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嶺南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湛江 524048)
“廢名圈”是中國現代新詩史上一個真實存在的派別,這些年隨著史料的發掘、研究的深入,其內部構成和面貌逐漸明晰了起來。陳均先生率先從朱英誕的新詩講稿中拿出“廢名及其circle”[1](P291)這一說法,勾劃了這一派別的人員構成,追述了這一派的歷史活動,總結了這一派的詩學成就。陳均認為,這一派的核心是廢名,成員有林庚、沈啟無、朱英誕,還不同程度地包括南星、李白鳳、黃雨、沈寶基、李道靜、李景慈、程鶴西等人,形成于20世紀30年代前期,隨著抗戰全面爆發,北平淪陷區的教育、文化環境為這一派的存在和發展提供了獨特的條件。實際上,這一派形成了“一祖一宗三主將”的格局,周作人的文學思想為這一派的詩學發展提供了種子,廢名不僅是人事聯系上的樞紐,而且提供了創作和詩學觀念上可資參考和討論的標準。林庚、沈啟無、朱英誕成為這一派創作上的主將,深化或修正著廢名的詩學觀念。(1)陳均先生的研究取得了重大進展,具體參見陳均《廢名圈、晚唐詩及另類現代性——從朱英誕談中國新詩中的“傳統與現代”》,《新詩評論》2007年第2期。筆者的研究是對陳均先生相關研究的一個補充。
這一派不獨在新詩創作上有成就,比如林庚在30年代現代派詩壇就已名聲巨大,朱英誕很有可能是整個現代新詩史上創作量最大的詩人,在新詩批評方面也很有建樹。他們關心新詩,懷著巨大的熱情投身到言說、解釋新詩的實踐中去,談詩、講詩、論詩,生產出了一套自成體系的新詩批評話語。霍爾說:“話語是指涉或建構有關某種實踐特定話題之知識的方式:亦即一系列(或型構)觀念、形象和實踐,它提供了人們談論特定話題、社會活動及社會中制度層面的方式、知識形式。”[2]“廢名圈”依托當時特定的歷史、文化條件,創造了新詩批評話語生成的空間,生成了自成體系的新詩理論,參與了當時新詩發展的進程,也流露出復雜的政治意味。
新詩批評話語的出現、生成有賴于一定的現實條件。20世紀30年代中前期至北平光復,在這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廢名圈”的實際形成,成員間同人式的交往,打開了這一派新詩批評話語的空間。他們往訪會談、互撰序跋、課堂講詩、編寫講稿、創辦刊物、書信交流心得,在共同熱愛新詩、思考新詩出路的過程中,建立起了互動的和而不同的新詩批評話語場域。
廢名是這一派創作和理論的宗主,但事情可以從林庚說起。1934年夏,林庚在北平民國學院兼課,喜歡講新詩,班上學生朱英誕和李白鳳深受感染。這一年林庚對新詩的興頭正盛,在《現代》《文學》等雜志上發表了一系列新詩文,朱英誕和李白鳳也正沉浸在青春的詩意中,師生趣味相投,詩心相印。林庚將詩壇一線的經驗傳達給了朱英誕和李白鳳。朱、李二人常去林庚住處請教,談詩。隨后,林庚介紹朱英誕認識了廢名,而李白鳳轉而認識了周作人。此時,苦雨齋文人交往達到了鼎盛時期,廢名作為周作人座下弟子,在《文學季刊》《人間世》等雜志上發表了《掐花》《新詩問答》等詩作和詩論,對新詩形成了成熟的看法。朱英誕對廢名一見傾心,隨后的影響持續一生。朱英誕寫于1935年的詩《訪廢名不遇》,記錄了與廢名交往的情形:“我獨自踽踽的,/走過清翠的天的山谷……小河里沒有流水如云,/枯樹是靜觀逝水的老人……當我隔了玻璃窗探視時,/那些舊家具是一些安靜的伴侶。”[3]廢名在北河沿甲十號的住處,是他們會面談詩的勝地。可貴的是,廢名也記錄了對朱英誕的印象:“樂莫樂兮新相知”,“(我)請他寫他自己所最喜歡的一首”,“將朱君所寫的接過手來看,并且講給我聽,我聽了他的講,覺得他詩意甚佳,知道這進門的不是凡鳥之客,我乃稍微同他談談新詩,所談乃是我自己一首《掐花》”,最后鄭重評價朱英誕的詩是“六朝晚唐詩在新詩里復活”。[4]
