文化認同。煙臺民俗博物館圍繞媽祖信俗展開的物象景觀敘事,主要包括廟宇建筑、神靈塑像、民俗藏品三部分。
煙臺民俗博物館由天后行宮改建而成,它本身就是媽祖信仰影響下誕生的文化景觀。近代煙臺開埠后,來煙進行南北貿易的福建商賈在此建造天后行宮,以便隨時祭祀媽祖,祈禱海航順利,加強鄉誼。可以說,煙臺民俗博物館本身就是一個“看得見,摸得到的信仰”,媽祖信仰賦予煙臺民俗博物館這一景觀以文化內涵,煙臺民俗博物館又是這一信仰傳播傳承的物化和見證,它的矗立是媽祖信仰在地方傳承的景觀標識。
館內媽祖塑像共有兩尊,一尊位于媽祖文化第一展廳,另一尊位于行宮大殿。大殿內放置高大的媽祖塑像,她頭戴鳳冠,身著華服,雙頰豐潤,兩側有童子相侍,給人以雍容華貴之感。作為民眾心中的視覺符號,媽祖以女神的形象呈現在民眾面前,彰顯立德慈愛的人文精神。每逢特定的時間節點,有大批民眾前來進香朝拜,祈禱人安年豐。媽祖文化展廳內陳民俗藏品和文獻典籍,相關藏品均收自民間。顏色亮麗、細致精巧的手工藝品,是信徒供奉媽祖時制作的;木船模型是海航者乘風破浪的縮影;典籍則記載了媽祖信仰、天后行宮與煙臺的淵源。這些具體可感的物象是民間技藝與智慧的體現,無聲地講述著不同時代的民俗故事,延續著民眾的民俗文化記憶,使得無形的非遺具備了可參觀性。信俗催生物象,民眾當下的記憶得以保存;物象喚起民眾的集體記憶,勾連古今,推進信俗的傳承。民俗博物館的物象景觀承載著區域的歷史與文化,從館內到館外,延展信俗的敘事空間。煙臺民俗博物館通過傳統的展陳方式建構地方性話語,旨在向民眾傳遞有別于他處的地方性知識,以強化地域連結,助推媽祖信俗在地方的傳播傳承。
此外,展廳內還設有現代化的多媒體設備,以紀錄片的形式向民眾展示歷年媽祖祭典的盛況,實況轉播和專家解說有效彌補了靜態展陳的缺陷。“云上共祈福”線上媽祖文化節于2020年4月15日(農歷三月二十三)成功舉辦,獲得了民眾的一致好評。
要使非遺得到有效的活態傳承,根本在于讓非遺進入民眾生活,僅以片段的形式向民眾展示非遺的某一側面,是遠遠不夠的。劉曉春指出,“本真的文化只能是當地人感受的、體驗的、實踐著的、具有歷史性的日常生活。”[5]信俗類非遺的保護傳承應當做到對接現代生活與特定時空的儀式活動,民眾作為信俗的傳承主體必須參與其中,信俗需要在民間“活起來”。
天后行宮即承擔祭神祈福等功能的神圣領域。舊時,每逢媽祖誕辰和得道升天這兩個重要日子,船民們都要在此演戲賀神,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如今,這一神圣的信仰空間已然轉變為兼具收藏、展示、記憶功能的地方性民俗博物館,成為弘揚優秀地方文化、保護傳承活態媽祖信俗的重要場域。煙臺民俗博物館會在農歷三月二十三媽祖誕辰舉辦內容豐富的媽祖文化節,包括春祠祭典,頭香進獻儀式,媽祖繞境祈福,京劇、舞獅、莆仙戲表演等活動,宏大的展演規模和莊嚴的儀式感吸引了眾多市民前來觀賞,如此廣泛的民間參與也充分印證著媽祖信俗的深遠影響與巨大的民俗價值。今天的祭典不再像上世紀一樣帶有濃厚的封建迷信色彩,更意在宣揚媽祖文化立德、行善、大愛的精神內核。虔誠的信眾、來訪的游客和各項儀式的參與者共同構成了信俗的傳承主體,在特定的時空完成儀式建構。煙臺民俗博物館助推媽祖信俗在當代的活態延續,傳承優秀非遺精神的同時,也在密切福建、臺灣、煙臺兩岸三地的交流,增強歷史文化認同感方面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媽祖信俗能入選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離不開祭祀儀式、民間習俗和相關傳說故事諸方面的傳承,對媽祖信俗進行有效保護,也應當涵蓋上述三部分內容。煙臺民俗博物館并未局限于傳統的文物思維,僅保存民俗事象中易于呈現的部分,而是將博物館這一單一的媽祖文化藏展處打造為建構文化認同、延續地方文化傳統的非遺交流平臺,承擔起保護傳承媽祖信俗的責任。在這個過程中,它堅守民間立場,注重社區民眾的感受與需求,既以圖文影音、代表性實物等現代公共文化生產的慣常策略向民眾無聲地展示媽祖文化,又針對信俗類非遺的特性進行“就地保護”,將社區民眾的生活現場融入博物館策展,做到非遺的活態傳承與具體的物質態藏展相關聯。民俗博物館不再是一個獨立于現代社會的歷史記憶場所,而是能夠最大限度地進入民眾生活,成為現代民眾生活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
