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露 馬紫晶
“虛實”思想是孫子兵學思想的精髓,其中的核心指導原則“避實擊虛”被古今中外無數兵學大家、勝戰之師所推崇。唐太宗更將其視為戰爭制勝的根本所在:“朕觀諸兵書,無出孫武;孫武十三篇,無出虛實;夫用兵,識虛實之勢,則無不勝焉。”①《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卷中。盡管歷經兩千多年的時代變遷,“虛實”的具體表現形態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其所強調的“知敵”“欺敵”“分敵”“制敵”思想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當下,在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生物科學、腦科學等新興技術為代表的智能化時代的前夜,孫子所強調的“虛實之道”也以新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
孫子的“虛實”思想首先強調的是敵情分析,主張在戰前要做到充分有效的“知敵”,厘清敵我力量的強弱所在,從而為以我之強點打擊對手軟肋奠定基礎。為此,孫子高度重視敵情研判,全篇約6000字的《孫子兵法》中蘊含著大量的敵情分析觀點,據專家統計,僅用于分析敵我情勢的量化分析詞句就多達1500 字,占到了全篇的1/4。②參見傅光明、李開錦:《論〈孫子兵法〉的量化分析思想》,《中國軍事科學》2010年第4 期。
在孫子看來,敵情分析是弄清敵我虛實情況進而實現避實擊虛的首要前提,與敵開戰之前必須要做好充分的對敵研究。有鑒于此,《孫子兵法》首篇《計篇》就提出了要開展敵情研究,即所謂的“五事七計”,并強調這樣做的重要性,指出“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其后,在《形篇》中又用“度、量、數、稱、勝”對影響敵我雙方戰爭實力的主要因素做出了進一步比較分析。值得注意的是,孫子的敵情研究雖然以“知敵”為根本著眼點,但在研究方法上特別強調競爭性,認為戰爭是敵我力量競爭的藝術,在了解敵人的靜態數據信息基礎上,更要關注敵我間動態競爭比較,因此,其在《地形篇》中提醒指揮員“知吾卒之可以擊,而不知敵之不可擊,勝之半也;知敵之可擊,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擊,勝之半也”。
孫子這一思想對后世影響很大,毛澤東在此基礎上總結出了人民軍隊的制定作戰計劃指導原則,要求指揮員要“使用一切可能的和必要的偵察手段,將偵察得來的敵方情況種種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索,然后將自己方面的情況加上去,研究雙方的對比和相互關系,因而構成判斷、定下決心、作出計劃”①《毛澤東選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9~180 頁。。在他看來,這是軍事家在作出每一個戰略、戰役或戰斗計劃之前必須要完成的敵情認識過程,并將之貫徹到人民軍隊的作戰之中,指導了一系列著名戰役。而美國人在吸收借鑒了孫子兵學思想后開發出了用于指導國防建設的“凈評估”方法,②Thomas G. Mahnken, Net Assessment And Military Strategy, New York: Cambria Press, p.13.并在與蘇聯的冷戰競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③關于“凈評估”方法在美蘇競爭中所發揮歷史作用,可參見前美國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對前美國國防部凈評估辦公室主任安德魯·馬歇爾歷史功績所做的評價。參見[美]安德魯·克雷佩尼維奇、巴里·沃茲:《最后的武士:安德魯·馬歇爾與美國現代國防戰略的形成》,張露、王迎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序言”。在美國人看來,《孫子兵法》的首篇《計篇》就是在“論述評估”,而孫子所強調的“知彼知己”恰好揭示了“凈評估”方法的本質性要求(競爭性分析),④Thomas G. Mahnken, Net Assessment And Military Strategy, p.13.而這也正是孫子“虛實”觀所強調的首要內容。“凈評估”方法在半個多世紀里對美國國防戰略產生了微妙而深遠的影響,盡管其開發的初衷是瞄向與蘇聯間的“冷戰”,但這一思想框架也廣泛適用于新軍事革命、中國的崛起、核武器擴散等各類議題研究。⑤參見[美]安德魯·克雷佩尼維奇、巴里·沃茲:《最后的武士:安德魯·馬歇爾與美國現代國防戰略的形成》,第286 頁。
