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鵬飛
元朝末年,各地農民起義運動風起云涌。至正十九年(1359),在長江以南的元朝軍隊被基本消滅后,南方形成了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三股主要軍事力量。三方勢力擴張兼并、加速統一成為新的趨勢。期間發生的大小戰爭不可勝數,而最為關鍵的一戰當屬朱元璋殲滅陳友諒的鄱陽湖之戰。
至正二十三年(1363)春,張士誠部將呂珍圍攻占據安豐(今安徽壽縣)的韓林兒、劉福通等人,朱元璋聞訊往救。四月,陳友諒乘機以大軍進圍洪都(今江西南昌),揭開了鄱陽湖之戰的序幕。對于洪都的地緣戰略價值,朱元璋曾給予極高的評價:“洪都襟江帶湖,控荊引越,乃楚之重鎮,吳西之藩屏。得其地,是去陳氏之一臂。”①[明]陳建:《皇明通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4 頁。其中,吳越、荊楚分指朱元璋、陳友諒大致的勢力范圍,而洪都則處在其交匯的關鍵地帶。從洪都出發,溯江而上可直抵武昌,沿江而下可順達金陵,其歸屬不僅涉及地緣制權,更關乎雙方的戰略安全。因此,朱、陳雙方的洪都爭奪戰成為了鄱陽湖決戰爆發的重要導火索。
在陳友諒頓兵洪都、久攻不下之時,朱元璋率領20 萬軍隊往救洪都。從戰前的形勢來看,朱元璋面臨兩個不利因素,占據三個有利因素:
不利因素:一是兵力規模與敵差距明顯。陳友諒率60 萬大軍空國而來,是朱元璋軍隊的3 倍。二是艦船形制與敵差距較大。陳友諒軍“艦高數丈,上下三級”,以致“人語不相聞”②《明太祖實錄》卷12,至正二十三年四月壬戌。,而朱元璋的艦船多是小船,此時雖擁有一定數量的樓船,但實際容量僅在千人上下。③參見[明]俞本撰,李新峰箋證:《紀事錄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39 頁。元末明初,火器雖已裝備部隊并對奪取戰爭勝利起到一定作用,但此時火器的發展尚處在初級階段,還存在使用不便、精度不足、功能單一等問題。依托大型船只的傳統水戰戰法,如接舷戰、撞擊戰等,在當時還發揮著重要作用,過小的艦船在近戰中將陷入仰攻的不利境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艦船形制的大小依然是決定水戰勝負的重要因素。
有利因素:一是軍隊士氣較陳友諒軍更為旺盛。陳友諒頓兵堅城三月不下,兵疲師老,士氣低落,反觀朱元璋軍則是救危城于千里、決生死于一戰,人心齊附,三軍用命,顯現出了必勝的決心。二是兵器較陳友諒軍更為先進。朱元璋歷來重視軍隊兵器的制造與發展,因此,武器裝備不僅制作精良,而且多有創新,創制了專門用來焚燒巨艦的燃燒性火器“沒奈何”①沒奈何:一種用葦席卷成的長7 尺、圍5 尺,內裝火藥、火器,外糊紙布,纏以絲麻的火器。作戰時,系于桅桿上,利用同敵船靠幫的機會,點燃火線,燒斷懸索,落入敵船。參見李新峰:《紀事錄箋證》,第175 頁。。冷兵器在形制上雖無明顯創新,但在質量上卻有很大提升。當時較為先進的煉爐一天能出四次鐵水,而一般情況下,生鐵經過四次冶煉就能成為熟鐵,經九次煉制則鍛造成鋼。②參見范中義等:《中國軍事通史·明代軍事史》上冊,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204 頁。冶煉技術的快速發展,大大提高了冷兵器制造的質量和效率,使大量優質鋼材打造的武器得以裝備部隊。三是后勤保障較陳友諒軍更為得力。陳友諒軍隊數量龐大,補給消耗巨大,隨著戰局的持續,物資供給的矛盾越發突出。而朱元璋則于入湖之初就分兵扼守涇江口、南湖嘴等通江隘口,在切斷敵軍退路的同時,也有效地保障了自身補給線的安全。