煙臺民俗博物館充分依托地域文化資源,助推媽祖信俗的活態保護與傳承。遺憾的是,在非遺保護工作中,煙臺民俗博物館的表現并不盡人意,常設展中未設有非遺展區。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民俗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煙臺市文化部門經常舉辦諸如非遺大課堂、非遺精粹展演、非遺文化長廊等活動,加強對非遺的展陳和宣傳,但作為非遺保護傳承的重要窗口,煙臺民俗博物館也理應發揮自己的專長,讓非遺成為民俗博物館的常駐軍,這也是博物館層面開展非遺保護工作的首要前提。
2020年7月至2021年3月,筆者在對煙臺民俗博物館進行調研考察時發現,煙臺民俗博物館地處繁華的中心街區,館外車水馬龍,而館內人煙稀少。即使不收取任何費用,不少市民也從未去過民俗博物館。大部分受訪者的評價是“民俗博物館沒什么好看的”“不符合預期”“場館建筑還不錯”。筆者認為,出現該狀況的相當一部分原因是,煙臺民俗博物館本身不具備足夠的吸引力。失去了民眾觀賞,博物館就難以發揮其職能。對此,我們應當結合非遺保護的現狀,借鑒公共民俗學文化實踐的理念與經驗,思考博物館層面存在的不足,以科學有效的路徑推進非遺保護傳承。
由于國情與文化語境的差異,完全照搬美國式的公共文化實踐在我國并不現實,但“保持相對學術獨立性、與社區緊密協作、尊重文化傳承人以及反思自身帶來的文化客體化”[1]的工作理念和活動組織方式,為我國民俗博物館的非遺保護實踐提供了啟示。黃龍光指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公共民俗學路徑,可以從遺產記錄、遺產評估、遺產教育、遺產開發、展示展演等方面來考慮。[6]在我國,遺產的記錄評估與開發等工作,由政府部門和各級文化館的專職人員組織實施。就博物館層面而言,民俗博物館等文化機構應在“服務民眾,堅守民間立場”的大前提下,努力做好非遺教育、非遺保護宣傳、非遺資源共享三方面工作。
從公共民俗學的視域看,博物館形式的非遺展演確是公共民俗學文化實踐的重要路徑之一。就筆者的觀展體驗而言,煙臺民俗博物館呈現出一種明顯的“為博物館而博物館”傾向,僅僅機械地響應政府籌建民俗博物館的政策,未能滿足民眾的需求。究其原因,仍是未能堅守民間立場,在具體的實踐中缺乏與社區民眾及傳統承載者的溝通,這同公共民俗學力求與社區進行“對話式協作”的目標相距甚遠,自然難以達成“還俗于民”的目標,這也是我國民俗博物館普遍存在的問題。
我國民俗博物館多為各級政府出資籌建的公立民俗博物館,極小部分是由地方民俗精英創辦的私立博物館,政府因而具有絕對的話語威權,這在具體的文化實踐中極易造成精英視角與民間立場的錯位。美國公共民俗學者通過田野調查了解和學習社區內的民俗傳統,建立各種各樣的教育項目和資料庫,用于幫助民眾維持傳統,并向政府部門提出保護這些傳統的最佳方案。[7]我國民俗學者往往以特派專家的身份參與組織評估,并做出基于精英審美立場的選擇與判斷。盡管學界一再強調進入田野的文化他者應當保持價值中立,但在具體實踐中,作為保護對象的傳承主體和非遺技藝還是極易被去主體化,受到更多的限制。民俗博物館展示什么,如何策展,往往由策展專家一手操辦,缺乏與社區民眾的充分交流,民眾立場的民俗策展難以實施,這有悖于公共民俗學“還俗于民”的宗旨。
周星教授在探討公共民俗學在中國非遺保護實踐中存在的可能性與危險性時指出:公共民俗學在中國的成長,或者說,中國民俗學旨在增進國民福祉和傳承文化多樣性的社會實踐活動,有助于推動上述社會生活空間的生成和逐步擴大,但它也可能被權力同化、異化而失去學術的自主性和尊嚴感,甚或淪為糟糕的文化行政的幫閑。[8]一方面,民俗學者參與由國家和地方政府主導的非遺保護公共事務,諸如民俗博物館的建設,可以從專業角度為民俗博物館的設計陳列建言獻策,從而更好地推動非遺的展演與共享,滿足國家、時代、民眾對民俗和非遺的需求;另一方面,民俗學者在參與相關的文化實踐的過程中始終面臨著與文化行政權力的博弈,難免在一定程度上喪失學術視域的獨立自主性。目前,我國大部分民俗博物館的實踐模式更類似于應用民俗學的理念,采用行政手段實施自上而下的強制保護舉措,致力于為社區解決“非遺瀕臨滅絕,文化傳承斷絕”的問題。民俗學者在其間主要扮演著社區代言者一角,在梳理選擇民俗文化事象的過程中往往反客為主。