這一時期到北平淪陷,廢名南歸黃梅故鄉,“廢名圈”同人論詩講詩的氛圍達到了一個高潮。[5]自1936年開始,廢名在北大中文系開設“現代文藝”課程,講授新詩,朱英誕去旁聽。師生二人一起選詩,討論,廢名講課時看重的郭沫若的《夕暮》一詩,正是朱英誕所推薦。廢名《十二月十九夜》中的“星之空是鳥林,/是花,是魚”,及《燈》中“魚乃水之花”句子,是對朱英誕“魚乃水之華”之句的化用。[1](P283)他們和林庚等人經常約好到燕南園、附近的公園、飯館談詩。林庚自有對新詩的看法,是一個沉默而理想的聽者。廢名談詩的話“雖然說的太簡單,但意思極正確,是經過好多經驗思索而得的,里邊有其顛撲不破的地方”[6]。朱英誕一直聆聽和補充著兩位師長的意見。廢名的新詩講稿從《嘗試集》一直講到《沫若詩集》,1946年回北大后,又加入了講卞之琳、林庚和朱英誕等四講。1944年11月,由北平新民印書館出版過,題名為“談新詩”。廢名新詩講稿勾劃出了與朱自清《新文學大系·詩集》所呈現的不同的新詩發展理路,集中表達了廢名及這一派詩人、批評家對新詩的見解。
1939年,未能南遷留下來的北大成立了文學院,周作人任院長,沈啟無任中文系主任。此前朱英誕在廢名處見過沈啟無。沈啟無介紹朱英誕到北大新詩研究社做新詩講座。朱英誕于1940年8月正式進入北大,主講“詩與散文”課,每周二節。這一時期同在北大任教工作的還有詩人南星、黃雨(李曼茵)。朱英誕從“劉大白的詩”,一直講到“《現代》的一群”,同時還編選了與講稿對應的作品集《新綠集》。朱英誕就編講義、講授新詩課一事多次請教沈啟無,沈啟無建議參考廢名的講法,但不要像廢名那樣“陳義過高”,兩人往復交換意見。朱英誕的講義常是和廢名的對話,在編寫自己講稿的同時,修訂了廢名的講稿,寫了很多“補記”材料。朱英誕延續且深化了廢名的講法和思路,可以說,對抗戰到40年代的新詩的看法,朱英誕明顯比廢名更真切細膩一些,而且消化了廢名講義中過多的堅硬晦澀的名理和說法。
淪陷時期,沈啟無充當了“廢名圈”詩歌活動的聯絡者和組織者。以他為中心,朱英誕、李道靜、黃雨、南星等人鴻雁傳書,傾心相談,由此造就了這一派“紙上談詩”的動人風景。[7]沈啟無在書信中給李道靜講自己關于新詩演變的理解,給李道靜和黃雨提出詩作的具體修改意見,約請朱英誕至他的新新居談詩,交流對南星所集朱英誕詩句而成的《春怨集》的觀感。在給黃雨的信中,沈啟無特意說到,“我和英誕南星都說過,頗想能有機會辦一刊物,最好是詩刊,志在大家以詩相會。”這是隨后《文學集刊》創辦的緣起。1943年9月,《文學集刊》第一輯出版,采取以書代刊的形式發行。實際上早在1942年,北京新民印書館編輯部科長佐藤就約請沈啟無籌辦主編《文學集刊》。[8](P231)后來李景慈、朱英誕擔任助理編輯,撰稿者大都是北大文學院或與文學院有關的青年作家、詩人。1944年1月出版了第二輯。《文學集刊》雖為大型的綜合性文學刊物,但新詩在其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成為淪陷期“廢名圈”新詩批評話語生成的一個重要平臺。這兩輯《文學集刊》除發表沈寶基、開元(沈啟無)、朱芳濟(朱英誕)、黃雨、南星等人的新詩外,還著重刊發了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以往的詩文學與新詩》等重要的詩論文章。