至正二十三年(1363)七月二十日,朱元璋水師進入鄱陽湖南部寬大水域,兩軍相遇于康郎山,鄱陽湖之戰正式爆發。大戰歷時36 天,共分為攻守、相持、圍殲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攻守階段。戰爭初始,朱元璋根據江河日涸、巨艦機動不便的情況,把舟師分為二十隊,交戰中采取“先發火器,次弓弩,及其舟則短兵擊之”③《明太祖實錄》卷12,至正二十三年七月丁亥。的戰術,力求最大限度地發揮自身的機動優勢和火力優勢;陳友諒則針鋒相對,命“巨舟連鎖為陣”④[明]陳建:《皇明通紀》,第69 頁。,通過艦船互連的方式擴大戰場空間占據比,進而壓縮朱元璋舟船的活動范圍,迫使朱元璋改靈活機動的運動戰為近戰接敵的陣地戰。在陳友諒變陣之初,朱元璋一方由于船小仰攻不利,攻勢多次受挫。關鍵時刻,朱元璋聽取部將郭興的建議,用滿載火藥、草人的火攻船,直奔陳友諒水寨而去,致使火勢快速蔓延;陳友諒的巨艦則因調轉不靈,“舟數百艘悉被燔”⑤《明太祖實錄》卷12,至正二十三年七月己丑。,人員損傷大半。陳友諒迫不得已下令收攏部隊轉入防御,戰事就此進入第二階段。
第二階段為相持階段。此時交戰雙方的主要任務從大規模兵力殺傷轉為控制鄱陽湖水面的關鍵隘口,為擇機再戰贏得地利先機。朱元璋認為,必須率先搶占鄱陽湖水面的關鍵隘口才能掌握地利先機,將陳友諒進一步扼困于湖內、坐待自敗;但在兩軍相持之際貿然轉移兵力,陳友諒“必以為怯,而來追”,則又將自己陷于為敵所乘的不利境地。⑥《明太祖實錄》卷12,至正二十三年七月己丑。兩難之時,朱元璋利用夜色的掩護隱蔽地移泊于左蠡(今江西都昌縣西北約50 里),成功地占領了鄱陽湖中部的關鍵隘口,初步達成了圍困陳友諒于湖內的既定目標。
第三階段為圍殲階段。朱元璋占據左蠡之后,陳友諒進退更加失據。戰退兩難之時,其右金吾提議“焚舟登陸,直趨湖南,謀為再舉”⑦《明太祖實錄》卷12,至正二十三年七月己丑。,左金吾則認為目前的軍力與朱元璋尚可一戰,如果焚舟登陸則朱元璋必率軍追趕,屆時將面臨更加不利的局面。陳友諒先猶豫不決,后又贊同右金吾的主張。左金吾轉投朱元璋,右金吾見左金吾投敵,認為大勢已去,亦率眾投降。陳友諒冒險突圍,擬奔還武昌,行至湖口時,遭到常遇春舟師及江中火筏的猛攻。及至涇江口,又被朱軍水師截擊,混戰中陳友諒中箭而亡。至此,歷時一個多月的鄱陽湖之戰,以朱元璋軍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鄱陽湖之戰是朱元璋與陳友諒的戰略決戰,更是雙方對立過程中實力此消彼長的必然結果。戰爭的勝敗,除政治上的民心向背、經濟上的財力多寡外,軍事因素當是決定戰勝攻取的重要原因。
(一)充分且指向明確的戰爭準備。這是朱元璋獲勝的前提條件。區別于北方騎兵為主的作戰模式,古代南方湖河縱橫的地貌特征決定了水戰為主的作戰樣式。因此,發展水師、建造船炮成為朱元璋建設軍隊的重要舉措。為此,朱元璋進行了充分準備。