對此,我們應當借鑒公共民俗學的相關經驗,反思在我國非遺保護實踐中民眾話語的缺席問題。就民俗博物館層面而言,在前期田野調查和策展設計中,需保持與社區民眾和傳承主體的密切交流,盡量做到博物館展演與民眾生活相對接。在具體的策展過程中,做到活態展演,將非遺融入民眾現代生活,而非某一片段的局部展陳。可以采用生態博物館、民俗文化街、VR線上博物館等模式,將一個個非遺項目視作文化景觀,運用博物館的思維展陳,而不局限于博物館的固定場館。可以在展演非遺項目的同時展演其生長環境,遺產傳承人也能從隱秘的后臺站到表演的前臺,從失語的被代言者轉為直接向觀眾發聲的講述主體。[9]
此外,將民俗博物館作為非正規的非遺教育基地,是一條有效的實踐路徑。這包括已在多地舉辦的“非遺進校園”活動,以及技藝類非遺傳承人駐館,在館內開設非遺主題研學、非遺課堂等,吸引民眾前來觀賞學習。非遺的展陳宣傳不再是一種靜態的、教科書式的默讀,而更注重參與和體驗,民眾與傳承人在互動與交流中完成傳習行為,能夠給予文化傳承主體更多的話語權,從而實現更大程度的文化民主。實踐表明,活態的非遺活動往往更受傳承人和民眾的歡迎。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非遺面臨的可能失傳的窘境,有利于挖掘培養潛在的非遺傳承人。
作為地方性文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地方社會的傳承變遷過程中,是為地方社會的人們共同傳承并享用的。從這一意義來理解,在它尚未超越地方社會成為遺產之前,就已經具有了廣泛的公共性,而在現代化、全球化語境中,公共性更多地體現在地方性文化超越地方社會,為不同群體、不同階層的人們所承認,成為文化身份認同的象征。[10]非物質文化遺產兼具地方性和公共性二重特性,它既被某一地方的民眾集體創造并享有,又是全人類共享的文化財富。
公共民俗學指導下的文化實踐突破了地域和國界的限制,吸納世界各地的非遺參與展演,在無形中建立了一個小型文化參照系,幫助社區在同其他文化的交流中完成了對自身文化獨特性的認識和價值重估,其公共性特征也在一系列文化實踐中得到進一步凸顯。
在目前的非遺保護實踐中,民俗博物館往往僅展演地方非遺項目,過度強調非遺有別于他處的地方性特色,而未重視其作為世界性公共文化遺產的文化共享意義。非遺共享不應僅面向地方民眾,展演對象也不必局限于地域文化。當今的經濟全球化浪潮和區域間頻繁的文化交流促使非遺不再熱衷于內部審視,而是積極向外部拓展,越來越多地尋求展示與交流的機遇,成為可被不同社群共享的文化資源。區域特有的非遺可以跨越地域邊界,從狹小的原生空間進入更廣闊的公共空間參與展示,進行文化間的交流與表達。非遺以地方文化代表的身份參與國家乃至世界文化多樣性的展演,在與不同文化的比照中收獲認同,也有助于反向推動地方非遺的保護傳承,由此激發非遺傳承人及潛在傳承人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形成非遺傳承的良性循環,既降低文化同質化的風險,又增強地方民眾的認同感與文化自信。
民俗博物館是展示地域民俗文化事象,承載民眾集體記憶的公共文化空間,是非遺保護傳承的重要載體。目前,我國民俗博物館仍是主要借鑒傳統考古、藝術類博物館的理念與經驗,以專家為主導策展,展陳方式單一,缺乏基于民間立場的審視與交流,民眾幾乎不能擁有對“自己生活展示”的選擇評判權。煙臺民俗博物館也存在此類問題。雖然在媽祖信俗的保護上,煙臺民俗博物館的表現可圈可點,真正做到了讓民眾參與其中,讓非遺成為民眾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就非遺的整體保護而言,其不足之處也顯而易見。目前,許多民俗學者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并加以呼吁和改善。公共民俗學“還俗于民”“對話與協作”的相關理念、實踐以及自反性傳統,如果能同我國國情及文化語境相結合,或許能在未來的探索中尋找到更為有效、更有活力的非遺保護路徑。
總之,民俗博物館應讓社區民眾和傳承主體充分參與文化實踐的各個環節,同時依托地方民俗文化,立足藏品特點,綜合運用多樣化的方式來努力提升吸引力,優化展示效果,讓更多的民眾愿意主動地走進民俗博物館,承擔起民俗博物館保護、傳承非遺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