在《后記》中,沈啟無等專門強調將廢名講義中“比較是有獨立的性質的兩篇”“抽出來特為發表”[9],且對廢名的詩學做了明了的歸納和闡述。同時在學理和感情兩方面,廢名成為這一派人關注的焦點。沈啟無曾多次向朱英誕等打問廢名在黃梅的消息,且寫詩表達相思牽念之情。正如陳均先生所說,由“沈啟無、朱英誕、李景慈、黃雨、南星、沈寶基等在北京大學任教和任職的詩人、作家在淪陷區文壇上的活躍”[5],創造了談詩、講詩、論詩的氛圍。一方面,他們心志所好,懷抱對詩歌事業的共同熱愛,風云際會。另一方面,戰前新文學、新詩發展的勢頭以及戰后日偽文化、教育政策出現的一定范圍的寬松度,現代信息、傳媒的發展共同提供了他們互通款曲、發表意見的空間,創造了生產新詩批評話語的獨特條件和機遇。
新詩批評話語包含了新詩批評的理論。“廢名圈”在交往、談詩、論詩的過程中,生成了獨特的新詩批評理論。廢名的新詩講義,一開始就說“新詩應該是自由詩”,這一帶有推斷意味的命題既是“廢名圈”新詩理論的起點,也是他們新詩理論的核心觀念。廢名、林庚、朱英誕、沈啟無等人思考的著力點,集中在了“自由詩”這一概念上。應該說,“自由詩”這一概念不是他們的獨創,30年代的新詩壇上,“自由詩”是一種“共名”。但是,這一派詩人將自己對新詩問題的思索、對新詩出路、將來理想形態的設想,凝聚投射在了這一概念之下,形成了與其他派別有所不同的詩觀。《新詩應該是自由詩》被編進了不同版本的廢名新詩講稿中,且被沈啟無拿去刊發在了《文學集刊》第一輯的開篇,實際上發揮了綱領性的作用。廢名開宗明義地說:“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這就是所謂“自由詩”。[1](P12~13)有了這個概念以后,廢名為解釋充實它,進行了散點透視式的反復言說,制造出了很多說法。首先是關于“詩的內容”,他認為胡適《嘗試集》中《一笑》一詩作為新詩“內容不夠”,將一點“煙土披里純”敷衍成分行文字,在“做題目”,因此只是“調子”。[1](P8~9)在《新詩問答》的訪談里,廢名說,30年代的新詩人作詩,“只是自己有一種詩的感覺,并不是從一個打倒舊詩的觀念出發的”,并詳細地將“內容”解讀為“時代的精神”。他以晚唐詩歌為例,證明每一時代詩人對事物的“感覺”“想象”“情感”不同,推而言之,認為新詩人應該“在有詩的內容的時代”,寫出既與舊詩不同,又與此前早期的新詩不同的詩的“感覺”“想象”和“情感”。[6]在《以往的詩文學與新詩》中,廢名借溫李詩詞,進一步解說詩的“感覺”“想象”和“情感”。他說,“溫庭筠的詞簡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溫庭筠填詞是“畫他的幻想”,借助“想象”,將感覺和幻想調配成“視覺的盛宴”,“寫美人簡直是寫風景,寫風景都是寫美人”,溫庭筠“上天下地,東跳西跳”,打破了傳統的“情生文文生情”的寫法,由平面思維躍升到“四度空間”,“橫豎亂寫”,充滿“詩的感受”;李商隱借典故來馳騁詩的感覺想象,“自由表現詩的感覺與理想”,他們都是“六朝的文采”,“六朝文的性格”,詞藻富贍,情思美麗。[1](P16~23)在講《嘗試集》時,他高度贊賞胡適《蝴蝶》一詩,認為這首詩有詩的內容,正是作者“因了蝴蝶飛,把他的情緒觸動起來了”,因而自然寫來,“當下便成為了完全的詩的”。綜合諸如此類的話頭說法,可以歸納出,廢名所說的“詩的內容”有這么幾個因素和規定性:不因襲舊詩中既有的觀念和感情;感覺當下觸發,進而躍升為想象幻想,調動深層的情感;起源于個人一時的情思發動,但具備普遍性。詩思的新鮮、普遍、完全,是他所看重的。