一是水師快速發展。朱元璋水師草創于渡江戰役①朱元璋占據和州后,屯兵江北,劍指金陵,但因缺舟少楫遲遲無法渡江,此時恰逢巢湖水師率水軍萬人、戰船千艘來附,解決了燃眉之急。之后,朱元璋令俞廷玉及其子通海、通源、通淵,廖永忠、永安兄弟等人著手進行水軍建設和訓練。參見《明太祖實錄》卷3,至正十五年五月丁亥。,當時人船匱乏的問題較為突出。俞本《紀事錄》載:“上親領將士萬余,乘風斗快船渡江,無船者以葦荻作筏而濟。”②葦荻,即蘆葦。風斗快船,亦非大船,其形制介于樓船、海船與輕便的快船、多槳船之間,多用于哨探。從中可知朱元璋水師初創時的基本面貌。隨后數年,朱元璋大力加強水師建設,“江船、海船、風快船、多槳船、匾淺船、遞運船,無年不造”③[明]俞本撰,李新峰箋證:《紀事錄箋證》,第140 頁。。至至正二十一年(1361)朱元璋親征江州之時,已擁有“龍驤巨艦”這類樓船性質的大型船只。結合鄱陽湖之戰中朱元璋、常遇春座艦相繼擱淺的記載來看,當時主要將領如徐達、常遇春等的座艦,均已達到了樓船的形制。雖然朱元璋在水師的整體規模上還不及陳友諒,但其大力發展水師的效果是顯著的。數年之間,朱、陳水師的差距已大為縮小,這也為之后鄱陽湖之戰的勝利奠定了重要基礎。
二是火器裝備精良。相較水師的發展,朱元璋在火器的準備上更加充分且全面,不僅種類齊全,而且大量列裝部隊。從火器裝備的種類上說,除“沒奈何”外,朱元璋戰時還出動了“火炮、火銃、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槍、大小將軍筒、大小鐵炮、神機箭”④[明]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4《漢陳友諒》。等各式火器裝備,而且開創了在水戰中以艦炮轟擊敵艦的先例。其中,火槍、火銃等屬單兵裝備的手持火器,大小將軍筒、大小鐵炮等屬管型較大的射擊類武器。可見,朱軍此時不僅有轟擊、焚燒巨艦的重型火器,也有射殺艦上人員的單兵火器,且不同的火器裝備在火力覆蓋上層次清晰、相互補充。從火器裝備的數量上說,參照平江(今江蘇蘇州)之戰中朱元璋出動了2400 多門大小將軍筒炮擊張士誠的記述,⑤平江之戰發生于鄱陽湖之戰的三年后,即至正二十六年。參見李湖光:《平江之圍:朱元璋的銃炮攻城戰》,《文史天地》2019年第7 期。規模空前的鄱陽湖之戰中,朱元璋動用的輕型、重型及燃燒性火器的總數恐更在此之上。
(二)變易主客的作戰謀劃。正確的作戰謀劃是朱元璋贏得勝利的重要保證。主客是中國古代兵學的一個重要術語,最初用來描述不同軍隊所處的不同態勢,即把處于進攻一方的軍隊稱為客,把處于防御一方的軍隊稱為主。由于軍隊處于進攻或防御的地位往往與軍隊的主動與被動密切相關,因此,后世兵家在實際運用當中,也將處于主動有利地位的一方稱為主,將處于被動不利地位的一方稱為客。如《李衛公問對》云“兵貴為主,不貴為客”,強調戰時要“較量主客之勢,則有變客為主,變主為客之術”。即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使敵人“變主為客”,使自己“變客為主”,從而贏得主動、避免被動。
朱元璋在鄱陽湖之役中面臨的最大難題:一是艦船形制大小與奪取水上行動自由權之間的矛盾;二是兵力短缺與奪取勝利之間的挑戰。朱元璋綜合天時地利的因素,通過正確的作戰部署來達到“變易主客”“反客為主”的目的,從而完美地解決了上述兩大難題。
從天時的角度上來說,陳友諒出兵時機選擇在水位較高的四月,而朱元璋往救洪都則在江水日涸的七月。朱元璋深知自己在艦船的形制上處于劣勢,若在陳友諒進兵之初就選擇救援洪都,顯然沒有勝算。而若等待鄱陽湖水位下降至不利巨艦活動的七月出兵,則能有效消解陳友諒巨艦作戰的優勢。朱元璋一方則由于船小,水位下降對其水師機動性能的影響也相對較小。如此一來,陳友諒仰仗巨艦奪取水上行動自由權的優勢不復存在,朱元璋船小的劣勢此時反而轉化為有利水上機動的優勢。由此,利用天時解決了艦船形制大小與奪取水上行動自由權之間的矛盾。