而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的出現,特別是Alphago 戰勝了圍棋世界冠軍后,人們突然開始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正在到來,在這個人工智能為主要特征的時代里,人們可以充分利用大數據對敵我雙方的優勢、劣勢及各自存在的機遇和挑戰,進行迄今為止最為深入的分析,并通過人工智能構建起與真實戰場高度近似的軍事競爭環境,對敵我交戰的各種情景進行智能化模擬推演,從而在開戰之前就對各種情況有了近乎全面的掌握,并通過SWOT 分析等方法找到敵我強弱點,真正將孫子所說的“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落到實處,達到孫子所強調的“未戰先勝”的效果。當前,隨著相關技術的逐漸成熟,借助人工智能設計戰爭、研究戰爭的設想正在越來越多地成為現實。
孫子的“虛實”思想不僅僅強調交戰之前要開展敵情研究、識別出敵人的薄弱之處,做到先勝后戰,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要推動敵我強弱態勢的轉化,通過隱形與造勢使敵人的真實情況顯露出來,而自己的真實情況得到隱藏,達到孫子所說的“形人而我無形”,從而掌握戰場主動權。“形人而我無形”的實質是要運用偵察、佯動、偽裝等欺敵手段,讓敵人充分曝露自己,而我的情況不為對手所知,從而實現對戰場信息的有效控制,形成敵明我暗的效果,使我處于主動地位。
為達到“形人”的效果,孫子提出了“策之而知得失之計,作之而知動靜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處”⑥《孫子兵法·虛實篇》。等欺敵手段,即通過分析研判、火力偵察、佯動誘惑、小戰試探等方式驅動敵作戰體系的變化,從而發現其作戰體系中的薄弱環節,令敵人的虛實情況充分曝露出來。而要達到“我無形”,最有效的辦法并不是被動隱藏,特別是在當前衛星、網絡高度發達的情況下,傳統方式的空間越來越小。真正最有效的方式是主動“示形”惑敵,通過假目標、假動作、假命令、假圖像、假聲音,把假戲演好,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誘使敵人產生誤判且深信不疑,即“形之,敵必從之”⑦《孫子兵法·勢篇》。,以致“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從而達到“形兵之極,至于無形”⑧《孫子兵法·虛實篇》。的地步。
傳統意義上的“形人而我無形”⑨《孫子兵法·虛實篇》。通常是接戰之前的環節,而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這一過程事實上已經與作戰融為一體,如直接對敵指揮控制系統進行的網絡病毒襲擾,不僅會達到試探敵能力虛實的效果,而且有可能對其指揮控制系統“致癱”甚至直接接管。據悉,2007年,以色列對敘利亞秘密核設施發起攻擊之初,就是通過光電脈沖武器對敘利亞雷達發起攻擊并接管了敘利亞的雷達網,控制了敘方防空雷達顯示內容,結果是盡管天空中已經布滿了以色列的F-15 戰機,但敘利亞防空雷達卻顯示一切正常,于是以色列通過技術欺騙讓老式的F-15 擁有了F-22、B-2 一樣的隱身作戰能力。①參見潘友木等:《新興領域戰略概論》,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22 頁。除網絡武器外,近年來興起的大數據對“形人而我無形”同樣影響巨大,一方面它的出現讓隱匿行蹤難上加難,谷歌地圖愛好者就曾通過追蹤運動手環軌跡,分析出美軍在中東的軍營駐地及其兵力運用規律;另一方面,大數據的出現也讓“形兵之極”有了新的方式,仍以前述運動軌跡大數據分析為例,如果知道了對手正在通過運動手環追蹤我方信息,完全可以通過制造虛假運動信息誘使其做出錯誤判斷,從而達到智能化時代的“形人而我無形”。
制勝強敵的關鍵是要做到使敵力量分散,而我力量專一,從而能集中我絕對優勢兵力對敵進行打擊,實現“以鎰稱銖”“以眾擊寡”,這也是孫子“虛實”思想為后人所稱道的重要方面。孫子對于敵我虛實的看法,從來不是簡單的、靜態的,而是強調虛實的相對性,認為虛實是可以轉化的,特別是在看似敵強我弱或相對均勢的情況下,更要注意推動敵我力量的虛實移位。