廢名在“內容”一詞下承載了他大量的富于原創性的對詩性、詩思的思考,這實際上可以看作30年代“生命詩學”的起源之一。自由詩的自由,最終源于詩思發生時,感覺、想象和情感的自由,源于詩人內在生命形態的自由。廢名的話有時比較夾纏,對概念的界定不及深受西學影響的學者清楚,但是切中了30年代新詩發展的動脈。廢名的言說,不僅是針對胡適白話派詩歌的成敗,或單純復述自己寫詩摸索的經驗,他是以一個“前線詩人”(2)這一說法出自劉西渭(李健吾),他認定的“前線詩人”包括卞之琳、何其芳、林庚、廢名等一批青年詩人,出現于1935年前后。和李金發、戴望舒不同,他們寫詩強調“抓住中國語言文字”“音律的破壞”“靈魂的充實”“用想象做成詩的純粹”,這是30年代新詩發展的新趨勢。參見劉西渭《咀華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第3版,第135頁。的抱負和身份設定,來構想30年代理想意義上的現代詩的可能形態的,這一點意味深長。
同時在這一話語場中,圍繞“自由詩”“詩的內容”做出探索言說的還有林庚、朱英誕和沈啟無。林庚說,“中國詩壇,轉向自由詩的方向”是“一個新的興趣所在”。他所說的“詩”和廢名一樣,指“中國文學史上整個的詩的文學”[10]。與此相對,“自由詩”既指當時詩壇的一個新趨勢,也是他們這一類詩人一個強烈的理想追求。林庚也是“重質”的,他說“這自由詩與詩之一切形式上文字上的不同,是全因其所追求的內容的相異而得來的”。傳統的詩“似無專在追求一個情調Mood,或一個感覺Feeling這類的事,它是用已有的這些,來述說描寫著許許多多的人事。如今的自由詩卻是正倒過來,它是以許多的人事述說描寫著一些新的情調與感覺;它是啟示著人類情感中以前所不曾察覺的一切”[11]。以人事寫“情調”“感覺”,拓展人類精神的范圍。十多年后林庚還在繼續思考這一問題,將“詩的內容”解釋為“新原質”的變化,表現為“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這一個求新求變的精神要求,是新詩的“草創力”和“本質”,驅動著人類文明的進展,最終迎來一個“詩的時代”。林庚無疑呼應了廢名的說法。他在歷史文明的高度上在設想自由詩的眼界和抱負,也可以和廢名相比。朱英誕在“詩的內容”的立足點上接著闡述自由詩,他說一首新詩的到來,是“詩人的精力飽滿,情與感會,當下寫出他的是幻非幻,其平日的修養用在一時”,強調“情與感會”[1](P185),“真正的新詩,是個人獨到的經驗”[1]( 278)。朱英誕說新詩有時表現新詩人“感情的感覺”,有時表現“感官的感覺”,區分了“感官的感覺”,并認為“感官的感覺”更接近六朝晚唐詩的“感覺”,更適宜表現現代新人的經驗。朱英誕有意借用了康德關于感性的界說,發展了廢名、林庚的“感覺”說,對自由詩內容的闡釋更深入。沈啟無提出“自由詩”在創作的時候“寧拙,寧晦澀,寧生硬,總之這是質重,不害其為有內容的東西”[7],將自由詩設想為新詩發展后期的“古典作風”,“特別著重于質的這一點”[12],對這一派關于自由詩的闡釋進行總結。
對自由詩內容的探討,帶動了對其形式的言說,與形式相關的還有格律語言等問題。廢名一句“散文的文字”,說得極為簡括,其實源于對胡適用現代白話寫詩的論斷,既然白話寫詩已經成立了,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借內容增加詩意。他在講解新詩和晚唐詩時,又不時隱約地談到“詩的文字”,留下思考的余地。林庚30年代曾一度實驗四行詩,每行頓數相同,中間停頓,偶數行末尾押韻,但在理論探討上,做出了讓步。“我說韻律不是詩的主要因素,即是說詩并非有了韻律便能成詩”,詩最終靠內在的“詩情”,韻律只是一種輔助因素。