從地利的角度上來說,陳友諒之所以將決戰之地選在鄱陽湖水域,是因為其寬大的戰場容量有利于巨艦的展開,若再利用圍困洪都之機調動朱元璋勞師遠征,則可進一步占據戰場主動。但朱元璋的高明之處在于能夠審時度勢,化患為利。先是在出兵之前,利用洪都城小而堅的特性,堅守防御,疲敵誤敵,待陳友諒兵疲師老、糧草不濟之時出兵,實現了“主客”的轉換;后是在出兵過程中,將占據地利、迫敵來攻的軍事部署落實到戰局的各個階段中,實現了“強弱”的轉換,如攻守階段,朱元璋命令部隊扼守涇江口、南湖嘴、武陽渡等通江隘口;相持階段,巧施妙計、及時搶占鄱陽湖中部的左蠡;圍殲階段,更是移師湖口,擺出持久困敵的架勢,迫使陳友諒不得不冒險突圍。正是憑借此前不斷累積的地利優勢,朱元璋逐漸扭轉了被動的局勢。《孫臏兵法·客主人分》云:“客倍主人半,然可敵也。”①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孫臏兵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96 頁。按照古人的攻守兵力對比換算規則,處于進攻一方的兵力一般須是防守一方兵力的兩倍。由此,據險設防的朱元璋與冒險進攻的陳友諒之間的兵力對比則不應是紙面上的1∶3,而是1∶1.5 甚至更低。②參見黃樸民:《韓信“背水陣”勝因新探》,《南都學壇》2004年第3 期。如此一來,則利用地利解決了兵力規模不足帶來的挑戰。
(三)靈活多變的戰術戰法。靈活的戰術戰法是朱元璋戰勝陳友諒的重要手段。其得當的戰法選擇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將作戰指揮常法與變法相結合。艦船的機動性與火器的焚毀性是朱元璋依憑的主要優勢,也是朱元璋戰術戰法制定的主要依據。作戰初期,朱元璋命舟師分為20 隊,依次配置火器、弓弩、短兵等各式武器,采取“以長擊短”的作戰常法,對陳友諒機動不便的劣勢予以針對性打擊。此后,陳友諒命“巨舟連鎖為陣”雖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朱元璋艦船的活動范圍,但其巨艦調轉不靈的劣勢也更加放大。對此,朱元璋將“以長擊短”的常法與“巧施火攻”的變法相結合,利用艦船的機動性快速接敵,配以火器的燃燒性實施火攻,使陳友諒巨艦避無可避,損失慘重。
二是將正兵相持與出奇制勝相結合。糧草接濟不足、軍心士氣低落是陳友諒面臨的主要問題,其不利因素同樣也是朱元璋戰術戰法制定的重要依據。史載,陳友諒在發動鄱陽湖之戰前,曾于湖潭荊襄等處大規模征兵,“三丁抽一為軍,號為蓬合”③蓬合,即朋合,指數丁合充一丁之役。參見[明]俞本撰,李新峰箋證:《紀事錄箋證》,第179 頁。。大量抽調的田夫市子除無法正常參加農業生產外,還需承擔沉重的軍事和徭役工作。加之陳友諒連年征伐,敗多勝少,至鄱陽湖戰前,其糧草供應、軍心士氣不足等問題已相當突出。因此,朱元璋制定了“軍事圍困、心理破防”的戰術戰法,通過占據地利的方式形成對陳友諒的圍困之勢,使其糧草不濟的矛盾更加激化;通過心理破防的手段,進一步瓦解其軍心士氣和戰斗意志。為此,朱元璋特意下令“但獲彼軍皆勿殺”④《明史紀事本末》卷3《太祖平漢》。,視其傷者賜藥療之,皆遣還,以達到攻心奪志和加速戰爭進程的目的。
鄱陽湖之戰的勝利,是朱元璋綜合運用各種佐勝條件的必然結果。從這場戰事上,我們可以從主客觀兩個方面得出幾條制勝機理:在主觀上,要準確把握有利因素,轉換不利因素,實現主客與強弱的轉換,同時,靈活運用常法與變法、正兵與奇兵相結合的戰術戰法,以最小代價奪取最大的勝利;在客觀上,充分且有針對性的戰爭準備是軍事行動能夠成功的必要前提,也是制定戰略部署、創新戰術戰法的重要保障。可見,充分認清、把握主客觀因素的作用規律,對于贏得戰爭具有重大的指導意義。