孫子堅決反對“以少合眾,以弱擊強”,而始終強調要遵循眾寡規律,即他在《謀攻篇》中所強調的“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要做到這一點,在孫子看來,關鍵是要創造出有利于我的局部優勢,使敵我力量出現我專敵分、以眾擊寡的局面。對于如何創造有利于我的局面,除前面提到的“形人而我無形”外,更主要的是要時刻掌握戰場主動權,通過各種誘敵、擾敵、惑敵等詭道方式,始終保持我主動、敵被動的局面,牽著敵人走,使其“不知戰地,不知戰日”,不得不陷入“備前則后寡,備后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②《孫子兵法·虛實篇》。的困境,從而不得不分兵而備,以至于“敵所備者多,則吾所與戰者,寡矣”,故“勝可為也,敵雖眾,可使無斗”③《孫子兵法·虛實篇》。。革命戰爭年代,毛澤東提出“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游擊戰術,正是對孫子這一思想的繼承和發展,而恰是因為有效運用了游擊戰術,使得看似弱小的人民軍隊不斷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善于打“神仙仗”的粟裕更是“致人而不致于人”的高手,他通過運動戰、夜戰等方式,在敵人間反復穿插,將一支隊伍用出了十支隊伍的效果,創造出幾乎每一次交戰都是以少勝多的戰例奇跡。
而在人工智能時代,隨著智能化戰場態勢感知能力的增強,傳統的運動戰、夜戰等曾有效“致人而不致于人”④《孫子兵法·虛實篇》。的方法大大折扣,但誘敵、擾敵、惑敵的新“詭道”卻也在不斷產生。現代戰爭已經拓展到陸、海、空、天、網絡、生物、能源、腦科學等諸多領域,并呈現出高度的混合性與智能性特征,這事實上使得戰爭中所要防備的領域和要求更多了。比如,鑒于能源對于戰爭和民生的重要影響力,美軍已將其作為主要作戰領域,能源的生產、運輸、儲備、使用等環節都有可能成為打擊對象,一旦其發起此類攻擊,必然會給被攻擊方造成極大被動,使其面臨巨大壓力。生物戰、網絡戰等也都具有類似效果,攻擊發起方可以用極小的代價給被攻擊方造成巨大的危害,從而使對手的有生力量不得不被迫分散,從而達到現代條件下的“敵雖眾,可使無斗”⑤《孫子兵法·虛實篇》。。
制勝強敵是孫子“虛實”思想的最終目標,而制勝強敵的根本就是要遵循其一再強調的“避實擊虛”原則,即“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攻其所不守”,“攻其所必救”①《孫子兵法·虛實篇》。。與歐洲軍事思想家克勞塞維茨所強調的“大規模會戰”不同,孫子更強調精確作戰,主張集中我方優勢力量攻擊對手的軟肋,避免與敵人硬碰硬、拼實力,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式的對決。
在孫子看來,戰爭勝負更多決定于斗智而非斗力,因此要在時間和空間上避敵強點,通過運用高超的謀略,能動地制造和正確選擇時機,集中優勢力量攻擊其弱點,達到“以柔克剛”的勝戰效果。為此,孫子強調交戰中要避敵鋒芒,“實而備之,強而避之”②《孫子兵法·計篇》。。歷史上,人民軍隊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多次強調“不以一城一地論得失”就是這一思想的體現。當然,孫子所強調的避讓并不是一直回避下去,而是要“避其銳氣,擊其惰歸”③《孫子兵法·軍爭篇》。,即要運用高超的謀略籌劃,在與敵較量中保持主動性創造性,能動地發掘有利時機,迅速集結優勢兵力,瞄準敵人弱點痛擊。
智能化時代的開啟,使得傳統的戰爭形態正在經歷新的變革,在既有技術條件下曾經行之有效的“避實擊虛”方法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失去或正在失去效能,如傳統的夜戰方式,在今天各類偵察衛星密布的情況下已經失去了威力,夜色不再是我方的天然掩護色。在這樣的條件下,“避實擊虛”需要有新的內涵和作用基點。智能化戰爭的突出特點是對數據分析模塊、網絡信息體系、指揮控制系統、存儲與支持系統具有高度依賴性,因此這些領域也就成了其突出的弱點。從避實擊虛角度,敵人的“大腦”(指揮控制系統)、“神經系統”(網絡信息體系與數據分析模塊)、“四肢”(存儲與支持系統)可成為我打擊重點。實踐中,可借助人工智能分析獲取敵真實情況,然后利用電子戰集群模擬進攻力量,誘敵主要兵力兵器現形攔截,這樣一方面可掩護己方真實作戰力量不被攻擊,另一方面可借敵主力曝露之機對其作戰體系關鍵節點發起進攻,從而實現智能化時代的“圍魏救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