[13]林庚后來致力于詩的語言的思考,充分認識到了語言及形式對內容的反作用,補充了廢名“詩的文字”的思索,但整體上意識到,自由詩立足于現代白話,自由地用散文的語言書寫,不可能達到聞一多設想的那種格律的性質。也許可能經過白話的、散文的這種長時間的古風般的發展,會抵達一種有韻律的自由狀態,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可能還需要上百年,因此形式問題實際上仍然被擱置了起來。朱英誕直言反對新月派的形式觀念,“中國的新詩卻是因為后來的新月一派引人走入一趟冤枉路”[1](P190)。他雖也跟著其師林庚短暫實驗過押韻的四行詩,但很快轉變了看法,明確說“韻律是催眠的,麻醉的”,這一看法一直保持到了晚年。他對新詩音樂性的理解,直接消解了新詩格律的一切形式要素。他借助清代詩文家潘德輿的詩話闡明自己對音樂性的看法:“‘詩與樂相為表里,是一是二。李西涯以詩為六藝之樂,是專于聲韻求詩,而使詩與樂混者也。夫詩為樂心,而詩實非樂,若于作詩時便求樂聲,則以末泊本,而心不一,然至字字句句,平仄清濁,亦相依仿,而詩化為詞矣。豈同時人服西涯詩獨具宮聲,西涯遂即以詩為樂乎?’我以為這一看法比瓦雷里的理論更為簡明扼要,甚至中國的韋應物的詩比法國象征派的更醇雅。”[14](P370)以古人的說法印證自己的思考,“專于聲韻求詩”會混淆詩與樂的關系,音樂性來源于情思粹美、音義渾融帶來的整體性審美感受,而不來自外在的平仄押韻等細節。他批評新月派“僅談聲音的鏗鏘”是“誤解了音樂性”。[1](P247)朱英誕相應地注重苦吟與修辭,強調新詩人精心地不茍且地打磨現代白話,使其與新鮮真純完全的詩性體驗配合起來,語言與表達達到“花葉相當”的境界,而不是專在平仄押韻上做功夫。沈啟無總結自由詩最后“須要又是詩的內容,又是詩的文字,又是詩的形式”[12],這是在經過內容的自由發展,散文的語言充分詩化(并非專指格律化)以后的一種理想境界。
“廢名圈”詩人有時把自由詩稱為“醇詩”“純詩”,有時稱為“真詩”,給予了非常高的期許。沈寶基說:“真正的詩人,總是與最內在的自己或最復雜的萬象對照,而在這由沖突變化為和諧的對照中,漸漸散發出最純粹的心韻。”[15]自由詩在反復的申說想象中,變成了一種有形而上意味的“美的客體”,它恒久普遍,有獨立不懼與世不移的品質。這里表現出時間上的別具意味的矛盾態度。一方面將自由詩設定為時代的新需要,認為它與舊詩不同,一方面又援引六朝文學、晚唐詩歌、南宋詞風來界說,為其注入生氣。同時,他們展開了大量的譯詩和比較研究活動,比如朱英誕對T.S.艾略特的熱衷,沈寶基對波德萊爾、馬拉美的標榜。這實際上都是受到了T.S.艾略特在英語詩歌史上發掘出一個玄學派詩人的譜系,法國象征主義在中世紀、巴那斯派詩歌傳統那里找到神秘感應這些做法的啟示,以“重新再認識”[12]的策略,解讀出三四十年代所呼喚的現代詩。朱英誕說:“用中文寫古今中外的人類有通性的情景事理。”[1](P267)
“廢名圈”詩人借助對自由詩這一概念的思考言說,緊緊地契入了新詩發展的場域,提出了一系列說法命題,也關聯起了古今中外的一系列詩學資源,生成了能自成體系的新詩批評理論,形成了很有影響力的新詩批評話語。
穿越歷史的風塵,讀這些序跋、講義、書信,我們仍能感受到強烈的詩性。新詩批評話語,本身盡管是一種理論,一種知識,離不開對材料的梳理、客觀的實證和邏輯的推理,但本身應是詩性的。純粹的分析、實證、邏輯顯然不可能完全解決詩的問題,甚至有可能在詩歌問題思考的界面上打滑失效。廢名、林庚、朱英誕肯定對此感同身受,因此才選擇綜合作業,多維言說,這是我們能明顯感覺到的。感性成分在批評中的涌入,思維禪悟式的發散和頓悟,視界的瞬間越界和渾融,都使他們在場的言說詩意盎然,使詩歌批評話語本身成為一種文學性十足的創作。文學批評當然離不開學理,但也離不開審美性,也許本質上更多的是一種審美的力量。所以,這也可以理解,緣何我們在讀廢名說晚唐詩時,感覺他對溫李見解獨到,說得天花亂墜,鳶飛魚躍。朱英誕解說廢名《掐花》等詩作時,滲透了豐富的詩意的感覺和聯想,體現了“詩人說詩”的本色。
最后一個問題是,“廢名圈”的新詩批評話語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政治性。“廢名圈”詩人之間這種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礎上,具有十足的文人氣的交往、談詩、講詩、論詩,以及他們那套以自由詩為核心觀念的理論,也脫離不了政治色彩。第一,在20年代后期、30年代前期這樣的革命文學日盛的時代,他們埋首詩文,規避革命事件,置身政治浪潮之外,本身就是一種政治選擇。他們大談晚唐,談“感覺的美麗”,正像周作人談“生活的藝術化”一樣,代表了另一種政治態度。例如,戴望舒出版詩集《災難的歲月》后,朱英誕展開了批評,他說自己“平常甚喜‘悅親戚之情話’這類私生活或日常生活的境界”,不滿于戴望舒由前期的“安靜”,變為“蠻性的”,因為為政治搖旗吶喊,所以詩藝虛妄脆弱,“失掉了藝術良心”,“不夠修辭立其誠”。[16]第二,他們在淪陷區的北平,不論是在大學任教,還是辦刊物,都與當時政治保持了委曲而復雜的關系。比如他們談“中國文學的特質”,自由詩應該成為整個中國詩文學的一部分,就是試圖在屈就日本大東亞文化政策的同時,艱難地在文化上保存中國性。他們在當時的條件允許下,在政治的夾縫中,頑強地保持著中國的文化身份,哪怕是在象征的意義上。北平淪陷區的文網政策也不可能無孔不入,甚至可以說,在不同階段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某些較為寬松的盲區,這些藝術現象和精神薪火,就出現在這些夾縫中。當時“一面是殘酷的物質破壞,而另一面人類的精神文明并沒有完全滅盡”[17]。忽略環境,單純從道義角度進行評判,容易失于武斷。朗西埃認為“文學的政治”不是指“作家對其時代的政治或社會斗爭的個人介入”,也不是指“作家在自己的書中表現社會結構、政治運動或各種身份的方式”,而是指通過“感性的分割”對世界的干預,這是對社會生活更為內在、隱秘地參與和實踐。[181](P3~8)英國政治哲學家以賽亞·伯林認為自由有積極和消極之分,借此可以說“廢名圈”詩人、批評家正是以文學的身份、行為,委曲頑強地參與著特定時代的政治活動,并沒有完全放棄他們的志向。廢名、林庚、朱英誕、沈啟無指向內心的幽微言說,既避開了公開的顯性政治,又維系著一種個人化的消極自由。
關于詩歌的政治性研究,我們不應止步于指出詩歌行為、觀念、話語中隱含的政治意味,還應進一步指出——正是在如此復雜,甚至艱險的政治環境中,詩歌仍然保持了頑強的生命力,這才是真正令人驚異和值得深思的。可能,新詩這一精神空間、話語領域最大的魅力,恰在于它的涵容性,凡不能被社會所收留的,可暫時甚至永久地像微生物一樣在它狹小而無邊的領土上找到棲身之所,得以慰安回視人自身。考察“廢名圈”新詩批評話語的生成,既讓我們了解了這一派的具體存在,更清楚地審視新詩史的發展紋理,也進一步理解了新詩、新詩批評話語是怎么成為一種知識,怎么和個人心性、時代政治結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